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王公 第六章

到小興安嶺的第二日,顯瑒就在山上打瞭兩隻狐貍,一隻褐色的,另一隻是紅色的。紅的那隻,子彈釘在她小腿上,細身條的獵鷹撲上去,活著叼回來的。顯瑒把她拎起來看,發綠的大眼,透著驚恐和兇狠,呲著牙小叫,實際上束手無策。他命隨從把她關到籠子裡,這是個活物,可以拿回去給傢裡的姑娘們玩。

年輕的兄弟們半日打獵,半日就在山上烤火宿營,相互之間議論著皇上在天津衛的各色傳聞和各自勉強維持的傢道,又說今年可以來這裡獵狐貍,明年也許就不行瞭,如今兵荒馬亂,土匪四起,再不是往年的光景瞭。

顯瑒一邊喝酒一邊琢磨事情,鎮守奉天的大帥如今才是本地未加冕的土皇上,攤派募錢從來大喇喇不眨眼的,如今怎麼回禮給他瞭?難不成又是看上瞭某塊地,某個街面,或者他幹脆就是在琢磨傳聞中王府裡面尚存的前朝寶貝他心中默默清點著自己的財富和底牌,傢產還有多少,哪些留得住,哪些得快點拋,什麼東西能送人就當交朋友,什麼東西舍瞭命也要守住,復辟前朝是個好夢,隻不過醉醺醺地做夢之前得想琢磨怎麼活,活得好

他飲瞭酒,吸瞭幾口煙,便卷到毯子裡面睡瞭,半夜裡卻醒過來,看見圓月亮懸在樹枝當中,白白亮亮的晃人眼睛,老狼隔著幾條山谷,對著月亮長嘯,聲音一波一波地傳來,弄得人心裡發抖。他騰地坐起來,在原地來回走瞭幾步,沒來由的心煩意亂,仿佛覺得奉天的傢裡要出事兒一般。拴在樹上的小鷹撲打瞭幾下,顯瑒走過去,把它頭上黑色的頭罩拿下來,看著這鳥兒警醒的眼睛,他心裡想道:你若不叫,閉上眼睡覺,那我也回去睡;你要是大半夜裡張嘴叫,那我就連夜趕回奉天。那小鷹的脖子扭動瞭幾下,動作骨節分明,忽然如通靈一般,張開嘴巴,發出清脆的鳴叫

奉天城的南站,入關的火車即將啟程,明月坐在一等艙的某個車廂裡,她的身上是一套新裁制的小洋裝,鵝黃色的天鵝絨,緊身上裝,長裙曳地,領口和袖口都是層層疊疊的白色喬其紗蕾絲,整個人像支泡沫豐富的香檳酒。她回想著這是她第四次坐火車出門。她曾隨顯瑒去過一次哈爾濱,一次長春,還有一次北戴河。這一次則要一路顛簸去遙遠的南方。學堂裡面曾教唱過一首蘇格蘭的民歌,說的是姑娘被從未見面的人接走,離開爹娘和傢鄉,一路一邊流淚一邊唱。她用袖子抹瞭一把臉,其實比起來那首歌裡的故事情節,她好像沒那麼慘淡,她早就沒瞭爹娘,也不知道究竟哪裡才是傢鄉。

王府出瞭大筆的嫁妝,又派瞭四個人隨她南去。幫她梳洗的婆子不失時機地跟她講哪位真正的格格的落難遭遇,言下之意是:明月姑娘,你何德何能有這樣的好運氣?公主一樣的排場嫁給知書達理的富裕之傢,哭喪臉可不行,那對不起所有人的好意。

隻不過她覺得還有些心願未瞭,還有個人,他還沒出來跟她打個招呼,說句再會。這混亂的年月裡,一場病,一次離別,一路遠行,可能就是一生瞭。

火車響笛,卻一時沒動,九月初八,清晨的艷陽天,忽然佈滿瞭雲,細密的雨點落到窗子上。她的車廂外面忽然混亂起來

會蘭亭浴池位於中街東翼的一條巷子裡,自己說自己有二百多歲年紀瞭,老板的爺爺的爺爺的爹曾經給太祖爺爺努爾哈赤搓過背摁過腿,如今他們說大帥也是這裡的常客。

會蘭亭裡面有清湯藥湯和蒸氣浴三個池子,清湯的澡水一天三換,藥湯的草藥老底兒裡面據說有枚上千年的老參,蒸氣浴是後開的新項目,老板雇瞭身強力壯的朝鮮人在這兒搓澡修腳伺候客人。門票是十五個銅板進門,泡一天也不管,但是理發剃須就得另交錢。這一年,一斤豬板油是兩個銅板,會蘭亭是不折不扣的高消費。

還有些傢底的遺老遺少們遊手好閑的能在會蘭亭裡泡上一天,一邊咂吧著點茶果,一邊把古今中外的故事傳奇給點評個遍。最新的話題是:滿清哪有不亡的?就這孝子賢孫小王爺的德行,為瞭個從王府裡面嫁出去的女人,劫火車,用獵槍殺瞭人,氣病瞭他的娘,氣死他的爹,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就這樣的小王爺,滿清能不亡嗎?

知道些底細的老頭子繪聲繪色地講:

“女人的八字沖瞭老王爺和少夫人,福晉把她嫁出去,本來安排得很體面得當,最後臨走瞭,火車都要開瞭,該在新疆打獵的混賬小王爺提前回來瞭,拿著獵槍對著對傢的腦袋要人,不給?不給好,不給就吃槍子兒!”

老頭子一邊說一邊比劃:

“四個筒的獵槍,四個彈孔十字形排列,一槍打上去,人腦袋就爆掉瞭!”

他話音未落,另一個老頭子嚇得手裡的茶碗“叭”第一聲掉地上,砸得稀碎。

說話的用手絹擦擦嘴巴繼續:“女人找到瞭,小王爺當即毀瞭約,退瞭婚,拽著她就走。又有人擋著?好嘛,又是一槍!成串打的,一下死仨!”

有人罵:“畜生!王八犢子!皇上在京被人逼宮這幫人沒這個血性,為瞭個女人,他媽的整得屍橫遍野!那是個什麼樣的娘們啊?!”

“要說這個娘們不一般啊不一般!”知情者繼續說,“聽說有沙俄的血統,會四個國傢的英語,別的功夫就更不用提瞭。被養在王府裡面,本來是伺候老王爺的,結果被小王爺看上瞭,早就做成瞭不倫不類的勾當!王府裡面也沒什麼好鳥,老福晉還把她當姑娘嫁出去,哼,聽說麝香都吞瞭好幾回瞭!!”

當即有人哭瞭:“皇上啊!大清朝啊!!”

當即也有人笑他:“錢老你在澡堂子裡面唱什麼大戲啊?皇上不在,大清朝也沒瞭,也沒見您少享福啊?這不天天泡得雪白肥嫩的嘛?趕明兒去祖廟再哭吧,哈。”

熱鬧的事情就不可能有真相,或者說人們想要的真相。

坐在車廂裡面發呆的明月忽然聽見外面的混亂,層層疊疊的腳步聲嘈雜聲中,有一個人是她熟悉的,她等待的,她的心忽然被一種狂喜的情緒占據,從座位上跳起來,跑瞭幾步去開門,門打開,外面站的正是顯瑒。

他一個人,身上是狩獵時穿的夾克,上面還有些泥土和樹葉。

真的看到他,她卻一下子懵瞭,從小興安嶺到這裡,風雨兼程也要三天三夜,他居然趕回來瞭?他怎麼知道的?他怎麼找來的?

顯瑒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聲音也是和緩的,鎮定的,隻告訴她,走,下車。

明月多一下都沒耽誤,抬腿就奔車門。

門人帶的傢丁不幹瞭,上來攔他們兩個,不知底細的伸手就推瞭他肩膀一把,嘴裡還教訓著:“什麼人?!還敢來搶親瞭?”

他兼程趕路,本來就疲憊,差一步幾乎就要錯過她,僥幸之中心裡面滿是懊悔與煩躁,忽然之間被蠻橫地推瞭一下,壞脾氣到達頂峰,如果怒氣能開火車的話,這一瞬間他們可能已經到瞭山海關。他沒說話,獵槍舉起來,上膛,對準那傢丁腦門。

所有人都嚇呆瞭,門人撲通一聲跪下:“人命關天啊,小王爺!!姑娘是許給我們的,不是搶來的呀!!”

之後的時間像一世紀那樣漫長。

他的槍收回來,把跪倒的門人扶起來,慢慢道:“對不住你瞭,但這人你不能帶走。”

然後他攥著她的手腕子,大步穿過車廂,下車離開。

秋天的雨越下越大,慢天地都是。

小王爺顯瑒是有一柄十字形彈孔的四管獵槍,急眼的時候,是把它頂在一個人的腦門上,但是他沒有爆掉誰的腦袋,更沒有成串的弄死仨。

那個女孩沒有俄國血統,會用英語讀一首采栗子的小詩,未經人事,偶爾發傻,僥幸逃生。

這樣的兩個人是別人嘴裡的畜生和妖魔。

《最後的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