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博斯把車從山風公寓大樓往西開,開到月桂谷大道又折轉向北。上高速公路會開得快一些,但博斯並不著急,他想把阿比蓋爾·特恩佈爾告訴他的事好好琢磨琢磨。這時他也餓瞭,於是把車開進瞭一傢汽車餐廳。

在路邊吃完東西以後,他拿出手機,重撥瞭剛剛那個手機號碼——惠特尼·萬斯給他的那個。手機還是沒人接,博斯又一次給惠特尼留瞭言。

“萬斯先生,又是我。我要您回電給我。我想我已經查到你要的信息瞭。”

他掛斷手機,把手機放進中間控制板的杯托,然後重新匯入車流。

博斯又用瞭二十分鐘才從南至北穿過月桂谷。到瞭麥克萊街他往右拐進入聖費爾南多。偵查處辦公室還是沒人,博斯直接走向瞭自己的小隔間。

博斯首先檢查瞭發到他聖費爾南多警察局郵箱的郵件。收件箱裡有兩封新郵件,從標題可知,兩封郵件都是針對“割紗工”一案問詢的回復,第一封來自洛杉磯警察局谷西分局的警探。

親愛的哈裡·博斯,如果你是那個控告瞭自己服務瞭三十多年的警察局的傢夥,我想說我希望你患上癌癥,緩慢而痛苦地死去。如果你隻是和他同名,那我錯瞭,並祝你過得愉快。

博斯看瞭兩遍郵件,感覺火都快冒上來瞭。發火不是因為對方表現的敵意,他不在乎這個。他按下郵件上的回復按鈕,很快打瞭封回信。

馬特森警探,很高興得知谷西分局的警探們的職業水準完全符合洛杉磯市民的期望。你們沒有把請求者的請求視為有助於警局服務和保護市民,而是極盡能事加以侮辱。有你這種態度,我就放心瞭,看來谷西分局的性罪犯已經生活在極大的恐懼之中。

博斯正要按下發送按鈕時,突然覺得還是刪掉為好。他試著把惱怒拋到一邊。對方不在博斯覺得“割紗工”活動頻繁的米森分局和山麓分局工作,沒必要和這種人動氣。

他繼續打開第二封郵件。郵件發自格倫代爾的一位警探。這是封確認收到博斯互通信息請求的確認函。這位警探說,他會在局裡四處問問,之後會盡快給博斯回復。

博斯漫無目的的詢問獲得瞭幾封類似的回復。幸好,沒幾封像馬特森那樣。大多數博斯聯系的警探都很職業,在處理成堆經手案件的同時,他們答應一有消息會盡快給博斯回復。

他關上郵箱頁面,登錄機動車輛管理局的平臺。該找找多米尼克·聖阿內洛的信息瞭。博斯用出生日期算瞭一下,多米尼克應該六十五歲瞭。也許剛退休,靠退休金過活,完全不知道自己是筆豐厚遺產的繼承人。博斯不知道他是否離開過收養地奧克斯納德。他是否知道自己是領養的以及剛出生不久母親就死瞭呢?

博斯輸入出生證明上的姓名和出生日期,數據庫馬上給出瞭匹配信息,但內容非常短。多米尼克·聖阿內洛在一九六七年一月三十一日十六歲生日那天拿到瞭駕駛執照,但駕照既沒有換代也沒有上交。記錄的最後一行簡單地寫著“已故”兩個字。

博斯靠在椅子上,感覺肚子上像被人踢瞭似的。剛接手案子三十六小時,博斯卻感覺耗盡瞭精力。維比亞娜的事、阿比蓋爾的事,還有惠特尼幾十年後依然無法走出當年行徑所帶來的負疚感,現在又來瞭這個。照機動車輛管理局的記錄來看,惠特尼的兒子在第一張駕駛執照過期前就已經死瞭。

“哈裡,你還好嗎?”

博斯往左看瞭看,發現貝拉·盧爾德警探正在向隔斷墻另一邊自己的小隔間走去。

“我很好,”博斯說,“隻是……又走進瞭一條死胡同。”

“我知道那種感覺。”貝拉說。

貝拉坐下來,從他的視線裡消失瞭。貝拉身高還不到一米六,隔斷完全遮沒瞭她。博斯隻能幹瞪著眼看著電腦屏幕。記錄上沒有提到死亡的細節,隻知道死亡發生在第一張駕駛執照的有效時間內。博斯比多米尼克早一年拿到駕駛執照,是在一九六六年,他知道當時的駕駛執照是四年一換。這意味著多米尼克是在十六到二十歲之間死去的。

他知道報告客戶兒子的死訊時,一定要把能讓人信服的全部細節提供給惠特尼。他同樣知道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大多數年輕人不是死於車禍,就是死於戰爭。他身體向前傾,調出搜索頁面,輸入“搜索老兵紀念碑”這串字,搜索帶出一連串與華盛頓特區越南戰爭老兵紀念碑有關的鏈接,那座黑色的花崗巖紀念碑上刻著五萬七千多名越南戰爭中戰死的美軍士兵的姓名。

博斯登上越南退伍軍人紀念基金的網站。他曾經作為捐贈人上過這個網站,而且還在這個網站上查過沒有回國的戰友的信息。輸入“多米尼克·聖阿內洛”這個名字以後,一個士兵的名字和服役的細節跳瞭出來,他的預感應驗瞭。

閱讀多米尼克的服役經歷之前,博斯打量瞭一會兒網站上的死者照片。在這之前,博斯還沒有見過被調查對象的照片。他隻是在想象中描繪過維比亞娜和多米尼克的身影。此時電腦屏幕上卻出現瞭多米尼克穿西裝戴領帶的黑白照片。這張照片也許是在高中畢業時拍的,也許是入伍時拍的。年輕的多米尼克有著一頭黑發和一雙銳利的眼睛。即便是黑白照片,博斯也能看出他具有白人和拉丁裔的基因。博斯看著多米尼克的眼睛,覺得在這雙眼睛裡看到瞭與惠特尼·萬斯的相似之處。博斯本能地知道他面對的正是惠特尼的兒子。

記錄多米尼克信息的頁面列出瞭他的名字在紀念碑上所在的大致位置和行號,並且記錄瞭他服役和死亡的大致情況。博斯把這些內容都記錄在筆記本上。記錄上顯示多米尼克是個海軍醫務兵,入伍日期是他十八歲生日僅僅四個月之後的一九六九年六月一日。他的陣亡日期是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九日,他死在越南的西寧省。陣亡時多米尼克被分配在峴港的第一醫療營服役。葬禮舉行地點是洛杉磯國傢公墓。

博斯作為地道工程師在越南服過役,那時他們通常被人們稱為“地溝鼠”。由於這項專長,博斯經常被召到發現有地道系統的不同省份和戰區,去那裡對敵方的地道進行破壞。他得以和空軍、海軍、海軍陸戰隊等不同的部隊協同作戰。在越南的經歷和對那場戰爭的瞭解使他對網站上多米尼克·聖阿內洛的描述有瞭基本的瞭解。

博斯知道海軍醫務兵是個對海軍陸戰隊進行支持的醫療救護兵種。每個海軍陸戰隊的連隊都配備一名海軍義務兵。盡管被分配在峴港的第一醫療營,但他卻死在和老撾接壤的西寧省,通過死亡地點,博斯知道多米尼克是在海軍陸戰隊下屬連隊執行救護任務時犧牲的。

和紀念碑上以陣亡者死亡年份的先後順序排序不同,紀念基金的網站以陣亡者的死亡日期精確排序。這意味著博斯可以通過點擊屏幕上的左、右鍵查看和多米尼克在同一天陣亡的士兵的大致情況。他點擊著左鍵和右鍵,發現同一天在西寧省的陣亡美軍士兵共有八人。

越南戰爭中每天都有幾十個年輕士兵死去,但博斯認為在同一天同一省份死那麼多人頗有些不同尋常。他們不是死於伏擊,就是死於本方部隊的誤炸。博斯查看瞭所有死者的軍銜和兵種,發現他們都屬於海軍陸戰隊,其中有兩個飛行員,一個是戰鬥機上的機槍手。

這就是真相。博斯知道機槍手坐在直升機上——運送士兵出入叢林的運輸直升機。這時他意識到多米尼克·聖阿內洛所坐的直升機失事瞭。多米尼克興許死於父親協助制造的一架飛行器上。這其中殘忍的諷刺意味讓博斯驚呆瞭。他不知道該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惠特尼·萬斯。

“你確定你還好嗎?”

博斯抬起頭,看見貝拉在隔斷墻另一邊望著自己的小間。她正盯著博斯桌上的那沓出生證明。

“呃,我很好,”他飛快地說,“怎麼瞭?”

博斯嘗試著盡量隨意地把胳膊放在出生證明上,但動作太笨拙,他看得出貝拉明白他在掩飾什麼。

“我從山麓分局性犯罪組的一個朋友那裡收到封郵件,”貝拉說,“她說她那裡有個案子可能與我們在找的傢夥有所關聯。罪犯沒有割開紗窗或紗門,但其他方面都比較吻合。”

博斯發覺心頭騰起一股恐懼。

“是剛發生的案子嗎?”他問。

“不,是起懸案。她利用空閑時間為我們查看沒偵破的案子,結果發現瞭這個。這案子也許是在他開始割紗之前犯下的。”

“也許吧?”

“想和我一起過去嗎?”

“呃……”

“沒事,我一個人去。你看上去很忙。”

“我可以去,但如果你能自己解決……”

“我當然能。取得瞭什麼讓人激動的突破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你。”

貝拉離開辦公室,博斯重新投入工作。為瞭使記錄完整,他逐屏查看資料,記錄下西寧省這次任務中所有犧牲者的名字和生平。其間他發現隻有一個人被分配去當機槍手。博斯知道“休伊”直升機上一般會配備兩名機槍手——每扇機艙門各配備一名。這意味著這架直升機無論是被打下來的,還是墜地失事,也許還存在一位幸存者。

退出網站之前,博斯回到記錄多米尼克·聖阿內洛信息的那個網頁。他按下標註“紀念”的按鈕,進入人們紀念多米尼克·聖阿內洛服役和犧牲的頁面。博斯沒有細讀,隻是把網頁往下拉,發現從一九九九年開始,人們共留下瞭四十餘條評論。紀念基金的網站應該就是在那一年建立的。這時他開始逐條閱讀人們留下的評論,第一條是位自稱多米尼克在奧克斯納德高中的同班同學留下的,他說他永遠會記住多米尼克在遙遠土地所付出的犧牲。

一些評論來自無意中進入多米尼克頁面的陌生人,他們隻是想對犧牲的士兵致以哀悼。但也有些評論來自和他認識的人,比如高中同學。其中一位自稱是在海軍當過醫務兵的比爾·比辛格。比辛格於一九六九年年末和多米尼克坐船開拔到越南,被委派到停在南中國海一艘名叫“避難所”號的醫務船上執行醫療任務之前,兩人曾一起在聖迭戈受過訓。

看到這段評論以後,博斯不再翻動頁面。一九六九年末在胡志明市的古芝地道裡受傷以後,他曾經在“避難所”號的醫務船上接受治療。博斯意識到自己和多米尼克當時也許在同一條船上。

比辛格的評論使博斯確切地知道瞭多米尼克的遭遇。這段話仿佛直接在向多米尼克訴說,讀來令人久久難以忘懷。

尼克,聽到你所坐的直升機被打下來的消息時,我正在“避難所”號上吃飯。幸存下來的機槍手被送上瞭“避難所”號,因此我們知道瞭當時的情況。我對你的死感覺很內疚。任何人都不應死在離傢如此遙遠的地方,任何人都不應為這種幾無意義的事情而死。我記得我請求過你不要去第一醫療營。我的確請求過你。但你沒聽。你說你必須得到CMB,親眼看看戰爭。兄弟,對不起。因為沒攔住你,我感覺是我讓你死的。

博斯知道“CMB”是指戰鬥醫療徽章。在比辛格飽含情感的評論後面是另一位訪問者奧利維婭·麥克唐納的留言。

比爾,別這麼自責。我們都認識尼克,知道他很固執,又很喜歡探險。他參軍就是為瞭探險。他選擇醫療隊是他想做些能幫助別人,但不用殺任何人的事情。他表現出瞭大無畏的精神,我們應該贊美,不用為我們當時的行動而後悔。

這段留言明顯來自一個同多米尼克很親近的人,博斯覺得奧利維婭不是多米尼克的傢人,就是他的前女友。比辛格在奧利維婭的留言下面跟瞭回復,對奧利維婭的理解表示感謝。

博斯繼續翻看評論,發現奧利維婭·麥克唐納這些年裡還留過五次言,都是在老兵紀念日的十一月十一日留下的。這些留言沒那麼親密,大意都是“離去但從未被人忘懷”。

紀念頁面的頂端有個“註冊”按鈕,註冊者能接收到多米尼克的網頁上出現最新評論的提示。博斯把網頁拉到比辛格的那條評論,發現奧利維婭·麥克唐納的回復和他原先的評論僅隔瞭一天,比辛格向奧利維婭表示感謝的話語更是在奧利維婭留言的當天寫下的。

博斯斷定回復迅速的比辛格和奧利維婭都設置瞭消息提示功能。他飛快地在比爾的感謝留言下打開一個評論框,同時給比辛格和奧利維婭留瞭言。無論多米尼克的網頁的瀏覽量大不大,博斯都不想在公共論壇上暴露自己的目的。他編瞭條信息,希望比辛格和奧利維婭中至少有一個人會和他取得聯系。

奧利維婭和比爾,我是個越戰老兵。我在一九六九年負傷,在“避難所”號上接受過治療。我想和你們談談尼克。我有和他有關的信息。

博斯把個人郵箱和手機號碼附在下面,然後發送瞭這條留言。他希望很快能從其中一人那裡得到回復。

博斯打印出放有多米尼克·聖阿內洛照片的那一頁網頁,接著關上電腦。他合上筆記本,把筆記本放進口袋,拿上那沓出生證明離開瞭自己的小辦公間,從打印機托盤取走照片的打印件後,他便離開瞭偵查處辦公室。

《錯誤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