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三章 山洞無名 一夜秋涼

小小的山洞擋住瞭夜風,藉著洞外照射進來的月光,寧毅一面說起滅梁山的經過,一面搗鼓手上的火槍。雖然跳進河裡身上都已濕透,但隨身攜帶著還有幾個小油佈包,其中一隻便包括瞭火藥與彈丸,這時候擺弄一番,總還有一件防身的武器。

隨後問起紅提為何會來這邊,紅提便告訴瞭他呂梁山上的那次分裂,此後下山的原因。她一路去到汴梁,沒能找到呂梁山的那些人,卻尋到瞭聞人不二,告訴他事態之後,聞人不二也就讓他過來山東這邊,此後再遇上林沖、魯智深等人,噼裡啪啦地打起來。

雖然紅提沒有說起更多的理由,但寧毅卻也大概明白其中更深的想法。如今他心魔之名傳開,世道之上有怕他的有厭惡他的,綠林有綠林的規矩和生態,就如同儒傢的衛道一般,玩弄人心人性的人,其實並不為人所喜。陸紅提的出手,也是為瞭以她的身手,給自己一個更好的保障。

周侗執掌禦拳館,對深陷匪幫的弟子並不上心,因此大傢打來打去才沒有顧忌。陸紅提這次出手以後,打出瞭名氣,所有想對自己動手的綠林人,便都要掂量一番。

倒是她說起這次入城的打算是為瞭找吃的,寧毅才拿瞭另一個油紙包打開,將裡面的一塊熏肉遞給她,這是寧毅隨身攜帶的幹糧。

他身邊一向有錢,對於衣食住行頗為講究,食不厭精,這些幹糧也經過瞭許多工序,烹制得相當美味。紅提原本以為今天得餓肚子,倒也不以為意,但有吃的自然是意外之喜。她將那熏肉撕瞭一小半吃起來,吃第一口時神色便有些復雜,然後慢慢咀嚼,咽下去,寧毅看她撫瞭撫發絲。

平心而論,這年月裡各種知識、教育都遠不如後世普及。要說教養,如李師師那種可以高貴可以平易的氣質自然要超過後世許多人,自傢妻子、小嬋等人因為江南大戶的教育,舉止回眸間也多有仕女清澈引人的氣息。眼前的陸紅提卻沒有那樣的機會。

寧毅早便看出來瞭的,她因為呂梁山那位梁爺爺的教導,固然有著作為女性的自覺,但由於生活的艱難,沒有太多講究的機會。她的樣貌固然是美麗的,瓜子臉、溫和的眼神與氣質並不尖銳,也因為沒有什麼保養,第一眼看起來很難讓人覺得驚心動魄,反倒因為風塵仆仆的氣息,讓人第一眼下覺得她平平無奇。但她或許是寧毅見過的,最易知足的女性,若放諸生活當中,應該是那種過瞭艱難的生活,卻能甘之如飴,待到成親之後,相夫教子,平平淡淡的,她或許長得漂亮,卻又從不多事,日子艱難,卻也始終樂觀的女子,給她的標簽,許是這個時代最為尋常的賢惠,而不是強大。

偏偏在這樣的感覺中,她又確實有著宗師一般高強的武藝。

人生一世,或許都是在背負著所有的過往一路向前,在她的背後,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很多的坎坷,那些東西已經被她本身的強大打磨幹凈。但每每看到這些東西的端倪時,寧毅都會感到心中被敲打撞擊的感覺,猶如錢希文的死,猶如杭州逃亡途中小女孩的哭泣和笑顏,也一如她此時看過來一眼,然後說:“你莫看我瞭,這個很好吃啊。”平平淡淡的。

或許……至少在自己所見之中,是最為平易的宗師瞭。

“說真的,你的傷沒事吧?”

“沒有啊。”紅提又撕下一小半熏肉,將剩餘的半塊往寧毅遞回來,寧毅揮手不要,紅提便也包起來,這半塊不準備再吃瞭,“打仗的時候,不是受一點點傷就能跑掉的,哪怕手腳斷瞭,也一定要能殺人才行,不然一定會死……那和尚的兩掌,根本一點都不影響,血吐出來就行瞭,倒是你胸口在痛吧?”

寧毅笑起來:“一點點而已,我墊瞭鐵板,而且這不正在運功調息麼。”

“真當成你說的話本小說瞭……”紅提瞥他一眼,然後有些遲疑地伸出手,靠過來。她猶豫瞭一下之後,將手掌按在寧毅的胸口上,輕輕貼著,按瞭幾下。

“沒事。”她說道,“不過破六道重的還是平日的溫養,我早說瞭,你還是不要用得太多。”

雖然自練習破六道這功夫之後,屢建奇功,但畢竟是迫發人體潛力的霸道功夫,對身體必然會有傷害。上次在杭州,陸紅提也已這樣說過。寧毅倒是有些無奈:“人在江湖嘛,我也沒辦法……”

“哪裡是江湖,跟你以前說的江湖,有些不一樣……”紅提搖瞭搖頭,“他們做錯事情,也能錯出理由來,又是規矩又是道義的,隻是土匪強盜而已……”

“人都是這個樣子瞭……”寧毅笑著接話,說到這裡,卻聽得正在看著他的紅提忽然說道:“你趴下吧。”

“嗯?”

寧毅愣瞭愣,然後嘗試著在地下趴倒:“幹什麼?”

“既然認瞭是你師父,總得有點東西給你。”

微弱的光芒之中,紅提揚著下巴,笑容之中有著一絲復雜。她到寧毅身側屈膝跪下,雙手按上寧毅的背後:“待會兒可能會有點痛,你要忍著。”

“呃……”

寧毅感受著那雙手掌上逐漸熱起來,因為有些用力,壓得他胸口微微痛起來,他低聲說道:“不早就是瞭麼?”

“以前不算。”背後的紅提也低聲回答。

“哦……可以說話嗎……”

“隨便你啊,你說人都是這個樣子的……”

隨著紅提的聲音,寧毅感到那雙手在身體某個穴道上截瞭一下,然後推著身體裡的血流陡然沖向心臟,血管都有些漲痛,寧毅咧瞭咧嘴。

“沒錯啊……人都是這個樣子的,他們也是不得已,改變不瞭世道,自己落到那步田地,隻能做壞事,做瞭壞事以後總不能整天自責,慢慢地就得想個辦法把自己做的事情加上一堆理由,說得跟真的一樣,他們自己都信瞭,這個叫做……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死的哥二磨……你同情他們?”

“沒有啊,但總得瞭解他們才能打敗他們……或者讓他們變一變……”

對這忽如其來的按摩,寧毅沒什麼心理準備,但片刻之後,他也就明白瞭對方說的有點痛是什麼意思。所謂內力原本就是氣血搬運,陸紅提雙手火熱,推行著他身體裡的氣血在走,不多時,麻、癢、痛的各種感覺就湧瞭上來,汗水湧出來。寧毅雖然難受,卻也明白她多半是為自己好,絮絮叨叨地說些話分神,但心中也有著些許異樣,畢竟此時男女授受不親,對方為自己這樣推宮過穴,名譽上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這番折騰大概持續瞭小半個時辰方才停下,寧毅坐起來時,覺得全身都如發燒一般地滾燙,笑道:“我是不是要變成武林高手瞭?”

紅提搖頭輕笑:“隻是讓你的身體稍微好些。”她擦瞭擦額上的汗珠,又將包著熏肉的油紙包遞過來,“吃些東西比較好。”寧毅點頭,將紙包的熏肉又掰瞭一半。

之後兩人各坐一邊,絮絮叨叨地聊些關於呂梁山的事情,紅提對遼國局勢、武朝局勢其實一向感興趣,她雖不擅長,但大概是受瞭那“梁爺爺”的影響,覺得萬人敵才是有用的人,在這方面是相當佩服寧毅的。不久之後,寧毅身上汗滴蒸發,身體漸冷。紅提坐在那邊,猶豫瞭好一陣:“你、你過來吧。”

“呃……”寧毅看著她。

陸紅提抱著雙膝蜷縮在那兒:“你也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我們還有一兩天要熬,天快亮的時候更加冷,我畢竟穿瞭衣服。”

她的語氣當中有著戰場一般的決斷,寧毅點瞭點頭,靠著坐到她的身邊,片刻,伸手摟住瞭她,將她的身體往自己這邊靠靠,紅提也沒有掙紮,抱著雙膝,低著頭靠過來,讓兩人的身體盡量接觸在一起。她身材高挑,比寧毅隻矮瞭一點點,武藝高強,身體溫暖,隻有著些許的僵硬。

心底像是感受到瞭一些什麼,寧毅貼著她的頭發,沉默片刻之後,開口道:“你說,你師父會不會是司空南啊?”

“我是你師父,你就不能叫她一聲師祖麼?”

“那你說,師祖會不會是司空南?”

陸紅提以往隻說教瞭寧毅一些二流功夫,對於名分從來不管,但這時候挨得近瞭,關於寧毅對她師父的稱呼反而在意起來,隻是卻不在乎寧毅一直你來你去。想瞭一會兒,道:“我雖然不清楚師父的身份,但估計不是。”

“哦。”

兩人隨後又斷斷續續地說瞭些話,在迷蒙間漸漸睡去。夜露漸涼,寧毅抱著陸紅提,也抱得更加緊瞭些。紅提偶爾醒過來,望著洞外的月色,警惕著周圍的情況,目光之中卻也復雜而迷茫,她抱著雙膝蜷縮在寧毅懷裡,雙手始終沒能放開,隻是抱著那樣的姿態,盡量多的貼近他。

到得第二日清晨,寧毅醒過來時,天色已經亮瞭,已經被風幹的衣物蓋在他的身上。將衣服穿起來,紅提拿著劍從洞外走瞭進來,朝他一笑:“我出去看瞭一圈,他們好像暫時沒有過來這邊,不過趁著有時間,我們得準備逃瞭。”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