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王公 第六十六章

明月從噩夢裡驚醒,身上全是冷汗,好半天緩不過神來。忽然有人當當當地敲門,她打開門來,竟是南一。明月幾日前剛被她搶白,到現在也覺得不服氣,看著南一沒好氣,也沒往屋子裡讓她,堵在門口說到:“幹啥?”

南一訕訕笑道:“玩啥呢?”

“趴桌上睡覺呢。”

“吵醒你瞭?”

“嗯。”

“不請我進去?”

“不敢。”明月說。

南一繼續笑:“夠意思。我這一路從我傢找來的。渴死瞭。讓我進去,賞口水喝,夠意思!”她人沒進來,先把手伸進來瞭,明月怕碰疼她,到底還是把門讓開。

南一從沒來過明月的住處,裡裡外外四處看看,也不客氣。她從明月手裡接過水來,一仰脖喝幹瞭,擦擦嘴巴說:“我來啊,跟你道歉。”

明月笑起來:“因為什麼?”

“那天心情不好,跟你說話沒好氣,認識這麼多年瞭,你可別跟我記仇啊。”

明月抻瞭把椅子讓她坐下:“不記仇。就是有點著急。我怕你那天跑瞭,以後再找你就找不到瞭。”

“感情你眼裡我是女俠客?說不見就能不見?”南一笑著說。

“你可不是女俠,我覺得你這人有時上來勁頭,啥都不顧,很容易犯渾。”明月一邊說,一邊從水果籃子裡面拿瞭蘋果給南一削皮。

“別說我瞭。”南一道,“我來,是有一件事情問你:那天,為啥,為啥小王爺也在醫院?”

明月看看她,說:“那天我在醫生那裡等你,很久也不見,醫生說你根本就沒來換藥。我就知道你一準使壞,就想要跑你傢去找。到瞭醫院門口也攔不到車子,還跌瞭一跤,幸好王爺路過,讓司機送我去找你。他那天也有事的,但陪著我找瞭你一大圈,最後送我回瞭醫院,見你在那裡,自己才走瞭。”

南一手墊在下巴上,認真聽,仔細琢磨明月這幾句話,半響才說:“你摔跤瞭,他路過?”

明月道:“嗯。”

南一笑笑:“麥芒掉進針眼裡——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情?”

“……”

南一用露出來的指頭指著明月:“我猜這人一直盯著你。一舉一動,大事小情,手傷看病,門口摔跤,你什麼事情,他都知道!”

“你話本看多瞭。”

“你在裝糊塗!”

明月騰地站起來:“劉南一!”

從小到大,南一從沒見明月氣急敗壞,她一句“裝糊塗”脫口而出,明月氣得豎起眼睛,臉龐通紅,手直哆嗦:“你今天來是要幹什麼?你來興師問罪?還是揭我短處?我‘裝糊塗’?我裝糊塗上瞭他的車,也是著急找你!”

南一被惱羞成怒的明月給震住瞭,用蘋果把自己嘴巴堵上,想瞭半天:“你不願意聽拉到,我就不說瞭。我……我也是怕你不明白,為你著急。”

明月坐下來,喝瞭一口水。

南一的一口蘋果在嘴巴裡轉來轉去,咽不下去:“我最近很奇怪,走到哪裡都惹人討厭。我自己心裡是知道的。我這兒啊,”她指瞭指自己從嗓子到胃這一條,“像有個硬東西,熱乎乎的,吐不出來,咽不下去,總是鬧心。說什麼話也不討人喜歡,做什麼事情也討人厭,傢裡人,我媽媽姐姐都煩死我瞭。你看,今天大老遠的跑來,又把你給惹急眼瞭。我姐總說我作死……”

南一邊說,明月那裡已經消瞭氣,她說到一個“死”,明月忽然把她的嘴巴掩住瞭,語氣也軟下來:“不要亂說話。”

南一笑笑,不以為意。

“我知道你鬧心。”明月說,“可是因為那個人?”

“嗯。”南一點點頭,樣子倒是很平靜,“那天,就是你找我的那天,見瞭一面。說的話,比我從前跟他每次見面加在一起說的話都多,林林總總就是一個意思:不,不行……”她話沒說完,眼淚已經流出來瞭。

明月聽著心酸,手搭在南一的肩上。

南一抹瞭一把眼睛:“書上這種事情很多,隻是沒想到會真的落在我頭上。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人的。”她轉頭看看明月,“你呢?你以後,直到七老八十的時候,直到自己要老死的時候,你會忘記小王爺嗎?”

“……”

明月被南一問住,無言以對,外面又有人在敲門。是修治下瞭班。他進來看見是南一,頗熱情:“好久不見瞭,南一,手傷好些瞭沒有?留下來吃飯吧?我來做。”

南一笑笑:“謝謝你惦記,手好多瞭。不吃瞭。我媽等我回傢吃呢。”她瞧著明月,“你送我下樓?”

兩人搭伴走到公寓的門口,南一挽著明月的胳膊,湊到她耳朵旁邊輕聲說:“東桑現在忙什麼?”

明月道:“聽他說過,在圓形廣場那邊蓋房子。”

“哦,果真如此。”南一作恍然大悟的樣子。

“怎麼瞭?你也聽說過?”

“嗯。我聽人說過的。”南一道,“還聽說,那些個樓拼在一起是幾個字:大,日,本。”

明月皺眉看著南一,十分敏感:“他們在這裡,建這樣的樓,是什麼意思呀?”

“我也是聽說。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願不是,”南一定定看著明月,“但願不是東桑的主意啊。”

明月低頭,沒再言語。

南一獨自走瞭。她身上一件月白色小褂子,兩邊搖晃,腳步輕快。

同一時間,東修治正從明月的魚缸裡舀瞭水澆在她養的文竹花盆裡,他從樓上正看到南一的背影,隱約地想起瞭什麼,手裡微微一頓。

明月在這一天晚上忽然向修治問起瞭他的工作,她從來不關心這個,偶然提出問題,讓修治覺得有點意外。

修治耐心地解釋:“工程很大,參與設計的建築師是一個八人的團隊。我們的計劃做出來,呈遞到上面,中間經過好多人的審理和修改。”

“那麼蓋好之後,總體的形狀是什麼樣的?”明月道。

“那個呀……”修治道,“蓋好之後你就知道瞭。怎麼忽然想問這個瞭?南一跟你說的?”

“沒有。”

他點點頭,沒再追究,心想明月你還不會說謊呢。

這天晚上六時,小林元哉帶著副官如約來到瞭鹿島飯店。剛進大門,穿長衫的領班已經知道他們是誰,半哈著腰,伸右手引他們上樓,到瞭三樓雅座錦繡廳,推開房門,但見一個丈把見方的屋子,墻壁上掛著宮廷古畫,茶幾上擺著翠竹幽蘭,小王爺顯瑒已經在座瞭。小林一見他,滿臉堆笑,伸手作揖行禮:“小王爺!風采依舊!”

顯瑒從自己位置上站起來,也拱手還禮,他指瞭指自己對面,請小林入座,侍應上茶,倒退著出門,小林的副官等在門外,房間裡面就隻剩瞭兩人。

顯瑒道:“一直是你送我禮?有心啦。”

小林的笑還在戀上:“王爺總不回話,連見面一敘都不給機會,前幾日出下策,給您送去那個東西,請王爺隻當我在開玩笑,千萬不要怪罪。”

顯瑒道:“你開玩笑,我也確實沒認真。隻不過你們對個土墩子這麼感興趣,幾次三番跟我送禮耍手段,我也想要看看是被哪位朋友這麼看重。”

小林飲瞭口茶。

“咱們原來見過?”顯瑒道。

“七年前,我剛被派到奉天,奉命協助日商聯合會購買城西近郊的一塊大約一百畝的土地,本來已經購地細節都已經商量妥當,隻等賣傢簽字,誰知簽訂文書的當日,房價被抬瞭七成,大大超出日商聯合會的預算,他們隻好無奈放手。”

“是我做的?”顯瑒想不起來瞭。

“您出手抬價。”小林微笑。

“不可能是故意作對的。有傢有口的,總得想轍過活。”

“當然當然。”小林點頭,“後來還有一次見過您。五年前的學生運動之後,您夜裡去闖帥府……”

說道這裡,顯瑒是有些印象瞭,他慢慢坐直瞭身體,仔細看那小林元哉的面孔:“我記起來瞭……那天,傢裡的小孩闖瞭禍,我去帥府要大帥給個人情,當時,當時是有日本人也在那裡的……”

小林道:“對,我在那裡。”

“啊……”顯瑒到底還是笑瞭,“原來,是故人啊……”他轉念一想,“那年的事情鬧得很大,‘大磊醬園’先捕到的日本人,後來當庭翻供,我就想這不可能是幾個商人所為,這件事有沒有你們的參與?”

小林道:“我們被派到這裡就是要保證日商的安全和利益。”

“依靠大帥,路走得也挺寬,是吧?”

“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

“這話太老。”

“真心實意。”小林道,“王爺認為是我們依靠大帥嗎?他利用瞭我們,還差不多。充其量算是互相幫助。”

“如今這合作快要崩盤瞭?”顯瑒看著他,“天津那邊,皇上身邊的,也是你們的人,對吧?當時說要見我,要談的,不也是點將臺的事情嗎?”

小林聽瞭哈哈大笑,雙目放光:“跟聰明的人談事情,效率格外高。大事在積極的運作中,王爺不是外人,我跟您就說實話:軍閥在這裡也待不多久瞭,之後的局面要變成怎樣,就在我送您的第二份禮物上!”小林越說越激動,神經質地瞪大瞭眼睛,消瘦的臉龐放著紅光,“王爺請恕我直言,您,眼下還真的是王爺嗎?沒有封地,沒有臣民,算是什麼王爺?隻要跟我們合作,從前一切的榮光和尊貴都將失而復得,而您要做的,無非就是轉讓點將臺而已……”

“‘而已’,是你的功課做得不好,還是把我當成傻子?那是關外的風水命脈,你跟我說‘而已’?”

“給瞭我們就是風水命脈,留在您自己手裡,也就是一個,怎麼說?土墩子。”小林把戰刀放在桌上,“跟天津的皇上,和您這個王爺,一樣。”

小林心裡明白得很:滿清覆滅,朝代不在,可眼前這個年輕人被自己巨大的財富保護著,長到這麼大,還沒聽過有人跟他這般說話呢。他得告訴他現實。又要灌輸給他希望。讓他學會依賴。依賴他們許諾的希望。

年輕人沉吟半響,慢慢說道:“你來東北這麼久,可曾在農村看到他們怎麼趕驢子?”

《最後的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