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屈辱

一如宋竹所想,雖說劉張氏和餘夫人之間也沒有明確的上下關系,甚至劉副使和餘留守亦是不相統屬,提刑司一般是直接向京裡負責,但隻是餘留守的這個身份,就使劉張氏不能輕易拒絕餘夫人的邀請,更何況餘夫人和劉傢還是拐瞭幾個彎的親戚。宋竹才看瞭一會風景,就不能不重新戴上蓋頭,跟著餘夫人派來接人的一幹從人,在滿街的行人中辟出一條道來,緩緩地上瞭位於終點附近的一幢彩樓——這些彩樓都是幾天內用竹子紮起來的,在端午節前後這幾日專供達官貴人上樓看賽龍舟,端午以後則再拆除。雖然視野寬闊,但全是竹子紮起來的,宋竹走在上頭,隻覺得腳底下嘎吱嘎吱略有些搖晃,把她的心也晃得一陣陣顛簸不適,雖然沒有上船,但卻仿佛也有些暈船。

既然是特地紮起來的彩樓,當然不可能由餘夫人一人獨享,餘傢一傢老小都在上頭,隻是以屏風阻隔,為女眷們劃出瞭空間。餘夫人亦是很給面子,親自起來把劉張氏和宋竹接進瞭屏風後頭,又拉著劉張氏的手好一番噓寒問暖,為她做足瞭臉面。這才轉向宋竹,仔仔細細地將她上下看瞭好幾遍,方才嘆道,“都說城裡來瞭個天仙下凡化生的小娘子,連越國夫人都是一見傾倒,我心裡還想呢,越國夫人也是吃過見過的人物,何曾就會對一個小娘子如此另眼相看,還道是眾人以訛傳訛瞭,如今眼見為實,才知道原來越國夫人所言不虛,真是個水靈靈仿佛花兒化成的美人兒。”

說著又笑謂眾女兒,“你們可是被比下去瞭。”

彩樓上頓時發出一陣歡聲笑語,環繞餘夫人侍立的一幹姬妾也都紛紛湊趣,或是識貨、或是不識貨地誇獎著宋竹。——識貨的誇獎她身穿衣飾高雅難得,不識貨地便誇她眉目如畫,極是漂亮,總之這些贊美之詞,在宋竹來看,多數都是為瞭討好餘夫人而已。至於她自己,非但沒被這些誇獎取悅到,反而是心生煩厭,恨不得立刻就走下樓去,當即啟程回宜陽傢中。這些人包括是餘夫人的誇獎,都沒能讓她感覺到什麼善意,反而有種說不清的屈辱感,讓她對洛陽貴婦們的印象,也隨之大壞。

她也不是隻會默默忍受的性子,見餘夫人身後諸多姬妾對她指指點點,良久未歇,心中已是不快到瞭極點,見餘夫人沖她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便一邊往她走去,一邊淡然道,“夫人並諸位姐姐謬贊瞭,我輩中人以讀書上進為要,容貌妍媸不過是細枝末節,我傢大姐論容貌似不如三娘,可昔日進宮,所得恩賞卻遠超常人,太後、聖人更是多有褒獎勉勵之語,可見這美色不過是過眼雲煙,唯有學識教養才能持久,夫人贊我美貌,在三娘看來,倒不如贊我學識品德,更令我高興。至於衣裳首飾,更是俗物,又有什麼好多談的。”

一席話把餘夫人身後那些姬妾說得鴉雀無聲,連餘夫人臉上都有些掛不住,面上的笑意,有瞭少許僵硬。她不便直接數落宋竹,看瞭她幾眼,也是無奈,隻好又往劉張氏看去。

劉張氏笑盈盈的,仿佛全沒留意到餘夫人的不快,隻是打量著遠處的龍舟,倒是屏風那頭,卻傳來男性雄渾的笑聲,“好!後頭是哪一位小娘子在說話?”

隻聽語氣,這人身份便再錯不瞭,定是西京留守餘官人,一名使女忙轉過瞭屏風後,不多時,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是龍行虎步地走進瞭屏風後,眾人自然忙是一番招呼,餘官人卻也不多客套,和劉張氏稍微寒暄瞭幾句,便欣賞地看瞭宋竹幾眼,笑道,“去年回京詣闕,和宋嘉木有過數面之緣,當時我心中已是極羨宋宜陽,有子如此,夫復何求?不料今日見瞭三娘,竟也是矯矯不群,宋傢真乃天下文氣所鐘也1

宋竹忙起身遜謝,“留守太過獎瞭,吾傢兄姐亦不過常人之資,隻得勤苦二字而已。三娘天資更是庸常,且年幼貪玩、無知淺薄,當不得留守誇獎。”

餘留守神色中欣賞之意更濃,捻須笑問,“三娘今年多大年紀,學到哪一書瞭?”

宋竹如實道,“年十二,剛學過《中庸》,十三經不過讀瞭一半。”

僅僅是這般進度,已經令眾人霍然動容,餘留守也揚瞭揚眉毛,“連註疏都學瞭?”

單說十三經本身,也就是十四五萬字,講得再慢一年也能倒背如流瞭,但十三經本身內容寬博微言大義,為瞭便於弟子們理解,一般聯合後人註疏一道講解,而這十三經註疏,那就是版本眾多、浩若煙海,真要都吃透的話,沒有幾十年功夫下不來,即使各傢學派都有擇選,一般來說十三經也要有五六年時間才能粗粗學過一遍,當然,作為科舉的話,在十三經中本來就是有所側重,所以也不至於本本都要學全。宋竹今年才十二歲,就已經學瞭一半,這樣的進度在男童中也許還不算什麼,有許多神童表現得都比她優異。但在女童中,如此進度已經罕逢敵手瞭。

“自是要學的。”宋竹見餘留守仿佛又要誇她,便忙道,“三娘愚鈍,比不上大姐、二姐,大姐在三娘這年紀,已經遍覽十三經,又更讀瞭許多書在心中,寫出瞭《觀物論》。”

餘留守胡須上下顫動瞭幾下,又看瞭看自己的兒女,忽然嘆瞭口氣,倒是有些意興闌珊一般,過瞭一會,方才隨口考問她,“有弗學一章,能背麼?”

宋竹自從知道要來洛陽,其實就一直在暗中準備著這一刻,按她所想,若是有些人要考校她,必定是在功課上做文章,或是讓她吟詩作賦,或是讓她當眾辨析經義,看她答不上來的樣子,以此取樂。沒想到來瞭洛陽以後,所過之處贊譽遍地不說,所有女眷全都圍繞她的長相來誇,根本就沒提學問二字,甚至沒問到她讀瞭多少書。如今聽到餘留守發問,心中倒是一定,隻覺這問題對她來說也並不難,便抬起頭背瞭一段,“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

因又笑道,“此為君子修持之道也,亦是全篇樞紐。”

餘留守微微驚異,旋即點頭不語,餘夫人笑道,“你們要說這些做學問的事,不如改日請三娘上門做客,官人你再細細考較。今日這般熱鬧,大傢還是看龍舟吧。”

她這話在宋竹看來,其實也不為錯,但餘留守卻顯然有些不快,他掃瞭餘夫人一眼,倒也並未反對,宋竹便轉開話題,笑道,“看,要發舟瞭。”

龍舟競渡,是以洛陽城街坊為分,一共分瞭四隊,東南西北各有一隊,也都各有支持者,鼓聲一響,歡呼聲鼓噪聲,頓時幾乎將天都掀翻瞭去,就連餘傢彩樓上,也有兩個小男童沖到欄桿邊上大呼小叫,這回連餘留守都未制止,餘夫人身後姬妾們,便也一擁而上,在欄桿邊上歡呼鼓掌,為自己選中的隊伍加油。

洛陽貴胄幾乎都住在西城,西城的龍舟隊也不負眾望,拔瞭頭籌,彩樓上頓時是連番喝彩,餘傢眾姬妾嬌喝之餘,又紛紛往樓下投擲銀角、銅錢等物,全都是拴在絹帕上往下扔,隻是她們力弱,彩樓距離龍舟又頗遠,落入人群之中,倒是惹來瞭好一番爭搶喧鬧,餘留守看瞭哈哈大笑,連餘夫人都被逗得連連莞爾。

宋竹坐在一邊,隻覺得眼前景象讓人厭惡透頂,卻又不知為何,她雖然勉強擠出笑容,但卻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瞭,隻好去看劉張氏,劉張氏卻對她微微搖頭,示意還不到告辭的時候。

龍舟競渡,一般都是隔刻發船,有好幾籌可以拔取,這一輪罷瞭,熱鬧便有個小小的止歇,餘夫人這才笑問宋竹,“此來洛陽,何時回去?明日可有閑空沒有?”

宋竹忙道,“明日要回去瞭,學堂課程,一日也耽擱不得。”

她現在真是歸心似箭,說話間不覺便露出渴望之色,仿佛極為盼望開學,餘留守看瞭,也是微微點頭,他正欲說話時,樓梯響處,有人上來回道,“官人,齊國夫人欲接宋三娘過去說話。”

即使是餘留守,對齊國公這樣的老宰執亦是畢恭畢敬,禮數不敢不周,否則輕慢耆宿的名頭一傳出去,其在士林中的名聲不免大壞。餘夫人一聽這話,便立時道,“這就讓她過去。”

她連番無禮,宋竹就是再不計較,此時也要惱瞭,隻是顧忌著姨母,又因餘夫人是長輩,也不好多說什麼。她壓著氣望向劉張氏,劉張氏倒是形如無事,隻是微微一笑,問她道,“你想過去麼?”

這一問,頓時就顯出瞭餘夫人的荒唐:人傢來請的是宋竹,和你有什麼關系?就是宋竹的長輩姨母,還要先問問她去不去,才能作答,餘夫人不問宋竹也罷瞭,連劉張氏也不問,除卻失禮以外,在劉張氏姨甥的態度跟前,也是被比出瞭幾分巴結勢利……

宋竹聽瞭姨母這一問,先直覺爽快解氣,稍微一想,才品味出瞭姨母這一問的妙處。她做猶豫狀,“出來也久,該回去瞭,表兄他們還在屋內等著呢。”

劉張氏笑道,“無妨,我回去照看著,你且去吧,你和范大娘投緣,今日不說說話,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瞭。”

便帶瞭宋竹起身告辭,餘夫人略有所覺,笑容亦是有些尷尬,至於餘留守,早已黑瞭半邊面孔,看來是隻等客人離去,便要訓斥妻子瞭。

兩姨甥下瞭彩樓,自然都有人護送,宋竹一路回想著姨母上樓後的表現,倒覺得其雖然寡言少語,但不卑不亢,含蓄中自有風度,即使在餘夫人跟前,也不弱瞭分毫。自己頂瞭餘夫人那一下,雖然解氣,可和姨母相比,卻似乎又浮躁瞭些。

她一路反省自己,直到上瞭彩樓神色都有些沉重,還是見到老夫人,方才露出笑容上前問好。——雖說已經兩至齊國公府,但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齊國夫人。

比起餘夫人乃至隨行姬妾,又或者是顏欽若和她的幫閑,齊國夫人、越國夫人這兩位相公夫人,給宋竹的印象還是不錯的。越國夫人對她熱情誇獎,誇得得體,不討人嫌,齊國夫人雖然沒那麼盛贊,可笑容和煦態度親切,互相見禮以後,絲毫沒提她穿的‘華服’,反而是和她打聽起瞭宜陽女學的事,不但問瞭宋竹的學業,且還和她談瞭談宋大姐的那篇《觀物論》,還有宋學為十三經選擇的註疏。

宋竹在她跟前,心情倒好瞭些,都是笑著規矩回答瞭,齊國夫人又笑道,“本還想多和你說說話的,可瞧大娘在一旁已經是翹首盼望瞭,便且放你過去吧。日後到瞭洛陽,定要來我們府上尋大娘玩耍。”

說著才松開手,宋竹又要和大夫人等行禮,幾位夫人都笑著讓她快過去范大娘等小兒女處玩耍。

范大娘果然已經是翹首盼望,見到宋竹過來,便握著她的手笑道,“我想著你明日就回去瞭,也不知何時能再見,便求瞭祖母接你過來,想是人多難尋,所以才耽擱瞭這樣久?”

宋竹道,“不是的,是我被餘留守傢接去說話瞭,想來你們傢人也是輾轉尋找,方才找到。”

她不想多提此事,簡單講瞭講,便又被介紹給范傢姐妹相見,至於范傢男孩,除瞭兩三個五六歲的小童以外,都在屏風外側,並不在這裡。

范傢彩樓不但視野更好,而且樓中人數也不多,俱都是范傢人,沒什麼多餘的使女姬妾,還有范大娘和她說說笑笑,宋竹到瞭這裡,方才覺得舒心,眼看第二批龍舟下瞭水,她便和范傢姐妹們一道擁向樓前,為龍舟加油。

這龍舟的魅力之大,簡直是橫跨瞭貴賤階層,方才在餘傢,眾姬妾歡呼雀躍,此時的范傢小輩也都是看得極為著緊,隻有宋竹,對這些龍舟隊本就陌生,看得便不那麼投入,她自覺地站到一邊,把視野較好的空位讓給瞭范傢姐妹,自己隻靠在柱子邊上,隨意地瀏覽著舟船。

洛水上此時已經是戰況激烈,四條龍舟齊頭並進,難分前後,不論彩樓、酒樓還是岸邊民眾,全都如癡如醉,歡呼聲、喝彩聲、嘆息聲、倒彩聲不時爆發,吵得宋竹簡直有些頭疼——就是在這白熱化的氣氛之中,她忽然感到有人拉瞭拉她的胳膊,隨後,後腦勺上便是吃瞭不輕不重地一鑿。

“喂,你又來1身在外頭,不便和在傢一樣做出小女兒態,宋竹強忍著捂頭的沖動,憤然回身,壓低瞭聲音輕斥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1

鑿她的人,除瞭蕭禹當然不作第二人想,說來倒也是巧,他正是和宋竹靠在瞭柱子兩側,此時便正靠在柱邊,對她懶洋洋地笑道,“粵娘妹妹,你好哇?”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咯

晚上打算吃煮面條……(一眼就知道我爹娘還沒回來

《古代小清新(陌上人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