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所惑 紫姬*風夷番外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這便是神明們對於人間的意義——明法和成理。是四季變換,生老病死,萬物萬靈的秩序。

她一直認為,神並不在人間彰顯自己的力量,並不聽從人的祈求,秩序已成,萬物相生相克,任何偏愛都是對於秩序的破壞。

成為這個千年維護人間秩序的神監後,某天一個莽撞不知所謂的少年突然闖進瞭天庭,怒氣沖沖地破口大罵,句句直指人間秩序。

她問同僚這是怎麼回事,同僚笑著說——司命啊,這還是上任神監留下的舊政,說是要給凡人一個糾錯的機會,所以留瞭個上達天庭的口子。這個凡人有熒惑血脈,是世人中最容易上來的。

她想,原來是熒惑血脈。不過近來人世諸事安好並無大亂,秩序平穩運轉,便是這熒惑血脈也在他的命數裡安穩地活著,跑到天庭前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這個凡人為何要如此無事生非?

她說——人性原本貪婪無度,無論得到瞭什麼也不會滿足,總還想要更多,放他們上來做什麼呢?這個口子不必留瞭罷。

同僚搖著頭,提醒她說既然要取消上任神監羲和留下的政策,就必須要有充足的理由,不可隨意而行。

她望著庭下那少年憤怒的眼睛,便道——好啊,那我就隨他下界走一圈。

那少年看見她走出來,似乎愣瞭愣,他問她:“你是誰?”

“我是這個千年的神監,我叫紫姬。”她這樣說道。

紫姬是她萬年以前沒有飛升時的名字,她關於那段時間能記得的也就是這個名字瞭。

她最初下界來的目的,是要讓凡人再也不可無事上天界的。

這個少年禾枷風夷,是她所設的熒惑血脈中的一代。熒惑血脈的命運便是天才、強大、赤誠與早亡,很少有熒惑血脈能活過四十歲。禾枷風夷又天生體弱,或許這便是他不滿他宿命的理由。

他說:“既然到瞭人間那就是我的地盤瞭,紫姬大人,我正好缺個仆人,不知道你肯不肯屈尊啊?”

他似乎對她很不滿,存瞭戲弄的心思。她想,這果然就是個心有不甘的普通人罷瞭。

“可以。”

她答應得很爽快。

從那之後她就和禾枷風夷相伴而行,形影不離。禾枷風夷雖說要讓她當仆人,卻也不曾讓她幹過仆人的事情,相反倒是他時常在照看她。

“你怎麼又不穿鞋子?”某個集市上,他跑過來把鞋子放到她腳下,抬頭問她:“你是不是不會穿鞋啊?”

在她猶豫的瞬間,他摁瞭摁太陽穴,彎下腰來幫她把鞋子穿好。然後他直起身拿過她手裡的那籃水果,長嘆一聲道:“你看看你買的這籃水果,隻有上面一層是好的,下面都爛瞭!”

“你是不知道世上有騙子嗎?不對罷,騙子不也是你們設計的嗎?”他打量瞭她片刻,笑道:“紙上談兵的傢夥們。”

說罷轉過身去,邊走邊說:“你剛剛是在哪一傢買的,我去給你討公道。”

她想,生活於此和設計秩序終究是不一樣的,不過作為神明她並沒有錯。畢竟在她的設計下成長起來的這個少年,果然如她需要的那樣善良而赤誠。

強大的力量隻有放在這樣的人手裡,才不會失控。

再加一重早亡的束縛,便不至於人心被世情磋磨變惡,這力量就更加穩妥。

她對她的秩序很滿意。

禾枷風夷自小體弱多病,吹個風淋個雨著個涼,都可能會有性命之憂。也隻有春秋兩季天氣和煦時,有精力出遠門。她便隨他去除邪祟,他們經過的地方許多人過得很苦,甚至於民不聊生。他便會說:“神明大人,看看你們安排下的這個世界啊。”

她說,這世上有雄山大川,也有谷地河流,人間出生便有身份高低、體質強弱、幸福與不幸,原本就是正常的。更何況你不是來救這些不幸者瞭麼?

禾枷風夷便會有些生氣,他說若是他不救呢,若是他害人呢?

她說,你不會的,你不是這樣的人。

在這種時候,禾枷風夷往往無話可說。後來他說,他覺得她看他,仿佛是女媧看著自己甩出的完美泥點子。

——你總是這樣,高高在上。

後來她在禾枷風夷身邊,又見到瞭她設計好命運中的另外一位——鬼王賀思慕。在鬼王的命運裡,出生便為惡鬼,最是無欲無求的惡鬼,恰恰能成為因執念而生的群鬼之主。由這樣的惡鬼掌握鬼域,才令神明放心。

賀思慕亦如她所願,是一位非常稱職的鬼王。

——老祖宗很想作為人生活,她最愛人間瞭。沒有辦法可以讓鬼王成為凡人嗎?

禾枷風夷這樣問過她。

——沒有。

——不可以有嗎?

她便有些疑惑,她說——為什麼要有?目前這樣的秩序運轉平穩,並沒有產生任何差錯,既然沒有差錯,又何必節外生枝?

禾枷風夷看瞭她很久,她在他眼裡看到瞭輕蔑。

他說——膽小鬼,你回去罷。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要她回去。此後的許多年裡,他似乎已經放棄瞭說服她,有時候甚至說是自己當年年少輕狂,總是勸她早點回天庭去。

她卻能看見他眼裡藏得很深的輕蔑,經年不退。

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錯瞭,在人間她目睹的種種,甚至於禾枷風夷的存在,都向她證明瞭她秩序的完美。可是看到禾枷風夷的這種眼神時,她還是無端地有些難過。

她不走,她既然是神明,便並非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禾枷風夷便也隨她去,依然走到哪裡都和她一起,她已經對這個世界漸漸熟悉起來。如今是體弱的禾枷風夷,要依賴她瞭。

他每次生病的時候,痛苦地在床上輾轉反側,她總是覺得很難過。他提起他日漸來臨的死期時,她更不願意與他說起。

他似乎覺得很諷刺,他說這不是你設計的麼?

是的,這是她的設計。她並沒有覺得錯。

她隻是日漸覺得悲傷。

熒惑血脈還會傳承下去,以後還會有一個個像禾枷風夷這樣的人,叛逆赤誠又善良,最後死在宿命之下。他隻是世上萬萬生民中尋常的一個人。

但是現在他對她來說不僅僅是一個數字瞭。

他的死去不是一個數字的消亡,而是一塊生命尋不到補償的空白。

她陪著禾枷風夷介入鬼界的紛爭,看到賀思慕和段胥時,突然發覺段胥和賀思慕,恰似禾枷風夷與她。

賀思慕也不再是她完美秩序裡的一顆完美的棋子,賀思慕成瞭她。

天下所有人的生死離別,苦厄災痛,仿佛都發生在瞭她的身上。當她從她引以為豪的秩序裡感覺到痛苦時,一切都開始變得混亂起來。

她知道禾枷風夷的敏銳,他捕捉到瞭她的混亂。

於是他趁虛而入,一反常態,逼迫於她。

在握住禾枷風夷手的時候,她從他臉上看見瞭得意的笑容。她恍然發現,或許這麼多年裡,禾枷風夷的心灰意冷,認命不爭都是假的。他隻是在等待。

他在等,她對他產生感情。

等她被自己親手設計的秩序所碾壓,所傷害。等她開始動搖,開始懷疑,開始妥協。

——膽小鬼。

那時他是這麼說的,後來他也是這麼說的。他說,你就這麼害怕不完美?這人世間,下到惡鬼,上到神明,有什麼是完美的?

沒有感情的秩序,隻是傲慢而已。

在闊別天庭二十年後,她回到瞭天界。同僚見到她,便笑道——怎麼,神監要關入口瞭?

她搖搖頭,她說——不關瞭,是我要改秩序。

新的秩序裡,熒惑血脈到三十歲,便可選擇放棄力量得享天年,或者擁有力量而短壽。鬼王若得願以命換命的真心愛人,便可為凡人,失卻力量,卻得輪回。

——太久不去人間瞭,或許我們該多下去走走罷。

她這樣說著,同僚便有些驚訝,他道司命下去一趟,看起來變瞭很多。

或許還有更多要變的。

後來又過去一些年歲,禾枷風夷在街上走著,秋日天氣漸涼,路上的銀杏樹葉染上金色。

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禾枷風夷冷不丁地看到瞭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站在人潮之中,安靜地看著他。

他走過去,問道——神明大人,你來做什麼?

——來看看我新的秩序,有沒有差錯。

她像以前一樣,以平靜淡然的語調這樣說道。

風夷看瞭她片刻,笑起來與她並肩而行——要不要去看看老祖宗?她總是提到你,如今她也過得很幸福……

人間路邊的攤販喧囂著,街上彌漫著桂花香氣,她想原來她所遺忘的萬年之前,她便生活在這樣的一個人間。

她為紅塵所惑,特來投奔紅塵。

《白日提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