第94章

一個死局,誰都破不瞭。皇帝雖昏庸,但是不可否認,他有投機的智慧,拿捏人的痛肋,一拿一個準。

他說皇後安則肖鐸安,音樓知道自己連求死都不能。她在這無望的深宮裡,免瞭宮妃們的請安,卻推不掉諸皇子的晨昏定省。她端坐在寶座上,聽他們叫她母後,向她匯報課業。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別人眼裡,受的限制比做端妃那會兒多百倍。

經歷瞭絕望掙紮,現在已經可以沉淀下來瞭。靈魂往下墜,越墜越深,像咸若館外的那爐死灰,不管繁華還是糟粕,都囤積在瞭爐底。

皇帝的成仙大業倒是一刻沒有松懈,仍舊在太素殿裡參禪悟道。偶爾來坤寧宮過夜,也隻是過夜,她拒絕瞭好幾次,所幸他沒有相逼,這點算是好的。

可是她心底裡的痛苦怎麼疏解呢?皇帝勒令她下懿旨,要肖鐸把掌印值房搬出後宮,搬到十八槐以南那片去瞭。同在一座城,至此真的難以往來瞭。她想肖鐸應該明白的,這不是她的本意,可是誰知道呢,再深的感情隻怕也架不住距離。伸手夠不著,慢慢起瞭猜疑……她不敢想,和他究竟還有沒有未來。

她最近常去慈寧宮花園裡轉轉,以前的掌印值房就靠著花園的南墻。她走進那片松林,把手貼在墻上,慢慢撫摩,仿佛他還在那裡,隻是墻太高,看不見罷瞭。

好幾次午夜夢回,夢見當初在鹿鳴蒹葭時的情景,醒來後人惘惘的。披上罩衣開門出去,天寒地凍裡也不覺得冷,匆匆走到啟祥門上,異想天開要趁著夜黑遠遁,到他身邊去。然而門上的太監磕頭請她回宮,誰也不敢替她落鑰。她垂著雙肩站瞭很久,寶珠在邊上苦苦哀求,她沒有辦法,失魂落魄被她拉回瞭殿裡。

深宮鎖閉,不知道外面是怎樣的光景,唯一的樂趣就是接到彤雲的來信。她是以表妹的名義給她寫信,就算叫別人看見也沒有妨礙的,說已經臨產瞭,肚子大得像一面鼓。孩子很會折騰,在裡面翻筋鬥,常害她不得安睡。

“谷雨的時候我赴京看望娘娘,花謝終有再開之時,娘娘當保重鳳體,一切順與不順,老天自有安排。”彤雲在信上這樣寫。

音樓命人取黃歷來,坐在炕頭上細細翻閱,還有兩個月,但願彤雲生產順利,等她回來,就有瞭可以商量的人瞭。

天轉暖,闔宮的妃嬪宮人都開始裁剪春衣。驚蟄那天,節慎庫裡往各宮派料子,曹春盎托著大紅漆盤進來的時候,音樓正給狗爺梳毛。他上前行禮,細聲道:“奴婢恭請皇後娘娘金安。庫裡出瞭新緞子,奴婢奉督主的令兒,送來給娘娘過過目。”

這麼久瞭,才看見肖鐸那邊的人過來,她心裡一陣撲騰,勉強定瞭神點頭讓擱著,把殿裡人都支瞭出去。

“小春子……”她還沒把話說出口就紅瞭眼眶,攥緊手絹問,“他好麼?”

曹春盎耷拉著眉毛道:“幹爹讓我報喜不報憂來著,可他不大好。前陣子染瞭風寒,身上燙得火爐子似的,方大夫給他開瞭藥,他也不怎麼吃。奴婢在他身邊伺候,這是第三個年頭瞭,他身子骨很結實,以前連個傷風都沒有的,這回病瞭大半個月……”他往上覷覷,見她臉色煞白便頓住瞭口,又換瞭個調兒說,“不過娘娘別擔心,這會兒已經沒大礙瞭,也就清減瞭點兒,精神頭尚且不錯。”

音樓心裡著急,掖著眼淚道:“我如今是關進瞭籠子裡,想出出不去。掌印值房叫搬出後宮,不知道他心裡什麼想頭。你一定代我好好照顧他,他身子硬朗瞭,我在宮裡才有奔頭。”

曹春盎道是,“請娘娘寬懷,奴婢一定盡心盡力伺候好我幹爹。”說著回頭朝門上看一眼,確定瞭沒人低聲道,“西海子那位太宵真人是幹爹舉薦給皇上的,娘娘知道吧?”

音樓點瞭點頭,“我知道這事兒,怎麼?”

“道傢修煉的道術和佛門不同,說句打嘴的,什麼陰陽和合,最臟的。皇上煉丹,裡頭加好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據說還有少女經血……”曹春盎做瞭個作嘔的表情,“那些個東西加多瞭,沒準兒哪樣和哪樣克撞,不是仙丹,就變成毒藥瞭。眼下配方兒都在真人嘴裡,皇上提防幹爹,對真人倒是掏心挖肺的,他還指著他做神仙呢!所以娘娘得再忍忍,不是沒盼頭的,盼頭大著呢!旁的不稀圖,就是要時間。這種事兒不能一蹴而就,娘娘能明白奴婢意思嗎?”

音樓聽得渾渾噩噩,最後弄清瞭,肖鐸要在皇帝的金丹裡動手腳!她嚇得打瞭個寒噤,“那怎麼成!萬一那個道士靠不住把事兒抖出來,他的處境不就危險瞭麼!”她說著,頹然倚在引枕上,半天才道,“你替我傳個話給他,他的心思我都知道,可他要是為我好,就不要再涉這個險。封後那天皇上和我把話都說明白瞭,我聽著心裡驚得厲害。我現在什麼都不求,隻求他平平安安的,即便不能在一處廝守,我也認瞭。”

曹春盎眨巴兩下眼睛,佝僂著腰道:“娘娘為幹爹好,奴婢都知道,可人一旦有瞭執念,要放下就難瞭。您隻管放心,幹爹辦事一向穩妥,那道士本來就是個渾水摸魚的積年,是幹爹抬舉他,給他機會發財。他其實是個火居道士,外頭有老婆孩子的,瞞著萬歲爺罷瞭。他這是欺君的罪,嘴不嚴,自己死得快不說,還要捎帶上傢裡人,他沒這個膽兒。不過娘娘的話,奴婢回頭一定帶到。我跟您掏心窩子吧,其實我幹爹這樣,真不好。”他為難地搓手,“風口浪尖上,有點兒閃失就要闖大禍的,依我說先按兵不動,等事兒緩和下來瞭再做打算。可您瞧,他真有點著急瞭。奴婢那天勸他來著,他劍舉在頭頂上要活劈瞭奴婢,得虧大檔頭和四檔頭在,要不這會兒奴婢成兩截子瞭。奴婢都是為他老人傢,沒想到驢腦袋沒摸上,給驢蹄子蹬瞭個窩心腳。”

音樓怨懟地看他一眼,“你說你幹爹是驢,不怕他要瞭你的小命?”

曹春盎愣瞭下,賠笑道:“是是是,奴婢是個牲口,牲口不會想事兒,順嘴瞎咧咧,娘娘甭和我計較。還有件事兒,南苑王那裡也有變數,因著長公主才過門,那邊也沒那麼急進瞭。幹爹短時間內要指著他幫襯,不大可能。這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人走到窄處,諸事不順。”

其實他們能不能謀得一個結果,很大一部分要依仗南苑王。南苑王新婚燕爾,把宏圖霸業拋到瞭腦後,站在帝姬的角度倒是好事。可他們怎麼辦呢,靠山山倒,靠海海幹。肖鐸的壓力她感同身受,真覺得前途茫茫,看不到彼岸瞭。

她不能讓他繼續拿命去消耗,她得想辦法自救。音樓用力握緊拳頭,自己拖慣瞭後腿,就像長在他身上的痦子,累贅,要拔掉又難免劇痛。這回她要自己想法子,即便不能出宮,至少擺脫眼下的困境。

“你同他說,我一切都好,請他不用為我操心。我不會尋死覓活,我等得及。一步一步走來,沒有比現在更壞的瞭,再糟能糟到哪裡去?你讓他小心身子,雖不能見面,隻要他好好的,我就有指望。”她瞧瞭眼桌上的緞子,“這些都留下,寶珠抓把金瓜子兒賞小春子。”說罷闔上眼,擺瞭擺手道,“我乏瞭,你去吧!”

曹春盎看她似乎下瞭什麼決斷,沒好多問,應個是,呵腰卻行退出瞭坤寧宮正殿。

寶珠送人到簷下,折回偏殿見她主子就光看禮單,一頭過去收拾桌上佈匹,一頭問:“娘娘看姨奶奶的嫁妝麼?奴婢算瞭時候,再有十天就是正日子瞭。”

音樓唔瞭聲道:“緞子都歸置起來,給她添妝奩。萬歲爺有示下,不叫虧待瞭她。”

寶珠聽瞭幹笑一聲:“萬歲爺這份心田難找,姨奶奶真是前世的大造化。”

音樓倚著炕桌出神,又到瞭後蹬兒,眼見太陽將落山,料著一幹小爺們要下晚課瞭,便吩咐廚裡送吃食來。兩半月牙桌對拼,八個皇子正好坐一桌。

時候掐得挺準,剛佈置好人就魚貫進來瞭,到炕前並排跪下,恭恭敬敬請母後的安。

音樓看見孩子還是挺高興的,他們大的十一二歲,小的不過剛開蒙,俗世的污穢沒有沾染到他們,發瞭話叫他們起來,一張張鮮嫩的臉,看見桌上糕點垂涎欲滴。

“念書辛苦,都餓瞭吧?”她笑著壓壓手,“坐下,別拘著。”

皇長子永隆領兄弟們躬身長揖,笑道:“兒子們下半晌跑馬練劍,還真是餓瞭,謝母後體恤。”

規矩守完瞭,人也活泛起來,亂糟糟搶座兒,什麼帝王傢體統都忘瞭,筷子碗碟弄得乒乓作響。

這麼多孩子裡,最愛表親近的是皇三子永慶,喝瞭兩口甜湯轉頭對音樓笑道:“母後,今兒師傅誇我書背得好,還說我的八股文章諸皇子中無人能及。”

其他人嘲笑他,“皇父都說瞭,八股文做得好的是呆子,不如老十一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

永慶很不高興,巴巴兒看著音樓,音樓忙道:“學問好就是好,八股文章能寫得頭頭是道也是本事。現今科舉裡仍沿用八股文,仕子要做官,第一要緊的就是這個。”

永慶笑瞭,可是一笑即斂,回身看外面天色,喃喃道:“天快黑瞭……”

他臉上帶著恐慌,看著不大對勁似的。音樓奇道:“怎麼?晚間還有課業?”

“不是。”他搖瞭搖頭,沉默瞭會兒才道,“母後,我有件事想告訴您。今兒早五更我宮裡人伺候我過文華殿,途徑承乾宮的時候看見個孩子跑過去。當時天還沒亮,我又坐在肩輿上沒瞧真,就聽底下人直念阿彌陀佛。起先問他們都不吭聲,後來一個小太監支支吾吾說好像是榮王,他以前服侍過他,形容兒模樣他記得。再說那時候宮門才落鑰,有規矩不許撒腿跑的,那麼點兒小個子,又是進瞭承乾宮……”他說著打瞭個冷顫,“兒子怕……”

一桌人都靜下來,擱下筷子大眼瞪著小眼。音樓心裡也瘆得慌,那時邵貴妃停靈在承乾宮,後來傳出詐屍掐死榮王的事兒,新晉的貴妃打死都不肯住進去,那裡就一直空關著。眼下提起什麼孩子,永慶又不像說胡話的,難道承乾宮真的鬧鬼麼?

“這事兒還有誰知道?”她盤弄著佛珠問他,“今兒你皇父過文華殿瞭麼?”

永慶道是:“皇父辰時來檢點兒子們功課,兒子把這事兒和皇父說瞭,皇父把兒子罵瞭一頓,說兒子是個污糟貓,睡迷瞭,眼花。”

音樓嗤鼻一笑,皇帝粉飾太平的功夫向來不差。橫豎永慶把話傳到他耳朵裡瞭,雖然有點可怖,但於她來說也許是個好機會。

永隆卻斥永慶,厲聲道:“我看你是油脂蒙瞭竅,母後跟前混說一氣兒,叫皇父知道瞭看罰你跪壁腳!”說著對音樓長揖,“母後見諒,老三這陣子糊裡糊塗的,說話也不靠譜,母後聽過隻當笑話,千萬別往心裡去。兒子替弟弟給母後賠罪,母後壓壓驚。那些鬼神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母後是大智之人,好歹當不得真。”

音樓頷首,贊許瞧瞭永隆一眼,“你說得有理,我自然不放在心上的。時候也不早瞭,你們哥們兒回去吧,這事兒不宜宣揚,鬧得宮裡人心惶惶就不好瞭。”

永隆弓腰應瞭個是,帶眾皇子請跪安,紛紛退瞭出去。

《浮圖塔(浮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