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外合

“到瞭東京以後,你就把這疊銀票帶給你三姨。”小張氏一面忙著疊衣,一面叮囑女兒,“讓你三姨找人,去錢莊兌些銅錢,東京地方和宜陽不一樣,雖說是住的你王師兄傢裡,但你王師兄人在外地,傢人多數都隨過去瞭,那處宅子裡也就是一些看傢護院的仆丁而已……”

宋竹一邊聽著,一邊耐心地點頭,以安撫母親的情緒,“都知道瞭,娘,您就盡管放心吧。”

“你是沒有和你爹單獨出過門。”小張氏也是難得出現這般焦慮的時刻,“哎,別說你爹瞭,就連你都隻是個嬌嬌女,這般進京,隻怕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談不上照顧你爹……這主意我看終究還是有幾分不妥。”

也就是在上個月,宋先生終於受到朝廷征召,將要入京任集賢院校理,這其實不是什麼高位官職,起碼就比不上宋傢二叔的知州權重,但官職隻是個幌子而已,宋先生進京,對宜陽書院來說意義極為重大:自從七年前宋先生辭官回鄉以來,京師就被視為是南學的自留地,如今宋先生入京講學,等於是朝廷許可他在京城弘揚宋學,這其中激動人心之處,隻怕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隱隱約約地暗示瞭宋學門人七殿下,如今似乎已經在那場不可言說的鬥爭之中,取得瞭一定的優勢……

但這入京的好消息,對宋傢來說,卻也帶來瞭一定的煩惱——宋傢最近,人手有點不夠使喚瞭。

一方面,在今年年初考中進士以後,薛漢福便回傢探親去瞭,薛傢也在張羅他的婚事,馬上要前來迎娶宋苡。另一方面,宋栗中瞭榜眼以後,上門來議親的人傢也是多不勝數,小張氏根本無法在這種情況下離開宜陽,再加上她又是長媳,現在明老安人年事已高,她更是不適合動身前往東京。盡管宋傢二夫人已經從外地返回,準備由她來照料老傢,讓小張氏跟著去開封照看宋先生。但遠水解不瞭近渴,起碼這一年半年內,小張氏是被困在宜陽沒法動彈。

再加上宋傢本來仆役就不多,接連而來的喜事更是需要人手幫忙,不能全由鄉親們幫襯,宋先生能帶上京的下人竟是寥寥無幾,除瞭慣使的老仆以外,竟是連書童都沒能預備上一個。倉促間也不知上哪裡尋人去——這文字上的事,還說可以讓弟子們服役,但照料生活起居的瑣事,再由弟子們代勞就不合適瞭。小張氏又決不放心讓宋先生自己照看自己,因此思來想去,也隻有發動宋竹和父親一道先上東京城去,做上一年半載的小管傢娘子瞭。

“也是不巧,你大哥、二哥如今都不在京裡,否則倒也未必要勞動你瞭。”雖說是下瞭決定,但要上京的除瞭宋先生以外,還有自幼帶在身邊,從來也沒有分開過一天的女兒,小張氏這幾日真是囉嗦瞭不少,不難聽出來,她還在尋找讓宋竹留在宜陽的辦法。“且千萬記住,在東京不要胡亂出去走動,那地兒拐子多,若是被拐走瞭,可不是鬧著玩的……”

宋竹有幾分哭笑不得,“娘,您就放心吧,我都多大人瞭,這些事難道還不曉得?”

小張氏這才是住瞭手,她摸瞭摸宋竹的臉龐,略帶自失地一笑,“是啊,一轉眼就成瞭大姑娘嘍……”

她神色上閃過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仿佛是宋竹的年紀,又勾起瞭她的心事。宋竹看在眼裡,忙岔開話題,又笑道,“既然帶瞭這些錢過去,在東京可還要再雇人?隻怕雇來的使女手腳會不幹凈。”

“雇人也不必瞭,第一有些外道,第二我們本就住在王傢,若是往外雇人,難免讓人覺得王傢招待不周。”小張氏果然被支開瞭註意力,“再者,你爹也不喜多置奴仆。有你們幾人在,應當也能把他照看好瞭,最要緊是盯著他好生歇息,別再一講學就廢寢忘食的,弄壞瞭身子。”

宋竹這才松瞭口氣,也不敢再嫌棄母親囉嗦瞭,她知道母親正沉浸在離別的焦慮和不舍之中,便配合地點頭稱是瞭起來。——自從去年和周霽的親事有變以後,自己的婚事就被耽擱瞭下來,現在已經漸漸是成瞭傢裡的一個默契瞭,不論是她還是母親,都極力淡化年齡的增長,對宋竹來說,也算是正中下懷瞭,反正她現在就是不大熱衷於操心婚事。

至於母親那裡會有什麼想法和猜測,這就不是她能過問的瞭:周霽這門親事到底是怎麼黃的,宋竹到現在都不清楚。她所知道的就是有一次母親又問起周霽的時候,她和母親說瞭一些周霽傢裡的事情,然後小張氏問她這些事是不是陳珚告訴她的。

宋竹不喜歡對傢人說謊,在這件事上似乎她也沒有說謊的必要,她便如實告訴母親,的確是陳珚告訴她的。

然後……周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回東京去瞭,據說是回國子監去讀書預備考試的,周傢換瞭個人來宜陽書院讀書,年紀還很小,才十二歲多一點兒。一望即知,在幾年內是肯定不會去考科舉的。

然後傢裡人就再沒和她說過親事瞭,曾經由著她看的提親信也被收瞭起來,這裡面肯定是發生瞭一些宋竹不知道的事,但一想到也許和陳珚有關,她又沒瞭問的興致。——指不定就是陳珚和傢裡說瞭一些周傢的事情呢?他雖然回瞭東京城,但和父親還是有書信往來的,以他現在的身份,書信裡好心捎帶著提一筆供傢裡人參考,也不是什麼大事,要不然,傢裡怎麼會目標那麼明確地直接問她,周傢的事是不是陳珚告訴她的。

在她想來,母親把自己送上京,也許就是為瞭要給她在京城找個好人傢。洛陽城一帶並沒有什麼讓人滿意的人選,這些大傢大族,和宋傢一直都有來往,但在這幾年宋傢被卷入漩渦,起起伏伏,他們的表現卻是讓人失望。雖然東京的人傢未必就比洛陽人傢好,但起碼大傢沒什麼接觸,也少瞭一層芥蒂。

不過,宋竹對於這幾年來傢裡的處境,其實也是所知不詳,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從陳珚離去,太子去世開始,京裡傳來的消息就是復雜紛亂,很多說法往往自相矛盾,宜陽書院的前景,在這些謠言裡時而輝煌,時而黯淡,別說宋竹瞭,估計就是連書院德高望重的先生,都很難拍胸脯打包票,說自己看明白瞭朝廷局勢。

福王傢七殿下和景王傢的四殿下同時在宮中就學,也都住進瞭宮裡,官傢絕口不提過繼的事,朝中也沒有催促的聲音,兩位殿下支持的學派各自不同,但現在受的都是南學教育——去年秋冬,宋傢一反春夏時炙手可熱的勢頭,忽然間又是門庭冷落,眾人都忙不迭和他們劃清界限:既然官傢希望繼承人支持南學,那麼七殿下為瞭和宋學劃清界限,可能會反過來打壓宋學,以此送上‘投名狀’,那麼宋學這次可就要遭受滅頂之災瞭。

結果,料想中的滅頂之災完全沒有到來,到瞭今年春天,宋栗反而高中榜眼……據說他之所以被點為榜眼,就是因為宋大哥宋桑是狀元,二哥宋欒是探花,官傢仿佛有收集癖一般,所以就為宋栗點瞭左榜眼,並笑言,“下一科的右榜眼,也是留給宋傢郎的。”

這小道消息,有濃厚的戲說氣息,但卻也是因為它的戲劇化,在轉眼間就流傳遍瞭天下。宋傢又一次由黑翻紅,宋竹親眼見到,傢裡的門檻,幾個月內就被接連上門拜訪的各色人等給踩得凹陷瞭一大塊,不得不換上瞭新的。也就是從那時起,便有瞭傳言,說是宋先生將會被召進宮中,為七殿下講學,而這份難得的殊榮,當然是七殿下本人為老師前後奔走,爭取來的。

這兩年內,傳言宋竹也聽得多瞭,一開始傢裡人也並沒有采信。就是官傢,也不可能想起一出是一出,這兩年南黨提出的變法之舉,正一條條地惠濟天下,而宋傢這邊隻表態支持保甲法,對於別的措施,都是閉口不言。這樣冷淡的態度,薑相公會容得瞭宋先生進京?

隻要薑相公執意不許,那麼就是官傢,隻怕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宰執鬧脾氣頂天子的牛,在國朝這也不是第一次瞭。

不過,到瞭五月,關西的好消息傳來以後,事情就似乎是又有瞭轉機——自從小王龍圖到瞭關西以後,銀夏人似乎就轉瞭性子,接連兩年秋收,都沒能在邊境上掀起什麼風浪。今年春天,更是被小王龍圖直接派軍突進,把前些年丟失的幾個寨堡一舉拿到瞭手裡,數年失土,一朝全數平復,這對於國朝來說,已經是十數年沒有的大勝瞭。

對國朝來說,軍功重於一切,當小王龍圖挾著如此功勛,舉薦宋先生回朝任職的時候,就是薑相公都不好強出頭,到瞭七月,宋先生回京的事,也就這麼戲劇化地定瞭下來。而經過一番考慮,宋竹、她乳娘以及宋先生身邊的慣使的一名老仆,這四人就組成瞭宋先生的親友團,會在數日後隨宋先生一道啟程,去往東京供職。按照常理,他們入京以後,官傢當會安排宋先生入宮教導兩位公子,否則他也就不必征召宋先生入京供職瞭。

朝廷的風向,已經發生瞭變化,從今年以後,被選為和南學‘異論相攪’的異論,不再是傳統北學,而是新興的宋學,而在朝中牽制南學的,也將是宋學門人瞭。今年三月起,宋桑、宋欒都出京任親民官,宋二叔宋諺也換瞭個位置,可想而知,在今後的幾年中,他們將會受到官傢的格外垂青,若幹年後,也將是出將入相的大人物——這也是官場中人的共識,南黨絕不能沒有對手,而比起和南黨勢不兩立,什麼事都要唱反調的北黨,立場更為柔和客觀,現在還很弱小的宋學門人——或者更幹脆地說就是宋黨,當然是更好的培植對象瞭。

所以,起碼是現在,宋竹是不必為自己的婚事多操心什麼的,不誇張地說,除瞭勛貴宗室以外,讀書人中,隻要她想嫁,就絕不會有挑剔她的人傢。她也有等待的底氣,完全可以等到局面更平穩一些的時候,再為自己挑揀夫婿,免得倉促間選錯瞭人,那可是要後悔一輩子瞭。

現在她已經很少再煩惱婚事瞭,和母親說瞭幾句話,宋竹自己的心思都被引開,滿心裡隻是遺憾,自己無法參加二姐的婚禮,不過又也有幾分開心——薛漢福已經被選入翰林院供職,宋苡不多久也會住到東京城,姐妹倆以後還是能常見到的。

正是和母親說著些路上該註意的瑣事,屋外忽然有人匆匆過來,敲瞭門回稟道,“夫人,小王龍圖回京問對,特意繞路宜陽,剛在書院拜見瞭先生,先生說晚上留龍圖吃飯。”

來傳話的就是宋先生慣使的老仆宋義,他格外看瞭宋竹一眼,“龍圖隨身還帶瞭一名本傢後輩,共有兩人……”

小張氏聞言,立刻就站瞭起來開始分發諸奴仆做事,宋竹看瞭看母親,又看瞭看義叔,心中若有所悟:看來,這位王傢子,應該就是傢裡為自己正經物色的第三位候選人瞭。

作者有話要說:加更送上咯~~~~~~~~~~~~!

《古代小清新(陌上人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