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儲漢君說出陳安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讓肖昆無比震驚,本已向門口走去的他回身看儲漢君,發現儲漢君臉上是絕望的神情。肖昆緩緩走回來,坐在儲漢君對面。

儲漢君的語調流露著痛苦:“二十幾年前,你師母和陳傢太太相差幾天生下一個男孩,就是陳安。而陳傢生下蘭雲。因為陳傢已有七個女兒,祖母盼孫心切,我就提議把兩個孩子互換,並為他們指腹為婚。蘭雲三歲的時候我們一傢來到上海,從此之後,蘭雲沒有再見過親生父母……你師母也沒有再見過陳安。你師母去世的時候死不瞑目,就是因為臨死之前都沒有見陳安一眼,她留下的遺囑也隻有一句話,要我答應她,一定讓陳安和蘭雲成親……”

聽瞭儲漢君這番話語,肖昆心潮起伏,不知說什麼是好。

儲漢君接著說下去:“誰知道命運如此弄人,陳安……竟然成瞭共產黨員……又竟然成瞭共產黨的叛徒……”

肖昆無言以對。

幾乎一夜間,儲漢君老瞭許多,皺紋裡多瞭愁苦:“我今天之所以告訴你這一切,並不是要你理解我,而是因為我信任你,讓你看見我心裡的軟弱。我無法戰勝骨肉親情的牽絆而大義滅親。”他沉默瞭一會兒:“你把這個秘密爛在心裡吧,不要讓別人知道。”

肖昆心情沉重,點瞭點頭。

監禁室的門打開,黑暗中照進一道光線。肖鵬狠狠地把陳安扔進監禁室,陳安撲倒在地上。肖鵬跟進來,一腳把門踢上,屋裡隻有高處的天窗射進的幾縷光線,顯得森冷陰暗。肖鵬仇恨的目光仿佛要把陳安燒死。陳安驚懼不安地看著肖鵬,隨著肖鵬一步步逼近,他一步步地向後退,退到墻角,退到無路可走。

肖鵬咬著牙:“說,303為什麼沒有來接頭?”

陳安強撐著:“我、我不是已經說瞭嗎?一定是303讓儲漢君替他去接頭的……”

肖鵬不語看著陳安,解下腰帶。陳安驚懼地說:“我沒撒謊!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就知道這麼多……”

肖鵬的皮帶狠狠掄下來,陳安捂著頭慘叫。肖鵬的皮帶又抽下來。陳安捂著腦袋滿地滾。

門突然開瞭,廖雲山站在門口:“肖鵬!住手!”

肖鵬收住皮帶。廖雲山走進來,冷冷地說:“打死他,隻需要一顆子彈就夠瞭。”

肖鵬不語。

廖雲山揮揮手:“你去吧。我單獨跟他談談。”

肖鵬走出,屋裡隻剩下廖雲山和陳安兩個人。陳安哆嗦著放下兩隻流血的手,慢慢靠墻坐在地上,眼淚流下來,絕望地哭泣。

廖雲山坐下,看著陳安:“你現在是不是非常後悔,當初一時沖動,參加瞭共產黨?”

陳安嘴咧瞭兩下,無聲痛哭。

廖雲山:“你在物質上已經高人一等瞭。你以為鬧革命很符合新潮流,可以讓你在精神上也高人一等。可沒想到,革命會讓你今天走投無路,生不如死。”

廖雲山的話戳到陳安的心窩上,陳安止住哭泣。

廖雲山居高臨下地看著陳安:“你這樣的軟骨頭,隻配過錦衣玉食的少爺日子,當個寄生蟲。可你偏偏認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你習慣於俯視眾生高看自己,當少爺滿足不瞭你的虛榮心,你還想當革命的領袖,成為新時代的先鋒。”

陳安擦瞭把眼淚,抬頭看廖雲山。廖雲山冷笑:“有今天,完全是你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陳安膽怯地小聲分辯:“我不是不交代……”

廖雲山:“政治風雲的起伏,你一竅不通,表面的官樣文章什麼都不能說明,這一點你更不會懂。在政治上,你是一個白癡。”

陳安突然說:“特派員,我知道303是誰!”廖雲山一愣:“誰?”陳安:“我幾次求見您,都被肖鵬攔住。因為他怕我告訴您,303是他的親哥哥肖昆。”

廖雲山又是一愣:“陳安,你可要知道,你這話意味著什麼。”

陳安索性說下去:“我知道。接頭當天,在車站肖昆與我擦肩而過,事後我才從儲蘭雲口中知道,他見過我的照片。之所以沒有在車站跟我接頭,是因為他看見瞭肖鵬。我說的句句是實話,一定是肖鵬告訴303不去接頭的,一定是肖鵬!”

猛然聽見這個消息,廖雲山面無表情看著陳安,心裡卻疾速盤算琢磨著。很快,廖雲山若無其事地笑瞭一下,看著陳安:“這是不可能的。你太低估肖鵬,更是低估瞭303和303背後的人。知道肖鵬跟你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是他有血性,有忠心,而你是空的,你什麼都沒有。”

陳安絕望地看著廖雲山。廖雲山站起來:“我暫時要留著你。”

陳安一下燃起希望。

廖雲山走到門邊:“因為我有殺,和不殺你的權力。”

廖雲山開門走出。陳安哆嗦著舉起兩隻流血的手看著,絕望地閉上眼睛靠在墻上。

徐傑生傢大門緊閉,門前的哨兵荷槍實彈,任何人不準出入。今天,從南京歸來的徐傑生把儲漢君、鄭乾坤和韓如潔三位請到傢中,說是久別小聚。

三位客人被讓進客廳,大傢坐下。

鄭乾坤開門見山:“群生,你不請,今天我和儲先生、韓先生也是不約而同地想來拜訪你。時局動蕩,又接連不斷發生各樣禍事,我們想……”

徐傑生打斷鄭乾坤:“請三位先生來我徐宅,我萬分歡迎。但是我有一個條件,莫談國事……”

韓如潔打斷徐傑生:“徐校長,國事可以莫談,但是不可能莫想莫做莫選擇,所以你那莫談隻是自欺欺人而已。”

徐傑生尷尬地笑笑:“韓先生批評得是,我這樣說自有苦衷,不得已而為之,還希望諸位能理解。儲先生,你說是不是?”

儲漢君嘆氣:“出瞭陳安這樣的逆子,是我傢門不幸,還有何顏面說東道西哪?群生,我今天來,心情非常復雜。一方面,我想請你幫忙,能不能讓陳安回傢,我親自管教;另一方面,我想親自北上與中共商談,想就此事與徐校長商量……”

韓如潔打斷儲漢君:“對不起儲先生我要打斷你。事到如今,您為什麼還抱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國共勝負結局已定,隻是時間問題。如果您再要北上和談,恐怕隻能被廖雲山理解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瞭。”

韓如潔這番話讓大傢一時無語。過瞭會兒,徐傑生說:“儲先生,陳安的事,我愛莫能助。此次面呈蔣公,雖然給足瞭我面子,但我心裡非常明白,隻是面子而已。陳安的生與死全在廖雲山一念之間,我無能為力,還請儲先生諒解。”

儲漢君黯然:“徐校長已經盡力而為瞭,是我儲某再次強你所難。”

徐傑生說:“至於國共的勝負結局,不用我說,三位先生都是心明眼亮之人。於我,這個話題避之惟恐不及,是讓人黯然神傷的。但於三位先生,卻是不得不直面,不得不正視的嚴峻現實。我的話已經超出瞭我的身份,隻是三位先生都是我敬重之人,我願意破戒,以誠相待。”

鄭乾坤嘆道:“是啊,是去是留,已迫在眉睫啊。”

韓如潔:“其實無所謂去留,隻有去與去。是去臺灣,還是去跟共產黨北上。諸位想想,留在上海等於被動選擇瞭共產黨,廖雲山能甘心嗎?所以,無論哪種選擇,我們都是要離開上海的。我的話直,但卻是大實話。”

三人各懷心事,均無話可說。屋子裡氣氛沉悶起來。徐傑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從何說起,隻好自己端起茶杯喝著。

院子裡很靜。校長待客,沒人敢喧嘩。隻有一隻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無拘無束地蹦跳著,叫著……

經過認真地思索,肖昆做出瞭一個在當前應是十分重大而又十分危險的決定。他匆匆趕回商行,賈程程正在這兒等他。一見面,賈程程就報告說:“我已經通知除奸隊瞭,隻要陳安從特別行動隊出來……”

肖昆打斷她:“取消這道命令。”

賈程程愣瞭:“為什麼?這是你命令的,怎麼一轉眼就變瞭?”

肖昆說:“理由過一段我會告訴你的。”賈程程有點急切:“可你想過沒有,陳安被派來的任務是協助你爭取儲漢君和徐傑生,留著陳安,無疑是把徐傑生推到危險境地……”肖昆點頭:“我知道。”賈程程:“知道你還取消這道命令嗎?”

沉瞭一下,肖昆緩緩點頭:“取消。”

賈程程卡住瞭,少頃:“我無言以對。陳安叛變,對我們的打擊已經夠大的瞭,本以為拿到那份絕密文件,爭取儲漢君的工作會順利得多。現在不僅事與願違,甚至向相反的方向發展。陳安活著,在廖雲山的手裡,儲漢君就有可能向廖雲山低頭。我在儲先生身邊工作這段時間,看得非常明白,儲漢君是個非常傳統的知識分子,禮賢恭儉讓是他恪守的道德原則,他不會為自己的利益向誰低頭,但面對陳安,這樣一個有恩於他的陳傢唯一的兒子,他可能會出賣自己的原則。畢竟感情和理智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

肖昆搖搖頭:“殺瞭陳安易如反掌,卻不是現在。”賈程程:“那是什麼時候?”肖昆:“儲先生能邁過感情這道障礙的時候。我們必須給他時間。”

賈程程苦笑:“我們沒有的,恰恰就是時間。我一天天地在算,我們還有……”

肖昆打斷她:“寧可任務失敗,也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那不是我們共產黨的工作作風。我心意已定,隻有儲先生心甘情願地跟著我們北上,我們的爭取工作才有意義,否則就與國民黨並無二致瞭。”

賈程程無話可說。肖昆:“你趕緊去,取消剛發出的命令。”賈程程斷然地說:“這個決定一定要上報,並且得到許可。”

肖昆點頭:“對。你立刻去發報請示,我希望當面匯報和請示。”賈程程站起來:“那徐傑生呢?如果陳安沒有供出徐傑生,隻有一種可能,是他要抓住徐傑生這根救命稻草。如果那樣,沒有思想準備的徐傑生必然對我們產生極大反感,爭取工作可能就回天無力瞭。”

肖昆思索一陣:“不要那麼悲觀程程,你想想,黨組織之所以要爭取徐傑生北上,是有深刻原因的,並不會因為陳安叛變,徐傑生在國民黨內岌岌可危的地位就能改變,要發生的事是一定會發生的。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們沉下心來,等候風的出現。”

賈程程看著肖昆,有些傷感:“我總是不如你……”

陳安接頭失敗,肖鵬又一次受挫,他在調查另一個環節。操場上章默美被叫到遠離隊員的地方,肖鵬站住,轉向章默美:“你知道陳安和303接頭失敗瞭嗎?”

章默美一愣:“不知道。”

肖鵬反問:“不知道?”章默美說:“我怎麼會知道?隊長並沒有告訴我,陳安何時接頭,跟誰接頭。”肖鵬冷笑:“我也並沒有告訴你陳安是地下黨,你怎麼知道的?”章默美直視肖鵬:“隊長話裡有話,不妨直說。”

肖鵬:“這次接頭密之又密,我們卻撲瞭個空,不僅又被303戲弄瞭,還暴露瞭陳安叛徒的身份。真可謂賠瞭夫人又折兵。”

章默美:“隊長懷疑是我泄露瞭消息?可我並不知道303是誰。”

肖鵬盯著章默美:“你依據什麼認為我懷疑你?”章默美:“那還用說嗎?否則隊長匆忙命令我回來,又以這樣質問的口氣,能為哪般?”肖鵬沉默瞭一會兒:“陳安與303定在中午一點半接頭。在這期間,賈程程在幹什麼?”

章默美想瞭一下:“雖然我確實不知道陳安與303今天接頭,但我感覺到陳安情緒異樣。一上午他幾乎在屋裡沒出來,這和往常大不一樣。所以我按照隊長的指示一直盯著賈程程。陳安離開傢之後,賈程程也要走。我想辦法拖住瞭她,後來她還是走瞭……”一邊說,章默美一邊觀察著肖鵬。

肖鵬問:“她去哪瞭?”章默美:“出瞭儲傢,門口沒有洋車,她走瞭大概一百米,在福興路口上瞭一輛人力車,人力車向生活書店那個方向去瞭。”

肖鵬琢磨著:“生活書店……與越興茶樓完全相反。”

章默美:“離開儲傢之前,賈程程說,她忘瞭叔叔讓她從肖老板公司開一張支票,怕叔叔誤解肖老板,匆匆走瞭。生活書店那個方向是賈鴻谷公司所在地。”

肖鵬心情復雜,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望。他當然不敢在章默美面前流露。對於賈程程,他覺得自己是真的愛上她瞭,可這種愛,隱隱地讓他感到危險,感到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不對。

章默美說:“兩點多的時候,肖老板來給儲先生送新配的眼鏡,儲先生不在,他等瞭一會兒。儲先生回來之後情緒非常不好,突然讓儲蘭雲馬上跟陳安結婚……”章默美仍觀察著面無表情看著遠處的肖鵬:“這個時間段儲傢發生的事兒,就這麼多。”

肖鵬目光轉向章默美:“你和賈程程的關系怎麼樣?”

章默美:“應該說很好,賈小姐善解人意,很尊重我。”她的話是出自真心的。

肖鵬:“如果她有恩於你,你無以回報,這個時候,你發現她是共產黨,你會報告嗎?”章默美一笑:“我說會,隊長相信嗎?隊長應該知道,這種假設沒有意義。”肖鵬冷笑:“連假設你都不敢面對,更何談事實瞭。”章默美冷冷地看著肖鵬。肖鵬問:“你為什麼用這種目光看著我?”章默美:“因為我在想……如果隊長喜歡賈小姐,這時候意外知道她是共產黨,隊長會怎麼辦。”

這話戳瞭肖鵬的心,他不由得心頭一凜,看著章默美的目光變得有些興味。沉默瞭一會兒,他說:“你認為我會怎麼辦?”章默美:“在我看來,信仰並不完全是理智構成的,愛情也是一種信仰,隻不過愛情僅僅屬於自己。而對於一個軍人來說,個人的意志必須服從國傢。你希望自己是能夠犧牲愛情忠誠於國傢的人嗎?基本上……誰也不希望自己面臨這樣的考驗,成為這樣考驗的勝出者。”

肖鵬加重口氣:“你並沒回答我的問題。”章默美:“如果隊長的問題是一滴水,那麼我用江河回答瞭你。”肖鵬不語。章默美說:“我請求歸隊。”肖鵬不假思索:“不批準。”

章默美固執地說:“我自己去找廖特派員。”

說著要走,肖鵬喝道:“你給我站住。”肖鵬冷冷地,“打開你所有的警覺器官,進入特級戰時狀態,查出要跟陳安接頭卻沒有出現的303,才是你要面對的真正考驗。你願意服輸嗎?向一個隱蔽的對手。”

章默美抬眼看著肖鵬。肖鵬繼續說:“馬上回儲傢,隨時待命。”章默美隻有一個字的回答:“是。”

自從接頭失敗,肖鵬的心裡就沒踏實過。他現在隻有恨,恨303,恨陳安,恨儲漢君,也恨自己。他像一隻再次上滿發條的鐘表,毫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馬上開始瞭下一步的工作。打發走章默美,他回辦公室,一個一個地叫人到他這兒報到。於阿黛匆匆趕來,剛到門口,見特務林少魁垂頭喪氣地出來,與於阿黛碰個照面卻一言不發走去。於阿黛奇怪地看著他的背影,這時肖鵬開瞭門,看見瞭她。於阿黛忙立正:“報告隊長。”肖鵬一點頭:“進來吧。”

於阿黛進瞭肖鵬辦公室,肖鵬把門關上:“坐下吧。”

於阿黛坐下。

肖鵬問:“我讓你想的事,你想得怎麼樣瞭?”於阿黛:“一無所獲。”肖鵬:“什麼意思?”“隊長讓我分析是誰走漏瞭消息,導致303不與陳安接頭。說實話,我分析不出來。”

肖鵬:“讓你分析之前,我已經給瞭你三個有嫌疑的人,林少魁,章默美,儲漢君,隻有這三個人有可能知道陳安是叛徒,事情的前後經過你也都知道瞭,難道你會分析不出誰的可能性最大?”

於阿黛:“這不是分析,這是猜測。除非證據確鑿,否則沒有根據的猜測是非常可怕的,它會導致人心渙散。”

肖鵬:“現在你隻面對我,你不會渙散我的人心。於阿黛,你是個頭腦非常冷靜的人,你不可能沒有分析沒有看法,我要求你……必須說。”

於阿黛沉默,想瞭一會兒:“我覺得……這三個人裡,章默美的可能性最小。”“為什麼?”肖鵬問。於阿黛:“雖然她知道陳安是地下黨,但她不知道誰是303。”

肖鵬盯著這個令他滿意的部下:“你根據什麼認為她不知道誰是303?”

於阿黛:“這顯而易見。章默美最早知道陳安的真實身份,她知道誰是303,就沒有接頭這一幕瞭,陳安也許早就死於非命。”肖鵬沒說話。於阿黛又說:“剩下的兩個人我沒法分析,因為隊長非要我分析,就是逼我妄自猜測瞭。”

肖鵬點頭:“雖然你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希望,這番話是出於你的理智,而不是出於你的感情。”

於阿黛仍面無表情:“隊長,理智和感情是不可能截然分開的。”肖鵬笑瞭:“看來你和章默美平時經常交流,你們的看法有共性。要是讓我說,感情必須服從理智,因為我們是軍人,我們對國傢負有責任。”於阿黛:“隊長所教的是。”

看著這個永遠冷靜的女孩兒,肖鵬若有所思:“其實,當一個人追蹤的目標是他不願意追蹤的人,會很痛苦。但如果他發現這個目標根本就追錯瞭,會更痛苦,會迷茫。”

於阿黛:“我沒明白隊長的意思。”

門外有特務報告:“隊長,廖特派員請您到臺球室。”

肖鵬愣瞭一下,揮手讓於阿黛離開,自己疑惑地走向廖雲山辦公室旁的臺球室。

廖雲山正在往球桿上擦松香,看見肖鵬進來,笑著:“陪我打一會兒臺球吧。”

他說著拿出臺球,肖鵬急忙上前碼放臺球。

廖雲山拿起桿:“好長時間不打瞭,活動活動。”肖鵬:“您知道,這東西我不靈……”廖雲山:“在美國沒有好好學學?再說,不打怎麼知道,拿起桿。”

肖鵬拿起桿,廖雲山一桿打進一個球,肖鵬也支桿凝神註視眼前的紅球,一桿,球入。廖雲山又一桿球進,肖鵬一桿球打飛瞭。

廖雲山心滿意足地把桿扔在案上:“寶刀尚未老嘛。”肖鵬放下桿:“肖鵬自愧不如。”廖雲山:“你的心緒這樣起伏不定,怎麼能打好球呢?其實,任何一種競技考的都不僅僅是技巧,更是人心,修養,氣勢。”

肖鵬:“特派員是將帥之人。我第一次看見您,就被您那種靜看風雲的氣勢震懾住瞭。我的心裡一直暗暗把您當作楷模,隻是我……朽木難雕,不成器。”

廖雲山:“你呀,身上混雜著自傲和自卑兩種特性,此消彼長。你以為靜看風雲是生就如此嗎?那你就錯瞭。你沒有看見我在你這個歲數時的躁動不安。常常在夜深人靜時,為瞭求得心緒寧靜,整夜整夜臨摹字帖,為的是平靜己心。人說見字如面,人如其字,字釋我心,都是說字跟人內心有極大關系。你還需要歷練。”

肖鵬欽佩地說:“特派員是我最敬佩的師長。”

廖雲山顯得興致勃勃:“肖鵬,今天我請你喝酒。”肖鵬又是一愣。廖雲山:“我知道你平時喜歡喝點酒。我今天也想喝。走,我讓餐廳做瞭兩個你愛吃的菜,喝酒去。”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餐廳,餐桌上已擺瞭幾樣精美的菜肴。廖雲山招呼:“來,坐下。”等廖雲山先坐下,肖鵬才坐下。廖雲山打開酒瓶,肖鵬忙站起來搶:“特派員我來。”

廖雲山躲開肖鵬:“坐下。”

肖鵬隻好坐下。廖雲山把酒倒在肖鵬面前的杯子裡,自己也倒滿瞭。放下酒瓶,端起酒,肖鵬也忙端起來。

廖雲山:“敗將敬殘兵。幹瞭。”

說著一飲而盡,肖鵬猶豫瞭一下,也一飲而盡。

廖雲山放下酒杯,拿起筷子:“人生得意須盡歡。人生不得意才是常態呀。”

肖鵬:“我無顏以對特派員。是我過於自信驕傲,低估瞭303,上瞭他的當,被他戲弄瞭。責任都在我。”

廖雲山搖搖頭:“這隻不過是第一回合。不要先傷瞭自己的志氣。”他再次給肖鵬倒滿酒:“你是有能力的,這我非常清楚。我廖雲山雖不是一個常勝將軍,但肯定不是一個常敗將軍。跟你一樣,我不習慣失敗,非常不習慣。今天下午,我一個人在操場走瞭整整一下午,我想瞭很多問題。肖鵬,我想明白瞭,這次接頭失敗是必然的。”

肖鵬一愣。

廖雲山:“隻是我們沒有先知先覺,在失敗之前沒有認識到。明白我的意思嗎?”肖鵬搖頭:“不太明白。”廖雲山:“說起來是一個303,其實303身後有一群看不見的人。”

廖雲山說到這兒,看著肖鵬。肖鵬避開瞭廖雲山的目光:“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肖鵬支吾:“我、我不知道。”廖雲山:“你知道,不妨大膽說出來。”肖鵬:“特派員高估我瞭,我真的不知特派員所指。”

廖雲山:“你是不敢說。好,我說。”他拿起酒杯:“先幹瞭這杯。”

肖鵬恭敬舉起,看廖雲山先喝瞭,自己才喝下。

廖雲山放下酒杯:“不管我有多不願意,我也必須承認,如今的共產黨不是從前的共產黨,甚至不是三年前的共產黨。隊伍壯大之快之強,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這是因為我們不願意想,不願意承認,更是不願意相信。泱泱黨國,百萬大軍,無數精英,裝備精良,竟然會打不贏小米加步槍的泥腿子。這簡直是曠世奇談,荒唐至極。然而……”廖雲山沉瞭半晌,才接著往下說:“這是事實。人最無法改變的就是既成事實。什麼叫勝者王侯敗者賊?現在就是。黨國曾經的驕傲早已是千瘡百孔,無以遮羞,我們卻死攥著不放,因為,我們錯誤地把它當成瞭我們的尊嚴。”

肖鵬痛苦地說:“別說瞭特派員……”

廖雲山:“不說就能回避嗎?就能不去面對嗎?現在的共產黨已成氣候,無數精英趨之若鶩,甚至陳安這樣的垃圾也要奮勇爭先。那麼303背後,有多少人,有多少個看不見的303?我們根本無法計算。”

肖鵬悲憤地拿起酒瓶往大杯子裡咕咚咕咚倒瞭一杯酒,拿起來一飲而盡。

廖雲山:“什麼叫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們在明他們在暗。表面上看,上海在我們的掌控之下,而實際上,我們已經處在劣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知道是誰的大廈將傾……”

廖雲山端起杯中酒一飲而盡。肖鵬默默幫他倒上。

廖雲山:“儲漢君能不知道誰是303嗎?不可能。303爭取的是他,不是你我,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誰是共產黨?但除非他做瞭選擇,否則不會撬開他的嘴。而他的選擇將會是什麼?會有誰嫌富愛貧嗎?我無法掩耳盜鈴……並不隻有你是小醜,我才是最滑稽的小醜。你我……都是生不逢時。”

肖鵬咬牙切齒地說:“我決不認輸。”

燈突然滅瞭,屋裡一片漆黑。他們都知道,是地下共產黨在破壞上海的供電系統……

賈程程低頭匆匆走著,沒有看見不遠處肖鵬站在車前看著她。快走到肖鵬面前瞭,賈程程感覺有什麼不對,一抬頭,愣住瞭。

賈程程驚異地:“肖鵬?”肖鵬:“很意外?”賈程程左右看看:“你不是在這等我吧?”肖鵬:“那我還能等誰?好長時間不見瞭。”賈程程笑瞭:“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我經常住在儲傢,要是今晚不回來,你豈不是白等瞭。”

肖鵬抬頭望著天空,天空沒有一絲雲,是純靜的深藍:“等你這個過程就已經很讓我心滿意足瞭,至於能不能等到,那是天意,不是我關心的。”

賈程程不知說什麼好:“你喝酒瞭吧?”肖鵬:“怎麼?我有醉意嗎?”賈程程搖頭:“不過,你喝得不少。”肖鵬笑瞭:“不是有句話,叫借酒消愁愁更愁嘛。賈小姐,要是願意,我請你喝咖啡怎麼樣?”

還沒待賈程程回答,肖鵬點著她:“別讓我失望。”

賈程程無奈地說:“其實我挺想讓你失望的。我包裡還有儲先生給我佈置的工作,就是現在幹,也得到半夜瞭。”

肖鵬:“噢?陳安命懸一線,儲先生還這樣勤勉忘我?可欽可敬。”

賈程程平靜地看著肖鵬,肖鵬也看著她,賈程程無奈地笑瞭一下:“隨你怎麼想吧。不要太遠瞭。”

肖鵬笑瞭,打開車門。

盡管是戰亂年代,上海人也是會享受的。咖啡廳環境幽暗,三三兩兩的客人各自坐著,喃喃私語。賈程程隨肖鵬進來,找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肖鵬介紹:“這傢咖啡店專營德國咖啡,我在國外喝習慣瞭這種風味……”

侍應生過來。

肖鵬看見,賈程程熟練地翻開酒水單,指著其中一種:“一杯。你呢?”她把酒水單遞給肖鵬,肖鵬也指瞭一種。

侍應生走去。肖鵬說:“我才發現,賈小姐經常來這兒嗎?”賈程程:“過去跟我叔叔談生意,偶爾過來。”肖鵬:“冒昧地問一句,賈小姐為什麼要離開賈氏公司?”賈程程:“肖老板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嗎?”

肖鵬尷尬一笑,不語。

侍應生來上咖啡。

肖鵬:“我猜你不會喜歡往咖啡裡加任何東西。”賈程程一笑:“恭喜你,猜對瞭。”兩人同時笑起來。肖鵬:“猜是一項基本功,我在美國上學的時候,反跟蹤課訓練最多的是對直覺的捕捉。”賈程程看著肖鵬。肖鵬:“其實這需要天分,不完全是訓練出來的。”

賈程程顯得饒如興味:“是嗎?那你猜猜……”沒待賈程程說完,肖鵬接上話:“我猜你心裡喜歡我,你卻一定要抗拒這種感情,至於為什麼,你我的答案未必一致。但是我告訴你,你以後會愛上我的,因為……我對你沒有要求,我喜歡你,就夠瞭。”

賈程程大吃一驚,

肖鵬:“請原諒我這樣直率,今天有這個機會,我就要抓住,因為很可能明天,你就會在我的墓碑前哀悼我,這誰也說不好。”

賈程程本能地想擺脫瞭,她看瞭一眼表:“不早瞭……”

肖鵬哈哈大笑:“上當瞭吧。這一關你沒有過,你失敗瞭。我在跟你開玩笑。”賈程程很不自然地笑瞭一下:“別把我當成你的隊員,我沒有受過這樣專業的訓練,我會當真的。”

肖鵬:“你剛才讓我猜你什麼?”賈程程:“你已經猜中瞭,至少有一部分。”肖鵬笑容收住。賈程程:“不早瞭,我們走吧。”肖鵬:“咖啡還一口沒喝呢。”

賈程程:“用你的話說,已經端到瞭我們面前,就夠瞭。”

肖鵬:“你偷換概念瞭,咖啡不是感情。”

肖鵬站起來,把錢放在桌上,“不過,我從不強人所難。”

兩個人走出咖啡廳。肖鵬說:“不開車瞭,我陪你走回去吧。”賈程程看看遠處:“不近哪。”肖鵬看著她:“我不會迷路的。”賈程程笑瞭一下:“那就走吧。”

兩人慢慢向前走去。月朗星稀,天氣涼爽,倒是個散步的好時候。

肖鵬說:“你很神秘,賈小姐。”賈程程笑瞭一下沒說什麼。“能做到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人並不多,尤其是女人。”

賈程程始終不說話。兩人默默走瞭一段路。肖鵬:“做生意不會是你的長項,知道你更適合做什麼嗎?”賈程程看著肖鵬。肖鵬:“你更適合做特工。”

賈程程笑瞭:“以後別喝那麼多酒瞭,就到這吧,我真擔心你會迷路呢。再見。”

賈程程說罷轉身走去,肖鵬看著賈程程越走越遠的背影,心裡感到說不出的矛盾痛苦。

儲漢君自然睡不著,他坐在書房裡,獨對一盞燈火,心情無比沉悶。

章默美出現在門口:“老爺,您找我?”

儲漢君點點頭。章默美走進書房。儲漢君說:“默美,你去勸勸蘭雲……”

章默美為難地:“老爺,我的話……蘭雲怎麼會聽呢?”

儲漢君疲憊地說:“我瞭解蘭雲,事到如今,她哭也哭累瞭,鬧也鬧夠瞭,總要有個人把她從這條死胡同裡領出來。默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知道該怎麼辦。”

章默美說:“誰說也沒用,她不會願意嫁給陳安的……”

儲漢君:“為什麼?”見章默美欲言又止,“你是不是知道什麼瞞著我?”

章默美想瞭想:“我、我去試試吧。”

說著走出書房,儲漢君狐疑地看著章默美的背影,心情愈加沉重。

章默美向儲蘭雲的房間走去。走到門口,輕輕敲門、推門進去。

儲蘭雲哭得眼睛已經腫瞭,床上放著婚紗,正拿著剪子狠狠地鉸婚紗。

章默美上前道:“蘭雲,老爺讓我來勸勸你。”儲蘭雲不說話,隻是狠狠地剪。章默美走來奪她手中的剪刀。

“蘭雲!你這樣有什麼用啊?老爺明天會再給你買一條的。”

儲蘭雲流淚道:“我恨他!他愛我是假的!他愛的是他自己的名譽!自私透頂!”

章默美勸道:“你怎麼能這樣說老爺?他也是不得已。”

“什麼叫不得已?難道我不嫁陳安,陳安就會死嗎?”章默美張口結舌。儲蘭雲:“我不嫁陳安我爸就活不下去嗎?有這兩種可能嗎?這不是自私是什麼?!”

章默美收好剪刀,把被儲蘭雲剪爛瞭的婚紗疊起來,坐在床上看著痛苦的儲蘭雲。

儲蘭雲恨恨地說:“我死也不會嫁他的。”

章默美無語。儲蘭雲抬起頭:“默美,你恨我嗎?”

章默美一愣:“你說什麼?”儲蘭雲擦掉眼淚:“你告訴我,你恨我嗎?說真心話。”章默美轉過頭:“你這是哪和哪啊。”

儲蘭雲卻不依不饒:“說。”

章默美回頭,看著她:“我不恨你。不能說從來沒恨過,但現在我不恨你。”

儲蘭雲傷心地說:“因為現在你可憐我,誰會恨一個可憐的人哪。”

章默美:“我不會像你想得那麼狹隘。”儲蘭雲:“那如果我有事求你,你會幫我嗎?”章默美點頭:“當然。”儲蘭雲低聲:“幫我逃走。”

章默美大吃一驚:“你說什麼?”“別喊!”儲蘭雲小聲地:“我已經想好瞭,隻有逃走才能不嫁給陳安。默美,幫我買一張去香港的船票,幫我逃離上海去香港我姑姑傢,我會報答你的。”

章默美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我怎麼向老爺交待?”儲蘭雲恨恨地說:“借口!還說你不恨我,我如果是你的親妹妹,你會看著我往火坑裡跳嗎?!如果我是你的親妹妹,別說讓你幫我買張船票,就是讓你為我死你恐怕也會願意的!遠近親疏不言自明,是我自己不知趣,你不落井下石就算對得起我瞭,我還得寸近尺地讓你幫我!我真是自討沒趣!”

章默美苦笑:“你看看你,我隻一句話,惹出你這麼大一堆來。你可以隨便罵我說我,你沒有不對,但我要是恨你,你就會認為我忘恩負義對不起你,你講理嗎儲蘭雲?”

儲蘭雲哭著嚷嚷:“我就是不講理!我情願跟你換!你當儲蘭雲,我當章默美!我換得瞭嗎?”

儲蘭雲這麼一說,章默美又心軟瞭:“行瞭行瞭別哭瞭,哭能解決什麼問題呀。”

看著痛不欲生的儲蘭雲,章默美嘆口氣,在一瞬間,她仿佛有瞭主意:“蘭雲,你別著急。我會替你想辦法的。相信我。”

章默美說完匆匆走出。

可以說是靈機一動,章默美向外走的時候真的有瞭主意。當然,她不敢自己作主,天一亮,她就借故出門,直奔特別行動隊。當銳利的哨聲劃破凌晨天空,特別行動隊員們從樓裡迅速跑出,沖向操場準備訓練時,章默美站到瞭肖鵬的面前。

肖鵬看瞭一眼章默美,馬上向另一方向走去,章默美跟著肖鵬。肖鵬低聲問:“什麼事這麼急?”章默美把儲蘭雲讓她幫她逃到香港的事說瞭,肖鵬一下子站住:“噢?”

章默美:“我請求隊長允許我幫儲蘭雲離開上海。”

肖鵬一聽,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行!”

章默美說:“難道隊長不厭惡陳安那個叛徒嗎?陳安已經沒有任何價值,為什麼非要讓儲蘭雲犧牲一生的幸福……”

肖鵬喝道:“住嘴!”

章默美收住話頭。“章默美,我對你絕望。我已經看得非常清楚,你,永遠都不會成為一名合格的軍人。”

章默美低下頭:“那我還是那句話,請求上前線。”

章默美倔強的要求又觸動瞭肖鵬,肖鵬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你好好想想,如果陳安真的沒有任何價值,特派員為什麼不殺他?”章默美眼神冷漠,不語。肖鵬:“其實,你這樣的請求挺讓我感動。儲蘭雲那麼侮辱你,你卻不恨她,還能為瞭她的幸福寧願犧牲自己……”

章默美眼圈一紅:“我以為在隊長的眼裡,我永遠一無是處……”

肖鵬看著章默美,突然心裡一動,想起什麼:“儲蘭雲要去香港?”章默美點頭:“對。”“你等等,我去請求特派員,馬上答復你。”章默美喜出望外:“是。”

肖鵬匆匆走去。

這邊肖鵬闖進廖雲山臥室,把情況一說,廖雲山立刻把手一拍:“讓儲蘭雲走。如果能把儲蘭雲帶到臺灣,儲漢君的工作就做成瞭一半。”

肖鵬笑:“我也是想到瞭這兒。”廖雲山:“你馬上去辦。不要讓章默美知道其中緣由。”肖鵬立正:“我明白。”

肖鵬立刻回到操場,告訴她:“特派員同意瞭。”

章默美高興地立正給肖鵬敬瞭個禮:“謝謝隊長!”

肖鵬遞給章默美一張條子:“你拿著這個條子去碼頭找林一峰,他會給你一張頭等艙的船票。”

章默美接過:“是。”

肖鵬囑咐:“另外,你帶儲蘭雲去碼頭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章默美點頭:“我明白。”肖鵬:“你去吧。”章默美:“隊長……我替儲蘭雲謝謝你。”

肖鵬一揮手:“一個無恥的叛徒,神人共棄,這是他應有的下場。”

賈程程發現,今晨儲傢的氣氛是壓抑的。沒有人說話,甚至也沒有人走動。她路過餐廳門口,看見裡面餐桌上擺放著早餐,桌前卻空無一人。她站在那兒想瞭想,向儲漢君書房走,見書房門半掩著,儲漢君在屋裡來回踱步。賈程程走到門口看見他,猶豫瞭一下,又轉身走去。儲漢君低著頭,也並沒有叫住她。

賈程程又去敲儲蘭雲的門:

“蘭雲。”無人應。她又提高瞭一點聲音:“蘭雲。”這回儲蘭雲有氣無力地回答瞭:“我已經死瞭……”

賈程程推門進來,見儲蘭雲合衣躺在床上,地上扔著剪壞的婚紗,賈程程撿起來放在椅子上。

看見儲蘭雲有氣無力的樣子,賈程程嘆口氣:“你一晚上沒睡啊?”

儲蘭雲虛弱地說:“睡不著。”

賈程程坐在儲蘭雲床邊,摸摸儲蘭雲額頭,放下手。儲蘭雲抬頭問:“我是不是快死瞭?”賈程程笑笑:“你以為死那麼容易哪?”儲蘭雲:“很容易。我媽有天說胃不舒服,結果不到一個月就死瞭。我今天胃也不舒服,很可能也快死瞭。”賈程程:“別胡說瞭。你死瞭,儲先生怎麼辦?”

儲蘭雲閉上眼睛:“他有陳安就行瞭。”

說到陳安,賈程程不說話瞭。儲蘭雲欲起,賈程程費力地把她扶起來。儲蘭雲說:“賈小姐,我不騙你,我真的覺得自己不行瞭……”

賈程程:“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吧。”儲蘭雲搖頭:“我爸給我媽請瞭上海最好的醫生,我媽還是死瞭。醫生沒用的。”

賈程程:“不是一回事。”“怎麼不是一回事,就是一回事。”

賈程程看著成心不講理的儲蘭雲,無奈地說:“唉,我怎麼說你好。”

儲蘭雲若有所思:“賈小姐……”賈程程看她:“嗯?”儲蘭雲看著賈程程,欲言又止。賈程程:“怎麼瞭?”儲蘭雲想瞭想,還是說不出來。賈程程:“有什麼話想說嗎?”

儲蘭雲點點頭。

賈程程:“那你說呀。”儲蘭雲終於說出口:“你和肖鵬熟悉嗎?”

賈程程看著儲蘭雲,不知如何回答。這時,門被推開,章默美出現在門口。看見賈程程在,章默美好像有些失望。

見章默美進來,要說的話說不瞭瞭,儲蘭雲賭氣又躺下瞭:“你們都出去吧。對不起,我心煩意亂,想一個人靜靜地呆會兒。”

章默美看著賈程程。賈程程站起來:“那你就好好歇著吧。”這樣一來,章默美也隻好跟賈程程出去瞭。

走廊上,章默美和賈程程各懷心事,走瞭幾步站住。章默美說:“是老爺讓我來勸她的。”賈程程:“讓她冷靜一下再說吧。”章默美說:“唉,我和你不一樣……對瞭,老爺剛才好像在找你賈小姐,你過去看看,我試著讓她去吃點東西吧。”賈程程點頭:“也好。難為你瞭。”

章默美笑笑。支走賈程程,她趕緊進瞭儲蘭雲的房間。

儲蘭雲看她進來不高興:“你怎麼又進來瞭?”

看見章默美在窗前往外看,儲蘭雲不解,坐起來:“你看什麼呢?”

章默美確定賈程程走向書房瞭,趕緊走到儲蘭雲床前,掏出船票:“你看這是什麼?”

儲蘭雲看清是船票,大喜過望:“去香港的船票!”

章默美趕緊按住她的嘴:“快收拾,別讓任何人知道。否則你走不瞭,我也沒法交待。”

儲蘭雲一骨碌下地:“還用收拾什麼。”她跑到箱子前打開箱子,拿出錢:“我早準備好瞭,帶著錢就行瞭。”

章默美:“換洗衣裳呢?到香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儲蘭雲一愣:“這個我還真沒有想到……”

她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來:“該拿什麼呀?”

章默美說:“外衣就別帶瞭,到香港再說吧。拿兩件內衣,能塞進包裡的。”

說著話,章默美幫著儲蘭雲七手八腳地收拾完瞭。儲蘭雲抓住章默美的胳膊:“趕緊走。”

章默美說:“不能這樣走,你裝成胃疼的樣子,我陪你去醫院。”儲蘭雲這會兒百依百順:“行。”章默美:“院裡碰上誰,無論問什麼你都別說話,你一說話準露餡。”儲蘭雲:“我聽你的。”章默美:“趕緊,彎下腰,裝成疼的樣子。”

儲蘭雲馬上聽話地彎下腰捂著肚子,皺起眉頭。

章默美被她逗笑瞭:“有點過。自然一點。”

儲蘭雲又換瞭一副表情。章默美笑著說:“就這樣吧。”

她背上儲蘭雲的包,攙扶著儲蘭雲走出去。

兩人一出房門,正碰上走來的阿福,阿福嚇瞭一跳:“小姐,怎麼啦?”

章默美趕緊說:“蘭雲胃有點不舒服,我陪她去醫院看看。別告訴老爺。”阿福轉身就跑:“不告訴老爺那怎麼行?”

章默美見狀:“快走!”

章默美攙著儲蘭雲快步向大門口走,剛到大門口,儲漢君和賈程程趕來瞭。儲漢君焦急地:“蘭雲——”

兩人隻好站住。

儲漢君問:“默美,蘭雲怎麼啦?”章默美說:“她說胃不舒服。我看可能是沒吃飯的緣故,我陪蘭雲去醫院看看。”

儲漢君說:“程程,你也去吧。默美一個人侍候不瞭她。”

還沒待章默美說話,儲蘭雲急不可耐地說:“你們就別再煩我瞭行不行?我求你們瞭!”

章默美趕緊示意她別再說什麼。儲漢君嘆氣,不再說什麼。章默美扶著儲蘭雲出瞭儲傢大門。儲漢君往回走去。賈程程也轉身欲走,突然,她感覺有什麼不對,想瞭想,她快步向大門走去,出瞭大門,外面已經沒有章默美和儲蘭雲的蹤影,賈程程突然明白過來,趕緊跑向客廳。

賈程程一把抓起電話撥號:“肖昆,是我。蘭雲可能跟著章默美跑瞭!”

《最後的9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