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王公 第六十八章

“王爺。”

“等人啊?”

“嗯。”

“沒等來?”

“嗯。”

“去打個電話啊。”他向旁邊探探頭,示意她去用吧臺另一邊的得律風,她想瞭想,依言過去瞭,撥瞭修治辦公室的號碼,打瞭兩次,沒人接聽。

他也沒去看她,讓吧臺裡面的夥計倒瞭一杯水果酒,放在自己旁邊。

她回來,挨著他的椅子坐下,他回頭看她,笑著說:“剛才沒看見我?”沒等她回答,他自己便說,“我估計你是沒看到我,要不然怎麼都不上來打個招呼?你跟我,怎麼樣也比陌生人認識得多一點,這麼小個地方見到瞭都不說句話,明月,你的禮貌就都沒有瞭。”

明月聞言也笑瞭,張瞭張嘴巴想要辯解一下,想說什麼卻還是沒說出來,端起酒杯給幹瞭:“王爺您說的是。”

他用眼角看看她,招手讓夥計再給滿上:“我說你酒量可以啊。是今天心情好,還是後來練出來的?我記得你喝一口都品半天不敢咽,今天怎麼還敢嗆底兒瞭?”

“王爺是從哪兒記得我不能喝酒的?”

他還真是認真想想,提著指頭點瞭點:“就那回嘛,我額娘壽宴,你跟著我們喝酒,後來身上長紅雞皮疙瘩,腳趾頭都紅瞭,不就說不讓喝瞭……”

“王爺,那年我十二。今年我二十三瞭。”

她說話托著長長的尾音,把他給逗樂瞭:“可不。我老糊塗瞭。”說完用自己的杯子撞瞭一下明月的杯子,依舊笑吟吟地看著她:“要不你也換這個?”

她竟沒有推辭:“王爺要是有興致,我就陪您喝幾杯。”

“醉瞭怎麼辦?”

“……到時候再說吧。”

明月便換瞭大方杯子陪他飲伏特加,抿第一口,辣得眉頭眼睛捏在一起,他伸手過去取她杯子,她敏捷地往後一閃,把杯子用雙手抓牢,他看她那一束小肩膀,仿佛他手指頭張開就能給抓住,便指著她手腕子警告她:“你別自己逞能,找罪受啊。”

“王爺別為這個擔心,喝點酒算什麼啊?長這麼大,我要是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兒,小命早就沒瞭。”

他聞言就在喉嚨裡面低聲笑出來,可笑聲裡面一點快活都沒有:“那小日本子待你好吧?明月你變瞭那麼多:會喝酒瞭,還敢這麼跟我說話瞭。下次見面,你就更有心眼瞭,你就不再是你瞭!你就不一定又跟我變什麼戲法瞭!”

明月說到“小命沒瞭”的時候,話一出口,已經有點後悔,本來想要開個玩笑,可是誰知道帶出來這麼深的怨氣,瞬間便被他抓住瞭小辮子,幾句話說得她無地自容,自己灌瞭一口酒。

他的氣性上來,話就沒完瞭,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隻手肘架在吧臺上,面對面看著她:“下面說的話,你又不愛聽可:你從小沒見過什麼人,你不知道人有臉皮壞心腸好的,也有臉皮好心腸壞的。你看我教訓你,收拾你,就是惡人瞭,就要你的小命瞭。你看那小日本子待你和氣,給你笑臉,就是善人瞭,是不是?你懂個六?!你知道他心腸裡面轉瞭幾個彎兒?你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你知道他什麼時候把你給賣瞭,你還替他數錢呢!”他一仰脖一大口酒,瓷白色的臉霎時紅透,不知是因為怒氣還是燒酒。

明月心裡本來有愧,誰知道顯瑒復燃發作,把她一下子給罵懵瞭,回過神來才明白他這一句一句說辭都是沖著修治來的,她起先握著酒杯,低著頭聽他教訓,卻隻覺得自己脖子和肩膀越來越僵,越來越硬,怒火在胃裡燒成一個小團,慢慢地危險地竄上來。

她轉過身,面對面地看他的臉,慢慢說道:“我可能是傻。我長這麼大,頭一回知道,原來王爺,原來王爺你,一直把自己當好人的!

你算哪一號好人呢?

我得謝你——這位好王爺——拎著四個筒的獵槍把我從火車上拽下來,讓我變成個不聲不響,沒名沒分的丫頭?我還是得謝你有瞭夫人和孩子仍留我在身邊伺候,被小格格指著鼻子叫狐貍?還是我得謝你跟夫人兩個,一邊一個大耳刮子扇我臉上,一個說是為我好,另一個說是我不好?!”

她聲音不大,每一句話都說得很慢很清晰,像是要耐心地幫他梳理從前發生的一幕一幕,那些她從不曾抱怨的,從不曾言語的,卻從沒有忘記過的屈辱的畫面。

顯瑒終於被她提醒,這些往事如數在眼前浮現,歷歷在目,恍如昨天,她那時不提一句,他還僥幸地以為這是個寬容得有點蠢的丫頭,誰知道這麼多筆帳清清楚楚地記在心裡。

他楞瞭一時後狼狽地笑瞭一下:“都……都記著呢原來?”

“不敢忘!忘瞭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誰瞭!忘瞭就真的沒瞭小命瞭!”她敲瞭敲自己頭頂,“王爺我這裡有個疤,花盆砸在腦袋瓜子頂上,您要拿西瓜皮給我擋上的,您記得把吧?您說的,開瞭天窗就會念書瞭。會不會念書我不敢說,道理我都明白的。那一年,您有瞭小格格,我沒說錯吧?”

“這跟你有什麼關系!”

“我現在喝不喝酒,又跟你有什麼關系!”她針鋒相對。

“……”

“王爺,我這命是你給的,當年你從牢裡面救的,你怎麼待我都行。我有沒有禮貌,我會不會說話,你罵我可以,你把我當條狗,踹一腳也行!你不可以那樣說東修治。這人待我好。真的好。沒害我。倒是你,好王爺,你答應去救南一又不肯自己出手,讓我去找他,讓他舍瞭自己救我的朋友。你搭好架勢,挖坑埋他!你們兩個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別人怎麼說跟我有什麼關系?你說什麼能算數嗎?他是好人,他真心待我,因為他當時是那樣選的!那樣做的!我什麼都能忘瞭,但我忘不瞭這事兒,我要是個人,就不能忘瞭這事兒!”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此番一言,顯瑒如遭雷擊,如墜冰窟,伸手去抓酒瓶子,眼睛卻都模糊瞭,瓶子被碰得倒在臺子上,伏特加流瞭出來,他下意識地趕快去扶,袖口濕透。

是明月伸手把瓶子扶起來,隨手拿瞭幾張餐巾紙把桌上的酒液利落地擦瞭幹凈,然後倒瞭兩寸給顯瑒,三寸給自己。她抓住他手,把酒杯放在他掌中,拿著自己的碰瞭一下,湊到他耳朵旁邊,語氣緩和瞭:“王爺,王爺你聽我說,我告訴你我的兩個秘密,沒說過的,你要不要聽?”

顯瑒抬頭看她,發覺這姑娘的這張臉,與他印象裡竟有些不一樣瞭,仿佛一夜之間長大瞭,再不是他印象裡那個小孩子。

“你生兵兵小格格之前,我總做著點好夢,覺得事情會有些變化,有一天你跟我還能像小時候一樣好,隻跟我一個人好。可你有瞭小格格,我就知道這事兒夠嗆瞭。這個小孩子還指著我鼻子叫我狐貍。我嘴上不說,心裡恨她的。直到你把我送到日本去瞭,我知道孩子沒瞭,我悔得腸子都要斷瞭,我覺得孩子就是被我給恨沒的,咒沒的。我回來想要還債給你。隻是後來我做不到瞭。我累。王爺。”

他低下頭去:“還有一個呢?說完吧。”

“還有一個啊,”她把杯子裡面的酒一飲而盡,“王爺,其實我跟你們想的也有點不一樣,我不那麼孬,這點酒,我還都能應付。”

大廳的中心,一隊年輕的俄國演員隨著歡騰的音樂上來跳傳統的貨郎舞,明亮的燈光凝聚在他們靈活的身體,美好的舞姿上。沒人會註意到,在黑暗之中,吧臺的這一側,一對中國男女在清算他們所有的過往。

俄國酒保在吧臺裡面準備酒,洗杯子,眼睛不敢看,耳朵卻豎著聽,可他有限的中國話不夠應付這兩個人,他心裡一邊笑話:這男的真是虛張聲勢,怎麼還不如這女的酒量好,喝得不多,就醉成瞭那副樣子?

女的站瞭起來,看上去是要離開這裡瞭,可男的不甘心,伸手去拽她,沒拽住,趔趄一下,倒在地上,臉蹌在下面。

沒人去看這一幕鬧劇。他們太無趣。

大廳裡的音樂聲更大瞭,舞臺上的貨郎們抱著胳膊,半蹲著身體,雙腳交替向前踢。金發碧眼的女孩們打著旋子,衣袂翩飛。觀眾們跟著音樂鼓掌,每個人都情緒高昂。鬧著要去哈爾濱的姑娘沒留神,被為她神魂顛倒的年輕男子捉住瞭手,放在唇邊像西方人那樣輕吻瞭一下,她趁沒人看見,趕快推開他,責怪他的輕薄和熱情,心裡面又有點懷疑:這個人以後會不會也像他現在這樣好?

明月本來要走的,已經到瞭門口,卻又折瞭回來,把小王爺從地上扶起來,發現這人鼻子在流血,真難看真狼狽啊。她把自己的帕子印在他臉上,他自己接過來,卻忽然抓住她的手不放瞭,順著她的這隻手,找到她的胳膊和頸子,硬生生硬生生地拉過來,捏著她喉嚨讓她看著自己這張醉醺醺的,惡狠狠的臉:“還輪得著你教訓我?哪個王府裡面的人能這麼輕易地就出去?你都說瞭這條小命是我救的,那今兒就還給我吧!”

《最後的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