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博斯不在乎等待。這裡的景致很壯觀。他沒有在待客室的沙發上坐下,而是站在離玻璃一英尺的地方,飽覽著從市區的一幢幢樓房綿延到太平洋沿岸的景色。這裡是聯邦銀行大廈的第五十九層,克萊頓和以前在帕克中心[1]一樣,讓博斯在外面等,隻是帕克中心的待客室隻能看見市政廳背面的小塊區域。結束瞭在洛杉磯警察局效命的日子以後,克萊頓僅僅往西搬瞭五個街區,但上升勢頭卻遠大於此,在這幢被視為“洛杉磯金融之神”的摩天大樓辦公。

無論大樓外是否有景觀,博斯仍然不明白為何有人會想在聯邦銀行大廈弄間辦公室。這幢密西西比州西部的最高建築曾是兩次恐怖襲擊的目標,盡管都失敗瞭。博斯覺得,每天清晨進入這裡的玻璃門之後,人們除瞭要面臨巨大的工作壓力,還會非常不自在。幾個街區之外在建的威爾希爾大廈也許會讓聯邦銀行大廈減輕點壓力,那幢玻璃幕墻的摩天大樓建成後將取代聯邦銀行大廈,成為密西西比州西部最高的建築,或許會把恐怖襲擊者的目光吸引過去。

博斯很喜歡從高處俯瞰這座城市。年輕的時候,他經常在完成正常值班任務後以觀察員的身份登上局裡的一艘飛艇——隻是為瞭在洛杉磯上空兜兜風,重溫這座城市無垠的天際。

他俯視著110號高速公路,發現它一直延伸到洛杉磯南區。他還看到瞭腳下一些大樓樓頂的直升機停機坪。直升機漸漸成為洛杉磯精英階層的通勤工具。聽說洛杉磯湖人隊和洛杉磯快船隊[2]的高薪球員現在都會乘直升機去斯泰普斯中心訓練比賽。

玻璃厚得足以遮擋一切聲音。腳下的城市很安靜,博斯聽見身後的接待員用相同的問候語一遍遍地接電話:“這裡是三叉戟安保公司,有什麼能幫忙的嗎?”

博斯註視著一輛在菲格羅亞路上向南朝洛杉磯生活區方向快速駛去的巡邏車。博斯看見巡邏車的車廂上漆著“01”兩個數字,知道這輛車隸屬於中央分局。很快一艘飛艇跟上瞭那輛巡邏車,飛行在比博斯站著的樓層略低的高度。觀察飛艇行進時,博斯被身後的人聲拉回瞭現實。

“是博斯先生嗎?”

博斯轉過身,看見一位女人站在待客室中間。她不是接待員。

“我是格洛麗亞,我們在電話上聊過。”

“是的,沒錯,”博斯說,“你是克萊頓先生的助理。”

“是的,很高興見到你。我們進去吧。”

“太好瞭。再等下去我就要跳樓瞭。”

格洛麗亞沒有笑。她領博斯穿過一道門,走進一條兩邊墻上完美排列著帶框水彩畫的走廊。

“這是耐沖擊玻璃,”她說,“可以扛得住五級颶風。”

“能知道這個太好瞭,”博斯說,“開個玩笑,你上司有讓人等的傳統——他在警察局當副局長的時候就這樣。”

“哦,真的嗎?在這裡我倒沒註意到。”

這話無法讓博斯信服,格洛麗亞到接待室接他的時候已經比約定的會面時間遲瞭十五分鐘。

“往上爬的時候他一定在管理手冊中讀到過,”博斯說,“即便對方守時也要讓他們等一會兒。這樣帶人進入會議室的時候,你就占得先手,讓對方知道你很忙。”

“我對管理理念不是很瞭解。”

“也許更像是當警察的理念。”

他們走入一個大辦公區。外面的辦公區放著兩張隔開的辦公桌,一張辦公桌的後面坐著個穿西服的二十來歲的男人,另一張旁邊沒人,博斯心想這肯定是格洛麗亞的辦公桌。他們從兩張桌子中間的通道走到一扇門前。格洛麗亞打開門,然後退到一邊。

“進去吧,”她說,“要給你送瓶水嗎?”

“不用,”博斯說,“謝謝你。”

博斯走入一個比外面辦公區更大的房間。這間大辦公室左邊放著辦公桌,右邊是進行非正式會談的區域,右邊區域裡放著兩張沙發,中間隔著玻璃臺面的茶幾。克萊頓坐在辦公桌後面,這說明和博斯的見面將是正式的。

博斯已經有十多年沒見過克萊頓瞭。他不記得上次見是因為什麼事,隻知道那是克萊頓主持的一次小組會,克萊頓在會上做瞭有關加班經費和警局差旅條例的報告。那時克萊頓在局裡主管統計,在履行多項管理職能的同時,還要主管各個部門的預算。他以實行嚴格的加班制度而聞名,警察加班需要在綠色的加班申請條上逐條說明原因,並報請主管批準。因為主管通常在加班結束後才能決定是否批準,因此新的加班制度被看作不讓警察加班的舉措。但警察常常加班卻不被批準,或僅僅以調休相抵沖。正是在擔任那個職位期間,克萊頓以“克萊蠢”[3]的名號被警察局上下所熟知。

雖然在那之後不久克萊頓就離開警局,加入私營企業,但“小綠條”仍然在用。克萊頓在警察局留下的印記不是大無畏的營救,不是槍戰,也不是抓獲哪個窮兇極惡的歹徒,而是那一張張小小的綠色加班申請條。

“進來,哈裡,”克萊頓說,“快坐下。”

博斯向辦公桌走過去。克萊頓比博斯大幾歲,但體形保持得不錯。克萊頓坐在辦公桌後面,向博斯伸出手。他身上穿著件根據他精幹體形定制、看上去像張紙幣的西服。博斯和他握手,然後坐在辦公桌前。博斯沒有為這次約見精心打扮。他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藍色的牛仔襯衫,襯衫的外面套瞭件至少穿瞭十一二年的深褐色燈芯絨夾克。博斯已經把局裡的制服用塑料袋裝好瞭。他不想為瞭和“克萊蠢”見面把制服拿出來穿。

“頭兒,你好。”博斯說。

“我不是什麼‘頭兒’瞭,”克萊頓笑著說,“叫我約翰好瞭。”

“那就叫你約翰吧。”

“抱歉讓你久等瞭。我剛才在和一位客戶打電話,客戶總得放在第一位,你說是嗎?”

“是的,沒問題。我剛剛在欣賞這裡的景致。”

克萊頓身後的窗戶對著大樓的另一個方向,從市政中心向東北方向延伸到聖貝納迪諾被白雪覆蓋的群山。但博斯覺得克萊頓之所以選擇這裡不是為瞭看山,而是為瞭身下的市政中心。從克萊頓的辦公桌可以看到市政廳、警政大樓和洛杉磯時報大廈的尖頂。克萊頓居高臨下。

“從這個角度看世界真是蔚為壯觀。”克萊頓說。

博斯點點頭,詢問克萊頓讓他來這兒的目的。

“約翰,”他說,“要我做點什麼?”

“首先,很感謝你在不清楚我為何見你的情況下撥冗來此。格洛麗亞說她費瞭好大的勁才說動你。”

“我對此感到抱歉。但正如我對她說的那樣,如果你要給我份活幹,那大可不必。我現在手裡有活。”

“我知道你在聖貝納迪諾找瞭份工作。但那是兼職,不是嗎?”

他的話帶著點嘲弄的意味,博斯想起他看過的一部電影裡的一句臺詞:“如果你不是個警察,那你就是個小人物。”如果你在哪個微不足道的部門工作,那你還是個小人物。

“這份工作已經夠我忙的瞭,”博斯說,“我還有份私活,時不時得幹上一票。”

“都是別人轉給你的活,對嗎?”

博斯看瞭克萊頓一會兒。

“我應該為你對我的徹查感動嗎?”怔瞭半晌之後他才說,“我對在這裡工作不感興趣。無論付我多少錢,叫我跟什麼案子,我都不會來這裡。”

“哈裡,問你件事,”克萊頓說,“你知道這是幹什麼的嗎?”

回話之前,博斯看瞭看克萊頓背後的群山。

“我知道你們在為闊綽的傢夥提供高級安保服務。”他說。

“說得沒錯。”克萊頓說。

克萊頓豎起右手的三根手指,擺出博斯覺得應該是三叉戟的形狀來。

“我們三叉戟安保公司,”克萊頓說,“提供專業的財務安全、技術安全和人身安全服務。十年前,我設立瞭三叉戟安保公司的加利福尼亞分部,現在我們在紐約、波士頓、芝加哥、邁阿密、倫敦、法蘭克福和這裡都有分部。我們正準備在伊斯坦佈爾再開一傢。三叉戟安保公司是一傢擁有幾千名員工、在業界具有豐富經驗的超大型公司。”

“真瞭不起。”博斯說。

來這裡之前,博斯花十分鐘用手提電腦大致瞭解瞭三叉戟公司的信息。這傢迎合高層次消費者的安保公司由一位名叫丹尼斯·勞頓的運輸業大亨於一九九六年在紐約創立。勞頓曾經在菲律賓被匪徒綁架,在交瞭贖金後才得以釋放。公司設立伊始,勞頓雇紐約市警察局的前局長為他站臺,然後每到一地都照樣學樣,從當地警察局雇局長或高警階警官後向媒體推出,並利用他們同警方進行必需的合作。據說勞頓十年前想雇這裡的警察局局長為洛杉磯分部的主事人,但被拒絕瞭,隻能找來備選的克萊頓作為替補。

“我告訴過你的助理,我不想在三叉戟公司供職,”博斯說,“她說不是為瞭任職的事情。那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要叫我來,說清楚後我們就能各幹各的瞭。”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並不是要在三叉戟公司給你提供一個職位,”克萊頓說,“老實說,在處理涉及公司員工和警方的問題上,我們對洛杉磯警察局必須表現出全力合作和充分尊敬的態度,做事千萬得小心一點。招你做三叉戟員工的話,反倒會給公司惹來麻煩。”

“你是說我身上還有官司沒有瞭結嗎?”

“是的。”

過去一年的大部分時間,博斯都在和工作瞭三十多年的單位打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博斯之所以起訴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被非法強令退休瞭。這場官司使警局內部對博斯產生瞭恨意。博斯在效命期間破瞭一百多件謀殺案的功績似乎根本無關緊要。官司雖然結瞭,但警局內部的一些人仍然對博斯怨恨滿滿,尤其是警局的上層人士。

“把我引入三叉戟內部的話,會影響你們和洛杉磯警察局之間的關系,”博斯說,“我理解這點。但你要我來究竟是為什麼呢?”

克萊頓點點頭。該討論正題瞭。

“你知道惠特尼·萬斯這個名字嗎?”

博斯點點頭。

“我當然知道。”他說。

“萬斯是我們的一位客戶,”克萊頓說,“他開辦的工程公司也是。”

“惠特尼·萬斯應該有八十多歲瞭。”

“八十五歲。他……”

克萊頓打開辦公桌上層中間的抽屜,拿出一份文件。他把文件放在兩人之間的桌子上。博斯發現這是張附有存根的打印支票。他沒戴眼鏡,看不出支票的數額和其他細節。

“他想找你談談。”克萊頓結束瞭陳述。

“想找我談什麼?”博斯問。

“我不知道。他說這是件私事,並特別點名要你。他說他隻願意和你談這件事。這是張面額為一萬美元的保付支票。隻要和他見上一面,無論見面之後是否會有進一步的工作,你都能得到這張支票。”

博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此時因為官司的判決他不缺錢用,但他把大多數錢投入一個長期投資賬戶,讓他可以安然進入晚年並給女兒留下固定份額。可女兒還有兩年多的大學要讀,之後還要付研究生的學費。博斯的女兒申請瞭幾筆豐厚的獎學金,但餘下的部分短期內還是由他負擔。在他看來,一萬美元無疑會派上很大用場。

“什麼時候在哪兒見面?”考慮瞭一會兒,博斯問。

“明天早上九點在萬斯先生帕薩迪納的傢裡,”克萊頓說,“地址在支票收據上,你或許應該穿得更好些。”

博斯沒有理會克萊頓對他穿著的諷刺。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眼鏡,一邊戴上眼鏡,一邊把手伸過桌子拿起支票。支票上寫瞭他的全名——希羅尼穆斯·博斯。

支票底部橫貫著一道打孔線。打孔線下面寫著萬斯傢的地址、會面時間和“別帶武器”的警告。博斯沿著打孔線折疊起支票,看著克萊頓,把支票放進外套。

“我這就去銀行,”他說,“把支票存瞭。支票沒問題的話,明天我就去。”

克萊頓狡黠地笑瞭。

“不會有問題的。”

博斯點點頭。

“我想應該沒什麼問題。”他說。

說完他轉身要走。

“博斯,還有件事。”克萊頓說。

博斯註意到僅僅十分鐘之隔,克萊頓已經從叫他的名字改口叫起他的姓氏瞭。

“還有什麼事要談?”博斯問。

“我完全不知道老人想要你幹什麼,但我想盡量保護他,”克萊頓說,“他不僅僅是我的客戶,我不想看到他在人生的這個階段受騙。無論他想要你幹什麼,我都得知情。”

“受騙?克萊頓,沒搞錯吧?是你打電話找我的!如果有人受騙的話,那也隻會是我。付多少錢是他的選擇,談不上受不受騙。”

“我保證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想說剛剛給你的一萬美元得確保你會去帕薩迪納。”

博斯點點頭。

“這點我可以保證,”他說,“明天我會去見老人,看看他想找我談什麼事。但如果他真成瞭我的客戶,那無論談的是什麼事,都隻會局限於他和我之間。除非萬斯先生說要把你包含在內,否則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情。無論和哪個客戶,我都是這麼工作的。”

博斯轉身向門口走去。到門口時他回頭看瞭眼克萊頓。

“為這麼好的景致謝謝你。”

他轉身關上門。

出去的時候,他去前臺驗證瞭停車收據。博斯要確保克萊頓支付停車的二十美元和侍者代他泊車的費用。

[1]洛杉磯警察總署所在地。

[2]NBA的兩支職業籃球隊。

[3]原文為Cretin,意為“白癡”,同克萊頓(Creighton)諧音,故譯為“克萊蠢”。

《錯誤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