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王公 第二十三章

南一是漸漸知道汪明月和吳蘭英的後果與結局的。那天之後,明月再不來學校上課瞭,十多天都沒有消息,終於南一在教務處看見幹事在整理明月的材料,她這才知道她被那位姓愛新覺羅的“叔叔”送去瞭日本。而吳蘭英則音信全無,當南一天真地奢望著有一天也會得到關於她的,類似於明月的片段消息,說她被送去國外讀書,或者被遣送回老傢,或者頂不濟被關在某個監獄,而南一至少可以去探探監的時候,一個最可怕的說法在城裡蔓延著:組織並領導學生運動的年輕人們被軍閥逮捕,並早已被秘密殺害。沒有人證明這個說法是對的,因為誰也沒見到屍首;更沒有人證明這個說法是錯的,因為這個女孩再也沒有回到她的課堂,傢鄉,或者她的朋友們面前。

這個事件之後,南一的父母並沒有因為女兒鋌而走險,幾乎喪命而責罰她。劉太太坐在南一的床頭給她講瞭一個故事,說收成不好的年份裡,鄉下就會鬧另一種禍患,深山老林裡面的銀獾子會跑下山偷人,它會變身成一個水靈靈模樣俊俏的少年,轉躺在雪上,直挺挺的,做出個快要凍死的模樣,有同情心的小姑娘見瞭,就會想要把他救過來,剛背到背上,銀獾子就把她給攝走瞭。不過銀獾子不吃她也不害她,隻把她養得白凈肥美瞭,給自己做媳婦。饑饉年裡,各傢丟失的女孩子都有這樣一種解釋。劉太太拍瞭拍南一的後背說,你就想,那個女孩會不會也是被銀獾子給叼走瞭呢?叼到山上去,給它做老婆呢?她長得怪好看的,對不?銀獾子從來不難為好看的小女孩的。

十八歲的上瞭多年洋學堂的姑娘會相信這個無稽的傳說嗎?那些親手把女兒賣給人販子的饑餓的村民們會相信這個傳說嗎?然而是否相信,僅在於你是否願意去相信,是否願意讓一個更有力的,更由不得你的解釋讓自己的心好受一些。南一的心裡默然接受瞭這個解釋,她縮在裡面點點頭,同時掩住滿臉淚水。

但媽媽講的這個故事卻埋在瞭南一的心裡,成瞭她跟一個年輕男子故事的開端。她見這個人躺在雪堆裡面,直挺挺的,頭發眉毛睫毛上面都沾滿瞭白色的雪花,腦袋裡面便出現瞭這個故事。他是深山老林裡面下來的銀獾子。

那是1924年的春節。已經高中畢業的南一跟著爸媽去撫順鄉下的姥姥傢過節。姥姥請村裡的屠戶宰瞭一頭二百四十六斤的大豬,肥油煉瞭整整兩壇子,跟灌好的血腸一起放在廚房裡。豬頭供在香案上,旁邊還有豆包,魚形饅頭,幹鮮果品。排骨後鞧被拆成大塊埋在院子裡的雪堆裡。井裡面冰著秋梨和蘋果。屋子裡的炕燒得熱烘烘的,大人們坐在上面吃花生,嗑瓜子,小孩子在炕下面打吧唧,玩彈子。不大不小的南一挨著炕邊坐著,籠著袖子看著表弟把更小的表弟手裡的吧唧以一種頗狡猾的方式一個個地贏過來。

舅叫口渴,媽讓南一去外面取凍秋梨來。她巴不得地找瞭個機會出去,也不去拿梨,自己出瞭門逛遊。踩著頭一天下的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就走到瞭大田地的邊上。雪野潔白,一望無際,陽光被折射,刺得人眼睛發酸,慢慢地就要流出眼淚來。南一沒帶手套,用凍得發紅的手背抹瞭一把眼睛,然後雙手籠在嘴邊,想著最遠處的一片空茫一聲大吼:“討厭!”

那聲“討厭”傳得很遠,過程當中幾個來回,像有人還嘴。南一又繼續大喊:“討厭!討厭!討厭!真討厭!!……”她狠狠吼叫瞭幾聲,發覺沒趣瞭,決定往回走。回身邁瞭一步就摔倒瞭,蹲下來,從雪地裡面扒拉出來個人形,卻是個雙目緊閉的人。她嚇瞭一跳,以為是個屍體,當即“啊”的一聲大叫,一屁股倒坐在後面。過瞭半晌,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竟有些活氣,她又摸瞭摸他的脖子,皮膚凍硬瞭,內裡還是軟的——人沒死。

南一站起來,撲瞭撲身上的雪,就快步往姥姥傢的院子裡面趕,心裡面想著:銀獾子來害人瞭,一定是的,跟媽媽講的一模一樣,化成瞭將死未死的漂亮青年的形狀,在那裡等著傻姑娘自投羅網,她才不要去管他呢。這樣匆匆走瞭老遠,南一又站住瞭,善良的單純的自己對另一半的自己說:要是個真人可怎麼辦?現在還有些活氣,再凍可就真的死瞭啊。見死不救不就是殺人嗎?這女孩子於是忘瞭教訓,又走回去瞭。

大人們在熱乎炕頭上嘮的是發生在二十裡外的鄰村的一樁頗熱鬧的事情。年前的一個晚上,年輕人們都去另一個村莊看二人轉的晚上,這個村子被土匪打劫。他們將最富有的幾戶洗劫一空,又將老地主的腳筋挑斷——這個滿懷仇恨的手段露瞭馬腳,因為這村上曾有人在幾年前的隆冬跟老地主借瞭半鬥的麥種,但是那一年沒有好年景,先旱後澇,撒下去的麥種沒有收回來一顆。秋後算賬的時候,老地主對雙手空空的借麥子的農民說,要麼你把那兩塊旱地賣給我,要麼我就把你腳筋挑斷。富人的一句玩笑話,窮人是用性命來抵的,尤其他寧可舍瞭性命也不能舍地。借麥種的農民說,腳筋要是挑斷,咱賬是不是就一筆勾消瞭?老地主說,一筆勾銷。那借麥種的竟就真的自己用鐵鍁把腳筋挑斷瞭,從此成瞭廢人,把自己傢的地保住瞭,留給瞭老大和老二兩個兒子。

他本有三個兒子的。三兒子十三歲的當兒進瞭山跟人學倒賣草藥,跟著師傅走瞭幾趟買賣就忽然不見瞭,人們說,他十有八九進瞭匪窩,那小子從小就面相靈光,膽大心狠。待到老地主跟那小子他爹一樣被斷瞭腳筋,人們終於確定瞭。一念之差鬥狠報仇出賣瞭他自己。老地主不肯善罷甘休,廢掉的雙腳下面綁瞭個滑輪小車,指揮著孫男弟女把那個借麥種的老農吊在瞭村頭歪脖子的老槐樹上,同時放出來消息:想要把他老爹放下來,就要那當土匪的三兒子帶著被卷走的銀子回來,否則他老爹就要被活活吊死在這棵樹上。

消息走得很快,他爹被吊上去的當晚,三兒子就回來瞭,也帶回瞭從地主傢搶走的一袋子銀錠子。地主的大兒子道,錢還上瞭,一分不少,我爹的腳筋怎麼算?老三說,你說怎麼算?地主大兒子說,你是條漢子,比你兩個哥們兒強,我隻還一刀,你接著還是你爹接著,你們自己拿主意。三兒子道,放下我爹先。

那老漢被放下來的同時,三兒子笑著解開瞭自己的皮襖子,露出一副結實的胸膛出來,地主的大兒子抄起殺豬刀照著他小肚子就捅瞭上去。鋒利的刀子捅進去,再抽出來,根本就沒見血,那小子利利落落地裹上瞭襖子,低頭看著瞠目結舌的老地主道:“大叔啊,得罪瞭哈。”然後又利利落落,大方從容地走瞭。鄰村的人講,肯定那小子不僅當瞭土匪,還順便學瞭妖術!!從此再沒有人敢找他們傢的別扭瞭。

……

舅母說到這裡,嘴巴更渴瞭,喝瞭一大口茶,還格外需要點有滋味的東西:這個南一,去哪裡找凍秋梨去瞭?正要哄小兒子去尋他表姐,忽聽得外屋房門開瞭,南一呼哧呼哧地說:“沉死瞭。”

劉太太第一個跳下炕,趿著鞋出來,見南一背上負著個人,自己累得滿臉通紅,額頭冒汗,當時唬瞭一大跳:“怎麼回事兒啊?”

“雪堆裡面,撿的。”

劉先生和南一的舅也出來瞭,剛把那年輕人從南一背上解下來,劉太太從後面狠狠地杵瞭南一一把:“吃一百個豆不知道豆腥的玩意。”

南一沒躲,挨瞭那一下子也沒說話,見爸爸和舅把年輕人抬進屋子裡面,把他衣服打開,用雪搓胸口。舅是鎮上的郎中,隨身都帶著藥箱和針灸盒,捻瞭針又照著和軟些的胸口紮去,然後吩咐著舅母去燒水。

舅的針在年輕人胸口上捻動瞭半柱香的光景,一直將死未死的年輕人竟長長出瞭一口氣。這人算是有救瞭。

《最後的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