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fall in love with 柚

第九章

Fall in love

with柚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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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傢,迎接程瞭的是奶奶的一笤帚疙瘩:“你這死妮子,談瞭朋友怎麼不跟奶奶講嘞?還是房後頭你趙奶奶給我看報紙我才知道。”

奶奶說的報紙,是她與盛景初的那個擁抱。

拍照的人根本沒給她正臉,隻能看到一個背影。但鄰居們把她從小看到大,怎麼會看不出來是她,再聯想到兩個月前的傳聞,越發坐實瞭戀情。

程諾放瞭學第一件事就是找程瞭確認:“二姐,你真跟盛景初好上瞭?”

程瞭懶得理他:“以前的新聞你沒看過?”

程諾撓撓頭:“我這不是沒信嗎?誰知道盛景初的眼皮真的讓糨糊給糊住瞭。”

這話說得實在不順耳,程瞭決定繼續拿他當空氣。

程諾賴上來,笑嘻嘻地說:“姐,你說我現在學圍棋晚不晚?我抓周的時候不還抓著一個棋子嗎?這是不是意味著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在走彎路,真正能成就人生的隻有圍棋?姐,你能讓姐夫教我嗎?”

程瞭拍瞭拍程諾的腦門兒,深深嘆瞭口氣:“程諾啊,姐姐告訴你,人生呢,不能夠沒有理想,但是也不能妄想啊!你重新投胎一次估計還能有點兒指望。”

她順道捏瞭捏他的包子臉:“還有,你抓周的時候抓的是跳棋好嗎!”

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程瞭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她也知道自己過於優柔寡斷瞭,否則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瞭十年。

程意很不屑:“你是眼睛不好還是腦子不好,還是眼睛、腦子都不好?我以為從徐遲傢離開的那天,你就悄悄和盛景初好上瞭呢。”

程意勸人的時候總喜歡另辟蹊徑:“再者說,這大庭廣眾的,你也不能白被他抱瞭是不是?抓住他,賴上他,攻略他!”

程意給程瞭制訂瞭一個三步走計劃,拍瞭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嘆瞭口氣:“能不能改善兒女的基因,就看你自己努力不努力瞭。”

程瞭和琳達的采訪視頻制作出來,她第一次看到瞭自己的上鏡畫面。

不得不說,鏡頭實在太挑人,程瞭這種圓臉的姑娘,往鏡頭前一站就像合上瞭鏡頭蓋,除瞭臉看不到別的東西。

好在她笑起來還算比較有親和力,眾多慕盛景初之名而來看的觀眾,雖然有種“啊,一朵鮮花怎麼就插在瞭牛糞上”的感覺,但好歹這坨牛糞還算比較可愛的牛糞,所以大傢都抱著平常心毒舌瞭兩句。

有幾個毒舌得相當有特色的,被程瞭特意記瞭下來。

“哎喲我去,我們傢元寶是餓瞭嗎,每次看到她就像看到瞭燒餅一樣。”

“挺好,就是臉上波濤洶湧,身材一馬平川。”

“上課時老師忘記拿圓規,立馬叫瞭程瞭下來,她把臉往黑板上一貼,哇,好大一個圓!”

程瞭照瞭照鏡子,覺得自己還是有下巴的,但是自己看自己難免自備美顏功能,不夠公允。

她於是給盛景初發微信:

“我的臉真的很圓嗎?”

她沒指望他回,卻沒想到他回得很迅速:

“我覺得圓臉最漂亮。”

隔瞭一會兒,他又發過來:

“秦觀曾經寫過一個叫《眇倡傳》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少年結識瞭一個盲瞭一目的娼妓,大傢都笑他,但是他說,自從和她在一起以後,我覺得別的女人都多瞭一隻眼睛。我是因為認識瞭你,才覺得別人的臉都不夠圓。”

程瞭笑起來,發給他:

“不得瞭,學會說情話瞭呢。”

他回復過來:

“有情人聽來是情話,無情人聽來是騷擾,幸好你是前者。”

秀時代的食堂,是程瞭每天早上早早起床擠公交車上班的動力。

大廚的菜系兼顧五湖四海,偶爾還會突發興致來兩道西班牙菜。

她和飯搭子言曉打好瞭菜,剛一坐下,就看到瞭徐遲。

徐遲是公司領導,平時也不和普通員工走一部電梯,以程瞭的資歷,又參加不瞭高層會議,所以兩人碰到的機會不多。

徐遲在程瞭的面前坐下,看瞭一眼言曉:“你還沒吃完嗎?”

言曉也不好說沒吃完,戀戀不舍地看瞭一眼餐盤裡的排骨,跟程瞭點點頭,端起餐盤先走瞭。

程瞭很不喜歡他這個舉動,語氣淡淡的:“你有事?”

徐遲看著她,心裡有些失落,以前每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好像全世界隻有他一個人。

然而現在,她看得到一切,卻唯獨看不見他。

這裡並不是說話的場合,徐遲也沒多說:“飯後到頂層來一下。”

“公事走郵件,私事我想我已經說清楚瞭。”

“程瞭!”

她放下筷子,公司裡幾百雙眼睛盯著呢,或許剛出瞭飯廳,又會冒出各種各樣的八卦。

這頓飯終究是吃不下去瞭,她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瞭。

程瞭在附近的飯店訂瞭兩份飯拎上去,言曉果然等著她呢。

言曉隔著塑料袋嗅瞭嗅:“我要紅燒肉的。”然後壓低瞭聲音問她,“你跟徐副總什麼關系?”

“沒什麼關系,就是從小認識。”

“從小認識”這四個字已經足夠引發人們對一段愛恨情仇的聯想。言曉瞭然地點點頭。

臺風“海棠”即將登陸,江城雖然離海有段距離,但每次臺風過境都會受到不小的影響。

城市的排水系統又不好,一下大雨就是一場內澇。

市政府已經下發瞭臺風預警,人事部門也發瞭通知,讓各部門早些下班。

程瞭出公司大門的時候,發現徐遲正坐在車裡朝她按喇叭。

他見程瞭不動,搖下車窗:“要下雨瞭,我送你一程。”

程瞭又退瞭回去:“我忽然想到,我公司還有些事沒處理。”

她在門口等瞭好一會兒,也不見徐遲的車開走。

程瞭也怕真被雨淋到,於是給盛景初打瞭個電話。

“你在外面嗎?”

他那邊的聲音有些嘈雜:“怎麼瞭?”

“能過來接我嗎?”她有些神秘地說瞭一句,“今天呢,可以特別一點兒……”

“好。”盛景初掛斷瞭電話。

她想盛景初應該是領悟瞭她的意思。

於是,程瞭守在旋轉門口,支起耳朵聽外面的汽車鳴笛聲。

聽瞭好一會兒也沒聽到,倒是盛景初給她打來瞭電話。

“出來吧,我已經到瞭。”

程瞭高高興興地跑出去,等到看到盛景初的時候,頓時石化瞭。

他騎瞭一輛自行車。

還是那種舊式的自行車,車把已經銹蝕瞭,整輛車除瞭車鈴不響,其他的地方都響。

看它茍延殘喘的樣子,程瞭真的擔心會散在路上。

徐遲已經開瞭車門下車,看瞭看盛景初手裡的自行車,有些無語地望瞭望天。

“程瞭,別較勁,馬上要下雨瞭。”

程瞭沒覺得自己在和他較勁,況且盛景初特意過來接她,別說是自行車,就是拖拉機,她該上也是得上的。

於是,她推瞭推盛景初:“咱們走吧。”

直到離公司有段距離瞭,程瞭才忍不住笑起來:“你怎麼想到騎自行車過來的?”

“車去修瞭,我去看蔣老師,在蔣老師傢接到你的電話,你說‘特別’一點兒,我想我還沒帶你騎過自行車,就借瞭蔣老師的車。”

程瞭打量著這輛車,充滿瞭擔憂:“蔣老師,挺節約的哈……”

“這輛車已經換瞭三代主人,第一代是蔣老師的嶽父,也是位圍棋名傢,後來是蔣老師妻子的哥哥,就是我們棋院的朱主任,第三代就是蔣老師瞭。”

如果有個圍棋博物館,這輛見證瞭我國圍棋崛起的自行車倒可以擺出來供大傢瞻仰。

盛景初拍瞭拍後座:“不上來嗎?”

程瞭雖然滿懷擔心,但更擔心人還沒到傢,雨先來瞭,隻好戰戰兢兢地坐瞭下去。

她先試探著去拽盛景初的襯衫。

車騎瞭一會兒,盛景初的速度慢下來。

他回頭看著她,聲音裡帶著笑意:“等到瞭地方,大概我要敞著懷瞭。”

程瞭這才發現,她扯得太緊,已經把他的衣扣扯掉瞭幾顆。

雖然如此,她還是有些糾結,盛景初加快瞭速度,一個下坡,她“媽呀”一聲,緊緊環住瞭他的腰。

他的身上有一種熟悉的香氣,檸檬草的味道。

程瞭貼在他的背上,覺得自己一直提著的心,好像忽然落到瞭實地。

就算自行車在半路上散掉瞭又怎麼樣,她不是還有他嘛。

雨還沒下,雷先打瞭起來,地動山搖的架勢,地面仿佛都跟著晃瞭兩晃。

程瞭還是第一次見這麼大的雷,她在嘴裡嘀咕著:“這雷不正常啊。”她做瞭掐算的手勢,四處看瞭看,“難道此處有妖孽渡劫?”

盛景初停下來:“不能繼續走瞭,馬上就下大雨瞭。”

周圍沒什麼躲雨的建築,隻有一個拆到一半的寺廟,屋簷探出來一截,已經有人在簷下避雨瞭。

程瞭跟著盛景初躲瞭進去,剛剛站好,雨已經噼裡啪啦地砸瞭下來。

天地之間迅速升騰起一陣雨霧,空氣裡滿是泥土的味道。

程瞭往裡面躲瞭躲,又去拉盛景初:“往裡面站一點兒,小心簷下的雨會濺到。”

程瞭一急,拉的是盛景初的小拇指和無名指,等他退瞭進來,程瞭才覺得有些羞澀,她往後撤瞭撤手指,被他拉住,反手攥在瞭掌心。

其實這不是他們兩個第一次牽手,之前在杭州西湖的時候,程瞭拉著他跑瞭一段,但那時候太緊張瞭,她也單純地隻是想拽走他,沒有什麼想法,也就沒有特別的感覺。

她以前並不明白,為什麼牽手在中文裡有那麼深刻的內涵,表明生死相依,也要用“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句。

她此刻有些明白瞭,他牽著自己的手時,她覺得一顆心格外安穩。

她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悄悄去看他的側顏。

先去看他的鼻子,他的鼻梁挺直,側面看更明顯,又看他的唇珠。據說有唇珠的人,嘴在微閉微張的時候最漂亮,可惜他經常閉著嘴,表情很少,話就更少。

再看他的下頜和喉結。

盛景初側過頭來看她:“小曹說一個女人很專註地看一個男人的時候,十之八九是看上他瞭。”

程瞭笑瞇瞇地說:“那也不全對,萬一這男人的臉上粘瞭一顆飯粒呢。”

她翻過他的手去看他的掌紋,他的智慧線很長,一直延伸到小手指根部。

“從手相上看,你是個很專註的人,不容易受外界環境的影響。”她又去看他的壽命線,“還很長壽。”

最後,她去看婚姻線:“你的婚姻線延伸到瞭食指下方,這意味著你更註重靈魂的交流。”

說到哪條線,她的食指就順著那條線畫下來。盛景初忍著掌心的癢意,看著她,她垂著頭,露出瞭飽滿的耳垂。

程瞭最後做瞭歸納總結:“所以呢,你是個腦子很好使,壽命又很長,婚姻很幸福的人。”

她亂說瞭一通,他倒很感興趣,也去看她的掌紋。

程瞭教他:“男左女右,你要看右手瞭。”

“看到我的智慧線瞭嗎?有分枝,這意味著我比較容易分心,生命線倒是很長,婚姻線也還好。”

他幫她做歸納總結:“所以我們可以白頭到老。”

程瞭笑起來,鼻梁上有幾道細細的褶皺。

“要這麼看的話,天底下的人都可以白頭到老瞭。”

他想,他不關心天底下的人,他隻關心他和她。

他以前覺得生命太長瞭,這漫長而枯燥的一生,他活得實在寂寞,他是傢中獨子,很小的時候父母都不在瞭,在親戚中顛沛流離瞭幾年,然後與他的老師相識。

然而他仍舊是寂寞的,茫茫夜色中,他總喜歡站在窗邊看萬傢燈火,每一盞燈火下都有一段故事,隻可惜他隻能做一個看客。

這世間,總有很多事讓人的心越來越硬,好在有這麼一個人,讓他的心越來越軟。

他不信神佛,但此刻,站在大殿的屋簷下,他想求佛祖讓他的幸福可以再久一些,如果沒有那麼長的時間,他情願生命停在最幸福的那一點。

程瞭問他:“你問過我的小名,你呢,你有嗎?我聽解老他們都管你叫景初。”

他破天荒地有些忸怩。

程瞭去撓他的腋窩:“快說,快說!”

他躲瞭一下:“我的小名叫元元。”

“圓圓?”程瞭不知道是哪兩個字,隻猜測著,“你小時候很胖嗎?”

盛景初搖頭:“因為我是元月元日生的。”

“我父母取的名字,也不是現在這個。

“名字是老師改的,因為他覺得我以前的名字不像個圍棋大師。但老師取名也隨性,他拿著《中華上下五千年》翻到瞭朝代列表,讓我隨便說個數字,他按照數字往下數,正好數到瞭年號景初。小曹以前也不叫曹熹和,他的名字也是從年號裡取的。”

程瞭笑起來:“解老的名字取得不靠譜啊,萬一曹熹和和你選的一樣怎麼辦?”

盛景初一愣:“那大概隻好也叫景初瞭。”

程瞭覺得很懸,畢竟中國古代的年號也不是都好聽,總有幾個奇葩的皇帝有一些奇葩的想法,比如北魏就有個年號叫神龜,北周也有個年號叫大象。

她越想越覺得好笑,盛景初知道她又想到瞭稀奇古怪的東西,也不問她,等著她笑完。

她問他:“那你父母給你取的名字是什麼?”

他示意她伸出手來,用手指在她的掌心一筆一畫地寫出來。

禹航。

“大禹治水,我傢又住在運河邊上。諧音是餘杭,杭州的曾用名。”

程瞭想他的父母大概有種“受命不遷”的想法,所以給他取瞭個諧音的名字,讓他永遠記住自己生在何方,長在何方,又將歸於何方。

雨沒有一絲一毫停下來的意思,程瞭也不急著走,她伸手接瞭點兒雨水,眼睛一轉,起瞭個壞心眼兒,一甩手,將水珠彈在瞭盛景初的身上。

盛景初笑著搖頭,也伸出手去接水,雙手疊起來,很快接瞭一捧。程瞭以為要潑她,趕忙往旁邊躲瞭躲。

他看瞭一眼掌中的水,輕輕“咦”瞭一聲。

程瞭耐不住好奇,走近瞭一些問:“怎麼瞭?”

他又仔細地看瞭一眼:“有一條小魚。”

程瞭先是不信:“怎麼可能,難道天上掉下來的?”

但看他的神情那麼認真,不像在逗她,她湊過去扒著他的手:“哪兒呢,哪兒呢?”

盛景初一揚手潑瞭出去,其實怕水淋濕瞭她,早已經漏掉瞭大半。

程瞭躲得倒快,但還是被濺到瞭一點兒,她作勢要生氣,又忍不住笑起來。

天逐漸黑下來,幾個躲雨的人已經耐不住等待,頂著東西,冒著雨跑掉瞭。

程瞭又開始幻想。

“這種天氣,就應該坐在躺椅上,手裡拿著一本書,不能是中文的,中文的一看就看進去瞭,要看英文的,邊看邊走神,旁邊要放幾個碟子,一個碟子裡放板栗餅,一個碟子裡放鳳梨酥,一個碟子裡放話梅,一個碟子裡放焦糖瓜子。”

說完,她還咂咂嘴。

盛景初知道,她這是餓瞭。

衣兜裡還有塊糖,他剝開糖紙,遞給她。

她就著他的手,先咬住一個角,然後用舌頭一點兒一點兒挪回到嘴裡,中途差點兒流出口水來。

她其實並不特別愛吃糖,但每次吃到這個糖都覺得特別滿足。

甜的,但並不膩,帶瞭點兒微微的苦澀。

盛景初問她:“知道這回是什麼柚嗎?”

她舔瞭舔唇,笑得像隻剛盜完油的小耗子。

“是fall in love with柚。”

又等瞭好一會兒,雨還是不見停,程瞭這才有些急瞭:“看來一時半會兒不能停瞭。”她試探瞭一下雨水的密度,“要不咱倆冒雨沖出去?”

反正沖還是不沖,都會被雨淋個渾身濕透。

“或許可以讓小齊來接我們。”

“那多不好意思啊,雨這麼大,路上肯定堵得厲害。”

她看瞭一眼簷上掛著的蜘蛛網,往後縮瞭縮腦袋。

盛景初卻一指墻角:“蜘蛛!”

“哪兒呢?哪兒呢?”程瞭跳起來,一把躥到盛景初身上,“還在嗎?”

她這個姿勢太有難度,兩隻手緊緊摟住盛景初的脖子,一雙眼睛因為驚恐瞪得大大的,兩條腿夾在盛景初腰上,像個吸盤,箍得牢牢的。

盛景初有些無奈,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哄著她:“好瞭,好瞭,我騙你的,根本沒有蜘蛛。”

“我怎麼知道你現在不是在騙我,”程瞭已經知道自己上當瞭,但是咬著牙不肯承認,畢竟她的反應實在有些丟臉,“萬一我下來,你又說有蜘蛛怎麼辦?”

兩人一個堅持,一個哄,正僵持著呢,雨幕中傳來一聲暴喝。

“你們兩個幹什麼呢?”

兩人看過去,發現程爸爸正拿著手電筒撐著傘,臉色鐵青地看著他們。

程瞭趕緊從盛景初身上下來,老老實實地站在盛景初的身旁。

盛景初更加尷尬,好像誘騙未成年少女被對方的傢長抓包一樣。

雖然事情並不像程爸爸想的那樣,盛景初覺得還是應該表達一下歉意。

“伯父……”

程瞭悄悄去牽他的手,攔著他的話:“哎喲,爸。”

“你閉嘴!”

他倆不知道程爸爸是要誰閉嘴,一起閉上瞭嘴巴。

程爸爸走過來,緊緊地盯著盛景初。

他比盛景初矮瞭半個頭,要抬起頭來才能看清楚盛景初的臉,他緊皺著眉,將傘塞到程瞭手裡,兩隻大手使勁兒捏瞭捏盛景初的肩膀,然後順著胳膊一路捏下去。

四周安靜得很,隻能聽到簷下的水聲,當廚師的都有一把子力氣,程瞭知道自傢老爹的手勁兒,替盛景初提著一口氣。

直捏到手腕,程爸爸才收回手,松瞭口氣。

他轉頭瞪著自傢閨女:“你重得跟個秤砣一樣,把我們景初壓壞瞭怎麼辦?”

然後,他笑著拍瞭拍盛景初的肩膀:“景初啊,沒事吧?”

程瞭頓時滿臉黑線,這是親爹呢,能給她留點兒面子嗎?

盛景初暗暗松瞭口氣,還是替程瞭辯解瞭一下:“她不沉。”

程爸爸對程瞭沒好氣:“你個臭閨女,給你打電話怎麼關機瞭?還是徐遲問我你回沒回來,我才知道你被雨拍到半道上來瞭。”

程瞭摸出手機看瞭看,沒電瞭。

心裡雖然愧疚,她嘴上卻抬杠:“我怎麼知道你要來接我的?小時候下大雨時,我滿心以為你能接我的,等到天黑都沒人,冒著雨回去,你在床上睡覺呢,看我一身水還問我:‘呀,下雨瞭嗎?’”

程爸爸恨自傢閨女揭自己的短:“做人要講良心的,我後來不又接瞭你一次?”

“那次更可氣,我都上高中瞭,你居然去初中校門口接我,沒接回來還罵我逃學瞭。”

程爸爸在額頭上抹瞭一把,不知道是在抹汗還是在抹雨。

程爸爸從包裡摸出一把傘丟到程瞭身上,熱情地挽住盛景初的胳膊:“走,景初,到叔叔傢去,叔叔給你做好吃的。”

程瞭噘著嘴巴,撐起傘,跟在他們身後走。

好在這裡離甜水巷已經不遠瞭,路上都是水,程爸爸穿瞭雙雨靴,盛景初推著自行車,程爸爸搶瞭幾把,要幫盛景初推著,都被他謝絕瞭。

盛景初回頭去看程瞭,她對著路燈光挑著水少的地方走,遇到水深的地方,腳尖一點地,輕盈地跳過去。

偶爾落地沒落好,險險地站穩,還要回頭再重新跳一次。

程爸爸覺得自己變成一隻發光發亮的大燈泡,於是交代瞭盛景初一句:“叔快走幾步回去做飯,你幫我看著點兒程瞭,這丫頭三五不時就得發發瘋,真不知道隨誰瞭。”

他搖著頭,假裝嘆息瞭幾聲,招呼後面的程瞭:“你幫景初打著點兒傘,爸先走瞭。”

程瞭緊跑瞭兩步,踮起腳給盛景初撐傘。

女孩子的遮陽傘本身就不大,遮兩個人就有些局促,盛景初怕她淋到雨,一再把傘往程瞭身邊挪過去,半個身子淋在雨裡。

程瞭去推他的手:“會淋感冒的,熊貓。”

“蔣老師有個弟子叫楚鶴的……”

程瞭點點頭:“知道知道,我還和他一起打過麻將。”

“有一次雨天,楚鶴說要去接女朋友,我很奇怪,他為什麼隻拿瞭一把傘。我記得我問他的時候,他還跟我擠瞭擠眼睛。這個問題讓我疑惑瞭好多年,終於解開瞭。”

他伸出手環住瞭程瞭的肩膀:“原來是這樣。”

程瞭有好半晌沒說話,隻能聽到心臟在胸腔裡咚咚咚地響。她垂下頭,馬尾辮揚起來,尾尖在他的脖子上蹭來蹭去。

他有些癢,酥酥麻麻的,想起她以前卷著發梢玩的樣子,便用食指悄悄卷起她的頭發,她的發質滑且軟,卷在指尖是涼的,像水在指尖漫過。

路邊的花木中開滿瞭沉甸甸的繡球花,吸飽瞭水,好像馬上就要墜下來,程瞭拿手指劃過去,沾瞭一手的花瓣。

這條道是石板路,兩側有排水溝,倒比之前的路況好瞭很多。

這還得益於當年那場大水,甜水巷被淹過之後,居民自發組織瞭一次集資,找人鋪平瞭路,都是長條的青石,據說是石礦老板在山中采的,因為當時流行混凝土石板,一時滯銷,甜水巷的居民撿瞭個大漏。

這青石路都是當地的居民一塊塊鋪的,程瞭的爺爺也參與瞭鋪路,程瞭不知道哪塊石頭是爺爺親手鋪的,她跟爸爸回到奶奶這裡的第二年,爺爺就過世瞭。

她還記得爺爺帶著她出去,伸出一個小手指讓她攥著,到瞭路口的小賣部,會給她買幾顆麥芽糖。

那時候對她來說,爺爺=麥芽糖。

爺爺過世之後,糖就沒有瞭。

她當時已經有瞭點兒生離死別的概念,想念爺爺的時候就在青石路上走一遍,邊走邊數,那時隻能從一數到一百,數瞭三個一百和一個八十三,就是路口小賣部瞭。

盛景初分辨著她的情緒,知道她沉默下來的時候,不是害羞瞭,就是傷感瞭。

他主動說起來:“你不知道吧,我小時候也在這裡住過。”

這一句話果然吸引瞭程瞭的註意。

“什麼時候?”

“你知道吧,我和徐傢有點兒遠親,小時候在徐爺爺傢住過一段時間。”

程瞭“哦”瞭一聲:“那應該在我搬到奶奶傢以前瞭。”

他娓娓道來:“我小時候比現在更不愛講話,換瞭一個新的環境還不適應,徐爺爺一度以為我有自閉癥。鄰居傢的小女孩兒一從幼兒園回來,就坐在板凳上面背兒歌,她背瞭好多遍還記不住,我聽得不耐煩,接著背瞭下去,她馬上踩著小凳子趴在墻頭跟我招手,讓我跟她一起玩。那時候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等她回來。”

程瞭忽然想起來:“是不是教你疊耗子的女孩兒?”

他點頭。

程瞭的心澀澀的,嘴上揶揄他:“喲,初戀呢。”

他以前在徐爺爺傢住過,那女孩兒是徐爺爺的鄰居……而徐爺爺傢另一側的鄰居就是周奶奶傢。

她先是有些莫名的醋意,很快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來。

“周奶奶傢的孫女很早就出國瞭,據說已經結婚瞭,孩子都周歲瞭呢。”

他應瞭一聲,語調裡沒有太多的驚訝。

程瞭有點兒不開心:“難不成你還調查過?”

他沒接這個話,語氣裡有些遺憾:“後來我又回來看過徐爺爺幾次,但都沒碰到過你。”

他來的時候,程瞭都在上課,考上大學之後,幹脆住在瞭學校。

程瞭笑起來,腦袋在他的胸前一蹭一蹭的:“你幸好沒碰到過我,我青春年少的時候真的沒法看。”

他們進瞭門,傢裡人幾乎都出來瞭,一個個拿出瞭看珍稀物種的眼神。

程諾更是一副中瞭彩票的樣子:“幸好我今天裝肚子疼早回來瞭。”

程三叔一把揪住程諾的耳朵:“裝的?你皮子癢瞭是不是?”

盛景初向大傢表達歉意:“來得倉促,給大傢添麻煩瞭。”

程奶奶讓盛景初進屋:“小盛去換個衣服吧,我都給你備下瞭。”說完又去看程瞭,“瞭瞭也快點兒換衣服,尤其是褲子,褲腿都能捏出水來唷。”

程瞭先去自己的房間換瞭衣服,匆匆擦瞭擦腳,又怕盛景初不自在,趿著拖鞋去找他。

盛景初在正房。正房一直是程瞭的爺爺奶奶在住,爺爺過世之後,奶奶還保留著以前的擺設,傢裡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就在正房的客廳。

她推門進去的時候,盛景初就坐在客廳的方桌旁。

見程瞭進來,他有些局促地站起來。

程瞭笑得前仰後合,指著他的衣服:“這……”

程奶奶給盛景初找的是程爺爺年輕時候的衣服,一套灰色的中山裝。

程奶奶越看越覺得小夥子精神,很滿意:“這是程瞭她爺爺當年被提拔成科長,特意做的,本來打算穿著去開會的,沒想到後來被人擠下來瞭,這身衣服就沒上過身。”

程瞭繞著盛景初看瞭一圈兒,從窗臺的筆筒中抽出一支鋼筆插到盛景初的上衣兜裡。

然後,她拍瞭拍盛景初的肩膀:“同志!”

盛景初拉瞭拉衣襟和袖口,他第一次穿這樣的衣服,總覺得很奇怪,但還是很感謝程奶奶的好意。

他向程奶奶笑瞭笑:“衣服很好,謝謝您。”

也許是怕盛景初覺得拘束,傢裡人都說吃過瞭,最後隻剩下程爸爸、程瞭和盛景初。

程爸爸先端來兩碗薑湯。

“喝瞭驅驅寒意。”

程瞭擋瞭擋:“他不吃薑的。”

盛景初接過來:“沒關系,我喝。”

他端起碗,一口喝進去,表情還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惡,隻是眼睛更加水潤,在燈光下幾乎能反出光來。

程爸爸在桌子旁坐下來,給盛景初佈菜:“都是傢常菜,你還想吃什麼跟我說,我這就去做。”

程爸爸見程瞭已經自己吃上瞭,拿筷子敲瞭敲她的手:“你餓鬼啊!”

程瞭嘬瞭嘬筷子尖,嘻嘻一笑:“我替他嘗嘗味道,你放蔥瞭啊,他不吃蔥的。”

盛景初夾瞭一筷子:“沒關系,我吃。”

程瞭倍感稀奇,推推他:“變口味瞭啊,熊貓。”

他不說話,隻低頭吃菜。

程爸爸特意去開瞭瓶茅臺:“咱爺倆喝點兒。”

程瞭去攔程爸爸:“你那點兒酒量,還是算瞭吧。”

這一句話頓時燃起瞭程爸爸的好勝心:“我年輕的時候可是號稱千杯不醉!”

他給盛景初滿上,自己也倒瞭一杯:“喝!”

程爸爸酒量淺,其實平時也不怎麼喝酒,這一杯下去就有點兒飄,拉著盛景初的手說程瞭的壞話。

“我們程瞭啊,小學二年級瞭還不會算乘法,凡是做乘法隻能答對一個2×2。”

程瞭當年做乘法都是按照加法算的,老師要是出瞭2×2,算她撿著瞭。

“還貪吃。三歲的時候吧,我跟她說,這個西紅柿不能吃啊,我要做湯的。她偷摸把西紅柿裡面的汁兒都吸幹凈瞭,就給我剩個殼放在菜板上。”

程瞭被自傢老爹說得很沒臉,她清瞭清嗓子,奈何程爸爸就是接收不到程瞭的暗示。盛景初在旁邊聽著,極認真的樣子。

“老師讓她從傢裡拿一百根小棍做加法,別人傢孩子都拿盒牙簽啊、火柴啊什麼的,我們程瞭背瞭五十雙一次性筷子。”

盛景初幾乎能想象出小小的程瞭背著五十雙筷子上學的樣子,他笑起來,又顧及程瞭的面子,忍瞭下來。

程瞭嘿嘿地幹笑瞭兩聲:“還是有用的,有一次食堂沒飯,老師幫我們訂的盒飯,結果送餐的忘瞭拿筷子,老師就直接喊我把筷子分給大傢瞭。”

見自傢老爹越說越不像話,程瞭拿下脖子上的吊墜,在程爸爸面前晃瞭晃。

“老程,你困瞭,老程,你真的困瞭。”

話還沒說完,程爸爸已經一頭栽倒在瞭桌子上。

外面雨已經停瞭,小齊打來電話,說已經在接他的路上。

程瞭送他出去:“衣服先放在我傢吧,我給你洗瞭再送回去。”又去看那輛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車,“自行車也放我傢吧。”

他說好,想跟傢裡的長輩告辭。

程瞭說不用:“奶奶估計已經睡下瞭。”

他想也是,這次來得畢竟倉促,程傢的人都沒認識全。

出瞭門,他蹲下來,拍拍自己的背:“來,我背你到巷子口。”

程瞭推瞭他一把,笑起來:“你瘋瞭啊。”

他扭過頭看她,眼波微動,有一泓水光。

“你不讓我背,我就不起來。”

這是在撒嬌嗎?

程瞭怕小齊來的時候看到,讓瞭一步:“那隻背幾步吧。”

她趴在他的背上,不敢壓得太實。

他顛瞭顛:“你還是太輕瞭。”

程瞭雖然並不胖,但也算不得有多瘦,被他說輕,她有些小小的虛榮。

盛景初輕聲笑起來:“大概小時候西紅柿吃得太少瞭。”

程瞭又羞又惱,假意去掐他的肩膀。他叫瞭一聲:“咦,有蚊子!”

他一步一步數著腳下的青石。

一直數到三百八十三,看到瞭巷子口的小賣部。

這傢小賣部開瞭好多年,程瞭搬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有瞭,房子已經破得幾乎要倒下來,門口掛著“冰鎮啤酒”的牌子。

他把程瞭放下來,讓她等一下,自己去小賣店買糖。

跳跳糖、泡泡糖、棒棒糖,也不知道他怎麼跟店主說的,滿滿的一袋子,程瞭翻瞭翻,居然還有一包白砂糖。

他拿出一支棒棒糖剝開,喂到程瞭的嘴裡。

荔枝味的,很甜。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你,都想給你買糖吃。”

她的嘴裡含著糖,一面的腮鼓鼓的,說話聲音有些含糊:“難道因為我長得特別像個吃貨?”

他搖頭,揉瞭揉她的頭發:“因為你總讓我覺得心疼。”

程瞭看著他,確定他是真的醉瞭,因為他在清醒的時候恐怕很難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隻是笑,像個傻子,然後伸手摸瞭摸他的臉,有些燙。

她說:“我又想誇你瞭怎麼辦?”

他也笑,不是以前矜持而疏淡的樣子,有些調皮、有些天真,像個孩子。

他說:“你誇。”

她踮起腳,在他的唇邊飛快地印上一吻。

“誇完瞭。”

《舍我“棋”誰(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