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時局(三)

房間裡,寧毅做瞭個“砰”的手勢,李頻皺起眉頭:“豈會如此?”

寧毅沉默瞭一會兒:“李兄可有想過,儒傢發展這數千年來,為何要一直重復商人逐利的說法嗎?”

“聖人提倡德行,反對自私逐利行徑,豈非理所當然麼?”

“一部分是這樣沒錯。”寧毅點點頭,“可另一部分,在於商賈之學不利於統治,三個字:不好管。一個人一輩子,你在山村之中種田,沒什麼,按照祖祖輩輩的方法去過,成親、生子,死瞭葬在山裡。可有一天你進瞭縣城,看見那些花花綠綠的,又有一天你進瞭省城,看見更多讓你反應不過來的東西,就好像你看見瞭那件衣服,你想要,你就去想辦法……貪婪哪……”

寧毅笑瞭笑:“當然大部分情況下你會老老實實打工賺那買衣服的錢,可一旦你有瞭欲望,有空子你就總會去鉆的。李兄,你覺得到底是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老實巴交的農民好管,還是一個心中已經有瞭欲望的人好管?我朝數千萬子民,李兄,我朝的法治,真能管住的有多少?他們有多少人,其實就是這樣安安分分過一輩子的?商業再往前發展一步,要多出多少欲望來?”

“這其實是一個很有趣的系統。自諸子百傢開始,便有法治與德治之辨,法治之說應該能占上風,可一直以來,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再慢慢過來,你就會發現一件事:以前的法治,能管住多少人?呵……其實多數靠自覺,民風淳樸啊,小鄉村裡自己有一套規矩就成瞭,若將現在的江寧放去秦朝,李兄,你覺得,以那時的律法和手段,能太太平平管住這裡多久?也許秦朝很嚴苛,可江寧……聰明人太多瞭,可鉆的空子也太多瞭……”

“儒傢是個很偉大的東西,數千年的發展,李兄,商人的好處,不是直到武朝才會有人發現的,若放開瞭商賈,那滾滾而來的利益,肯定也不是今天才有人知道。陶朱公的例子都擺在那裡瞭。可為何千年以來,舉世皆抑商,其深層理由,他們看見瞭後果。法治能力……跟不上。”

“我朝也是如此,意識形態。”寧毅點瞭點腦門,“世人越有欲望,行為越是難測,越受誘惑,越是逐利而往,有空子就鉆。我朝不抑商,有其好處,可文官貪錢武官怕死,民眾貧弱,官兵得過且過,焉知不是這甜頭帶來的些許後果?其實……至少也要占一部分原因吧。”

李頻瞪瞭眼睛,在那兒愣著,此時就連“意識形態”這種詞匯的意思都沒什麼心思去問瞭,隻是能夠聽懂的部分,就足以讓他震撼,過得好半晌他方才說道:“立恒此言……可是指那商人逐利之學,才是我武朝積弱的罪魁禍首?”

“沒有。”寧毅喝瞭口茶,“絕不是這樣,這是一種發展,我朝底蘊有瞭,法治規條在商人發展過程中也在跟著發展,這本身是互相促進的過程,隻能說,很多東西沒能配合著跟上來,這就很麻煩,太復雜……要解決如今武朝的問題,再盯著商人、貨幣這些,希望國傢介入經濟,把什麼歲入翻一番翻幾番,國富民強然後解決所有問題,這個不可能。總不能在商業上嘗到瞭甜頭就死盯它一個,再發展下去,整個平衡隻會更加傾斜,這太畸形瞭,遲早出事的……”

寧毅搖搖頭,李頻在那邊想瞭好久:“那麼,立恒覺得若要尋其關竅,應當註重哪裡呢?”

“若真要實幹,我不知道,可若隻當作玩笑,不負責任的話,呵……”寧毅笑笑,“何不從儒傢入手呢?”

“儒傢……立恒莫非是指如今的冗員冗生?”李頻想想笑起來,“以往常與人聊,也有說過,我朝的問題根源,可能就在於這學子官員真是太多瞭,是個大問題,不過……此事若要解決,隻怕比商事更難……”

“若我說……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瞭呢?”

“啊?”

李頻眨眨眼睛,一臉迷惑。寧毅扭頭示意瞭一下課室的方向。

“李兄覺得,那些學子讀瞭書,將來可以幹些什麼?”

“以立恒的教法,不光教其學識,也教其見事、決斷之法,其中數名將來為一方良吏,當無問題。”

李頻說得認真,寧毅坐在那兒忍不住笑出來,然後喝瞭口茶,拍拍手。

李頻疑惑道:“不知立恒所想,他們能做何事?”

“這裡面,那蘇文義大概可以當個小官,他成績不好,但性格最為跳脫,與人來往交際不錯,其餘的人……我其實是將他們當成掌櫃或者夥計來教的,當然,讀瞭書,既然有機會當官,也大可前去試試,畢竟當官福利好……”

寧毅掰著指頭算:“正俸、祿粟、職錢,春冬服、從人衣糧、茶酒,廚料、薪炭、牲畜飼料,這年月一旦當官,衣食住行,傢眷從人的開銷全都國傢包瞭,國傢還會發給良田數頃。工作輕松,刑不上士大夫,不以言治罪,三年一磨磡無大錯便可升遷,誰不想當官呢……”

李頻沉默半晌:“立恒竟說,此等學生,隻能當掌櫃?”

“並非隻能當,而是適合當。他們的性格多半木訥老實瞭,當官很難。為官之道,審時度勢與人來往最重要,若再加上有能力有抱負,方可為能吏良吏。德新知應對進退,有能力抱負,有權衡辨別的能力,可為良吏,他們多半不行,這些事情可不簡單。”

寧毅搖搖頭:“富民、強兵,接下來是取士。取士之道其實專人專用便可解決,為何不能開些專業學堂?凡有技藝無須敝帚自珍,可安排人學木工,安排人學冶鐵,安排人學廚子,安排人學管理——也就是當掌櫃。最重要的是,可安排人學軍略,安排人學水利,安排人學采礦……”

李頻明顯疑惑,不怎麼認同這個:“若能有錢讀書者,誰又願學這些?”

“這便是問題所在瞭,當官多好,有機會讀書的都沖著當官去瞭。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是……如今為何會有如此多的冗生冗員?古時候有機會讀書的隻是一小撥人,識字的人不多,學問要傳承下去,國傢需要他們來治理,千金易得一士難求,因此,這士隻存在於最高的那一團,因為本身便沒多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太忙瞭……”

“可如今呢?幾千年瞭,世事在發展……譬如說世上有許多事情等著人去做,有一件是最重要的,我們首先做這一件,於是一直提倡。但現在,德新,做這件事的人已經多出來瞭啊,我並非指儒學,而是說為官。為何不能分出一些去做其他事情瞭呢?讀瞭書,他們就會想事,如今水患到此等地步,若能有專人去研究水利,整理一套學說,後人再繼續學習、研究,這些人若不研究其他,就專研水利,儒學隻當修身養性,如今每年水患還會至於此嗎?”

“專人專用,任何事情效率都可提高,少走許多彎路,譬如說以往織佈,娘親教給女兒,那些農婦在傢中弄個機器慢慢織,有快有慢,質量參差不齊,如今佈行皆有作坊,聘請女工在其中做事,有人教她們如何用那機器,有何等訣竅可以更快,另外還有人在考慮織機該如何改造。一個人可以發揮以前幾個人的作用,質量統一,效率翻上好幾倍。若任何事情的效率都能翻上好幾倍,那如今的武朝,會是什麼樣子?強兵豈非也是易如反掌?”

“當然,這也隻是玩笑。其中的困難,大到你無法想象,你說儒生多瞭,我說能讀書之人少瞭,若真專人專用,那就實在太少。如你所說,傢中有能力上學之人,不會去學這些商賈、匠人的學問,儒學也不會做這種如同放開其地位一般的事情。不過,既然已經飽和瞭,多瞭,這武朝若真要往前走一步,或許就隻能考慮從這裡走。譬如說,漸漸烘托輿論,先將軍略、水利這等迫切的項目做上來,抵禦外來壓力,保證民生,到大傢不那麼苦的時候,更多的人可以讀書的時候,再考慮專人專用。這個不像那些呆板的強兵之策,他們的地位一上來,自然會有懂的人去想、去做的,如今其餘事情皆無地位,大傢當然隻能都讀書……”

房間內外靜悄悄的,李頻低頭苦想,房間外蹲著的姐弟都托著下巴有些苦惱。

寧毅拿過來茶壺,給自己斟瞭一杯茶。

“儒學是很偉大的體系,除瞭修身之外,它也是管人、權衡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學問,十數萬的學子,如此之多的官員,隱形層面上,全國數千萬的子民,都在它的權衡、掌控之中,特別是在我朝,冗生冗員已經明顯超出,佛傢道傢各種學說的沖擊,它稍稍轉變之後弄出的這個遊戲規則,不僅讓這超多的官員之間的利益聯系得以平衡,還能不斷壯大,讓眾多學子前仆後繼地朝這上面撲來,十年寒窗苦,一朝成名天下知,近乎完美的權衡……”

他深深地吸瞭一口茶香:“我很崇拜這種學問,無論其功過,能記錄一些人以某種形式在某地生存過的東西,可稱為藝術。儒學絕對是古往今來眾多藝術中最為偉大精巧的一項,如此大的一片土地,如此多的人,以如此極端而又和諧的方式將他們統合在一種遊戲規則之下,幾千年的智慧,高山仰止……”

他舉杯過去,在李頻的茶杯上碰瞭一下:“適逢其會,你我,且品嘗之吧。”

茶香其實已然淡瞭,李頻還在想著,此時站起來,退後兩步,深深地鞠瞭一躬,寧毅隻好無奈地站起來。

“立恒所言,許多我還未能想通,不過,僅就已想通之處而言,立恒已勝我遠矣,此事當受我一拜。”

“隻是玩笑。”寧毅回瞭一禮,隨後笑道,“若非本朝不以言治罪,你我此時又無足輕重,都不敢跟你說的……玩笑,且做閑聊罷瞭……”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