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威脅

段胥病情好轉,終於清醒時,是方先野去世後的第三天。

段胥睜著眼睛望瞭一會兒屋頂,便感覺到自己的手抓著另一隻柔軟的手,十指相扣。還未及反應,那握住他手的手動瞭動,他便被抱住瞭。

伏在他身上的姑娘身上被房間的爐火熏得溫熱,收著力氣不敢壓住他,抱著他的手臂卻很緊。她一向不太會控制力氣,如今卻已經能做得這樣恰如其分瞭。

段胥抬起另一隻手拍拍她的後背,輕聲道:“沒事瞭,我感覺好多瞭,好像睡瞭很長的一覺似的。”

“什麼沒事,你差點死瞭。”賀思慕低聲說。

她這段時間除瞭處理鬼域的事情,照看段胥,便就是同禾枷風夷一起到處找靈藥。每每找到的藥都被治療段胥的天同星君擋回去,說不是好藥就能隨便用。

她活瞭這麼多年,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病急亂投醫。

她有時牽著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她想如他所願,十指連心,他手裡握著她的心臟,或許便不舍得撒手人寰。

站在一邊的天同星君長長地松瞭一口氣,他低聲說:“鬼王殿下,還請借一步說話。”

賀思慕拍瞭拍段胥的後背,放開他道:“你先躺好。”

段胥乖乖地點頭。

賀思慕便轉身和天同星君離開瞭房間,正遇上紅著眼睛跑進來的段靜元,段靜元顫著聲音道:“我哥醒瞭嗎?”

賀思慕點點頭,她便抹著眼淚跑進瞭屋裡,天同星君轉身把門關好,又往旁邊走瞭幾步然後轉過身來看向賀思慕。

天同星君乃是星卿宮裡的甲等星君,主福,是這世上修為最高的凡人之一。他有年輕而溫和的面容,長嘆一聲道:“殿下,我已盡力調養並給他祝符。隻是他陽氣損耗太過,身體底子也折騰壞瞭,我……隻能盡力而為。”

賀思慕低下眼眸,她開門見山道:“他還有多久?”

“如果好好休息的話,大概能有十年左右。”天同星君斟酌著說道。

“他若能好好休息,就不是段胥瞭。”賀思慕苦笑。

“若還是這般折騰,縱使身負我的祝符,加上我全力調養,他……也不過兩年。”

賀思慕沉默瞭片刻,抬眸望去,晴日裡的天空不知何時飄起瞭雪。細細的雪花在陽光裡慢悠悠地落下來,晶瑩透亮,如同琉璃世界般,落在地上便化成瞭水。

她第二次見到段胥的時候,在涼州也下瞭這樣一場雪。那時候沉英也還隻是個一心想要吃飯的孩子,她摟著沉英,段胥把帷帽按在她的頭上,她從紗簾縫隙裡看著他的背影,輕快而挺拔。

晴日白雪,世上少年。

而晴日裡的白雪,突然而至,落地便化為水,短暫如夢境。

“好的,我知道瞭。日後還要勞煩星君。”賀思慕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而虛浮。

天同星君行禮道:“不必言謝。”

屋內突然傳來一陣東西掉落摔碎的聲音,賀思慕思緒回籠立刻轉身推門而入,便看見床頭櫃子傾倒,花瓶摔碎在地。段胥摔倒在地上,仿佛是想要下地行走卻失敗瞭。段靜元扶著段胥,淚水漣漣地喊著:“三哥……”

賀思慕立刻走上去把段胥扶瞭起來,段胥抓住賀思慕的胳膊,在賀思慕意圖把他扶回床上之前,開口說道:“方先野……方先野自盡瞭?”

他滿目赤紅,這幾個字仿佛從牙關裡擠出來似的。

賀思慕沉默一瞬,道:“昨日我看過鬼冊,沒有他的名字。他已經往生去瞭。”

段胥閉上眼睛,捂著額頭安靜瞭一會兒,突然莫名地笑起來。笑聲由低而高,逐漸變得張狂而淒厲,仿佛有狂風從他孱弱的身體裡席卷而出,要把這荒唐的世界掀個底朝天。

賀思慕抓住他的手腕,他顫瞭顫,慢慢地放下手去,赤紅的眼裡一片漫無邊際的瘋狂。

他笑道:“皇上想殺我想瘋瞭,那我便上門去,看看誰能殺瞭誰!”

是夜燭火跳躍,年輕的大梁皇上正皺著眉頭批閱奏折,朝上發生的鬧劇一時間使他的計劃擱置,刑部說無人可證,假詔一事隻能定成懸案。段夫人又跑到太後那邊哭訴,太後便也說那是假詔,要他要善待功臣。

段胥自然是功臣,居功至偉,北岸的軍隊隻聽他的話,先皇的詔書召不回來。他的詔令段胥倒是聽瞭,卻也帶回軍隊萬人名為受閱,實為威脅。甚至於派到北岸的新帥,也死得不明不白。

這樣掌控不住的人,怎麼能留。

皇上正這樣想著,突然感覺到脖頸上一涼,他被什麼纏住瞭脖子,他驚得想要大呼救駕,卻發現旁邊的侍者已經暈倒在地,而他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一個人影幽幽地站到他面前,他定睛一看,不是段胥是誰?

段胥一身黑衣,面色蒼白,雙目通紅,如同陰曹地府的鬼魅。他淡淡地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來,翹著腿望向這世上最高貴的帝王。

皇上在自己的脖子上胡亂地抓,段胥平靜道:“皇上不顧前線戰事吃緊,想要趁著我病中將我殺死,我竟不知皇上這樣懼怕我?隻是眼下這個情況,不知道誰會死得快一點。”

皇上瞪著眼睛看著段胥。

段胥瞭然道:“皇上想知道我是怎麼進來的,我想進來自然就能進來,是不是,思慕?”

他話音剛落,殿上便憑空出現瞭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雙目沒有白色,漆黑的眼睛冷冷地望著皇上。皇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驚惶地向後縮。

賀思慕打瞭個響指,皇上脖子上的軟絲便消散。他捂著脖子不停咳嗽著,一邊咳嗽一邊啞著嗓子喊救駕,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上回蕩卻無人應聲。皇上站起身來倉皇奔到門邊去,卻發現門已經打不開,拍門也無人回應。

他驚詫地回過身來,望向段胥和賀思慕,他們任他鬧騰隻是悠然地看著,仿佛在告訴他——你跑不出去。

皇上的眼裡湧起怒火,他放下試圖拍門的手,指著段胥:“你膽敢……你敢這樣對朕!”

“我為什麼不敢!”段胥突然拍案而起,他笑著說:“你算個什麼東西?皇上?皇上有什麼瞭不起?你難不成是生瞭三頭六臂,還是七竅玲瓏心?你會什麼?投個好胎?坐收漁翁之利?扶植心腹坐穩皇位?就隻能你殺別人,別人不能殺你?”

皇上梗著脖子道,怒不可遏道:“放肆!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

段胥嗤笑一聲,他道:“天下?你的天下有多大?你這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南都,井底之蛙也敢妄言天下?”

他幾步走向皇上,皇上連連退避還是被他揪住瞭衣襟,他道:“既然皇上這麼說,那臣便帶你看看你的天下。”

倏忽之間便天地變換,皇上眼睜睜地看著眨眼之間,皇宮殿內的所有擺設盡數消失,他們立於一片焦土之上,兩邊傳來震耳欲聾的戰鼓聲。

段胥松開皇上的衣襟,皇上踉蹌兩步,一低頭卻看見自己踩在一個士兵的斷肢之上,瞬間大喊一聲跌倒在地。隻見黑夜裡無數人舉著刀穿過他們的身體互相砍殺,殺聲陣陣,血肉橫飛,月光仿佛也變成瞭赤色,這片土地如同一個吃人的熔爐,無數人被絞碎於此。

皇上驚慌地叫著救駕,卻無人應答,甚至無人看到他們。他們像是戰場上的三個幽魂。

段胥走到皇上面前,月光之下仿佛地獄而來的修羅,居高臨下看著他道:“皇上,你看到瞭麼,這裡也是你的天下,你當做青史功績的北岸前線每日都有千百亡魂。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屬於踏在這土地上的每一個人。你高坐明堂之上,腳踩之地不過方寸,當真以為天下就屬於你,他們要為你而死為你而活?”

他一把拎起皇上的領子,在他驚惶的眼神裡一字一頓地說:“是你,要為他們而死,為他們而活。做不好這件事,你就不配說天下二字。”

皇上顫瞭半天,強硬地撐起一口氣,道:“段舜息!你這個亂臣賊子!你便殺瞭朕,朕絕不像你這樣的逆臣低頭!”

段胥偏過頭,他嘲諷地笑道:“亂臣賊子、逆臣?逼死賢臣的君主也敢說這幾個字?”

突然間天地變換,他們又回到瞭那個燭火照耀的明亮宮殿,周圍溫暖安靜,仿佛剛剛的血海地獄隻是幻覺。皇上驚恐地看瞭看段胥,又看瞭看賀思慕,回過神來道:“段舜息,你……你會妖術!”

段胥放開瞭皇上的領子,皇上一下子坐在地上。

段胥淡淡地望著他,說道:“沒錯,我會。”

“我對你的皇位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我會把胡契人趕跑,讓他們再也無法染指中原。你最好好好看著你的位置,好好治理這天下,別被其他人搶瞭去。我不害你也不忠你,隻要你別礙我的事。”

他蹲下身去指著皇上道:“這話我隻說一次,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弟弟死瞭,我的朋友死瞭,你再敢碰我的人一根手指,我就敢立刻弒君。我有通天的妖術,便是你有什麼高墻禁軍,我還能如今日這樣沖進來殺你。你該祈禱我活著,若我死瞭更要日日糾纏於你。”

皇上顫聲道:“段舜息……你……你瘋瞭!”

段胥笑起來,笑得明朗艷烈,贊同地點頭道:“是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得罪一個瘋子。現在就寫詔書,讓我回北方。”

清晨寧樂殿的侍者醒來之時,便看見皇上面色蒼白脫力地坐在地上,仿佛是遭受重擊般魂不守舍,連忙去喊太醫來診治。打開門卻看見滿地白雪皚皚中,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身影逐漸遠去,他背著手拿著一道詔書,在風雪之中留下四行腳印。

侍者揉瞭揉眼睛,段胥的身邊居然還有兩行腳印,在大雪紛飛中伴著他的腳步一路前行,詭異至極。在他看不見的世界裡,有個身著紅色三重衣,黑發銀簪的姑娘扶著段胥的胳膊,同他一起慢慢地走出宮墻去。

侍者轉頭跑到皇上身邊,攙扶他起身道:“陛下……這是……這是刺客啊!”

皇上的目光慢慢移到那個背影上,他好像終於喘上一口氣來,咬牙切齒道:“不是,是朕……深夜……密詔段舜息入宮,賜他聖旨……命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征討丹支。”

段胥在雪地裡的身體顫瞭顫,賀思慕扶住他,他疲憊地笑著,說道:“我壞瞭你的規矩罷。”

賀思慕扶著他的肩膀,道:“我一句話也沒說,不過是帶你們跑瞭一趟幽州,壞瞭什麼規矩。”

頓瞭頓,她嘆息一聲說:“下不為例。風夷他們要是追究起來,便讓他們將我灰飛煙滅好瞭,看他們能不能找到更好的鬼王。”

“賀思慕,你怎麼也說起這種話來瞭?”

“大概是被你帶的,也瘋瞭。”

段胥倚在賀思慕的肩膀上,低低地笑起來,笑著笑著他便抓住賀思慕的袖子哽咽瞭。

進宮之前井彥來找他,將搜方先野府邸時搜出來的書簡策論都給瞭他,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有一句方先野的遺言要帶給他。

方先野說——君子死知己。我將來要托生到北岸去,請你務必,要讓我活在一個漢人的盛世。

《白日提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