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興兵戈命懸一線牽

盡管消息嚴密封鎖,但大月國皇子之死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

二皇子是落水而死。當早起的宮女路過禦花園的一個池塘,被折射的一道光閃瞭眼睛,定睛一看,便見水面上漂著一塊衣角,衣角上上用金線繡瞭一個狼頭。

那是大月國的圖騰。

再移步,便見岸邊灌木叢遮蓋住的,屍體。那具養尊處優的軀體,浮在水面上,隨著風絲掃過而微微晃動。

宮女嚇得尖叫一聲,哭叫著將此事稟告瞭旁人。

於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屍體泡得有些變形,但衣服完好無損,皮膚上沒有任何傷口,周圍也沒有發現打鬥痕跡。這證明大月國皇子並不是刺客所殺,也不是和某人起沖突才不慎落水的。唯一稱得上線索的,隻有護衛們在水塘邊調查時發現的一隻空酒翁,所以大月國皇子的死因,暫且被認定為酒醉後落水而亡。

“這真是睜眼說瞎話,誰不知道那天夜裡下瞭雨,大月國皇子為什麼要跑出去喝酒?”

“大月國皇子死得這麼蹊蹺,說不定,是鬼魂作怪吧……”

“噓,你小聲點,亂說話會惹來禍害的。”

幾個經過的宮女悄聲議論,全然沒有註意到周圍。我站在斜刺裡聽著,默不作聲。

等兩名宮女走遠,我才從陰影裡走出。花廬在一旁擔憂地問道:“娘娘,眼下我們該怎麼辦?”

我道:“等容貴妃上門來找。”

“娘娘真的要將鳳螭給她?”

我未答,隻是道:“四處多走走,先探聽一番。”

行至一處溪橋處,遠遠望見花陰樹影處立著一處涼亭。我本就容易出汗,便隨著花廬向涼亭走去。行到近處,我才看到亭中早立著兩人,正是明瑟和紫砂。

我上前道:“今日好巧,在這裡遇見貴妃。”

明瑟道:“真是巧得很。”

我靠著欄桿坐下,仔細瞭一下四周空氣,發現明瑟沒有再用仁丹油,而用的是普通的香,心裡定瞭一定。

我道:“悶在宮裡也不好,倒不如出來看看熱鬧。聽聞大月國的二皇子醉酒墜塘,宮裡頭說什麼的都有。”

明瑟毫不在意地整理瞭一下衣飾,道:“醉酒墜塘嗎?許是被人下瞭迷香,扔到塘裡的吧?”

雲淡風輕的一句,讓我生生打瞭個寒戰。

原來如此。

可即便是下迷香後殺人,若要殺掉一個異國皇子,也需要有足夠的幕後力量來協助。

明瑟端詳著我的臉色,笑道:“方才貴嬪覺得在這裡遇見本宮是因緣際會,可知本宮其實也是等瞭你好久?”

我不動聲色,道:“哦?貴妃可是有什麼事情要分享的?”

她道:“大月國皇帝得知二皇子的死訊,惱怒不已。其實二皇子隻是他眾多皇子中的一個,並不是十分得寵,可他若是在兒子莫名其妙死去的情況下,仍然要和南詔結盟,隻會讓天下人取笑。”

我道:“那麼大月國是不會和南詔成為盟國瞭,這不正中貴妃下懷嗎?”

“不僅不能成為盟國,而且南詔還會先發制人,聯合襄吳出兵大月國。”

我慢悠悠地道:“不是聯合襄吳,而是聯合襄吳的梁王吧?”

她神色一僵,復又恢復正常,道:“那是自然,梁王雖是幼子,但他身邊也有不少輔政幕僚。若是可以和南詔軍聯手擊退大月軍隊,就是立瞭大功,將來也必定親善南詔。”

我道:“這計劃,如今都按照貴妃的意思走瞭。”

明瑟整理瞭一下身上那件鑲金綴玉的綢衣,眉頭微蹙,似有不解,道:“可本宮有一事弄不明白。”

“不妨一敘。”

“皇上這次出兵,指派的將領都是些生面孔的,隻有其中左翼軍統領徐將軍,還算是有些經驗的。”

我看著她的神色,問:“你是否擔心皇上並非真心實意攻打大月?”

她緩緩地點瞭點頭。

我道:“恰恰相反,皇上這次十拿九穩。”

她驚道:“何以見得?”

我道:“南詔之所以有蕭王之亂,是因為南詔尚武,武將戰功赫赫,權勢漸盛所致。蕭王雖然已經消滅,但朝中還有其他將領,他們獨大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皇上不能起用這些武將,隻能自己栽培新的武裝勢力。這次出兵大月的將領,雖是年輕,但受皇上一手提拔,日後必會效忠皇上。皇上沒有八成把握他們會贏得此役,怎會委以重任?”

明瑟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若是這樣,本宮就放心瞭。”

她目光閃爍,似有什麼話想說。我猜定是和鳳螭有關,便暗自想著托辭。

誰知,忽見不遠處有一隊宮人舉著冠蓋,擁著江朝曦朝這邊而來。我和明瑟忙端正華服,走出涼亭,跪地道:“見過皇上。”

江朝曦道:“平身。”

朱文過來扶我,道:“賢貴嬪,快些起來,這日頭毒著呢。”說罷向身後宮人道:“皇上要在這涼亭裡歇歇,你們快去準備著。”

我道瞭謝,抬頭見江朝曦的目光灼灼,流露出關切神情,不由心動。

待進入涼亭坐下,江朝曦便使人備茶。明瑟嬌笑,半是撒嬌半是嗔,道:“皇上,天氣這般熱,還喝什麼茶呢?聽聞夏國最近進貢瞭一批鮮果,不知皇上可舍得讓我和賢貴嬪一起嘗嘗鮮?”

我竟不知,他們的關系竟是這般好瞭,明瑟都敢對他撒嬌撒癡。

江朝曦笑道:“明瑟最是頑皮,每次都嫌朕的東西不好,非要自作主張。”

明瑟格格笑瞭兩聲,道:“皇上誤會瞭,臣妾聽聞那鮮果磨碎成汁後很是美味,如果和著碎冰屑一起吃,還能解暑,這才向皇上討。”

江朝曦道:“你若是想吃,朕就遣人給你送到宮裡去。”

明瑟道:“現在吃更解暑氣呢,我看皇上也是熱瞭頭汗。”

他道:“現在吃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

我挑瞭挑眉毛。這個涼亭雖是建得甚是地方,就著風口也算涼爽,但畢竟是暑天,他也趕瞭段熱路,怎麼吃那鮮果就不合時宜瞭?

明瑟還想再說:“皇上……”江朝曦打斷瞭她的話,指著我道:“你現在是掌管六宮的貴妃,也要多為妃嬪著想。賢貴嬪現在有著身孕,不能吃生冷之物,若是讓她看著眼饞,朕哪裡過意得去?”

竟是……為瞭我?

我臉一紅,道:“皇上不必顧忌臣妾,天氣炎熱……”

話音未落,他已經執著我的手道:“你也真是的,明知天氣炎熱,還要出來晃。”

他眉目俊朗,湊近瞭看更是讓人心恍神迷。我的心怦怦亂跳,低聲道:“是,臣妾記住瞭。”

抬眸,看到的是明瑟怔愣的神情。

她扯瞭扯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再低頭時,竟隱隱可見她眼眶裡起瞭一層水汽。

吃瞭一盞茶,江朝曦便乘著車輦去。明瑟久久佇立,良久才回身對我道:“看來皇上現在對你看重得很,懷瞭龍胎,就是與眾不同。”

她的目光太冷,我不由自主將手撫上肚子。她看瞭一眼,淡淡道:“無事瞭,你回宮吧,本宮有事自然會去找你。”

翌日午時,我正靠在貴妃塌上休息,忽有人來通傳:“容貴妃來瞭。”

該來的,總算來瞭。

我挑瞭挑眉,吩咐宮人道:“快去備茶,還有——把窗子打開,這屋子裡太悶瞭。”

說話間,明瑟已經扶著紫砂的手走入宮室,眉梢眼角帶著一如既往的冷峭。我扶著塌沿,緩慢而小心地站起身,按例見禮。

待遣散瞭宮人,她開門見山地道:“賢貴嬪,你可以將鳳螭交給我瞭。”

明瑟身上亦是塗瞭那晚宴席中使用的仁丹油,帶著大量的樟腦和按葉香氣味。那股濃鬱的氣味悠然飄瞭過來,所幸窗子開著,風絲將香味吹向別處。

花廬站在一旁侍奉,我心裡稍微安定瞭些,我用袖口掩瞭鼻,冷聲道:“貴妃要和我談鳳螭的事情,得先停用這種加入過量樟腦和按葉香的仁丹油。”

她愣瞭一愣,忽笑道:“怎麼,天氣這般炎熱,本宮還用不得清涼的東西?”

我冷笑道:“明瑟,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你還要演戲下去嗎?這樟腦和按葉香對孕婦十分不利。我受制於你,不代表我會讓你對我的孩子為所欲為。這一次,我就當你不知道樟腦和按葉香的用處。”

她的眼神開始變得惡毒。半晌,她才冷聲道:“好,好!本宮沒懷過孕,不知道這些忌諱!你,到底什麼時候把鳳螭給我?”

我慢悠悠道:“貴妃是忘記瞭答應本宮的條件瞭嗎?”

她道:“不曾忘!晉國夫人現在還是好端端的。”

“可是,我總得確認我母親安全,才能將鳳螭給你。”

“你要如何確認?”

我想瞭一想,道:“你讓我見她一面。”

她眼神裡充滿玩味,問道:“哦?”

“我要親自確認晉國夫人安全無恙,回宮後,才能將鳳螭給你。”

明瑟霍然起身,盯瞭我許久,才嘲諷地笑道:“貴嬪防得本宮好緊!好,本宮就讓你們母女見上一面!”

待明瑟走後,花廬勸道:“娘娘,你身懷六甲,這天氣暑氣正盛,萬一傷瞭胎氣怎麼辦?”

“頭幾個月都是不穩妥的,接下來胎位安穩,奔波一點也是不妨事。”

“娘娘……”花廬還想說什麼,我搖頭道:“別說瞭。明瑟不能等,娘……也不能等!”

“可是……”

“沒有可是!”我篤定道,“鳳螭在我手上,明瑟不敢對龍裔輕舉妄動。”

幾日後,我向江朝曦請旨去相國寺禮佛。彼時,江朝曦皺眉道:“溪雲,你在這種天氣下去相國寺,恐怕不妥。”

我笑道:“皇上,臣妾這次去相國寺禮佛,一來是為瞭南詔出兵大月國,為數萬將士祈福;二來臣妾日日夢見破曉太白星,估計是天降祥瑞的征兆。雖然眼下天氣炎熱,但恰好可以彰顯臣妾的誠心,也好增加麟兒的福慧。”

他負手而立,道:“朕還是不放心。”

我溫聲道:“有儀仗隊和護衛同行,哪裡會有有差池?”

江朝曦嘆瞭一口氣,道:“既然你想去相國寺禮佛,定是想瞭很久,朕若是攔著你,你必定心中不快。但有一條,朕派十名訓練有素的暗衛與你同去。”

若是有暗衛跟著,我是安全瞭不少,但我見到母親一事,回來該如何向江朝曦解釋呢?

我猶豫瞭一下,見他烏瞳一沉,覺得再要拒絕隻能惹得他生疑,隻得笑道:“謝皇上。”

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瞭。

相國寺山門大開,一眾尼姑整齊列隊立在門前。

我坐在車輦內,以青紗遮面,扶著花廬的手穩穩走下來。抬頭望見寺廟院落深廣闊大,殿宇輝煌,雄風昂揚。

進入大雄寶殿內,一個灰衣老尼端上一盆清水,我凈手後,拈香拜佛。一上午即將過去,我每行一步,都是心神不定。

出行之前,明瑟告訴我,她將母親暗中安置在這相國寺中,屆時自有人來領我去看。

那些尼姑的面容一一閃過,沒有一張是熟悉的。我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但是眾目睽睽,哪裡有母親的影子?

禮佛快要結束時,一個老尼突然靠近,對花廬低語瞭幾句。我心頭一動,果然聽到花廬附耳說瞭幾句。

我會意頷首,讓一眾尼姑準備休息、用齋飯等事宜。待入瞭偏房,隻見傢具擺設均是清雅素凈,無一人在。我看瞭花廬一眼,她點點頭,我便放心下來,安心等待。

一炷香之後,幾個老尼端著齋飯走瞭進來。為首的那個灰衣女尼雖是低著頭,但身形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我心頭狂跳,顫聲道:“你留下來,其他人出去吧。”

那個女尼抬起頭來,果然是母親。

我的眼淚就在這一刻噴湧而出,再不管四周埋伏著江朝曦的暗衛,也不管屋外諾諾的人聲。視線漸漸模糊,一點一點清晰的是幼時的時光。

清亮的天光下,父親和母親相視而笑……

踩水花的時候,被母親抱進屋子裡……

而今,物是人非,母親就站在我面前,佈衣荊釵,素寡的衣者依舊掩不住她超脫的氣質。我含淚上前擁住母親,道:“娘……你可還好?”

母親也是紅瞭眼眶,顫抖著手撫摸著我的臉頰,又帶著驚喜地看著我微微隆起的小腹,道:“溪雲……我竟然真的還能看見你!”

我攥緊她的手,放在心口上緊緊按住,篤定道:“娘,你再忍耐一段時間,我會稟明皇上,將你救入宮中。”

母親緊張地看瞭看門口,我安慰道:“不妨事,我會讓那些人收手。”

“那些人……”母親仿佛陷入瞭回憶,喃喃道,“我一直在靜雲寺,不知道是何人將我擄走。就在昨天,他們突然讓我來到相國寺。沒想到,我就這樣見到瞭你……”

我擰緊眉頭,手沾一點茶水,在桌上寫下瞭“玉德”二字。玉德,是明瑟入南詔後宮之前的公主封號。

母親大吃一驚,伸手用袖子將水漬拭去,道:“你確定?”

我緩緩點頭。

她看向我的小腹,略一沉吟,道:“溪雲,你太莽撞瞭!你在她的安排下來見我,等於是火中取栗,稍有不慎就會引火自焚。更何況,你還有瞭身孕……”

我波瀾不驚地道:“母親,無妨,我手裡還有一件物事,她不敢動我。”

母親猛然回頭,問:“什麼東西?”

我抬手又沾水,在桌上寫瞭兩字——鳳螭。

然而,母親在看到那兩個字之後,臉色刷的變得慘白。她雙目無神,喃喃道:“錯瞭,一切都錯瞭!我們傢,哪裡有這個……”

我怕她說太多露餡,忙擦去水漬,上前扶住母親,道:“母親,不要說太多,回頭我來接你。”

母親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急速地說:“你上當瞭!快走,不要管我!”

我心頭一震,正要發問,忽聽屋外刀劍聲聲,凌厲無比,似是有人在纏鬥。我大吃一驚,道:“誰人這麼大膽,竟然在佛門重地動手?!”

花廬嚇得面無人色,哆哆嗦嗦去開門。母親厲喝一聲:“不要開門,外面恐怕早是佈好瞭局的!”

仿佛是一記炸雷在頭頂上滾過,我腦中隻剩下一句話——怎麼會這樣?

外面有人纏鬥,這其中一方是江朝曦派來保護我的暗衛,另一方……除瞭明瑟派來的人,我想不到還有誰和我有糾葛。

可是,她怎會選擇這個時機動手?鳳螭明明還在詠絮宮裡,隻有我一個人知道藏在瞭哪裡,連花廬都是瞞瞭的。

心頭閃過千萬種可能,每一個都疏忽而逝。屋外打鬥更烈,已經有嘈雜聲四起,有人大喊:“保護娘娘!”

我和母親、花廬哆哆嗦嗦地藏在衣櫃中。母親顫聲道:“溪雲,我不是告訴過你——不可以探究鳳螭的秘密,否則會引來禍患嗎?”

我用力點頭。

母親嘆息瞭一聲,道:“你為何不聽我的?”

我茫然無措,道:“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哪裡出瞭問題。娘……”

“鳳螭是無妄之談,是我們洛傢編造的一個謊言。”

我愣住瞭。

鳳螭……是一個謊言?

怎麼可能?

我隻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瞭。

我設想過千萬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想到這一層。

可是……

如果鳳螭真的是一個謊言,那麼明瑟一定得知瞭真相,所以她才會毫無顧忌地對我下手!

如今的明瑟,已經不需要鳳螭所謂的力量瞭,她這是在用鳳螭來打消我的戒備心,將我引到宮外,處之而後快!

我渾身冰冷,一句話也說不出。

花廬也震驚瞭,結結巴巴地說:“夫人,你、你在開玩笑吧?若是假的,為什麼瞞瞭這麼多年?”

我回過神來,有氣無力地問:“母親,當初你為何對我和哥哥都諱莫如深?”

“我不想你們卷進來……”

我道:“可是我們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想從我們這裡挖出鳳螭的秘密!”

母親道:“我本想將這個秘密掩蓋一輩子的,如今我不得不說!溪雲,洛傢當年軍功赫赫,幫助襄吳先帝登上皇位。可隨之新的問題也來瞭——狡兔死,走狗烹,襄吳先帝怎麼會容得下手握重兵的洛傢?為瞭牽制先帝,你祖父索性捏造瞭一個玄鐵寶藏的謊言,並將寶藏的鑰匙稱之為鳳螭。這樣,先帝就不敢對洛傢輕舉妄動,因為一旦洛傢敗落,玄鐵寶藏就有可能落入他人之手!你可還記得你八歲那年,我們洛傢面臨的一場災禍?”

我記得,我終生都記得。

八歲那年,洛傢被抄傢,父親、哥哥、我都被流放。在流放途中,父親被殺死,而我和哥哥流亡南詔,遇到瞭江朝曦。

不對!

有哪個細節,是我忽略的!

是瞭,就是在那個噩夢般的早晨,母親曾對官兵們大喊,我要見皇上,我有要事稟告。

是什麼樣的要事?難道是……

迎上我探究的目光,母親頷首道:“不錯,洛傢之所以得以昭雪,是我親自覲見皇上,告訴洛傢手中有鳳螭寶玉,而且已經流瞭出去。他若要保得江山穩固,就得保得洛傢上下平安!”

我失聲道:“難怪……難怪後來趙起將軍來搭救我們,難怪洛傢之罪沒有再被追究,難怪……”

原來這麼多年的富貴榮華,不過是靠一個彌天大謊所維系。

“我不可以將鳳螭帶在身邊,如果被人奪去,洛傢照樣有危險,所以——”母親的目光透出堅毅,“我將那柄羊脂玉梳作為嫁妝贈給瞭你!”

我無力地搖頭,低聲道:“這個真相,我知道得太晚瞭。”

對於明瑟來說,這是一次除掉我的絕佳機會,她不會放過。

母親苦笑著,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我知道,這麼多年我瞞你們瞞得好苦!可是溪雲,我寧願鳳螭從未存在過,我們洛傢也從未沾染過任何富貴……沒有國恨傢仇,沒有朝堂爭鬥……一傢四口,相親相愛,能過著平常人傢的煙火生活,該有多好……”

煙火生活,好熟悉的話。

是誰曾在我耳邊說,想和我做一對煙火夫妻,過最普通的生活?

鳳螭是假的,玄鐵寶藏也是假的……那江朝曦尋到的寶藏,也是騙我的瞭?

我仰頭笑瞭起來,自言自語道:“江朝曦,難怪你那麼大方將鳳螭還給瞭我……說什麼不依靠鳳螭的力量,原來根本就沒有什麼寶藏!”

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刷的一下刺破窗欞,擦著衣櫃的門射入墻壁。與此同時,外面已經亂成一團,火光四起。

為瞭除掉我,明瑟真的是不惜任何手段。

兩名黑衣人從窗子一躍而入,跪在我面前道:“主子,相國寺有亂黨闖入,我們勢單力薄,無法抵擋,隻能先將主子送出去瞭!”

我冷聲道:“他們有多少人?”

黑衣人互視一眼,回道:“估摸著有二、三百人,個個武藝高強。如果不是隨行護衛護駕,另外八名暗衛格擋,恐怕這間屋子早就是一片火海瞭!”

我雙眼一瞇,指著其中一名暗衛,道:“容貴妃要殺的人是我!你先帶我離開,引開那些人的註意力,然後你再帶著我母親離開,確保萬無一失,懂嗎?”

“不可!”母親失聲道。

“娘娘,要走一起走!”花廬揪住我的衣角。

我看著她們,心裡酸澀,一字一句道:“沒時間瞭,你們必須……聽我的!”

我伏在暗衛身後,縮緊身子。他輕功絕好,背著我滕然而起,刺破屋頂一躍而出。

目光掠過相國寺,我大吃一驚。

殘肢、鮮血、死命拼搏的人們……儼然是一個修羅場。

果然,我的出現引起瞭註意,無數利箭飛瞭過來,而背著我的暗衛回身幾個招式,便用劍擋掉瞭咄咄逼人的箭雨。

相國寺建在一座山上,四周皆是山林,若是往密林裡一躲,逃掉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暗衛身手不凡,背著我倏忽便飛出寺廟墻外,朝密林深處逃去。

我看著身後火光隱隱的寺院,不無擔憂。母親和花廬能逃出生天嗎?但願……但願那些想取我性命的都追過來吧!

暗衛逃過瞭幾個山頭,身後的追兵漸漸少瞭,隻剩下沉默的層巒疊嶂,仿佛那一場追殺根本就是幻覺。

暗衛抬頭看瞭看天色,道:“主子莫要擔心,天快黑瞭,根本無人能尋得到我們。”

我也覺得累瞭,瞥見近處有一個枯萎藤蔓掩蓋住的山洞,便讓暗衛放下我。我走到那個山洞前,隻見裡面黑黢黢一片,外面枯藤倒垂,倒也隱蔽,就回頭對暗衛令道:“我在這個山洞裡躲一會,你回去幫你另一個同伴脫險,將我母親和花廬也帶到這裡來。”

暗衛立即跪下,斬釘截鐵道:“奴才受皇上之命,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不顧娘娘安危!”

我瞇瞭瞇眼,道:“那本宮現在命令你,不可不顧我母親和花廬的安危。”

他啞然,頓瞭一頓才道:“那娘娘務必保重,奴才去去就回。”

我點點頭,坐進山洞裡,朝他揮瞭下手,示意他離去。暗衛略運輕功,便消失在密林深處。

我舒瞭一口氣,抱住雙膝,警惕地透過枝葉縫隙審視著山洞之外。

希望他能快去快回吧。

這個山洞,一眼望不見裡面,實在是瘆人。

我心裡正打著鼓,突然聽到山洞裡發出一個奇怪的聲音。

我頓時緊張起來,屏住呼吸仔細聽著。那聲音……似乎是人的呼吸聲。

逃!

我腦中閃過一個字,刷的一聲躍起,想跨出洞外。但已經晚瞭,黑暗中伸出一隻手,捂住瞭我的嘴巴,另一隻手靈活地制住瞭我的反抗。

完瞭,完瞭。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卻聽到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公主,莫怕!”

借著從洞口射入的微弱光線,我扭頭看清楚瞭身後那個人的臉。那張臉稚氣未脫,英氣逼人,正是湯青!

數月不見,湯青皮膚黝黑瞭一些,隻是那張娃娃臉還是讓人覺得很有親和力。

我渾身頓時松懈,無力地癱軟在地上,笑瞭一會卻流出瞭眼淚。“湯青,怎麼會是你?”

湯青驚喜道:“公主,我還想問呢,怎麼會是你?洛統領受到線報,說晉國夫人被秘密帶至相國寺,要我們前去營救!”

我一凜,問道:“哥哥要來救母親?那你們一共來瞭多少人?”

湯青道:“彼此之間單獨行動,靠暗號聯系。”

我沉吟道:“如果順利的話,晉國夫人很快就能救到這裡。”說完,我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全盤托出。

湯青恨聲道:“公主,沒想到玉德公主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說起來,襄吳的那一幫皇族都不是好東西,四處排擠洛統領。洛統領被逼無奈,隻好和江楚賢合作……其實,將軍心裡很不好受的。”

我有些無言,半晌才道:“我知道的。”

哥哥忠義剛正,一心想要為國效力,可襄吳根本就不需要他……

正說話間,隻聽外面草葉風動。我一皺眉,讓湯青藏好,極目望去,果然見密林間兩道黑影正向這邊飛躍而來。

一定是暗衛帶著母親回來瞭。

我悄聲對湯青道:“你不要露面,我會讓暗衛離開,然後你們帶夫人走。”

湯青急問:“那公主你?”

我道:“我留下。”

湯青低下頭,不辨神色,啞著嗓子道:“好。”

眼看那兩人到瞭近處,我走出山洞,果然看到他們各自背著母親和花廬。甫一落地,母親便虛弱地倒在地上。我上前扶起母親,拭去她額頭上的冷汗,對暗衛們道:“我們先去山洞躲一躲,你們先去別處,引開追兵。”

暗衛們躍入林中,疏忽不見。湯青從山洞中走出,對母親跪地道:“拜見晉國夫人。”

迎著母親驚異的眼神,我淡淡道:“娘,你先和湯青離開,到瞭哥哥那裡,就安全瞭。”

母親有些不舍,道:“溪雲,和娘一起走。”

我搖頭。

“那今日一別,就是最後一面瞭?”母親淒然笑問。我心中倉皇,正想開口,突然,一張大網從天而降!

湯青眼神銳利,大刀一揮便劈開網繩,擋在我們三人面前,警惕地看著周圍。

我心頭狂跳,抓緊母親和花廬的手,睜大眼睛——

周圍的山石邊,樹後……現出瞭冷森森的箭頭,殺氣滕然而起!

紫砂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晉國夫人,你真是一語成讖,今日就是你們的最後一面!這樣也好,你們在陰間也能作伴!”

我們被包圍瞭。

我喊道:“紫砂,刺殺當朝嬪妃,你覺得皇上會放過你和容貴妃嗎?”

紫砂的聲音裡出奇憤怒:“賢貴嬪,你們洛傢撒瞭一個彌天大謊,你現在毫無利用價值,你還真的以為皇上在意你?”

母親壓抑住怒氣,道:“洛傢雖然騙過瞭天下人,但從未有過篡位的念頭,對襄吳也是盡心耿耿!容貴妃就是這樣對待昔日的忠臣嗎?”

紫砂冷道:“容貴妃費盡心機,卻發現鳳螭是一個謊言,埋藏地點是一個空穴!你們誆騙瞭襄吳那麼久,她怎麼可能放過你?”

我心思電轉,想起明瑟也和江朝曦有過交易的,不由得脫口而出:“紫砂,我有一事想問!”

“讓你死個明白,問!”

“當初容貴妃受巫蠱之禍的時候,齊王為什麼要保她免罪?”

紫砂一陣沉默。

我更加確定心中的猜測,喊道:“齊王是齊太妃的兄長,莫不是齊太妃為瞭皇上,而和容貴妃做瞭一個交易?她讓容貴妃免於受罰,但是條件是容貴妃必須協助找出玄鐵礦!恐怕如今在襄吳國內培養梁王這支親善南詔的勢力,也在交易范圍內!從一開始,容貴妃就背棄襄吳瞭,我說得對嗎?”

明瑟愛慕江朝曦。為瞭得寵,身陷囹圄的她也不得不利用瞭自己的傢國瞭吧?

紫砂狂怒道:“閉嘴!”

我冷笑道:“怎麼?堂堂襄吳公主都可以出賣自己的國傢,洛傢世代忠良,倒是惹來不滿瞭?”

紫砂道:“賢貴嬪,貴妃為何會走到這一步,你果真不知情嗎?你憑什麼占去瞭皇上所有的寵愛,讓他在得知鳳螭真相之後,仍對你不離不棄?你們可知貴妃的絕望?”

嫉妒可以燒毀一個女人,也會讓一個女人變得瘋狂。

花廬低聲道:“娘娘,她不會放過我們的。”

我黯然道:“我隻希望能拖延時間,等暗衛發覺後來救我們。”

湯青繃緊身體,低聲吩咐我道:“公主,若他們放箭,你們立刻抱成一團蹲在地上……我來為你們擋箭!”

“不行……”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內心一片絕望。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放箭!”

箭雨漫天而下,帶著凌厲的氣勢刺過來。

時間瞬間變得很慢,昔日的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閃過……

湯青,是他帶著我逃出宮外,是他在我孤單的時候伴我左右……

我倒在地上,淚水一滴滴落下,打濕瞭身下的蕤草。溫熱的血蜿蜒流下,肩膀上一片黏稠。

是湯青伏在上面,擋住瞭本該刺穿在我們的利箭。

“公主……湯青不能再保護你瞭……”說完這句話,他閉上瞭眼睛。

我連哭都哭不出來瞭,隻是怔怔地搖晃著他的身軀:“湯青,湯青……快醒醒……”

紫砂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你們不會有這樣的好運瞭!”

這一次,真的要死瞭吧?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撫摸著小腹。

孩子,對不起……

然而,預料中的痛楚和黑暗並沒有來臨。

劍風凌厲,慘叫聲四起,同時還有鋼刀斬斷飛來利箭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面前已是一片混戰。人影閃爍,我開始看不清晰。

母親的聲音也越來越遙遠:“溪雲,是你哥哥來救我們瞭……溪雲,你怎麼瞭,溪雲……”

漸漸的,我什麼都聽不到瞭。

眼前的景色變得扭曲,下腹部一陣刺痛。我慘叫一聲,痛苦地蜷縮起來。迷迷糊糊中,有人將我抱起來,大聲呼喊我的名字。

漸漸的,我什麼都聽不到瞭。

《美人逆鱗(滄月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