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景初成

第三章

盛景初成

S H E W O

Q I

S H U I

/

程瞭向來很尊重自己的好奇心,於是躡手躡腳地開瞭門,悄悄挪開條縫隙向走廊看去。琳達正站在隔壁門口,身上穿著職業裝,粉色的小翻領,裙子的長度恰到好處,露出兩截纖白的小腿。

琳達聲音嬌柔但不做作:“這麼晚瞭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您明天有空嗎?”

盛景初的回答是一貫的簡潔:“明天有事。”

琳達的思維有半秒的短路,停瞭停才繼續笑道:“這是我們的錯,應該早跟您敲定的,我下午過來兩次,一直沒人……那這樣,您看什麼時候有空呢?”

以程瞭的角度看不清盛景初的表情,他的手還搭在門把手上,一副隨時結束談話的態度。

“你可以跟我助理聯系。”

說完,他合上瞭門。

琳達停瞭一會兒,才終於不甘心地轉過身。

程瞭一大早起來,先到一樓的餐廳敲定瞭盛景初的食譜:小米粥、南瓜餅、七成熟的煎蛋、咸黃瓜。

小齊全程遠程監控,從小米粥的黏稠度說到南瓜餅的顏色,又說到煎蛋的火候、咸黃瓜的大小,末瞭還感嘆一句:“我們盛先生很好照顧的。”

程瞭嘆為觀止:“我給你講個豌豆公主的故事啊。從前啊,有個豌豆公主……”

小齊聽完才反應過來:“你居然敢這麼說我們盛先生,你才是豌豆公主!”

有這麼慘的豌豆公主嗎?她整個兒一個豌豆射手。

反復囑咐完服務人員,程瞭才收拾東西奔赴蘇堤。

蘇堤春曉,西湖有名的一景。

蘇堤還是那個蘇堤,卻不是欣賞的季節。杭州的夏天,風卷來的是凝滯的熱氣流,吹到臉上有種燒灼的痛感。程瞭有心想選個陰涼的地方,又怕曹熹和來瞭看不到自己。

直曬得她頭昏眼花,才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看見瞭熟人。

款式簡單的白襯衫,衣扣扣到最上面一顆,他的面容像畫師勾畫出來的,一眉一眼無比精心,直到眼梢處逸興遄飛地一頓筆,於是睫毛有瞭一點兒彎曲,在強光下一合,消融瞭目光中的冷淡,帶出瞭一絲慵懶。

程瞭招呼他:“好巧好巧。”

“不巧,”他說,“小曹約我來的。”

程瞭頓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她給曹熹和打瞭個電話。

曹熹和那邊哼哼哈哈地敷衍她:“唉,事情還沒處理完呢,本來我是約瞭師兄一起遊西湖的,那這樣,你倆先四處轉轉,我這邊的事情一瞭,第一時間趕過去。”

程瞭幾乎可以斷定,曹熹和是不會來瞭。

既然來瞭,總不好就這麼走,程瞭跟盛景初搭訕。

“杭州的風景多好哇!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據說西溪濕地也很好玩,賽程安排得挺滿,要不然你可以去茅盾的故鄉桐廬轉轉,還有烏鎮、紹興、上海那邊的舟山,那裡有個什麼山,還有個稱號,叫‘海上佛國’。”

“普陀山。”

他說:“五代後梁,日本僧人惠萼在五臺山朝聖,得到一座觀音像,返程時經過梅岑山,恰好風浪大作,惠萼以為觀音顯靈不肯離去,於是在島上建瞭‘不肯去觀音院’,佛經說觀音菩薩住在‘普陀洛迦’,於是梅岑山就改名叫普陀山。”

她順著話聊瞭下去:“據說香火很靈驗的。說起來,我們傢那邊有座小廟,香火一直不行,住持就想瞭個辦法,印瞭很多小冊子,冊子上全都是各種許願靈驗、虔誠拜佛得好報的故事,這一宣傳,果然去燒香拜佛的人多瞭,不過,還是我奶奶看得明白。”

她學著她奶奶的樣子,一手拍著大腿:“哎喲喲,香火要真靈驗,住持求求佛不就成瞭?那廣告還印個甚!”

這一比畫,唱念做打絕佳,盛景初覺得她似乎選錯瞭專業。

枯站著聊天終究無聊,程瞭和盛景初沿著柳蔭往前走,她之前做過一點兒準備,西湖十景說不上,但也知道這附近有什麼柳浪聞鶯、花港觀魚。

雖然沒到旅遊旺季,西湖沿岸的遊客已經密密如織,程瞭專挑遊客少的方向走,再看路標,已經偏離瞭遊覽線路。

盛景初一路保持沉默,程瞭不說話,他也不會主動展開一個話題,程瞭既覺得這麼無聲往前走,似乎有違陪客的初衷,又覺得沒話找話這個事情壓力很大。

誰知道對方與自己聊天是真感興趣還是出於禮節?

如果像QQ聊天一樣可以發表情包就好瞭,沒話可說的時候還可以賣賣萌。

再往前走,就是幾個零散的攤位,賣旅遊紀念品、金剛菩提、文玩核桃的,還有切西瓜論塊賣的,西瓜肉是艷艷的紅,一刀切開來,飽滿的籽被剖開兩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瓤。

再往前走就熱鬧瞭,一個攤位前面圍瞭一圈人,程瞭湊過去看瞭看,正在下圍棋。

程瞭見過擺象棋的,清一色都是殘局,解之前先定好賭資,解開瞭攤主賠錢,解不開客人罰錢。

程瞭不感興趣,再回頭,盛景初已經開始解棋瞭。

程瞭有點兒急,擠上去壓低瞭聲音:“這種殘局都是歷史上的名局,多少代人都沒能解開的,專挑有點兒棋藝但沒腦子的宰。”

他側過頭來看她,對她的後半句話很感興趣:“有點兒棋藝但沒腦子的?”

中指在上,食指在下,他拈起一顆棋子落下。

程瞭知道這是職業棋手下棋的手勢,據說長期練習圍棋的人,中指和食指會留下痕跡。

程瞭悄悄觀察盛景初的右手,指骨長而直,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盛景初給她解釋:“這不是殘局,而是死活題。”

攤主看著棋局,愣瞭一下,回頭跟站在身後的大叔交談瞭兩句,用的是方言,攤主回過頭來將棋子收好,又重新擺瞭一盤。

盛景初思考片刻,開始落子。

攤主的臉色不大好,說話的嗓門兒更大,身後的大叔也急瞭起來,兩人的語速越來越快,大叔將攤主推開,開瞭新盤。

盛景初拈起黑子,下瞭一子。

嘩的一聲,大叔掀翻瞭棋盤,一直警惕著的程瞭趕緊拉住盛景初。

“糟瞭,快跑!”

不等盛景初反應過來,程瞭拉起他就跑,風迎著臉刮到耳後,帶出瞭一絲絲涼意。

程瞭不認路,隻能挑人多的地方跑,邊跑邊往後瞅,還好還好,好像人沒追上來。

慢慢減瞭速度,程瞭最終停瞭下來,腿沉得跟灌瞭鉛一樣,心臟怦怦怦地幾乎跳出腔子。眼看著盛景初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她放開他的手,喘著氣解釋:“哎喲……你……得感謝……我,”她深吸瞭兩口氣,“人……人傢要……揍你。”

她邊說邊比畫:“一個說:‘這小子太不上道瞭,收拾他!’另一個說:‘我給你信號,我一掀棋盤你就動手。’”

盛景初笑瞭。他的唇很薄,正是卦書上所說的負心薄性的那種。程瞭想,得此批語,估計是因為這種唇形最勾人,換個質樸憨厚款,勾人也缺瞭點兒資本。

他看瞭看不遠處的奶茶店:“很熱吧,我給你買杯飲料?”

程瞭連連點頭:“我可以隨便選嗎?可以的吧?那我要喝燒仙草!”她追上他的步伐,又補充瞭一句,“最好是涼的!”

他點瞭兩杯,一杯燒仙草,一杯青檸檬汁。

找瞭個陰涼的位置坐下,程瞭舀瞭一大勺放進嘴裡,甜中帶著苦。她喜歡燒仙草的味道,味道說不上有多好,但細品有點兒特別。就像涼茶一樣,第一次喝總覺得不習慣,喝久瞭反倒喜歡那種帶著點兒焦煳的草藥味。

盛景初捧著杯子沒動,直到程瞭吃完瞭燒仙草,他才把檸檬汁推給她。

“那個不解渴。”

程瞭問他:“你不喝嗎?”

造物主果然太偏心,她已經熱得像滾瞭沸水的小白菜,盛景初卻一身清爽。

他搖頭:“除瞭咖啡和茶,我不喝別的飲料。”

原來是特意給她買的。

程瞭的心中微微一燙,接過來喝瞭一口,檸檬汁酸得她直皺眉。她晃瞭晃杯子,有點兒疑惑:“沒放蜂蜜啊?”

“我讓店員放的鹽。”他給她解釋,“大量出汗之後應該補鈉。”

她又喝一口,果然有淡淡的咸味。

程瞭起初以為盛景初其人和他的外表一樣,冷靜自持,拒人千裡,但其實他觀察入微,總是在不動聲色中表示出關心。

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西湖,青荷已經鋪瞭滿湖,還沒到全部盛開的時節,偶爾開瞭那麼一兩朵,半開半合,帶著幾分羞澀。

程瞭揀起個話頭聊起來。

“我媽媽叫謝知荷,我的老傢在地圖上特別北的地方,夏季太短,荷花養不活。我爸爸曾經在院子裡養瞭一缸睡蓮,沒等到開花就凍死瞭。那時候有一種蓮花味精,我媽媽就指著上面的蓮花告訴我,這個就是媽媽的名字。那時候我才知道,哦,原來蓮花就是荷花。她教我念詩,念到‘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時候就跟我說,等我長大瞭,就帶我到杭州看看滿湖的荷花。

“後來蓮花味精的包裝換瞭,傢裡人也不愛吃味精,早就換瞭雞精,我還是總想起小時候我媽媽指給我的那個包裝,一朵粉紅色的蓮花。”

媽媽過世的時候,她還太小,所有關於母親的記憶,隻有那個包裝袋上的小小蓮花。人總會固執地堅持什麼,一點兒記憶、一種味道、一絲溫暖,別人看來或許可笑,卻是孩子所能擁有的一切。

她有些失落,又抬頭笑瞭笑:“我今天看到瞭,雖然不是映日荷花,但也挺好。”

盛景初又下意識地去摸糖。

他想她大概喜歡吃柚子味的,去便利店問過,沒有那個牌子,別的牌子的他沒嘗試過,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挑到最後隻買瞭一袋棉花糖,一朵朵全是貓爪的造型。他後來收到她的微信,就是一隻揮著貓爪的貓,他有些歡喜,她果然喜歡。

想瞭想,他和她分享自己的經歷。

“我小的時候住在運河邊上,就是京杭運河的杭州段,出門要坐船,直到現在也有船通行,那片宅子現在還在,附近建起瞭京杭運河博物館。”

他從小早慧,兩歲的事情還記得大半,運河裡拉煤的船,嗚嗚的船鳴聲,船頭上站著的小夥子,有精壯的身板和黝黑的臉膛。

“我還記得傢裡煮的魚羹的味道,”記憶早晚會模糊,味覺卻一直留在舌尖,“帶著點兒微微的酸……小時候父母常帶我來西湖,初秋的傍晚最美,像金子鋪水裡,從湖岸走過,樹影半明半暗,落在身上是奇奇怪怪的花紋。”

程瞭忽然意識過來:“你是杭州人?”

盛景初點頭:“對,我是杭州人。”

說完,他忽然笑瞭:“所以我聽得懂杭州話。”

他學著程瞭之前比畫的樣子。

“他們一個在說:‘這小子很眼熟,看起來像專業下棋的,要不要問問?’另一個說:‘問那麼多幹什麼,先下。’”

程瞭的臉一紅,小聲為自己的誤解做最後的努力:“那大叔還掀瞭棋盤呢。”

“那大叔是不小心撞翻瞭棋盤。”

他不知道程瞭是怎麼推測出這兩個人要打人的,語氣?動作?還是單純的關心則亂。

“有一次小曹在韓國比賽,賽場設在瞭韓國的景福宮,比賽方大概是想要展現韓國的傳統,沒有安排座椅,棋手都要跪著下棋,小曹哪裡受得瞭,一伸腿把棋盤撞翻瞭。”

他搖搖頭:“比賽之後小曹還說呢,這幫人太陰險瞭。”

程瞭拿出DV,撓瞭撓頭,有點兒不好意思。

“這段能再說一遍嗎?我想做素材。”

盛景初隻好又重復瞭一遍,神態多少帶瞭點兒拘謹。

程瞭這才知道,他不願意接受采訪,不隻是因為討厭打擾,恐怕還有不習慣鏡頭的原因。

這一打岔,程瞭就忘瞭剛才出的糗,收起DV,她拍拍肚皮:“你餓不餓?”

程瞭特意點瞭一道宋嫂魚羹,旁邊位置的幾個少年來回瞟瞭幾回,拿起手機對著盛景初拍瞭又拍,過瞭一會兒派出個代表,試探著湊過來:“你是盛景初嗎?”

盛景初點頭,問他:“你學棋?”

少年搖頭,雙頰紅紅的:“我……我喜歡下棋。你能給我一句鼓勵嗎?”

盛景初想瞭想:“貴在堅持。”

這個鼓勵也太簡單瞭,程瞭瞪大瞭眼睛。

“你為什麼不說‘若人生如對弈,我不願執黑白二子,隻願成一棋枰,笑看世間百態、風雲縱橫’,還有什麼‘清茶品盡五味,黑白堪透前生’?”

盛景初一愣:“這是誰說的?”

“你啊。”程瞭用手機搜索瞭一下,“很熱的一個帖子,叫《818盛景初的棋語人生》。”

他接過來略作瀏覽,有些無奈:“我從來沒說過這些。”

“所以……”程瞭笑瞇瞇地看著他,眉眼彎到一處,“適當地接受采訪是必要的,有些事該澄清就得澄清,沒準兒過兩天市面上會出現《我與盛景初不得不說的事》《春風十裡,如何嫁你——我的男友盛景初》。”

盛景初搖頭:“誰會這麼無聊啊。”

“我啊!”程瞭指指自己,“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嗎?”

她越想越高興:“到時候肯定會大賣。”

如果有尾巴,她幾乎要翹起來搖一搖,盛景初輕叩桌子:“吃飯。”

程瞭吃飯的時候也不閑著,刷到個好看的帖子還跟他分享,腦袋探過來,手機伸得老高。

他想,小齊一定沒叮囑過她,他吃飯的時候不喜歡別人打擾。

雖然不習慣,但又覺得新鮮,他發現好像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吃飯的,邊吃邊聊,偶爾還要拿出手機拍個照,嘈嘈切切的人聲,雜亂,但帶著煙火氣。

程瞭看不慣盛景初吃飯的方式,一遍遍地嘮叨:“哎,食物不能這樣吃,放在一起嘗才能提升味道。”

他不禁想起瞭程叔,果然是父女,說出的話都如出一轍。

那道宋嫂魚羹沒吃完,程瞭皺著眉:“這一點兒都不地道吧?”

對食物,她有自己的執念:“調料是輔佐食物的,放這麼多調料掩蓋瞭魚肉的鮮味,喧賓奪主瞭。”

盛景初每次來杭州都會點一道宋嫂魚羹,反反復復吃過十餘次,沒一次是記憶中的味道,他早就沒抱希望,也根本談不上失望。

程瞭放下勺子:“以後我做給你嘗嘗。”

他想她大概在敷衍自己,但心裡終究有那麼點兒歡喜,於是笑起來,淡淡的,像風拂過的水面,很快瞭然無痕。

返程的時候,盛景初還是讓程瞭坐司機後面的位置,自己坐在瞭程瞭身邊。

程瞭有些好奇:“你喜歡這個位置?角度好?視野好?”

司機師傅笑起來,人胖胖的,一笑眼睛就瞇成瞭兩條線:“小姑娘好命喲。”

他回過頭指瞭指程瞭坐的位置:“這個位置最安全啊,你想,遇到危險的時候,我一打方向盤,副駕駛的方向就危險嘍。”

程瞭這才明白當時曹熹和為什麼會向她擠眼睛。

之前和別克擦過去的時候,隻要稍稍偏個角度,盛景初一定會受傷。

她有些歉疚,又有些感激,更多的是一種很陌生的情緒,她有些懊惱自己的遲鈍,隻呆呆地看著他。

盛景初神色平淡:“我習慣瞭。”

習慣瞭?

是習慣瞭坐這個位置,還是習慣瞭照顧別人?

程瞭沒繼續追問。

車開瞭好一會兒,她才說瞭一句:“謝謝。”

車窗開著,風灌進來,將她的聲音壓到最低,然而盛景初還是聽見瞭,這一聲感謝好像忽然拉開瞭兩人的距離,他挨著窗坐著,全程都在沉默。

程瞭以為他在思考棋局,起初還跟司機聊兩句,到後面也沒瞭說話的興致,整個車廂裡隻能聽見風吹進來的聲音。

忽然,嘩啦啦一聲響,風將程瞭放在位置上的筆記本掀開,盛景初看瞭一眼,恰好看到自己的名字。

她的字圓潤飽滿,像散落在草地上的松果,一個不小心就會滾出去。

他學著她的筆跡,用指尖在腿上一筆一筆勾出來,盛、景、初,又寫瞭她的名字,程、瞭。

盛景初成。

好像別有一番滋味。

這之後,程瞭都在跟拍曹熹和。

曹熹和的業餘生活太豐富,跟著附近的茶農學采茶,還自己弄瞭一副釣竿,跑去釣魚。

程瞭以為自己離盛景初遠瞭,丁嵐對自己的敵意多少能淡一些,誰知道跟著曹熹和也不行,丁嵐將他倆盯得死死的,一會兒要學采茶,一會兒要跟著去釣魚。

曹熹和笑得比春光還要招搖幾分,晚上回房間之前還囑咐程瞭:“你明天繼續跟著我。”

第二天就是棋聖大賽的新聞發佈會。

棋聖大賽四年一屆,目前是第四屆,上一屆盛景初和師弟們年紀還小,並沒有獲邀參加。這屆除瞭殿堂級的圍棋宗師,小一輩的棋手也格外引人關註。

曹熹和一改往日的吊兒郎當,衣衫筆挺,連頭上的那簇黃毛都染瞭回去。他的眉眼生得風流,人又喜歡說笑,對媒體的提問來者不拒,不時還會調侃記者兩句。

相比之下,盛景初就顯得太沉默瞭,回答問題也盡量簡潔,作為冠軍的熱門人選,他受到的關註自然不少。

當媒體問及對比賽結果的預測時,盛景初隻是回答:“我會盡力。”

秀時代早占據瞭最好的位置,琳達提問:“我想知道,您對最近的緋聞怎麼看?”

她的目光看向角落裡的程瞭,將話題往程瞭身上引:“畢竟當事人是我的同事。”

來時琳達做瞭兩手準備,一手聽從組長的吩咐,趁機炒作下盛景初和程瞭的戀情,給公司博個關註度,一手試試自己的魅力,如果能將盛景初攬入裙下,那前面的一手就免談。

程瞭跟媒體不住在同一樓層,記者根本就沒註意到她,琳達的話頓時將程瞭拉入瞭視線中心,有的記者幹脆將鏡頭對準瞭程瞭。

程瞭一愣,倒也沒緊張,相較於當代棋壇的諸位大師,她也隻不過錦上添朵小花。

網紅之路更進一步,不知道她爸看到新聞會不會樂得睡不著覺。

對這類問題,盛景初一直是沉默以對的,實在問得多瞭,他至多會回應一句:“請問跟圍棋有關的問題。”

這次他接過話筒:“我們是朋友。”

這個回答中規中矩,在場的都是資深媒體人,早有自己的一番見解,既沒否認兩人認識,又沒否認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琳達還想繼續問,主辦方攔瞭下來:“時間有限,請媒體朋友的提問圍繞著比賽展開。”

門口一陣喧嘩:“解老來瞭。”

解寒洲身體不適,原本說新聞發佈會就不參加瞭,連抽簽都準備瞭人代替,沒想到人還是親自到場瞭。

這是程瞭第一次見解寒洲本人,頭發已經白瞭大半,精神看著倒好,背脊繃得溜直。

程瞭忽然想到,盛景初不管站立坐臥,即使再隨意,也固守著儀態,這肯定和老師的教育有關。再一想到曹熹和,又覺得老師的教育沒普及到二弟子身上。

幾個晚輩紛紛站起來,連蔣春來也迎瞭上去,一把挽住老友的手。

“咱倆有四年沒下過棋瞭吧,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這一回比賽。”

解寒洲拍拍他的手:“以後我就閑瞭,你想什麼下就什麼時候下。”

媒體早接到瞭消息,解寒洲準備正式退出棋壇,棋聖大賽也將是他參加的最後一場比賽。

新聞發佈會之後是抽簽,盛景初抽到瞭曹熹和,解寒洲對陣蔣春來。

對弈雙方棋藝相當。

第二天是盛景初和曹熹和第一局對弈。

賽制三局兩勝,對弈一局休息一天,之後還有幾位棋手的對弈,總決賽已經排到瞭兩周以後。

曹熹和沒有一點兒心理壓力,抽完簽,記者還問他:“跟同門師兄對弈,有什麼感覺?”

曹熹和一聳肩膀:“這能有什麼感覺?左手握右手的感覺?我以前和師兄在練習室裡一下就是一天,贏可樂的,我最樂意跟他下瞭。”

那記者接著問:“你總贏?”

曹熹和撓撓頭:“還是我師兄贏得多,但是他不喝飲料啊,贏瞭也給我。”

相比起曹熹和的輕松,盛景初要重視許多,抽簽之後就回瞭房間,門上一直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

曹熹和又攢瞭局,拉著幾個師弟不放手:“走,走,走,打麻將去。”說完,他還招呼程瞭,“別忘瞭跟拍啊,我要全方位展現自己的雄姿。”

幾個師弟悄悄溜瞭,最終他又拉來兩個蔣春來的弟子。

“我們自己傢的不仗義,你們可不能不仗義。”

可是還少一個,曹熹和盯著程瞭:“你來。”

程瞭哪會打麻將,最多在網上玩玩鬥地主,還是那種一局三分的,就這樣她還負瞭七千多分,一遇到藍鉆就把她踢出局。

程瞭沒辦法,最終還是趕著鴨子上瞭架,一上手她就知道輸定瞭,下棋的人計算能力都相當好,出瞭幾張,剩下什麼,算得門兒清,她也就胡亂打。

曹熹和邊碼牌邊閑聊。

“上次我跟曹正鎬打麻將才有意思,他說一局賭一千的,我還說呢,韓國棋壇怎麼都管他叫鐵公雞,這不挺大方的嘛!打瞭一晚上,他輸給我三萬,我這樂,那時候正好看中瞭一把清末的折扇,手頭緊得很,結果一給錢,好傢夥……”

他甩出一張二條,接著說:“韓元!三萬韓元,還不夠吃頓烤肉的呢。早知道他這麼摳,誰陪他玩啊。後來在首爾又碰上瞭,他非拉著我去喝燒酒,我想著,為瞭國際關系,還是得去啊。他帶著我去吃瞭韓牛,他們韓國人不講究什麼‘身土不二’嗎,韓牛死貴死貴的,我就琢磨瞭,這是有事求我?等我上個廁所出來一看,嘿,人走瞭!”

程瞭忍不住好笑,她以為這些棋手全像盛景初一樣講究呢,敢情什麼人都有,有曹熹和這麼不拘小節的,還有曹正鎬這種以摳出名的。

蔣春來的一個徒弟,叫楚鶴的接過話。

“曹正鎬這兩年的狀態不行,去年的東洋杯,我都贏瞭他兩局。”

另一個叫關策的徒弟嘆瞭口氣:“他妻子過世以後他的狀態一直很差。”

這回連曹熹和都沉默瞭,半晌才說:“老曹人摳,對太太倒好。”

曹正鎬的事,程瞭聽言曉說起過。曹正鎬的太太是個服裝設計師,兩個人戀愛七年,結婚後生瞭一兒一女,曹正鎬和妻子的感情是棋壇出瞭名地好,誰想到他妻子出瞭車禍,在醫院搶救瞭一個月,人還是走瞭。

曹熹和一推牌:“和瞭!”

說起曹正鎬的事,曹熹和看著程瞭,笑得別有用心。

“其實我們這些棋手都很純情的,像我師兄,二十來年都不開竅,一開竅,還挺有腦子的。”他推瞭推程瞭,“要不要我賣給你點兒跟我師兄有關的獨傢新聞?”

程瞭微微有些不自在,雖然大傢都說她和盛景初怎樣怎樣,實際情況他們自己最清楚,而且自從昨天回來之後,她總感覺盛景初在刻意和她保持距離。

對於他公開承認他們是朋友,程瞭想,他大概在提醒自己,他們隻是朋友,需要時刻謹記著這條底線才好。

她看瞭下時間,一聲尖叫:“這麼晚瞭,你明天有比賽呢!”

說什麼都不能再玩瞭,程瞭收起DV回瞭房間。

小齊照例打來電話諄諄囑托。

“盛先生睡覺沒?明天參加比賽的衣服你準備好瞭嗎?要掛起來啊,意大利定做的,貴著呢。《道德經》呢?你要放在盛先生能看得見的地方。”

對雇主這麼嬌養好嗎?程瞭總覺得盛景初不是那種要求多多的人,你給他,他就接著,你不給他,他也不會主動要。

雖然自己隻是臨時助理,但確實好像對雇主不太上心,程瞭自我檢討瞭一番,敲開瞭盛景初的房門。

他穿著睡衣,手裡握著一卷書。

不知道為什麼,程瞭忽然覺得有點兒尷尬,探頭往房間裡看瞭看。

“我來幫你調下空調。”

他把她讓進去,沒問她的意見,直接給她倒瞭一杯牛奶。

程瞭看瞭看空調的溫度,正好。就這麼離開似乎又不足以表達自己對他的關心,可是說什麼呢?明天就是比賽,說什麼似乎都不足以讓他放寬心。

她捧著杯子看著他手裡的書。

“你在看《宋詞》?”

他點頭,解釋瞭一句:“比賽之前放松一下。”

也對,就著《宋詞》這個話題,她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我爸給我買瞭一本《唐詩宋詞元曲》,沒錯,不是三本,是一本,名字就叫《唐詩宋詞元曲》,字小得跟螞蟻一樣,有……這麼厚。”程瞭用手指比畫出一個厚度,“我就特別喜歡裡面的《釵頭鳳》,背下來瞭四處顯擺,可得意瞭。後來發現我背錯瞭好多字,你知道為什麼?”

盛景初抬眼看著她:“為什麼?”

程瞭大樂,手扶著沙發的把手用力拍瞭拍:“書是盜版的。”

“對瞭,我給你出個腦筋急轉彎。”

程瞭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不夠淑女,收回手,悄悄瞥瞭盛景初一眼,一副“你剛才沒看見吧”的樣子。

“唐婉再嫁,猜一個生活用品。”

他也的確做出一副“我剛才並沒註意”的樣子:“猜中瞭你給我做宋嫂魚羹嗎?”

這個彩頭太容易瞭,程瞭爽快地應下來。

他的手指在書頁上翻動瞭幾下,停在瞭一頁,攤開遞給程瞭看。

是陸遊的《釵頭鳳》。

唐婉是陸遊的前妻,因為婆婆不喜歡最終被逐出瞭傢門。

停頓瞭一下,他說:“路由器。”

路由器,諧音“陸遊氣”,就知道難不住他。

“唉,下次你多思考一會兒,讓我也有點兒成就感。”程瞭站起來小聲嘟囔著,拉開門又扭過頭來粲然一笑。

盛景初覺得如果給程瞭選一種代表色,那一定是黃色,明亮又溫暖,像某個無所事事的午後,在窗後拿一本書隨意翻看時,落在書頁上的陽光。

“晚安。”她說。

程瞭照例早早起來,給盛景初安排完早飯就去敲曹熹和的房門,幾乎敲瞭半個小時,曹熹和才開門,頂著兩個大熊貓眼,一張嘴一陣酒氣。

“幾點瞭就叫我啊?”

他看瞭下手上的腕表,哇哇大叫:“來不及瞭,來不及瞭!”

咣的一下關上房門,悶悶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你等下,我換衣服。”

程瞭原本覺得他是寵辱不驚,今天看這是沒心沒肺啊,哪有比賽當天還起遲瞭的。

再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換上瞭西裝,兩隻手一直壓著翹起的頭發,嘴裡嘀嘀咕咕:“羊毛卷真是煩死瞭。”

到瞭賽場,媒體早已經守著瞭。

圍棋比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自矜地位的總會後到賽場,大概像明星走紅毯一樣,有個壓軸的心理,韓國棋手趙延勛,即使到早瞭,也會在休息室裡等著。

盛景初早已到場,身上穿的是小齊再三囑托的Rubinacci西裝,腰線收得很緊,勾勒出硬瘦的線條,搭配裡面的白色襯衫,將人襯得頎長挺拔。

看到曹熹和,他微不可察地皺皺眉,猜枚過後開始瞭比賽。

媒體記者被攔在瞭門外,隻能通過休息室的大屏幕觀察裡面的局勢。

開局不久,曹熹和就投子認輸。

程瞭幾乎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做瞭長期守候的準備,按照主辦方規定,一局比賽三個小時,有時候一步棋會思考許久,拖到時間用盡是很正常的事情,她隻看到黑白二字往來瞭幾回,連門路都沒摸清楚,就完瞭?

難道是因為曹熹和昨晚熬得太晚,狀態不好?

賽場門一開,記者就擁瞭進去,程瞭守在門口看瞭一會兒,琳達恭喜盛景初。

“開局就這麼順利,看來這次比賽勝利在望。”

盛景初面無表情,深深地看瞭曹熹和一眼,起身離開瞭賽場。

程瞭過去安慰曹熹和:“沒事,三局兩勝,咱還有希望。”

曹熹和摩挲著下巴,笑嘻嘻地看著大傢:“我早點兒認輸瞭,大傢好早點兒吃飯啊。”

隔天是蔣春來與解寒洲的對弈。蔣春來的幾個弟子都在,解寒洲的弟子也都來瞭,盛景初來得遲些,丁嵐給他留瞭位置,遠遠叫他:“師哥,坐這裡!”

盛景初沒過去,選瞭個後面的位置坐下,抬頭看著大屏幕,這盤棋下的時間就久瞭。

程瞭看不懂棋路,糊裡糊塗地盯著,起初坐的位置很靠前,後來又來瞭幾個領導,程瞭主動給騰瞭地方,也坐到瞭後面,和盛景初的距離一下子近瞭起來。

盛景初問她:“看出瞭什麼?”

程瞭咂咂嘴:“白子擺得真像冰激凌啊。”

她的研究角度還真是特別,盛景初輕聲一笑,指瞭指屏幕:“老師要贏瞭。”

蔣春來執白,解寒洲執黑,程瞭覺得白子一大片,看不出黑子有什麼勝利的跡象。

“蔣老師棋風飄忽,經常會有出其不意的怪招;老師的棋風穩健,一步一步穩紮穩打。你看167手。”

他想她大概也聽不懂“掛”之類的專業術語,直截瞭當地做瞭個推斷:“三招之內,白棋的敗勢就會顯露出來。”

程瞭似懂非懂地點頭,前排的曹熹和已經叫瞭出來:“老師勝瞭!”

果然又落瞭兩子,蔣春來停秒認輸。

雖然隻勝瞭一局,卻是個好兆頭,曹熹和拉著幾個師弟要一起吃飯慶祝,直把蔣春來的弟子氣得臉色發青。

解寒洲最小的弟子今年才十三歲,一雙眼睛又圓又亮,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看著很像動畫片裡的一休,過來請盛景初:“大師哥,二師哥要請你吃飯。”

盛景初叫住曹熹和,面沉如水:“你跟我來。”

餘下的人面面相覷,小師弟吐瞭吐舌頭,想跟出去又不敢,拿著眼睛四處亂瞟,看到程瞭時眼睛一亮。

“師嫂,師嫂,你去看看唄。”

師嫂你個頭啊!

程瞭到底好奇,悄悄跟瞭出去。

盛景初走到回廊處停住,曹熹和插著兜,垂著頭,像隻受瞭氣的鵪鶉。

“今天上午為什麼會認輸?”

“輸還有什麼理由?”曹熹和一副委屈的樣子,“棋力不濟唄。師哥你這就是欺負人瞭,我輸瞭本來心情就不好,你怎麼還往我的傷口上撒鹽。”

盛景初冷冷一笑,目光裡凝著寒冰:“是嗎?”

程瞭第一次見他生氣。在她的印象裡,盛景初雖然表面冷淡,但脾氣堪稱溫和,即使在派出所裡受到詰難,他也依然進退有度,連語速都能保持恒定。

曹熹和收起瞭委屈,默不作聲。

“小曹啊,”盛景初微微嘆息,“你曾經問過我什麼是圍棋,那時候連我自己都沒弄明白,所以一直沒有回答你。

“圍棋是輸贏嗎?是,也不是,方寸之間你爭我奪,總以輸贏論長短。我六歲學棋,你在我第二年入門,算一算,不長不短,也十幾年的時間,你從一拿棋子手就抖的孩子,到九段高手,該學的都學瞭,該會的也都會瞭。隻一樣,你現在還不明白……”

他看著曹熹和,目光裡有掩飾不住的失望:“圍棋的精神就是尊重對手。你我二人,贏的一方終究免不瞭和老師對陣。你想輸,可以,我也未必給你贏的機會。”

他的聲音微提:“你看著我!”

曹熹和慢慢地抬起頭。

“但,我需要你做到竭盡全力!”

《舍我“棋”誰(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