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多田開著小皮卡奔向市營墓地。雖說沒有五點那麼早,也還是相當早地離開瞭事務所。因為如果和分瞭手的前妻意外相遇,對彼此來說都不好。

也因為是盂蘭盆節吧,墓地前面的花店已經開門瞭。多田常是空著手去掃墓,今天驀地一轉念,買瞭一小束花和線香。

他在墓地入口用桶提瞭水,登上舒緩的斜坡。已經稀稀落落有一些前來掃墓的人瞭。今天看來也會很熱,蟬開始鳴叫,早晨的太陽照耀著草叢。

多田往墓碑上澆瞭少量的水,拔除瞭周圍的草,然後把花分成兩束供奉。由於沒帶引火的東西,他在用打火機把火移向線香之際,手指險些燒焦。

隨後肯定會來掃墓的前妻,看到花和線香將會作何感想?是看著多田留下的痕跡倍感痛苦,還是心懷安慰不曾忘記的並非自己一個?

但願她不會感到是一種負擔,多田心想,同時對這樣想的自己略感吃驚。明明一直希望她和自己受著相同的,甚至更深的折磨。

難道是由於久違地品嘗到瞭“甜蜜的淒清”,內心就已經變得能夠適時地體諒某個人瞭嗎?搞得跟分享幸福似的。真夠任性的——多田對自己內心產生的變化嗤之以鼻。

我想要活過來。

亞沙子的話復蘇瞭。沒錯。任性、痛楚、記憶,盡管懷抱著所有這一切,我依然想要活過來。

多田在小小的墓碑前蹲瞭一陣子,在幼小得連祈求想要活過來也做不到的,卻徹頭徹尾地體現瞭活著這回事的兒子面前。多田總是無論如何無法雙手合十。和兒子活著的時候一樣,他隻是凝望著,盡管此刻在眼前的,隻是一塊石頭。

“今天早上很奇怪。”一回神,他竟在對著墓碑說話。這種事還是頭一回。雖然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但話語卻止也止不住。多田講述著,仿佛面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行天穿上瞭熨燙過的褲子。當然不是牛仔褲,是休閑褲。我借給他的。白襯衫也是。”

是多田幫他熨燙的。他把事務所角落裡積滿灰塵的熨鬥扒拉出來,沒有熨鬥板,就在矮幾上鋪上毛巾取代。

“頭發也好好梳過瞭,可實在不像那麼回事,看著完全不像老師。那叫一個……”

活脫脫一個騙子。那是一副與教導孩子的立場正相反的、形跡可疑的裝扮。行天認為“都怪鞋子不對啊”,可就算把旅遊鞋換成皮鞋,也不見得會有多大效果。首先,多田也沒有一雙正兒八經的皮鞋,完全沒轍。把僅有的一雙皮鞋從架子上扒拉出來一看,長滿瞭黴。

“就這樣,行天以昭然若揭的可疑裝束出門去瞭。”

看著行天打扮,春也燃起瞭對抗之心,堅持要穿上凪子帶她過來的時候穿的那條出客用的連衣裙,而且還說讓熊熊同行。

多田把春的頭發梳好,用帶花的發卡幫她夾起瞭劉海。因為梳不習慣,頗花瞭一些時間,不過春因為打扮得漂漂亮亮,顯得很滿意。在這期間,行天為瞭避免褲子起皺,一直杵著沒坐,連荷包蛋蓋面包片,都是站著吃的。

“這麼吃飯沒禮貌!”即使被春指出來,他也假裝沒聽到。

隻有那兩個人外出,而且還要應對來自裕彌的委托,他們真能辦到嗎?多田感到巨大的不安。探望過曾根田老太太之後,馬上就趕去山城町的菜園吧!

“我會再來哦!”

把綠意覆蓋的墓地留在身後,多田乘上小皮卡下瞭山岡。關上車窗打開空調,蟬鳴聲依舊熱鬧地追趕而來。

據松原裕彌事後敘述,當天,行天在早上九點半來到瞭菜園。

行天在山城町二丁目公交車站下瞭車,春跟著從臺階一下跳到瞭地面,他也不搭一把手,隻是看著她跳。

他倆一起站在菜園前面的馬路上。公交車開走後,發現他們兩個的,據說似乎隻有一直留意著公交車站這邊的裕彌。

怎麼說呢?情況相當不妙吧。裕彌心想。因為,行天和春同周圍的風景格格不入。菜園、山城町,更進一步說,日常或生活之類,他們兩個看起來就是完全脫離瞭這一類東西的存在。

自然,行天和春都是一副符合常識的打扮,看起來也並非不像“經過一番盛裝打扮,打算在盂蘭盆節拜訪祖父母傢的父女”,但是,顯現出的格格不入感卻不容否定。

頭發梳攏、身穿白襯衫的行天,與其說是補習班或學校的老師,不如說更像巧舌如簧地向老年人推銷羽絨被和象牙印章,或者以結婚為幌子把半老徐娘的存款提取一空的人物。

至於身穿連衣裙、劉海別著發卡的春,則是面帶一臉假裝的微笑。盡管年紀尚幼,她卻似乎對裕彌的情況有所察覺,這是要鼓起幹勁扮演一個“可愛的千金小姐”,可惜她的微笑太嚇人。前幾天在電視上看過的那部黑幫電影,就出現過這樣的女人來著?裕彌心想。站在黑幫老大身邊扯出可疑的笑容,但眼裡毫無笑意的女人。甚至連春帶的兔子娃娃,也使他產生瞭一種錯覺:仿佛娃娃的嘴邊沾著血。

多田先生為什麼不來呢?裕彌急忙從二人身上移開目光,悄悄地嘆瞭口氣。為瞭避免被周圍的大人發覺,他隻有繼續給茄子澆水。

把水打到一隻大水桶裡,然後用長柄勺細心地把水澆到根部。明明隻要有一根長皮管事情就簡單瞭,在HHFA,卻不允許孩子使用。“知道勞動有多辛苦是好事。”他母親也說。幹活幹到筋疲力盡,在補習班或學校一旦拿不到好成績又要挨罵,被朋友們瞧不起。什麼“好事”,半點沒有。采摘來的蔬菜明明在以相當高的價錢直銷,卻拿不到工錢或零花錢。這個組織果然可疑。

活像機器人般準確無誤地揮動著長柄勺,裕彌再次朝馬路的方向看瞭一眼:行天和春仍舊杵在那裡。行天一迎上裕彌的目光,馬上大聲呼喊他:

“咦,這不是松原君嗎?”

包括裕彌的母親在內,菜園裡的五個大人和兩個孩子頓時詫異地轉過頭來。裕彌霎時間垂下瞭眼簾,但行天仍在連聲呼喊著:“喂——松原君——”無可奈何,他隻好抬起瞭頭。

行天站在馬路上沖著裕彌大揮其手,帶著推銷牙膏或類似於美國電視購物節目的那種爽朗的笑容。

太、太可疑瞭。

裕彌險些拿不住長柄勺,於是急忙把它放進瞭水桶。通過幹農活認識的小學男生低聲問裕彌:“……誰啊?”

設定為誰呢?裕彌不知如何回答,“嗯,呃——”地蒙混過關。

行天並沒把些許的警戒和困惑氛圍當回事,徑直走進瞭菜園。春也跟著他過來。

“早上好,松原君!多麼晴朗的天氣啊!”

“哈……”

假裝爽朗的行天,實在讓人汗毛直豎,裕彌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鉆進去。在咖啡館商量的時候,他明明不是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就是活像一隻老貓似的不睬人;這個人,難道是雙重性格嗎?

“裕彌,是哪位?”

他母親走上前,狐疑地看著行天。行天不顧裕彌在一旁幹著急,堆起塑料一般僵硬的笑容說:“我姓瀨川。在補習班負責教數學。”

原來是這樣。理解瞭設定之後,裕彌慌忙補充說:“嗯,是陽成進學塾的瀨川老師。也教田村君的,他老說老師上課非常好懂。”

“謝謝。”行天有禮貌地接過話茬,“很壯觀的菜園呢。一大早就來幫忙,瞭不起啊!不過,差不多該去補習班瞭吧?否則要趕不上特講的時間啦!”

“請問……”他母親插嘴問道,“特講是?”

“今天有特別講習。”行天轉身面對他母親,正色道,“咦?松原君,你沒告訴你母親嗎?這樣不行吧?”

“可是,”他母親不肯放人,“今天接下來也有安排瞭。對不起,今天裕彌就算缺課……”

“不行,同學媽媽。”行天換上嚴肅認真的表情,從正面直視著他母親說,“小學六年級的暑假,可是生死攸關的戰鬥啊!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還心不在焉的話,松原君可就要落後瞭。一個難得的聰明孩子,弄成那樣就可惜瞭。”

真有他的,撒謊撒得這麼流利!裕彌呆呆地仰視著行天。行天輕輕抓住裕彌的胳膊,說一句“好瞭,跟老師一起到補習班去吧”,便朝馬路邁開瞭腳步。

“怎麼能……現在就去嗎?不好辦呢。”他母親窮追不舍,“什麼都沒準備,況且老師還有女兒……”

“我叫春哦!”春天真地自報傢門,“我,行天的女兒……”

“好瞭。”行天低聲制止春,隨即換上笑臉對他母親解釋說,“在我們傢,不讓她叫‘爸爸’和‘父親’,而是讓她叫名字。”

瀨川行天,這是怎樣一個名字啊!簡直像算命先生。裕彌感到頭暈目眩。說到底,補習班的老師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出現呢?冷靜地想一想就會覺得想不通。難道是設定為與裕彌偶然相遇嗎?還是設定為特地來接裕彌?在模棱兩可的設定底下,行天強行推動事情向前發展。

“這孩子的媽媽,因為盂蘭盆節回娘傢去瞭,孩子留在這裡,從昨天開始就跟我鬧別扭。啊,我們的補習班擁有完善的托兒室,所以帶著孩子上班也沒問題。如果您說的是松原君的準備工作,筆、本子、教科書,我全借給他。松原君正是讓人想要這樣做的優等生!”

利用他母親及其他大人被他的氣勢壓倒的時機,行天作著脫離正題的解釋,在菜園中大踏步地前進,拽著裕彌終於來到瞭馬路上。

馬路對面建有一所大房子,房子擁有寬闊的庭院和高大的樹木。房子前面有一個公交車站。從那裡乘上公交車,就能前往真幌站前。就能遠離母親和菜園,逃脫今天在南口轉盤開展的宣傳活動。

趕快穿到對面去,到公交車站去!眼前的道路,在裕彌看來就是一條大河。

就在這時,從那所大房子裡走出一群老人,男女加起來約莫有十幾人。一個頭禿得如打磨過般閃閃發亮的男人領頭,這些提著行李袋和紙袋的老人們在公交車站排起瞭隊伍。

“呃!”

行天輕喊出聲。禿頭老人也註意到行天站在馬路對面,擺出一張不悅的面孔。看樣子他們認識——就在裕彌看看行天又看看老人的時候,一輛公交車畫著柔和的弧線進站瞭。

車上沒一個乘客。安裝在公交車前面的方向指示牌上寫著“橫濱中央交通”,標示車費是後付還是先付的小窗口則貼有“包車”的字樣。車身的形狀、顏色、模樣,都和平時在市內開的按固定路線行駛的公交車一般無二。

公交車停在瞭對面的公交車站。因有車身遮擋,看不見那群老人瞭,不過他們看樣子在上車。

“裕彌。”

聽見母親從背後喊自己,裕彌渾身輕輕一顫。照這樣下去,自己非得被拉回菜園幹農活,拉到南口轉盤去參加宣傳活動不可。

“跑啊!”行天說著把春連帶兔子娃娃一道抱起,率先飛奔起來,“上——車——”

行天大聲喊叫著穿過馬路,裕彌也在一瞬間扔掉瞭猶豫。

“媽媽,我還是去上特講吧!畢竟是生死攸關的戰鬥!”

說時遲那時快,他追著行天穿過馬路繞到公交車的前門。

“裕彌!”

母親焦躁地喊他,但他沒回頭。

車門口,行天正在和司機爭論。

“客人,這輛車是包車。”

“沒關系,沒關系。嗨,老爺子!”

行天隨意地舉起一隻手向坐在駕駛座後面第一排的禿頭老人打招呼。

“你怎麼上車瞭!”

“事態緊急嘛。好瞭好瞭,趕快發車。”

散坐在車內的老人們,仿佛嚇瞭一跳,齊齊望著行天。行天無視他們的目光,伸出一隻手把裕彌從臺階拉上瞭車。催促司機和禿頭老人趕快開車。

也許是見公交車遲遲不發車,停在後面的車著急瞭,按響瞭喇叭。

“唉,不得已啊。”禿頭老人說,“出發!”

車門關上瞭,公交車緩緩地開動。裕彌拉住車內橫桿,透過窗戶望向外面。隻見母親氣鼓鼓地返回菜園;其他的大人們、認識的那個小學生,全都帶著一副“到底怎麼回事”的表情目送公交車開走。裕彌輕輕揮瞭揮手。輕松痛快!

行天讓抱著的春坐在瞭專座上。那是位於車內中間位置的三人座。

“背後靈也坐吧。”

聽到這話,裕彌最初並不認為是對自己說的,站著沒動。直到後背被行天輕輕戳瞭一下,才醒悟:“背後靈是指我啊。”憑什麼非得給我起這麼古怪的綽號不可?——生氣歸生氣,也因為平安無事逃離菜園後人整個兒放松瞭,便乖乖地在春身邊坐下瞭。

行天站在裕彌和春面前,扭轉上半身對禿頭老人說:“怎麼,老爺子,上哪兒呢?一群老人傢租瞭輛公交車,極樂之旅?”

“剛才還是那樣的心情,現在就是開往地獄的公交車瞭。就因為像你這樣的瘟神上瞭車啊!”老人表現出憤憤不平的樣子說。

“嘿,你這也太不客氣瞭吧!”

行天絲毫不介意,哼哼一笑瞭之。與前一刻虛假的笑容全然不同,是一副放松的表情。

坐在後部座位的一個老人在搖晃的公交車中走過來,對禿頭老人說:“怎麼辦,老岡?這些可是計劃外的乘客。”

“有什麼辦法?好不容易制訂瞭計劃,付諸實施吧。”

“話是這麼說,可有這麼小的小女孩在……”

“老林,你啊,莫非到瞭這一步退縮瞭不成?”

“你說什麼呢?因為好像是你的熟人,我這才替他們擔心啊。”

禿頭老岡和腳下顫顫巍巍的老林爭吵起來。怎麼辦?裕彌感到坐立不安,我無意給你們難得的團體旅行造成困擾,隻要在哪個適當的地方把我們放下,這樣就行。他抱著求助的心情抬頭去看行天,行天卻隻知道饒有興致地看著老人們爭吵。

坐在後部座位的一個白發老太太,也在車內緩緩走過來。裕彌趕緊挪挪屁股的位置,在專座上騰出老太太可以坐的空間。

老太太在裕彌身邊坐下,遞給他一團面巾紙:“來,吃點心。感情真好呢。”

她似乎以為裕彌和春是兄妹。春興致勃勃地盯著裕彌的手心看,裕彌無可奈何,戰戰兢兢打開瞭面巾紙,露出白色的印糕。

“這個,糕點?”春抓起印糕,側著小腦瓜問,“好漂亮呢!”

“對,很甜哦!”

老太太笑瞇瞇地說,顯得很是高興。春說瞭一句“我開動囉”,把印糕放進嘴裡。

“真的,好甜!”

裕彌不怎麼想吃。因為這印糕看著濕嗒嗒的,況且他也不怎麼喜歡吃甜食。但是,老太太用充滿期待的眼睛看著他,他隻好鼓起勇氣吃瞭一塊。

印糕吸收瞭嘴裡的水分,黏在瞭舌頭上。甜是甜,可隱約有一股像是衣櫃的氣味。為什麼老人給的東西會有一股衣櫃的氣味呢?裕彌的腦海中浮現出有一陣子沒見的祖父母,和裝著壓歲錢的紅包袋。

“很好吃,謝謝您!”

印糕終於溶化、消失瞭,裕彌這才對老太太說。雖然老太太叫他“再吃一塊”,可他實在敬謝不敏。裕彌用面巾紙把印糕仔仔細細地重新包好。

春把放在膝頭的兔子娃娃介紹給印糕老太太:“它叫熊熊哦!”老太太輕輕握著熊熊的手寒暄道:“初次見面。”裕彌望著兩人的樣子,心想,名字起得真夠怪的。當然,他沒有跟熊熊說過話。成熟的男子漢是不玩佈娃娃的。

至於理應身為真真正正成熟大男人的行天,正抓著專座前面的吊環,搖晃著身體,活像晾衣架上被風吹得嘩嘩響的衣服似的。不但叫人心慌,還遮擋視野,煩人得很。還有座位空著,你隨便在哪個座位上坐下就好。想歸想,他卻說不出口。把自己從菜園帶出來的是行天,再說,乘上滿是老人的古怪公交車,心裡也有些忐忑不安。現在惹行天不高興,恐怕不是什麼良策吧。

“不好意思,”行天打斷瞭老岡和老林的爭吵,“我們,想去多田的事務所,能在真幌站前放我們下來不?”

“不行!”老岡一口拒絕。

正好遇上紅燈停車,司機看不過去,提議說:“那個——各位,你們是計劃在真幌匝道上高速吧?反正要經過站前,我就把這三位在那裡放下……”

這位司機是一個四十五六歲的、看著挺溫和的男人。駕駛臺上掛著的牌子上寫著“中野修二,努力做到微笑、安全駕駛”。

“你看,連中野先生都這樣說瞭。”行天和老岡打商量。

“不行!”老岡不知為何就是不同意,“中野先生,我有些話必須告訴這傢夥,你隨便在哪兒停一下車。”

“這樣不行啊,客人。”見行天和老岡像對待老朋友似的熟不拘禮地稱呼自己,中野驚愕地搖搖頭,“我們這輛不是普通的客車,所以路邊沒有地方能讓我們隨便停車。”

“沒辦法瞭。那麼,不停下來也行。”

信號燈轉綠,公交車沿著真幌街道繼續前進。老岡讓老林在自己身後的座位上坐下,然後站著沖行天嚴肅地說:“我們,正為著一個重大的目的在行動。”

“目的?”

“我解釋給你聽。在這之前,中野先生哎——”

“請問有什麼事?”

中野把排擋換到低擋,緩緩剎車的同時,透過後視鏡將目光往車內掃瞭一眼。

“這輛公交車上,裝沒裝無線或者GDP之類的東西?”

大概是指GPS吧,裕彌心想。中野似乎也是這樣判斷,他淡淡地回答道:

“沒有裝。有一段時間,公司裡面是有人提出過,但是手機普及瞭不是?一旦遇上路況擁堵,關鍵時刻用手機跟運營中心取得聯系就行。唉,又不是出租車,說是說運營中心,也就是真幌營業所的一間普通辦公室而已。”

“聽瞭這話,我放心瞭。”老岡摸著禿頭,流露出幾分居心叵測的表情,“便利屋助手,聽好!我們的目的地,就是位於橫濱站前的橫濱中央交通總公司!”

“呃——”行天的眼睛骨碌碌直轉,“為什麼?”

“請稍等一下!”發出大吃一驚的聲音的,是中野,“我聽說的可是,各位要去箱根。”

“我們可沒心情上箱根遊山玩水!”老岡看樣子情緒驟然激昂起來,尖聲說道,“那種說法,肯定就是晃子嘛!”

大概是說幌子吧,裕彌心想。形勢好像朝著險惡的方向發展瞭。偷偷看瞭一眼坐在身邊的印糕老太太,卻不見她對老岡的激動有任何反應,她隻顧和春一起玩熊熊。老林也好,坐在後部座位的其他老人也罷,都是“嗯嗯”的感覺,不見絲毫情緒激動。這副情形越發地使人感到不安。手汗直冒,包在面巾紙裡的印糕似乎越來越濕嗒嗒瞭。

“傷腦筋呢。”中野摘下制帽,拿袖口擦瞭擦額頭,“各位假如要變更目的地,這種情況就不得不跟營業所聯系瞭。”

“雖然我覺得我用不著問也知道,”行天以吊環為支點轉瞭一圈身體,看著老岡的臉說,“不過,你是為瞭什麼,要到橫中的總公司去呢?”

“抗議延趟運行!橫中專橫,絕不原諒!”

啪啪啪,車內的老人們稀稀拉拉地開始鼓掌。

“延趟運行?我們公司沒做這種事啊!”中野反駁說,但似乎隨即轉念想到刺激瞭老岡可不妙,“總而言之,箱根還是橫濱,請你們決定。我照辦就是。因為駕駛中禁止交談。”

“這樣最好不過吧。”老岡煞有介事地說,“我們不願傷害中野先生。手機也收起來,為瞭你自身著想。”

“呃——”行天側著腦袋說,“莫非,這不是公交車旅行,而是劫持公交車?”

“總算明白瞭嗎?”老岡笑著從膝頭抱著的紙袋裡拉出一塊床單一樣的佈,“抗議的旗幟和橫幅也做好瞭。我們堅決要求實現正義。目的地橫濱!”

哦——車內的老人們軟弱無力地舉起瞭拳頭。

“現在是盂蘭盆節假期,我想,總公司可能沒有人在……”中野小心翼翼地一說,馬上遭到老岡嚴厲喝止,“你不是說照辦嗎?”於是他慌忙閉嘴。

見中野遞來求助似的眼神,行天顯得一臉無奈地接過瞭說客的接力棒。

“老爺子,這回的壯舉可告訴過你太太?”

“怎麼可能?那傢夥死腦筋,說瞭她隻會教訓我。”

“想想也是啊。”行天嘆瞭口氣,“一把年紀瞭,蠢事別幹瞭行不?公交車的話,這班沒來等下一班不就行瞭?”

後來聽說事情始末的多田大感震驚:“行天竟然說出那樣符合常識的話來!”不過裕彌因為對行天的怪人怪狀還不大瞭解,所以他的想法僅隻停留在“說得沒錯”。劫持公交車,險惡至極。卷入瞭這樣的事件之中,現在該怎麼辦呢?他隻有期待行天能夠設法幫忙打開局面,祈禱似的觀望事態的發展。

“正因為一把年紀瞭,才一忍再忍,終於忍不住付諸實施瞭。”老岡義正詞嚴地堅持說,“到瞭這把年紀,就算被抓也無關痛癢。就算判瞭死刑,執行之前陽壽也差不多到頭,阿彌陀也要來接瞭。”

駕駛座上的中野仿佛嚇得縮成瞭一團,與其說他是感到瞭有生命危險,不如說是對老岡的理性的強度感到瞭懷疑。不消說,老岡精神正常得很。

“都怪橫中延趟運行,害我們沒瞭上醫院的代步工具,很不方便。是默默看著自己沒法去開藥而導致健康惡化,還是付諸行動被抓,沒準接受死刑判決,是你的話,選擇哪一樣?”

實在看不出他身體哪裡不好。為什麼非得作如此極端的選擇不可呢?裕彌內心咕噥說。受到老岡質問的行天,似乎也是同樣的心情。

“呃——”他皺起眉頭,“要是我的話,就在傢裡躺著吧。橫豎有一天要死,在這之前,還不如盡可能優哉遊哉地生活呢,對吧?”

“就是因為胸無大志到瞭這種地步,你才隻是個一輩子出不瞭頭的助理。”

老岡老大不高興。行天傻笑著不再理睬老岡,轉而拜托中野說:“我說,在哪兒把我們放下吧。”

“您是說要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群人當中嗎?我不放。求求您瞭,請陪我一起!”

也許是混亂、無措和不安在內心鬥作一團的緣故,中野竟也說出不像樣的話來。盡管眼中含淚,仍舊專心致志地開車,能做到這一點,當真瞭不起。

“不好辦呢!”行天低頭看著裕彌和春,“沒辦法瞭,跳下去吧。”

嚇死人!裕彌搖頭。雖說車速並不怎麼快,可春還是個幼兒。即便要趁著遇到紅燈停車的時機手動打開車門,無奈這幫老人滴水不漏地散坐在車內,窺視著裕彌他們的動向。雖然他們同時也在吃吃糕點、喝喝水壺裡的茶。

實在沒有緊迫感。這種時候,難道不是應該再多觀察一會兒形勢嗎?用不瞭多久,說不定老人們也會改變主意,認為與其到橫濱抗議,還不如到箱根遊玩呢。逃脫瞭HHFA的宣傳活動,對裕彌來說,今天一整天有空。

老岡和老林開始商量是否應該馬上把橫幅掛到公交車身上。行天把左右兩隻手腕套在兩隻吊環裡,像被釘死瞭似的垂下頭長長地嘆瞭一口大氣。

“背後靈,手機有嗎?”

這個時候,多田正在真幌市民醫院的吸煙區。

市民醫院的探望時間,規定工作日是從下午一點開始,假日是從上午十一點開始。這終究隻是大原則,實際上,在規定時間外仍舊能夠潛入住院部探望病人。尤其是多田,托曾根田老太太的福,跟很多護士也混瞭個臉熟。因為瞭解情況,對於多田趁工作間隙來醫院的事,她們常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然而今天,據說因為和老太太同病房的那位血壓升高,醫師正好來瞭病房。又是打點滴又是采取什麼措施,兵荒馬亂的,實在無法讓外人兼無視探望時間的多田露面。護士須崎靈機一動,附耳告訴他:“我想,大概三十分鐘就能平靜下來。”因此,多田決定抽煙打發時間。

吸煙區在醫院後門外面。眼前是停車場,來院者的車頂反射著太陽光。明明還是上午,毒日頭都快把柏油給曬化瞭。

要不趁這個空隙去買老太太喜歡的長崎蛋糕?多田喝光瞭罐裝咖啡,心不在焉地想著。往常總是前一天就準備好的伴手禮,就這一回,竟然忘記瞭。在來醫院途中,他也到真幌街道邊的點心店看過,不知因為早上太早還是盂蘭盆節休假,或是倒閉瞭,卷簾門緊閉。

無可奈何隻好空著手來,但一想到喜歡甜食的老太太恐怕要大失所望,心裡就感到很抱歉。是到站前等著百貨商場開門,還是到醫院的小賣部看著買點什麼……

把空罐子扔進垃圾箱,任憑火熱的空氣折磨著頭頂,多田點燃瞭第二支煙。氣溫實在太高,懶得作出什麼判斷。煙灰缸周圍聚集著穿住院服的老先生及腳上套著石膏繃帶的年輕人,他們都在無所事事地吞雲吐霧。

行天有沒有順利地把裕彌帶出菜園呢?如果已經成功,這時候差不多該回到事務所瞭。正這樣想著,手機響瞭。屏幕上顯示著裕彌的電話號碼。

“你好,我是多田。”

“是我是我。”傳來行天的聲音。不但打扮像,連打電話的方式也像一個騙子。

多田揉著眉心問他:“哦,現在在哪兒?順利嗎?”

“背後靈是帶出來瞭,可是乘的公交車被劫持瞭。”

由於他的口氣實在輕巧,導致話中含義輕飄飄地穿腦而過。隔瞭好幾個瞬間,多田才喊叫出聲:“你說什麼?!”大概聲音比自己有意發出的還要大,在場的人們紛紛把視線集中到他身上。他隨即邁步從吸煙區走向瞭大太陽底下的停車場。

“劫持公交車?這可是大事。打電話給我之前先報警。已經報過瞭嗎?劫持犯是什麼樣的傢夥?”多田慌瞭神,連珠炮似的發問。

“嘿嘿!”行天笑瞭,“我認為,通常首先要問‘真的嗎’。”

“什麼?開玩笑嗎?”

“不是,是真的。但是,不知該說是遭遇瞭公交車劫持事件,還是該說是卷入瞭一支士氣高漲的遊行隊伍。”

“喂,行天,說話小聲點更好吧?到底什麼狀況?萬一被劫持犯發現……”

電話另一頭漏出“哎、哎、哦——”的,不合拍的、歡呼勝利似的聲音。

“怎麼回事,到底?”多田不由得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喂喂?”

行天似乎正在和公交車劫持犯(?)交談。

“我在我在,喂喂,”他重新和多田通話,“不好辦啊,老爺子讓把橫幅掛起來。我必須幫他這個忙。待會兒再打電話。”

“等等等等等等!”多田慌忙阻止眼看就要掛斷電話的行天,“你說老爺子,是誰?”

“喏,禿頭的,山城町的。”

“老岡嗎?!”

“嗯。說‘上橫中的總公司抗議去’,老爺子包瞭一輛公交車跟一幫老人豁出去瞭。”

聽瞭行天的說明,多田依然幾乎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不,準確地說,他是不想弄明白。但是,又不能放任不管。

“快報警!”多田這回管不瞭那麼多瞭。

“報警也行,”行天口氣輕巧地應付說,“萬一為數不多的幾個顧客被捕,你要頭疼瞭不是?”

不知該怪陽光太毒還是該怨精神太疲勞,多田的太陽穴一陣鈍痛。

岡傢日式客廳裡的秘密集會。潛藏著某種決心,帶著幾分滑頭的老岡的眼睛。就算現在想著要是那時候再多聽一會兒就好瞭,也已經是事後諸葛亮瞭。

“明白瞭。”終於作出瞭決定,多田嘆息著說,“現在,你們在哪一帶?”

載著劫持公交車的老人一行和裕彌他們的包車,仍在朝著真幌站前方向,沿真幌街道一個勁地往前行駛。

等行天一結束和多田的通話,老岡就立馬把從紙袋裡拉出來的佈硬塞給他。

“好瞭,幫我把這個綁到車身上!”

行天把手機還給裕彌,看著佈上寫的文字。裕彌也把手機放回褲兜,拿住佈的一頭幫忙展開。

“諒、原、不……?”

“是‘橫中專橫,絕不原諒’!”

“是嗎,因為是倒著寫的呢。”

行天拖著佈在車內移動,裕彌也像是手捧新娘長長的婚紗似的配合行天移動。

見老岡騰出瞭地方,行天就單膝跪在駕駛座後面第一排的座位上,然後打開車窗,把頭探出車外。

“要不就停一下車?我想,從外面綁更輕松。”

對於行天的這一提議,老岡並不接受:“我們隻知道前進。”

行天無可奈何地指揮裕彌說:“那麼,背後靈上中間的車窗那兒等著。對對,就是那兒。去嘍——”

行天從前面的車窗抖開瞭老岡親手制作的橫幅。被風一吹,細長的佈條像鯉魚旗似的沿著車身隨風飛舞。

“背後靈,抓牢那一頭!”

太亂來瞭!佈的一頭宛如一條鮮活的魚似的搖擺不定。裕彌不知所措。從開動中的車窗探出身子去,在這之前他可一次也沒做過。危險,不準!母親和老師一直這樣教育他。

然而,乘坐這輛公交車的大人又如何呢?行天一個勁地催促他“快點快點”;至於以老岡為首的老人們,聚集到公交車的中央部分,呈半圓形圍在行天和裕彌的背後,七嘴八舌地想說什麼說什麼:“年紀輕輕的沒膽氣啊!”“喂,小鬼頭,趕快幫便利屋助手一把!”

隨風飛舞的橫幅鼓滿空氣,看著相當沉重。抓著佈的一頭的行天的神情非同尋常,他上半身探出瞭車窗,死命叉開雙腿穩住,一副放飛大烏賊風箏或釣金槍魚的神氣。裕彌被與生俱來的怯懦推著畏畏縮縮地從車窗伸出兩隻手去,抓住瞭被風吹得嘩嘩響的佈的一頭。

佈的重量沉甸甸地掛在瞭胳膊上。坐在對面車道車裡的人,不知發生瞭什麼事,抬頭看著公交車,眨眼間擦身而過。

“好——嘞,就這樣拿著。”

行天把頭縮回車內,把佈的一頭附帶的繩子牢牢捆在瞭車窗把手上。這是一種呈小型釘書機形狀的把手。接著,他來到裕彌身邊,同樣用繩子固定。

於是,公交車的右側車身懸掛上瞭寫有“橫中專橫,絕不原諒!反對延趟運行!”的橫幅。盡管因為橫幅的下半部分並沒有系住,佈條時常被大風刮得翻飛,不大能看清楚字。

老人們全部擠在車窗前,從車內滿意地低頭看著橫幅。行天和春也一起從車窗探出頭來。

“危險!”裕彌抓住春的連衣裙的後背,輕輕拉瞭一下。春興奮地回頭仰視著裕彌說,“好酷啊!真像運動會!”

運動會?是啊,這麼一說,也許可以算是。裕彌擠在老人堆裡俯視著嘩嘩作響的橫幅。看樣子老岡努力用瞭美術字,所以是似是而非的印刷體。這就越發地烘托出充滿脅迫味道的、鬼氣森森的氛圍。

司機中野通過車側鏡看瞭一眼掛在公交車上的佈條,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

“危險,請在座位上坐好!”

裕彌和春回到瞭專座上,其餘老人也回到瞭原先的座位上。行天則抓住裕彌和春前面的吊環。至於印糕老太太,在整個懸掛橫幅騷動期間依然泰然自若地端坐在座位上。

“好瞭,這下我們的主張也明確瞭,”老岡朝車內後方扭過身去,“就讓我們雄赳赳挺進橫濱!”

“不,老岡,稍等一下。”

說這話的,是坐在後部二人座的一個男人。他白發滿頭,一派紳士風度。看著和老岡不對脾氣啊,裕彌心想,但願他能阻止計劃實施。

“就算去瞭橫中的總公司,恐怕也是白跑一趟吧。”

“事到如今說些什麼呢,山本!”

姓山本的這個男人伸出手掌制止憤慨的老岡說:“唉,你聽我說,司機中野先生不是說,因為盂蘭盆節休假,總公司沒有人嗎?”

中野一邊操縱著方向盤,一邊猛點頭。山本接著說下去:“包括道路情況在內,真幌的事情,理應還是真幌的橫中營業所最瞭解。”

“那個——營業所也是盂蘭盆節休假。”中野小心翼翼地說。

“但是,總有人在吧。乘客服務理應是輪班制。”

老岡隔著駕駛座背後的那塊板一說,中野立刻像烏龜似的縮起腦袋,再次專註於駕駛瞭。

“問題是,”山本越發拔高嗓門說,“橫中的營業所和真幌市民醫院所在的到底是哪兒。橫濱市嗎?否!是東京都真幌市!管轄營業所和醫院的,就是真幌市!長年繳納市民稅的我們,應該義正詞嚴前去抗議的,不該是真幌市政府嗎!”

“市政府才真的會是盂蘭盆節休假吧?”行天提出疑義。

“這樣的話,就告訴他們:‘現在馬上派負責人到市政府來。要不然,把公交車上的老人一個一個殺掉!’”

山本和外表相反,很是過激。他究竟明不明白自己也是包含在“老人”裡的年齡瞭?不愧是老岡的夥伴——裕彌大失所望。

車內流動起“原來如此,市政府啊”“這麼說也有道理吧”之類的空氣。裕彌內心反駁說:“管理公交車運行的,不是市政府,應該是國土交通省,而且市民醫院早就有民間的運營公司介入瞭。”但眼下的氛圍根本容不得他多插一句嘴,所以他當然選擇沉默。

這時,公交車正好拐過位於真幌街道的“真幌小廚”所在的街角。從這裡到真幌站前,就是單側雙車道的寬闊馬路。

“怎麼辦?”老岡環視著車內說,“是橫濱的橫中總公司還是真幌市政府,上哪兒更有效,表決吧。”

“我認為市政府好。”

坐在最後面的長座椅上的一個老婦人說。還沒開始表決,她就擅自舉手瞭。這是一位把白發紮成丸子形狀的小個子女性。

“啊,我姓花村。請多關照。”

老婦人說到一半唐突地自我介紹道。裕彌不由得回以點頭致意,但以老岡為首的老人們卻是一副“早就知道”的面孔。因為似乎是附近居民集結奮起的,所以肯定都是熟面孔。

“為啥認為市政府好,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

見老岡催促,花村伸手輕輕托住面頰說:“我想吧,硬要說的話,是因為距離近?今天天氣好不是?我是曬瞭衣服出來的。要是到橫濱去,回來就要傍晚瞭,好不容易曬幹的衣服沒準又濕瞭。”

車內流動起“就為瞭這樣的理由!”“但是,衣服濕瞭確實挺討厭的”之類的空氣。“在劫持公交車之前先曬好衣服……”裕彌心裡這樣想著,半是愕然半是畏懼地看著花村。隻見花村笑瞇瞇地側著頭問:“如何呢?”

“那麼,橫中總公司還是真幌市政府,表決……”

就在老岡重新開口提議時,背後傳來喇叭聲。中野把目光投向後視鏡,除他以外的眾人則齊刷刷轉回頭去。

隻見一輛白色小皮卡正在對公交車窮追不舍。

“是多田!”

掛在吊環上的行天恢復瞭生氣,沖向掛有橫幅的窗邊,從開著的車窗裡探出上半身,揮舞著手大喊:“救命啊!”

小皮卡緊貼公交車身側,開始並排行駛。雖然由於副駕駛座的車窗關著,看不見車裡面,但確實是多田便利屋的小皮卡。

裕彌褲兜裡的手機響瞭。

“喂。”

“裕彌君嗎?便利屋多田。”

“多田先生,你現在就在我們旁邊開著吧?”

“啊。聽瞭行天的話,還是不得要領,到底什麼狀況?劫持犯有沒有傷害到你們?”

“那倒沒有。”裕彌站在行天身邊,透過車窗看著小皮卡,“不過精神損傷挺大的。”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站在南口轉盤參加宣傳活動呢。裕彌開始後悔乘上瞭這輛莫名其妙的公交車。

“小春怎麼樣?”

見多田問,裕彌看瞭一眼專座。隻見春抱著熊熊,正在和老太太一起吃印糕。大人物!

“她很乖。”

不乖的是老岡。他似乎從他們倆的對話當中有所察覺,坐在座位上把頭探出車外對著小皮卡大聲威嚇:“便利屋——別礙事!叫人火大!去、去!”

“這樣的話,隻能跳貨鬥裡去瞭呢。”行天一臉認真地對裕彌提議說。

“這麼做不行的。又不是拍好萊塢電影。”

“呃——那麼,我們就這樣跟著闖進公司或者市政府?這才真的討厭呢,又不是拍電影。”

“裕彌君?”手機那頭,多田在呼喚他。裕彌被大人們擺弄得手忙腳亂,“沒問題吧?”

“哎,這個——”裕彌回答,“現在正好在進行集體表決,決定目的地是市政府還是橫中總公司。”

“哪兒都不要去,你幫我告訴岡先生。”

要是肯聽人說,也不至於發展成這種事態。就在這會兒工夫裡,多田的小皮卡開進右拐車道,再往前要與直行的公交車分道揚鑣瞭。

“多田先生!”

裕彌一喊,老岡一把從他手裡奪下手機。

“好——嘞,決定瞭!”老岡以煞有介事的腔調說,“目的地就是真幌市政府!聽見沒,便利屋?”

裕彌把耳朵湊近手機,聽到裡面漏出多田的聲音:“我聽見瞭,再聯系。”

這是最後一句話,隨即通話就被切斷瞭。小皮卡拐過街角,消失瞭。你是打算再次追上公交車的吧?裕彌感到忐忑不安。他把老岡還給他的手機鄭重地收入口袋。事到如今,這部小小的機器,成瞭與講求常識的外界的唯一接點。

“是上市政府去嗎?”老林問老岡。

老岡“哧哧”地笑瞭:“那樣說的話,便利屋大概就會自以為將計就計地上橫濱去。他沒想到,我們更進一步將計就計,就以市政府為目的地。”

“太復雜瞭吧,喂!”老林對老岡的戰略表示不以為然。

“誰知道會怎麼樣呢!”行天似乎也難以表示認同,“多田很單純,你告訴他市政府,我覺得他會深信不疑。”

煞有介事地幫著老岡說什麼話呀!裕彌慌忙給行天遞去“閉嘴”的眼神,行天卻絲毫沒領會他的意圖,說出一句完全猜錯的話來:“咦,什麼?想休息休息上個廁所好像不行哩!”

老岡似乎又對自己的判斷產生懷疑瞭,再次向車內的夥伴提議說:“那麼,這回正式表決如何?是距離近的真幌市政府好,還是按當初計劃的那樣上橫濱的橫中總公司好,我隻等一分鐘,大傢好好想想。”

“對不起,請讓我棄權。”打破嚴禁交談的禁忌,中野再次插嘴說,“選項裡面沒有箱根不是嗎?不好辦呢。”

我認為中野先生從一開始就沒有參加表決的資格。裕彌深感失望,把身體深深地往後靠在瞭專座的靠背上。春顯得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擺弄著熊熊的耳朵。

中野的發言遭到無視,車內的老人們開始深思熟慮。就在覺得差不多一分鐘過去瞭的時候,老岡嚴肅地宣佈:

“認為真幌市政府好的,舉手!”

包括老岡、山本、花村在內,相當於老人中過半數的七人舉起瞭手。太好瞭!裕彌心想。萬一上瞭高速就無計可施瞭,可如果目的地換成真幌市政府的話,總有機會下車。

不料,老岡不知為何又接著說:“那麼,認為橫中總公司好的人!”

舉手的,除老林和印糕老太太外,還有三個老人。外加行天和受行天影響參加瞭表決的春。

“唔——七比七……”

老岡一籌莫展,“等一下!”裕彌在內心大喊。為什麼行天先生和小春一臉若無其事地舉手?車內的老人們好像也理所當然地接受瞭這一點,而且,憑什麼視線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莫非是全權委托我做決斷嗎……?橫濱還是真幌,我選的一邊就將成為目的地嗎?

“行天先生,”裕彌忍不住小聲抗議道,“你為什麼要舉手呢?”

行天照舊完全不能領會裕彌的意圖。“你問我為什麼?這時候絕對要選橫濱不是嗎?”他平靜地回復說,“因為多田他不懂將計就計,肯定會去市政府啊。那就賭一把!”

你到底站在哪邊?裕彌破罐子破摔瞭,舉手發言說:“我認為真幌市政府好。就去市政府吧!”

去那邊,不僅多田來的概率更高一些,而且比起不大去的橫濱要強得多。

“定瞭吧。我們的目的地,就是真幌市政府!”老岡高聲宣佈道,其餘老人全體帶著一種“那,就這麼辦吧”的感覺點點頭。

“呃——我認為橫濱好呢!”

隻有行天一個人嘟嘟囔囔抱怨瞭一句,但是他也並不表示強烈反對,隻是眺望著窗外。這時候,前方已經看得見真幌中心地帶的樓群瞭。

裕彌的心怦怦直跳,面頰一個勁兒發燙。因為無論在學校還是補習班,他都不曾大聲發過言。不過,也有幾分爽快感。自己的意見得到大人的采納,可是生平頭一回的體驗。盡管是一些極其不講常識的、不知是否合適稱為“大人”的大人,也值得高興。同時,他也感到瞭恐懼:“居然憑我的發言決定瞭某件事!”這一來,我也將被視為劫持公交車的同黨吧?

“快快,朝著市政府前進!”老岡搖晃著隔開駕駛座的那塊板,催促中野說。

“夏天的箱根可好呢,又涼快,景色也漂亮。”

中野流露出對本來目的地的留戀,轉動瞭方向盤。真幌的繁華街道大多是步行街或單行道,道路又窄,大型客車無法入內。從車站步行大約十分鐘距離的真幌市政府,中野似乎打算采用繞中心地段迂回的路線來使公交車停靠過去。

春在不肯吃虧地參加瞭表決之後,又玩起瞭熊熊的耳朵,一會兒打結,一會兒松開,這時帶著一副鉆牛角尖的表情說:“我呀,想尿尿。”

行天一開始假裝沒聽見。不過,春一而再、再而三地念著說“尿尿、尿尿”,他這才好像終於沒法無視瞭。

“馬上就要?快漏出來瞭嗎?”他不耐煩地應著,“都怪我剛才說瞭休息休息上個廁所啊。這個人,別人一講到廁所,好像馬上就想要尿尿呢。”

在專座前面蹲下的行天把話頭甩給裕彌說:“吃不消吧?”就算你告訴我這些,我也沒轍。裕彌因為也有點擔心不知所措、眼看要哭出來的春,就用眼睛向坐在身旁的印糕老太太求助。

老太太和行天不一樣,她當即領會瞭裕彌的意圖。

“哎呀哎呀,沒問題喲!”她探出身子,溫柔地摩挲著春的肩膀提議說,“在去市政府之前,先在哪裡稍事休息吧。”

“乘上公交車,都還沒到三十分鐘呢。”行天擺出一副無奈的樣子,同意瞭老太太的提議。

小小孩鬧個脾氣,冷不防提個要求,這都很正常。因為在HHFA的菜園裡,也有年幼的孩子來一起幹活,所以裕彌對此非常清楚。春還算聽話的吧。盡管如此,行天對待春的態度,也未免過於冷淡瞭一點。你難道不是她爸爸嗎?裕彌感到焦躁不安。可是,他並沒說出口。或許是在剛才的目的地表決一事上用光瞭氣力;或許是保護春令他感到難為情,還因為他心中生出瞭困惑:“難道說,我媽媽對我是嬌生慣養,而所謂父母,沒準就是行天這樣的?”

“孩子和老人上廁所比較頻繁。”對於盡早稍事休息這一點,老岡也表示同意,“臨時變更目的地。中野先生,把車開到哪個廁所附近!”

“好的好的。”中野嘆息的同時點頭道,“隻要是各位客人說的地方,無論哪裡都去。因為我們是‘諸位值得信賴的代步工具——橫濱中央交通’。”

至於這個時候的多田,正如行天推測的,輕信瞭老岡的話,正奔真幌市政府而去。而跟推測不一樣的是,一右拐,和公交車分道揚鑣後,他馬上發現瞭一傢糕餅店,把小皮卡停在瞭路肩上。

已然弄清公交車劫持犯是老岡。大概又約瞭一些附近的居民,覺得參加者好像比秘密集會時增加瞭。就目前而言,好像還沒達到犯罪的地步,也沒有危險迫近春和裕彌吧?況且還有具備原始危機規避能力的行天跟著,雖說承認這一點讓人窩火。

這樣的話,公交車那邊暫且先交給行天,而我應該去買長崎蛋糕作禮物,不是嗎?多田坐在駕駛座上思考片刻,得出瞭結論。嗯,沒錯,應該買瞭長崎蛋糕先去探望曾根田老太太。

換作以前,我恐怕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追蹤公交車吧?說明我的內心也生出從容感來瞭?不,也許單純隻是各方面繃得沒那麼緊瞭。開始傾向於用“就這樣吧”和“總有辦法解決的”來應對一切事情瞭。

多田下瞭小皮卡,進入雖然門面很寬敞但店內昏暗的糕餅店,盯著展示櫥窗看起來。清清爽爽的日式糕點、羊羹、草莓蛋糕、蒙佈朗等,不問東洋西洋,裡面擺滿瞭各種各樣的糕點。雖然是年輕人不可能喜歡的、又大又俗氣的“老式糕點”,不過跟漂亮甜食無緣的多田並不介意。一發現裝在盒子裡的長崎蛋糕,馬上說著“太好瞭太好瞭”就買瞭。雖然好像不是店傢自己做的,而是從哪傢公司批發來的,但是否“這傢店的自創甜品”,對於多田,是絲毫不感興趣的事情。包裝和紙袋他都沒要,直接小心翼翼地抱著盒子返回瞭小皮卡。

他朝著與站前和市政府相反方向的真幌市民醫院,退回到真幌街道。看得見新建的病房大樓的窗戶,在馬路對面反射著白色的太陽光。

就在他開進醫院停車場的時候,手機響瞭。以為是裕彌打來的,但從襯衫的胸兜裡掏出手機一看來電者的名字,多田皺起瞭眉頭。

“你好,多田便利屋。”

“你現在在哪裡?”星跟往常一樣,不寒暄就直接進入正題。“市民醫院。”

“我看你最好馬上回到事務所來吧!”

“為什麼?”他把小皮卡停在停車場的角落裡,以免妨礙到別人,然後揉瞭揉眉心。

“我有事。”

“我今天比較忙。”

“我說我,有事,找你。”星的聲音裡滲出焦躁來,“同樣的話別讓我說兩遍!我這是特地過來的,你給我馬上回到事務所沏茶!”

“哎呀,但是……接下來還有個地方非去不可。”

接在星的嘆息聲後,一個纖弱的聲音傳來:“多田先生,救我……”

是由良的聲音。

多田一咂舌,怒吼道:“要是你敢對由良閣下下手,我絕對饒不瞭你,喂!”

星沒有應聲就掛斷瞭電話。

為什麼星會跟由良一起到他多田的事務所去呢?雖然弄不明白的地方一大堆,但眼下隻能照星說的辦。多田一踩油門,急忙開出瞭醫院停車場。長崎蛋糕的盒子在副駕駛座上搖搖晃晃。

距離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路途似乎還十分、十分的遙遠。

在初次造訪的多田事務所,田村由良把身子縮成瞭一團。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著一個耳朵上密密麻麻掛滿耳環的年輕男人,像在自己傢裡似的放松自如。

“你認識我嗎?”這男人把玩著剛剛結束通話的手機問。

“不認識。”

“我可認識你喲!”這男人的嘴角浮起森冷的笑意,“你就是那個沒賣完白砂糖的壞小鬼!”

於是,由良也醒悟過來這男人是誰。多半就是在真幌賣“藥”的組織的老板。聽多田說起過他。記得是姓星什麼的。由良以前曾受星的手下引誘,為瞭獲取五千日元的報酬而幫他們傳遞“藥”。後來害怕瞭,半途轉而向多田求助。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由良緊張得掌心直冒汗,他偷偷環顧起瞭室內:門口站著一個強壯的男人,一迎上由良的目光就瞪瞭他一眼。看來實在沒可能逃跑。

就在盂蘭盆節的今天,由良的父母也到公司去瞭。八月底把所有的假期放在一起休瞭,到時候出去旅行吧!反正現在無論去哪裡都是最擁擠的時候。說完這些,他們交給由良五百日元作午餐費就出門去瞭。到瞭八月底,又要說“有件很緊急的工作脫不開身”吧?一貫的模式。

和父母一起過暑假什麼的,由良早就死心瞭,所以並沒有特別失望。他想著要不到補習班的自習室學習去,離開瞭公寓,可一來到站前,又改變瞭主意。因為擔心裕彌的情況,所以決定拜訪多田便利屋。以前拿的那張名片,他一直珍惜地收在月票夾裡。雖然,他把它當成護身符一樣的東西,這使他感到難為情,以至於對誰都沒說。月票夾丟過一次,當時,多田為此帶他上瞭派出所,結果月票夾平安無事回到瞭他手裡。

根據名片上的地址,由良找到瞭多田便利屋的事務所。事務所位於站前一棟老舊的商住樓的二樓。由良爬著樓梯,下意識地數瞭一下級數。十三級這個數字令他感到難以言喻的不吉利。早知道當時折返就好瞭,錯就錯在他戰戰兢兢地打開瞭門。

待在室內的不是多田,而是星和一個強壯的男人。

由良當然是當場向後轉,可輕易就被壯漢抓住瞭脖子根。然後被強行按在沙發上坐好,忍受著和星面對面的不愉快直到現在。

“別那樣膽戰心驚的。”星說。他的聲音雖有些扁平,卻使人感到一種靜靜的威懾力,更其恐怖,“區區五千日元,事到如今我不會叫你還。就當是零花錢,好吧?”

“好的。”

“面對給你零花錢的人,你也該別那麼拘謹吧?”

這回難以乖乖說“好的”。由良的手掌被汗浸成瞭沼澤,他不知拿雙手如何是好,隻有努力將沉默貫徹到底。

也許是看穿瞭由良眼看就要暴露出緊張和膽怯來,星顯得百無聊賴地哼瞭一聲:“好像有必要用微波爐解凍呢!”

像尊雕像似的杵在門口的壯漢突然動瞭起來,擅自掀開隔斷佈簾,開始查看擺在居住空間的冰箱裡的東西。

“金井,”星坐著喊壯漢,“我問你,你在找什麼?”

“裡面隻有雞蛋。”姓金井的壯漢回答,“我聽說把雞蛋放在微波爐裡叮會爆炸,怎麼辦?”

“怎麼都不辦。坐下。”

星握掌成拳,用手指根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因為他戴著粗獷的戒指,這樣揉看起來痛極瞭。盡管如此,星照舊用力地揉按著。似乎除瞭疼痛以外,再沒有辦法壓抑焦躁瞭。

金井靜靜地在由良身邊坐下瞭。他的重量導致沙發前傾,由良險些摔下去,金井把他撐住瞭。沒想到居然是個好人。由良心裡想著,嘴上小聲道瞭謝。雖然看上去是一個終究沒可能在補習班成天介狂轟濫炸的“生死攸關的戰鬥”中獲得勝利的人才。

“很慢啊,便利屋。”

明明電話打瞭才五分鐘不到,星又拿起手機看時間。好像是自言自語,所以由良和金井都沒吱聲。也許是星斷定此地沒有人值得他與之交談。十分令人發窘的沉默持續瞭大約兩分鐘。“多田先生,求求你,快點來!”由良在心裡默念瞭大約三百一十二遍。

“喂,小鬼。”看樣子星決定再次嘗試對話,他把胳膊放在膝頭,躬身向前說,“HHFA知道嗎?一個種蔬菜來賣的團體。”

是什麼圈套嗎?由良想瞭一想。這時機也太巧瞭。但是,撒瞭謊又恐怕事後麻煩不斷,所以他回答說:“知道。我有朋友在裡面。”

“哎,”星的眼中含著險惡的光,“你說的那個朋友,現在在哪兒?”

“我也是來這裡見裕彌的。”見星又開始揉按太陽穴,由良慌忙補充說,“裕彌是我朋友的名字。老是得到南口轉盤站著不可,裕彌他討厭死這樣瞭,於是我就委托瞭多田先生,希望他把裕彌從菜園子裡帶出來。”

“你說便利屋會把你的朋友從菜園子裡帶過來嗎?今天?”

“大概吧。因為昨天晚上,裕彌來電話說過這樣的話。”

“你看吧!”星面對金井快活地說,“不管不問,便利屋也會卷進麻煩事裡來不是?”

“無論何時,事情都會變成星哥說的那樣。”金井帶著一副不勝尊敬的樣子點頭道。

甚至對於這一由衷的贊賞,星似乎也充耳不聞。他當金井從未說過話似的,繼續和由良交談。

“那麼,你的朋友也會很快跟著多田一塊兒來這裡囉?來瞭之後,你幫我告訴他,就說,‘無論父母講什麼,跟HHFA還是保持距離的好。’”

“……為什麼?”

“因為那不單單是一個種蔬菜賣蔬菜的團體。”

就在這時,響起瞭狂亂地沖上樓梯的腳步聲。金井從沙發上起身,擺好架勢。事務所的門開瞭,多田跑瞭進來。

“由良閣下,沒事吧!”

“多田先生!”

由良高興得一躍而起,遠遠地繞過金井奔向多田。

“喂喂,你把我想成什麼樣的壞人瞭?”星微笑著往沙發的靠背優雅地倚靠過去,“小鬼我是不會折騰的。”

“這樣最好。”多田充滿戒備地將由良護在背後,跟星對峙著,“你是怎麼進來的?”

“門,沒上鎖哦!”

死行天!多田咬牙切齒地說,被由良的耳朵接收到瞭。

“有何貴幹?”

“小鬼的朋友怎麼樣瞭,便利屋?不是應該帶過來的嗎?”

這一點也是由良關心的。他抬頭仰望多田的側臉,隻見多田顯得有一些苦惱。

“我讓行天去接瞭,但好像遇上瞭突發事件,到這裡恐怕要晚一點瞭。”

“什麼突發事件?”

“這個,唉,一言難盡。”多田吞吞吐吐地說,“你找裕彌君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要是跟你的搭檔在一起的話,就沒事瞭。因為暫時還是安全的吧!”星從沙發上站起來,慢慢地來到多田面前,“我收到消息,說是HHFA的那幫傢夥,今天要在南口轉盤搞一個大規模的集會。”

“我聽說是要搞宣傳活動。”

“看樣子要比平時搞得更加盛大。那麼委托來瞭:你去把集會給我攪黃瞭!”

多田難掩驚訝地說:“憑什麼?怎麼做?”

“跟舉‘小包間成人電影’之類廣告牌的傢夥,我也打過招呼瞭。你也到南口轉盤去,隨便舉一塊什麼廣告牌去站著!HHFA的那幫傢夥來瞭,也別給騰地方!”

“拒絕。我很忙。”多田以斬釘截鐵的口氣告訴他,“首先,在南口轉盤搞集會或者宣傳,本來就是禁止的,對吧?舉著廣告牌,萬一跟HHFA起瞭爭執,平日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警察這回肯定得出動。我可不想被扭送到警局去。”

加油,多田先生!由良在心裡發出聲援。他就希望設法把星這副優哉的態度給擊垮。

“便利屋,你最近似乎跟‘真幌小廚’的女社長關系很親密呢!”多田微微搖晃瞭一下身子。星依舊不改淡然的語調,陸續揮出肉眼不可見的一擊又一擊,“那樣大的一所宅子,女人一個人待著的話,總該有些什麼不太平的事情發生吧。”

由良不大清楚星在說什麼,但他覺出形勢對多田不利。

“卑鄙!”多田以把體內的代謝物擠出來似的聲音說。

“我就是卑鄙的壞人啊!你瞭解的吧,便利屋?”

星笑瞭,顯得特別快活。就在這一瞬間,多田前往南口轉盤的事就決定瞭。

由良嘆瞭一口氣。被逼作出心不甘情不願的決斷,多田先生也顯得非常沮喪。即便為瞭鼓勵他,我也隻能跟他一起去瞭吧!什麼時候才能見到裕彌呢?

小六的暑假明明似乎是“生死攸關的戰鬥”,但今天的由良看來走不到自習室瞭。

老岡率領的劫持公交車團,亦即“絕不原諒橫中專橫會”,這段時間在稍事休息,上個廁所什麼的。

真幌天然森林公園位於從JR真幌站步行十五分鐘的地方。兩座小山岡被濃濃的綠意覆蓋,山谷間流淌著一條小河。公園內建有市營美術館,也配備有停得下好幾輛客車的停車場。

在這個停車場的邊沿上坐下,裕彌和行天喝起瞭瓶裝茶飲料。這是山本看他們可憐買給他們的。因為,裕彌隻帶瞭手機,行天隻帶瞭公交車費,春隻帶瞭熊熊。

老人們輪番去上設在停車場內的公共廁所,上完廁所的人,有的揮舞著雙手做做獨創的體操,有的坐在攤開的手帕上吃吃糕點,各有各的休息方式。司機中野,手機被老岡收繳瞭,鬧別扭似的在公交車周圍溜達來溜達去;偶爾站定瞭抻一抻橫幅的褶皺。雖說是一塊不中意的佈,但既然成瞭公交車的一部分,總希望好看一點是一點吧?

停車場被圍在一片綠意和蟬鳴中,越過小樹林,能看見像是水車的地標,兩根巨大的銀色導水管,時而交叉成十字,時而重疊,轉動著汲取泉水。

行天坐在裕彌身邊抽起瞭煙。倒是坐在裕彌和春的下風向,這說不定隻是偶然現象。由於身邊沒有吸煙的大人,裕彌饒有興致地望著他。

白色的煙活像一縷幽魂,從行天口中騰向空中。香煙的頭上活像人的靈魂,蘊含著橘紅色的熱度。

這也是用植物制作出來的呢!裕彌驀地想到瞭。媽媽、HHFA的那些人,他們現在怎麼樣瞭?已經轉移到南口轉盤瞭嗎?

“要不要趁現在逃跑?”裕彌向行天提議。

“太熱瞭,不行。”行天捻熄香煙,略微猶豫之後,把煙蒂使勁擰進瞭煙盒和鋁箔的間隙中,“逃到哪兒去?”

“我想,多田先生肯定也很擔心,要不去事務所?”

“多田啊,”行天嘆瞭口氣,“我猜我們是被多田給拋棄瞭吧!”

“為什麼?”

“這不,電話都沒打過來不是?把孩子硬塞給我帶,自己在市政府精神恍惚地等著,或者趁此良機去幹別的工作,肯定是其中一樣。”

春一臉擔心地問:“你說多田先生,不需要我們?”眼裡好像泛起瞭淚光。

裕彌急忙對行天說:“不可能是這樣的。要不打個電話試試吧!”

“算瞭,別管瞭。”行天冷冷地說。可以不管的,是多田還是春呢?裕彌心中一凜,偷眼向行天瞧去。也許是察覺瞭裕彌的視線,行天難得地、辯解似的補充說道,“因為就算多田在,情況也不會好轉啊!”

隻有蟬鳴聲在回響。柏油路上升騰起熱浪,老人們的動作看上去異常的遲緩。春先是咬著嘴唇,把視線落在瞭熊熊身上,片刻之後開口說道:“行天討厭我嗎?”

“既不喜歡也不討厭。”

“那個!”裕彌忍無可忍,極力駁斥行天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呢?”

“怎麼說?”

“你可是這孩子的爸爸。”

“你別說些奇怪的話!”行天斜眼瞧著裕彌淡淡地笑瞭,“這個人的父母另有其人。不過是多田幫著帶一個夏天而已。”

當真?裕彌看看行天,又看看春。我覺得他們倆像極瞭,難道真的沒有血緣關系嗎?

估計是想起瞭在別處生活的父母,春不出聲地哭起來。裕彌感到不忍心,又不知怎麼辦才好,隻能先伸手去撫摸春的背。也許是這樣一來心情稍稍有所平復吧,春拿熊熊的耳朵擦去瞭眼淚。

“背後靈,我問你,”行天抽起瞭第二支煙,“還相信你父母嗎?”

“什麼意思?”

“被強行拉去勞動,你覺得很奇怪不是?但是,當我對這個人表現冷淡的時候,你又說我‘沒有父母的樣子’。”

我不過是感到氣憤罷瞭。裕彌心裡這樣想,卻無法很好地表達出來,於是選擇沉默。豈料行天毫不客氣地直搗裕彌的內心。

“其實,逃離這裡以後,你想的不是去多田的事務所,而是到南口轉盤看看情況如何,沒錯吧?”

氣憤與悲傷急劇湧上心頭。因為他一針見血。裕彌確實想去南口轉盤。因為裕彌沒參加宣傳活動,他不知周圍人會怎麼想媽媽,也擔心媽媽會怎樣想他。他害怕辜負媽媽的期待,害怕令她失望。因為他喜歡媽媽。因為他在祈禱,可能的話,她能愛他。

不,有點想歪瞭呢。裕彌心想,媽媽至今仍愛著我。無論何時都關切著我的健康,叫我到菜園幹活也好,叫我別讓成績下滑也好,都是為我著想。我明白的。不過,不是這樣……裕彌在內心搜索著,想要找到貼切的話語。

我希望媽媽普普通通地愛著我。可是,所謂“普通”,又是怎樣的呢?

“沒錯。”雖然好像被行天看透瞭一切,令人懊惱,裕彌還是點點頭,“要不去南口轉盤吧?HHFA雖然討厭,可是……就這樣不再去菜園的話,我就沒有地方容身瞭。我,在學校也是格格不入,我媽媽也會大失所望吧。”

“我過去也思考過類似的問題。”行天急速吐出一口煙,“很痛苦,沒地方容身,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過,總有辦法解決的。”

“你是怎麼想出辦法解決的呢?”

裕彌懷著求助的心思探出上半身。有沒有大人幫助你呢?父母發現錯誤,告訴自己“之前真對不起,從明天起,菜園和宣傳活動你都可以不去瞭”的那一天會到來嗎?

“嗯——並沒有特別做什麼。”行天的視線落在手指間夾著的香煙上,回答說,“因為我放棄瞭。放棄以後慢慢長大成人,離開傢自己獨立生活,結果沒問題。”

裕彌大失所望。等到長大成人,還要花多少年啊?他感到那是漫長得近乎永遠的一段年月。而且,行天先生看著一點也不像“沒問題的樣子”。他雖然好像和便利屋多田先生住在一起,可每次見到他,他都隻負責帶孩子別的啥也不做,而且孩子帶得也相當馬虎。這樣的,難道叫“能夠自己獨立生活的大人”嗎?

也許是看出瞭裕彌的沮喪,行天微微一笑,抽起瞭煙。

“重要的吧,是保持精神正常。就是,一旦覺得奇怪就不要被硬拖過去,不要期待過高,要經常懷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對。要做感到正確的事。不過,要懷疑感到正確的自己是否當真正確。”

行天的話令人不大明白。他又想,做瞭感到正確的事情的結果,難道就是興高采烈地往公交車上面懸掛橫幅嗎?不過裕彌隱約有所領悟,下意識地抱著膝頭仰望天空。

耀眼的夏日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灑落下來,黑色的葉影在並肩而坐的裕彌、行天以及春的衣服、肌膚上搖曳瞭幾下溶進光裡,接著從光裡再次浮現,反反復復。

“行天先生的父母,是怎樣的父母呢?”裕彌小聲問道,“你可像我一樣被逼在菜園裡幹過活?”

真希望他說“是啊”。裕彌一直感到很難為情,因為他總覺得自己的父母和其他眾多傢庭的父母不一樣;因為,雖然隱隱約約感到不一樣,自己卻無論如何控制不住不去期待不去追求,他就是阻止不瞭自己。

“那倒沒有。”

行天直截瞭當地說。也是啊!裕彌緊緊咬住瞭雙唇。明明不是農戶卻異乎尋常地讓孩子盡一切力量去幹農活的父母,沒那麼多。更何況全程要求手工作業,貫徹無農藥,甚至必須到站前搞宣傳活動,所以果然是有點古怪的。擁有這樣的父母是怎樣的心情,恐怕他也相當難理解吧。

假使父母的愛好是殺人,即便沒極端到這個地步,假使處在每天遭父母毒打這樣一種狀況下——裕彌經常這樣思考,想必非常痛苦,但其他人應該還能表示理解,對自己說“這樣很奇怪”“很辛苦吧”“你最好趕快逃出來,早一刻是一刻”。可是,如果說“被逼幹農活”,說瞭也沒有多大的沖擊性。相反,認為“是努力讓孩子獲得多方面體驗的好父母”的可能性更大。離奇地陷入HHFA這一團體不可自拔,還有,蓋在身上的絲綿被不知是汗還是什麼的液體浸濕後,漸漸地好像越來越重越來越冷,痛苦到甚至覺得無法呼吸。要讓周圍人明白這種事態的嚴重性,還差一點火候。能立刻領會,並對自己說“真是各有各的辛苦啊”的,迄今為止隻有由良。

是嗎,裕彌心想,我多希望媽媽能夠想一想問一問我想要的是什麼,哪怕隻是一點點。那些媽媽覺得“好”的事,被逼著無論做瞭多少,我到頭來總會覺得痛苦得不得瞭。我不要做媽媽覺得好的,我想讓媽媽知道,我期待她為我做些什麼。

對方追求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努力去想象、去聽、去瞭解、去回應。所謂“普普通通地去愛”,不就是這樣嗎?裕彌終於明確地把握瞭在自己心中如旋渦般交纏的思緒。

行天沉默瞭半晌。從已經變得相當短的香煙上面飄出淡淡的白煙,恍如永不消逝的記憶,恍如吞咽後滯留於體內的言語,滿溢出來飄流向某處。裕彌這才註意到,行天右手的小指上有一道傷痕。像戒指似的,白色的線繞瞭根部一圈。

春剛才按著熊熊的鼻子,一個人在說著什麼,這時雙手慢慢抓起放在那邊的飲料瓶,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喝起瞭茶。斜眼觀察著她的裕彌,心裡想著“活像一個大叔”,輕輕撲哧笑瞭出來。

“我的父母吧,”終於,行天用安靜的聲音說,“曾經相信我是神之子哦!”

“哎?”

是說曾經很疼愛的意思嗎?裕彌是這樣想的,但行天那黯然的眼睛告訴他:“不對。”

“我媽這樣相信,媽媽獨有的奇特風俗或者說習慣,充滿瞭我們的傢。”

“比如說?”

“菜,我比我爸多一道。不過,我爸並不抱怨什麼。大概因為我媽調味時鹽放得多的緣故吧。在吃飯之前,不知是對著我,還是對著擺在我身後的祭壇,總要低聲念一陣類似於咒語的東西。”

確實是奇特的習慣。是否可以笑,還是隻要表示同情就好,裕彌無法作出判斷,不知所措。

“在學校,每次要換班,我媽總要到教主那裡去,把名冊給他看,說,‘請告訴我哪一個適合做神寄養的我兒子的朋友!’教主老頭多半會隨便指一個名字吧。我當然跟誰都走得不近。就算跟那傢夥真的對脾氣,我也不高興按他們教我的那樣去做,況且違背瞭吩咐的話,聽她念咒文的時間要變長,麻煩得很。”

香煙終於燃燒殆盡,行天把它再次擰進煙盒和鋁箔的間隙中。他嘆瞭一口氣,接著說道:“而且,也沒有哪個傢夥想跟我走得近一點呢。因為我們傢有點怪這事,附近的鄰居全都知道。”

“和我一樣。”裕彌把膝蓋拉到胸前,弓起瞭背。

“跟嬌生慣養,感覺又不一樣。”行天的指尖在微微顫抖,“雖然被寵得都不需要自己拿筷子,但是下一個瞬間也會被狠狠地冷漠地一把推開。會因為一點點小事被教訓。一切全看我媽心情如何。雖說我既不是什麼神之子,也不想當什麼教主。我時常想象,‘這樣,估計就是把培養第一王位繼承人的方法,搞得格外過激且過頭的感覺吧?’”

“你說被教訓,都是怎麼樣的?”

“用各種各樣,沒法對小孩說的方法。”行天淡淡一笑,“到上高中的時候,我連晚上也沒法安安穩穩地睡覺瞭。雖說明明是自己傢。我在房門內裝瞭無數把鎖。因為不這樣做的話,我媽會闖進來。”

你明白嗎?聽行天這樣問他,雖然不大明白,裕彌還是點瞭點頭。曾經身處異常恐怖情形的行天,靠著拼命地守護自身生活過來瞭——唯有這一點,裕彌能夠揣摩得到。

“唉,就是這樣的感覺。”

行天為瞭掩飾顫抖的手指,又從煙盒裡抽出瞭一支煙。這次並沒點火,隻是叼在嘴角搖晃著。

“你為什麼說給我聽呢?”

沒法想象行天會把小時候的事情說給哪個人聽。難道我看起來就那麼可憐嗎?又像是難為情,又像是生氣的情緒湧上裕彌心頭。

“為什麼呢?”行天側著頭,瞪著半空沉思道,“也許因為背後靈你對我而言是不相幹的別人吧。況且我們年紀相差也大,委托一結束,多半不大會再見面瞭吧。”

聽他這樣一說,裕彌來氣瞭,覺得自己好像成瞭封裝著王的秘密而被埋入地底的一隻壺。

“沒準,是多田的好管閑事病菌傳染給我瞭。”行天說,“傳染力超強的!就像水垢那樣,就像不響的屁那樣,稍不留神,就噗地傳播開瞭。”

見抖動身體給他看的行天,實在很像要說“好討厭啦”的樣子,裕彌忍不住笑瞭。同時下意識地明白瞭,自己既沒被同情,也沒被當作壺對待。

因為對象是我,所以行天先生才說給我聽瞭。是他嗅到瞭相似的氣味?是他想要幫我放松點心情,哪怕一點點?是他單純的心血來潮?這一點,弄不明白。

“決定瞭。”裕彌站起身拍瞭拍褲子的臀部,轉身面對坐著的行天和春說,“我還是去南口轉盤。不是為瞭參加宣傳活動,而是因為擔心我媽媽。我去看一下情況如何。”

“等一下。”裕彌正要邁開步子,行天抓住他的手腕拉住瞭他,並以此為支點,“哎喲嗬”一聲站起來,“我也一起去。”

“那麼,我也去!”春也輕輕一跳而起。

“我一個人去沒問題。”

裕彌堅決拒絕,行天就是不聽。

“要走到站前去還相當遠呢。乘公交去吧!天又熱。”

說著便目不斜視地快步朝停車場的正中央走去。裕彌不知如何是好,這附近應該並沒有公交車站。

“你說的公交車該不會是那輛吧?”

“當然!”行天畢恭畢敬地伸出右臂指著掛有橫幅的包車說,“就坐我們的‘橫中專橫號’直奔南口轉盤吧!”

我不要。他很想這樣說,但行天早已朝老岡身邊跑過去瞭。蹦蹦跳跳的、奇怪的跑法。

“老爺子,有事商量。”

站在公交車旁邊和夥伴們交談的老岡嚷嚷著“什麼事”回過頭來,“正想著差不多該出發瞭。上車!”

“嗯,是這麼回事,要不要變更目的地?”

“憑什麼!”

為什麼動不動就擺出吵架的架勢呢?一邊留意著春一邊追上行天的裕彌,覺得老岡那無謂的兇相或者說威脅滑稽得不得瞭。

“這位少年吧,說想去見他媽媽哦!”行天把手輕輕搭在站在身旁的裕彌肩頭,擺出一副憂慮的表情,“他說,他爸是一個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賤男人,為瞭還債,他的媽媽被逼到菜園去幹活。喏,就是老爺子租出去的那片菜園呀,HHFA的。”

“什麼?”老岡的禿頭閃過一道光,“那個,是從事無農藥栽培的人畜無害的團體吧?你的媽媽,難道不是單純為瞭掙錢而自願去幹活的嗎?”

最後這句是向裕彌提的問題。無論幹多少都沒有什麼錢,沒錯,是自願的。裕彌正打算點頭,行天卻滑動搭在他肩頭的手,固定住瞭他的脖頸。

“然而呢,HHFA的背後跟著黑社會。”頭一回聽說,“多田調查過瞭,不會有錯。就是說,背後靈和背後靈的媽媽,一直都被強迫幹活幹到筋疲力盡。”

“原來是,這樣啊……”老岡同情地看著裕彌。至於背後靈這個名詞,他似乎充耳不聞,自說自話地就認同瞭。在各個層面上,裕彌都很想搖頭表示“不是的”,但他依舊動彈不得。

“剛才,我隻把背後靈從菜園子裡救出來瞭。他說,他媽媽要被逼在南口轉盤搞宣傳活動。老爺子也見到過吧?”

“啊,豎著旗幟,拿著麥克風,在幹著什麼事的樣子哪!”

“就是那個就是那個。背後靈在擔心他留下的媽媽。上市政府的事,等先去南口轉盤看一眼情況如何之後再說,可以吧?”

“要是這樣的話就去吧。”老岡同意瞭變更目的地,“再說,反正公交車是包租一整天的哪!”

站在老岡身邊的老林和山本也“嗯嗯”地直點頭。

看樣子有人耳背,把散落在停車場各處的老人全體喊齊,稍稍花瞭一些時間。中野坐進駕駛座,開啟瞭冷氣。“那麼,目的地再次變動,這回是南口轉盤,對吧?”

“嗯,拜托。”

行天利索地跳上公交車,掛在瞭專座前面的吊環上。吹出來的冷風流過他的臉龐,他愜意地瞇起瞭眼睛。早上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已然蓬亂得東飛西跳。

裕彌和春也搶先一步在專座坐下瞭。印糕老太太也跟著他們。在老太太上臺階的時候,裕彌下意識地幫她托瞭一下屁股。

隔著車窗,能聽見老岡在停車場上點名的聲音。

“全體到齊瞭嗎——”

“等一下,花村太太在打電話。”

“對不起瞭,我在問衣服幹得怎麼樣瞭。我們傢兒媳婦不機靈,讓人操心。”

我覺得還是走路到站前更快。裕彌心想。驀地感到身體一沉,一看旁邊,春靠在他的肩頭睡著瞭。想睡就睡,夠奔放!

印糕老太太從包裡拿出一件薄薄的開衫,蓋在瞭春身上。和印糕一樣,散發著令人懷念的衣櫃的味道。

多田帶著由良,像被姓金井的壯漢押解著似的,奔南口轉盤而去。

走下多田便利屋的事務所樓梯之後,星撂下一句“那就拜托瞭”,便消失在瞭真幌大道的人群中。

“你上哪兒去,喂,星哥!”

多田喊他也不停步,隻是輕輕揮瞭揮右手。剩下多田沖金井抱怨說:“你老板去舉塊廣告牌不就得瞭?這麼大的太陽,他把人當什麼呢!”

金井微微聳聳肩,說:“星哥很忙。”

“我還很忙嘞!”

盡管如此,也隻能任憑金井拽著胳膊拖著走。由良腳步沉重,臉上漾著已然萬念俱灰的表情。

南口轉盤就在JR真幌站的前面。圓形的廣場延伸出一條通向箱急真幌站的通道,圍在廣場四周的商業設施,也設置瞭一個面向廣場的出入口。因此,南口轉盤總是因購物客及上班上學的人們而呈現一派熱鬧景象。

在廣場的中央,有一座用柵欄圍起來的巨型地標,是一個呈扭曲的水滴形狀的金屬圈,以前曾經像旋轉木馬似的緩緩轉動。話雖如此,這個地標自然並非制造來供人乘坐的,乘坐其上的是鴿子。聚集在南口轉盤的鴿子,不知為何,特別喜歡這座巨大的地標;一旦在滑溜溜的金屬上巧妙地停穩,就任憑身子跟著金屬圈一起旋轉。

沒多久,不知是市政府工作人員還是誰,似乎發現“不是特別有必要讓它轉動,不是嗎”,於是,地標放棄瞭旋轉,成瞭單純佇立不動的狀態。盡管如此,這座地標至今仍是鴿子成串,被人們用來作為站前的會合地點。

多田和由良被金井帶著,來到瞭南口轉盤。陽光直射的廣場,今天也擠得水泄不通。閃耀著銀色光輝的中央那座地標,照常棲息著鴿子。

一個站在地標柵欄旁的男人,看見金井後輕輕揚起瞭手。是以前在“咖啡神殿阿波羅”見過的、記得姓伊藤的那個男人。

“好久不見。”伊藤說,“這邊是舉廣告牌的大叔們。”

在伊藤的身旁,站著兩個近乎流浪者的中年男人,兩人均是一隻手上舉著“小包間成人電影”的廣告牌,另一隻手上舉著“夜總會”的廣告牌。由良有些害怕似的躲到瞭多田背後,多田則對這兩人當中的一人有印象。是以前行天曾得他指點過舉廣告牌的訣竅,並一邊喂鴿子一邊跟他說話的那個男人。

多田一輕輕點頭致意,舉廣告牌的男人也沖他點點頭。

“接到星哥召集,就先把現成的招牌拿過來瞭,這樣的可以吧?”

兩個男人把手上拿的廣告牌當中的“小包間成人電影”那一塊分別遞給多田和金井。

“足夠瞭。”伊藤說著通知全體人員,“很快,HHFA應該就會來瞭。各位的任務,就是借口‘正在工作’,不給他們讓地方。請做到讓他們在南口轉盤集不成會。”

“好嘞!”

舉廣告牌的兩個男人答應著繞到瞭地標的對面。多田和金井則背對柵欄,手舉“小包間成人電影”的招牌站著。由良在多田的身邊難為情地背過身去。伊藤一邊和金井閑聊,一邊留意觀察著廣場的情形。

“啊——啊,這副窘樣,要是被朋友看見就身敗名裂瞭。”由良斜眼仰視著多田,嘆瞭一口氣,“什麼‘小包間成人電影’……早知這樣,還不如參加HHFA的活動呢。”

多田也認為他說得完全正確,所以提議說:“由良閣下,你可以回去瞭。裕彌君那裡,我幫你轉告他,就說由良閣下很擔心他。”

“算瞭。”由良爭強好勝地擺出一副大人樣,搖搖頭說,“要是把多田先生一個人丟下,眼看著事態會越來越惡化。要是我不跟著你的話……”

淪落到讓小學生替自己擔心,真夠可悲可嘆的!多田懷著感謝之意,用沒舉廣告牌的手撫摸著由良的頭。“幹嗎呀,別這樣!”由良噘著嘴逃開瞭多田的手。

“對瞭,隻要給裕彌打個電話就行瞭。”由良和多田略微隔開一點距離,從褲兜裡掏出瞭手機,“問問他現在在哪裡。”

正在遭遇劫持的時候打電話過去會怎麼樣?多田稍感猶豫,不過應該早就抵達市政府瞭,更何況他也希望掌握行天他們的動向,於是決定隨由良去問。

視野的一角始終鎖定開始講電話的由良,多田向伊藤詢問先前就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你們為什麼要幹擾HHFA的集會呢?”

“因為南口轉盤是岡山組的地盤。”伊藤微笑著回答,“不打任何招呼就開展以營利為目的的活動,不清理這幫傢夥,就顏面掃地瞭。這是來自組裡的指示。”

“但是,在這之前明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怎麼事到如今……”

“多虧拜托瞭多田先生調查,這才弄清楚瞭HHFA偽裝蔬菜品質的事。因此,岡山組很生氣。槍也好藥也好,偽裝後銷售劣質品,在黑社會的世界,就是重大的背叛行為。”

“HHFA又不是黑社會,銷售的也不是藥,是蔬菜吧?”

“這個嘛,因為組長孫女的健康,險些遭受危害。”

多田不能理解。HHFA無視“無農藥”“有機栽培”這兩個宣傳語,以至於偷偷摸摸地使用農藥和化學肥料,但應該並未用到對人體有惡劣影響的數量及種類的農藥。

“你說危害,到底是怎樣的?HHFA的蔬菜,危險到瞭這種地步嗎?”

“不是的,可以說是學校供餐問題吧……”

“學校供餐?”

“不值一提的事情哦!”伊藤笑著結束瞭談話。

時間已然過瞭晌午。一大早起來就沒消停過,多田這時感到肚子餓瞭。外加烈日當空,又口幹舌燥,都快昏厥瞭。為瞭進入默然佇立的金井的人影裡,他稍稍移動瞭一下位置。小春沒問題吧?他感到擔心。假使行天想得周到一些,讓她喝水並吃午飯就好瞭,但又沒法抱太高的期望。

“星哥在做什麼呢?”多田壓抑著焦躁,再次問伊藤,“他自己倒上哪兒涼快去瞭,而你們被迫站在大太陽底下,難道你們不會感到不滿嗎?”

“因為我們塗瞭防曬霜。”

伊藤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金井似乎並沒有塗抹防曬霜之類的時髦東西,肩膀早已經呈現出白煮蝦的顏色。但是,他看樣子並非對星,而是對批判星的多田感到義憤填膺,狠狠地瞪著多田。腦袋眼看著要被他用廣告牌給砸碎瞭。

何等忠實的奴仆們!多田直嘆息。

“別看星哥那樣,他也很不容易的。”伊藤說,“今天好像被他母親叫出去瞭。說,‘盂蘭盆節到瞭,一起去掃墓吧!’所以,他去瞭市營墓地。”

剎那間,多田險些把握不瞭“掃墓”一詞的意思瞭。因為他終究無法想象,星會是重視對先祖的供養及母親的吩咐的類型。

“像身佩武器那樣戴滿耳環——就那副裝束去掃墓嗎?”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星哥的母親相信兒子是正經人,深信不疑。”伊藤換上一副強忍住笑意的表情,“因為星哥對母親也是笑容可掬呢。”

一不留神,笑容可掬的星浮現腦際,多田不由得身子一哆嗦。“涼快一些瞭。”

“那就好。”

“星哥,”默默聽著他們一問一答的金井,這時也加入多田和伊藤的談話中來,“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重視母親。”

“嗯,確實有這樣的意思呢。”伊藤也表示同意。

“蠻可愛的。”

金井作出這樣的評論後再沒吭聲,恢復成為“手舉‘小包間成人電影’廣告牌的雕像”。多田不清楚點評星“可愛”的金井有著怎樣的感性,也無法接受身為粗魯代名詞的金井說出“可愛”一詞的事實,驚得往後一仰。

“你呀,要是被星哥知道說過這種話,有你好看的。”

伊藤快活地戳著金井的胳膊。看來無論怎麼說,星的手下都很團結,對星都十分仰慕。多田設法從沖擊中恢復平靜,讓往後仰的背肌回到原來的位置。

“星哥之所以因為這回的事件而有所動作,並不僅僅因為得到岡山組的指示。”伊藤靜靜地補充說,“HHFA的幹部裡面有發祥於真幌的‘聲聞教’這一新興宗教的信徒。‘聲聞教’現在是解散瞭,但是據說信徒傢教過嚴、強行驅使孩子開展傳教活動,是一個多少有點問題的團體。”

多田的腦海裡浮現出行天的身影。行天的父母據說曾經加入的宗教團體,莫非就是“聲聞教”?

有關HHFA的澤村,行天曾經說過:“好像在哪兒見過。”這話,沒準出人意料地並非錯覺。假設小時候行天和澤村在“聲聞教”的聚會或什麼場合打過照面?

好在今天和行天分頭行動。行天不在這裡真是太好瞭。多田心裡這樣想。HHFA計劃在南口轉盤舉行的“大規模集會”,澤村參加的可能性很大。

沉迷於宗教的母親。對此默不作聲的父親。盡管行天不大願意提起,但與他們共同生活的孩提時代,對本人而言,無疑難說是幸福的。雖然不清楚行天和澤村是否當真相識,但若能不讓兩人撞見,他就覺得再好不過瞭。

“也有這樣的理由,”伊藤接著解釋,“星哥打算借此機會削弱HHFA的勢力。因為星哥討厭壓制孩子的父母。”

原來如此,星也吃盡瞭父母的苦頭啊!多田自說自話地推測道。

“HHFA來瞭!”

一個一看就是武鬥派的男人大聲說著出現在廣場。伊藤沖那男人點點頭,向多田作瞭簡短介紹:“他姓筒井,是我們的同伴。”

筒井的背後,開始顯露HHFA的旗幟。一群人似乎正朝著南口轉盤靠近。

襯衫的下擺被人拉瞭拉,多田回過頭,隻見結束瞭通話的由良正不知所措地仰望著他。

“剛才,我跟裕彌通過話瞭,”由良報告說,“說是他們正在奔南口轉盤而來。行天和,是叫小春嗎?那孩子也跟著。好像已經到附近瞭。”

幹嗎要來!多田揉起瞭太陽穴。由良表示不解:“還說公交車劫持犯也一起來,什麼亂七八糟的。”

“所謂的公交車劫持犯,直截瞭當地說,就是指附近的老人。”

“巴不得火上澆油的行天”這一短語在腦海裡旋轉個不停,多田竭盡全力姑且先這樣回答他。

HHFA的會員把筒井推開,在廣場一角集結完畢。多田匆匆望瞭一眼,發現澤村似乎不在。在名為行天的臺風一步步接近南口轉盤的眼下,唯獨這一點是僅有的救贖。多田暗自發出一聲石頭落地的嘆息。

旗幟在熱風中嘩嘩作響。從HHFA的會員帶來的老式大型收錄兩用機裡反復傳出單調呆板的聲音:“在傢做菜在傢吃,傢人健康,全傢樂開顏。HHFA,傢庭與健康食品協會。”

從真幌天然森林公園出發的“絕不原諒橫中專橫號”駛離公交車道,停在瞭靠近真幌大道附近的路肩上。前方大約五十米就是南口轉盤。那裡一如往常,一派熙來攘往的景象。

“索性就在那裡提出我們的主張,如何?”也許是見到人群,情緒再度激昂起來瞭,老岡這樣提議道。

“這樣好。跟盂蘭盆節休假的市政府比起來,效果要好得多吧。”山本嚴肅地表示同意。

“怎麼一開始就沒想到呢?!”老林沒有特定對象地罵道,“一上瞭年紀,想象力就衰退可不行!”

“三點鐘之前能回傢嗎?”

花村太太看樣子依然在擔心她的衣服。

獲得同志的贊同,老岡從紙袋裡又扒拉出佈來。然後接過老林遞來的釣魚竿拉長瞭,把佈牢牢捆在竿頭上。看樣子連旗幟也親手做好帶來瞭。

老岡手拿釣魚竿走下瞭公交車。捆在竿頭上的佈隨風招展,旗面上寫著大大的“遵守時刻表!”。

“老夥計們,繼續向前!就在南口轉盤向人們訴說我們的憤怒與悲哀!”

車內的老人們也都開始行動,有的腿腳還比較靈便,有的忍著關節痛,一個接一個走下公交車,幫著解開懸掛在車身上的橫幅。看來他們打算排成橫隊,拿著橫幅行進。

裕彌幫助春和印糕老太太走到瞭外面。和有冷氣的車內不一樣,外面感覺像被燠熱的空氣包裹著似的。春把披在她身上的開衫笨拙地疊好,還給瞭老太太。行天最後一個下車,他從門口把頭探出車外問老岡:“中野先生怎麼辦?”

“自然,一起來!”

“我不要啊!”司機中野發出瞭抗議的聲音,“我是橫濱中央交通的員工,所以我不能參加這種遊行隊伍。”

很遺憾,中野的理由被無視瞭。老岡抬瞭抬下巴,行天立刻響應,打開駕駛座的隔斷用橫桿,硬是把中野拉瞭出來。

在這裡面,最感憤怒和悲哀的,我認為是中野先生。看看意氣昂然的老人們,再看看夾起尾巴做人的中野,裕彌嘆瞭一口氣。

“隻要摘掉帽子,你是橫中司機的身份就不會暴露。”

行天不負責任地斷言,接著便將從中野頭上脫下的帽子扔進瞭無人的公交車。

就這樣,“絕不原諒橫中專橫會”的行進開始瞭。老人們把橫幅舉在身前,慢慢前行。就在裕彌的身邊,老岡把綁在釣魚竿上的旗幟搖得嘩嘩響,同時大喊:“反對延趟——運行!敦促橫濱中央交通尊重老人生命,立約遵守時刻表!”

路上的行人不知發生瞭什麼事,紛紛投來視線。裕彌把自己縮瞭起來。春似乎感受到瞭老人們的昂揚,她和印糕老太太手牽手,笨拙地跳著前進。至於行天,抓起襯衫的前襟扇風的同時,一隻手點燃瞭香煙。明明加入瞭一支越出常規的遊行隊伍,他卻絲毫不見困惑或難為情的神色,樣子和平時沒有兩樣。

在義正詞嚴高聲吶喊的老岡帶領下,一行人終於沖上南口轉盤。能看見那裡豎著HHFA的旗幟。

媽媽他們已經展開宣傳活動瞭。裕彌咽下一口唾沫。我按理已經去上補習班瞭,現在卻跟著謎一樣的老人團體出現在廣場,一旦瞧見我,媽媽肯定又吃驚又生氣吧?我不能被他們發現!裕彌把身形躲藏在行天背後,同時觀察著周圍的情形。

隻見在南口轉盤,展開瞭一幅意料之外的景象:有幾個舉著“小包間成人電影”和“夜總會”的廣告牌的男人,背對設置在廣場中央的柵欄而立。HHFA的會員似乎在懇求他們讓出地方,但他們擺出一副堅決不答應的架勢。

圍在柵欄內的那座巨型地標,悠然自得地俯瞰著南口轉盤正在上演的一場小小爭奪戰。棲息在地標上的鴿子們察覺到形勢險惡,懶洋洋地晃動瞭幾下翅膀。

舉廣告牌的男人當中的一個,不知為何竟是多田。多田被HHFA的會員逼得無路可退,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大約有十個大人會員在場,他們步步緊逼,同時以平靜卻不容分說的語氣說著“這可是為健康著想的活動”“希望各位瞭解蔬菜的益處”,窮於應對也在情理之中。更恐怖的是,從會員帶的收錄兩用機裡單調且源源不斷地傳出HHFA的宣傳語。

裕彌在會員中間發現瞭母親的身影。她依然穿著工作服,看樣子是從菜園直接到南口轉盤來的。從自己傢裡出發來參加的會員,都是一副樸素但整潔的打扮。HHFA為瞭提升形象,規定參加宣傳活動時的服裝,“必須穿著給人以勤勞的印象,或者不華麗的衣服”。

被父母帶著來的小孩也有幾個,那個跟裕彌一起在菜園勞作的小學生也在。孩子們局促不安地站得稍遠,觀望著眼前的騷動景象。裕彌的母親將其中一人拖到多田面前。

“你看,連孩子也在這大熱天來參加活動呢。”

“我們也是工作需要。”

多田平靜地回答。裕彌無地自容,低下頭去。媽媽的孩子明明是我,沒想到她卻打算利用別人傢的孩子叫人傢讓地方。他傷心、難為情得不得瞭。

除多田外,還有一個肌肉塊塊隆起的男人舉著廣告牌站著。就算有人戳他也紋絲不動,表情也一成不變。還有一個,一看就知道是愛打架滋事的男人。那傢夥,沖HHFA的會員像野獸似的露出瞭牙齒。“走開!”他嚷著就揮起瞭拳頭,多田慌瞭,趕忙加以制止。

“好像很有活力哪!”作為遊行隊伍先導的老岡,環顧著南口轉盤說,“我們也不能認輸!上!”

“絕不原諒橫中專橫會”揮動旗幟拉起橫幅,朝著多田及HHFA的會員所在的廣場中央進發。

看起來多田也和行天一樣,和老岡相識。他一看見老岡,還有被老岡拽著向前邁步的裕彌,流露出一副活像吃瞭醃過頭的梅幹似的表情。HHFA的會員見到攻過來的老人團體,說著“你們這是要幹什麼”,紛紛後退。老人們齊聲喊著“反對延趟——運行”的口號。老岡當場喊起瞭“就算蔬菜延趟公交車也不準延趟”的標語。

三方的場地爭奪戰就此開始,事態愈趨混亂。

行經南口轉盤的路人也註意到這場騷動,甚至開始有人駐足觀看。他們遠遠地看著舉廣告牌的和銷售蔬菜的團體和謎樣老人團體這奇特的三方進行攻防混戰。

行天若無其事地把裕彌和春引到廣場邊上。

“發生瞭什麼事,多田居然會在這裡?”行天這樣咕噥著,把煙蒂扔進瞭廣場邊設置的煙灰缸,“居然能把市政府和南口轉盤給搞錯,隻要不是被狐妖迷住瞭心竅,我想壓根兒不可能啊!”

視野稍微開闊瞭些,看得見舉廣告牌的男人沿著圓形柵欄等距離站開瞭。頂著一頭亂發的那個中年舉廣告牌男發現瞭行天,笑著朝他揮揮手。行天也輕輕揚瞭揚手,向中年男人打瞭招呼。

還以為他光負責看孩子呢,沒想到行天先生交際面挺廣的。裕彌正自感嘆的當口,驀地察覺到,舉廣告牌的男人們並非碰巧自己站在那裡的,而是為瞭妨礙HHFA的宣傳活動,被某個人安排站在那裡的。

不安與恐懼湧上心頭。對裕彌的母親熱心地參加、裕彌自己也被驅趕著去幹農活的這個團體,感到不爽的人物確實存在!今天這個時候,媽媽也最好趕快放棄,老老實實地先回傢去。

感覺到有人喊自己,沉浸在思緒中的裕彌抬起瞭頭。隻見由良正東繞西拐地離開騷動的中心,揮舞著手朝他跑來。

裕彌高興起來,也朝他揮起瞭手。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也跟在由良身後走來。那男人似乎一邊在南口轉盤內移動,一邊利索地向圍觀群眾派發傳單。

“你說什麼劫持公交車,我擔心死瞭。”

由良兩頰通紅地說。裕彌不知該怎樣向由良解釋才好,又不能說其實就是一幫麻煩的老人,便僅僅回答他說:“嗯,沒關系。田村你怎麼到這兒來瞭?”

這回輪到由良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背後瞭。隻見眼鏡男走上前來,主要向行天作瞭自我介紹:“我們以前見過吧。我姓伊藤。”

行天微微點點頭,問道:“這場騷動,是賣砂糖的搞的陰謀?”

伊藤笑而不答,隻顧向經過的路人遞傳單。裕彌匆匆看瞭一眼,隻見上面寫著指責HHFA的內容。

保護孩子的健康和夥食遠離農藥!

HHFA的蔬菜既不讓人放心也不安全。根據我們市民團體獨立調查的結果,確定HHFA在耕種的大約八成菜園使用瞭農藥。

是真的嗎?裕彌心想。在HHFA的孩子們中間,煞有介事地流傳著諸如“在菜園裡發現瞭裝有化學肥料的袋子”“好像幹部半夜來噴灑農藥”之類的傳聞。假如是真的,真希望不要有什麼顧慮,盡管多灑一些農藥。這樣一來,我就用不著拔草和捏死蟲子瞭。

傳單全部派發完畢,這回輪到伊藤向行天發問瞭:“那幫老年人,是怎麼回事呢?”

“就是些出來郊遊的老人,不用在意。”

“他們幫我們恰到好處地幹擾瞭HHFA呢。”伊藤說著看瞭一眼廣場中央,“看來警察會比原定計劃來得早。請註意別錯過撤退的好時機。”

“沒事兒。跟我們又沒關系。我們就是在邊上看著罷瞭。”行天說著又抽起瞭煙。

就在這時,從圍觀群眾中間爆發出一陣不知是歡呼還是悲鳴的吶喊。

HHFA裡面的一名年輕男子終於展示實力瞭。他從多田手中奪過廣告牌,在自己的膝蓋上砸成兩半。在他周圍的會員見狀輕輕鼓起掌來,多田忍不住發出瞭抗議的聲音:“你幹什麼!這是借的!”

愛打架滋事的那個男人替多田出頭,從側面一把揪住砸招牌的男人的前襟。

“不行,筒井!金井,拉住他!”

伊藤叫道。被叫作筒井的男人抓著年輕男人的前襟,聞聲像是猶豫不決似的止住瞭動作。舉廣告牌的那個肌肉塊塊隆起的男人趕緊抓住這一瞬間,抓住筒井的脖子根把他從HHFA會員的身上拉開瞭。

原以為這樣就平復瞭騷動,哪想一觸即發的氛圍並未得到緩和。這回是老岡給一群老人打瞭一個信號,齊刷刷插入多田他們和HHFA當中。

“什麼蔬菜成人電影的,一邊兒去!來聽我們講!”

“公交車、公交車不來!”

聚集在南口轉盤的圍觀群眾,不是皺眉就是不負責任地大肆嘲弄、起哄,說“什麼?打架嗎?”“打呀打呀”之類。也有人熱心地讀著伊藤遞來的傳單。裕彌和由良挨在一起,提心吊膽地觀望著事態的發展。

盯住筒井不放的裕彌的母親,被老人們推到瞭一邊。多田被老岡發現瞭,手上險些被硬塞進手工制作的旗幟,他隻有死命地拒絕。HHFA的會員趁機用腿絆多田。

一群一把年紀的大人,你拍我打、你推我擠,陷入一塌糊塗的混亂狀態。

“多田先生,背後背後!”

“揍他!”

裕彌和由良逐漸興奮起來,拍著手聲援他。

“什麼,什麼。我看不見!”

春抱著熊熊,跳起來想要透過人墻看熱鬧。

蟬鳴聲。駛過公交車道的汽車尾氣的味道。夏日的天空白雲翻湧。鴿子頂著陽光,一臉愕然地眺望著地上的騷動。裕彌沒來由地感到愉快,和由良相視一笑。

“筒井、金井!事情辦完,撤退!”

伊藤再催促也不管用,筒井和金井都被一並卷入群毆的旋渦中,似乎早已聽不到他的聲音瞭。

行天嬉皮笑臉地看著多田被HHFA的會員和老人們推來搡去。

“啊,不好!”他突然蹲瞭下去。

“你怎麼瞭?貧血?”

裕彌有些擔心,伸出手想幫助行天站起來。因為開早會的時候,裕彌也經常在學校操場上感到頭暈目眩。

“不是不是。”

行天蹲著握住裕彌的手,上下揮瞭揮之後就放掉瞭。結果是,在旁人眼中,這兩人成瞭“熱烈握手的人”。

“背後靈,認識那個男人嗎?”

他朝行天所指的方向扭過頭去,正好看見又有一個身穿HHFA工作服的男人沖入南口轉盤的人群中。

“他偶爾會跟我們一起在菜園勞作。”裕彌搜索著記憶說,“我記得應該是幹部澤村先生。”

“啊——沒錯,澤村先生。”行天伸長胳膊,把香煙扔進瞭煙灰缸,“還是覺得在哪兒見過呢。這張臉給人印象不深刻,記不大清瞭。”

“就算和澤村先生見過,那樣怎麼就不好瞭呢?”

“這個吧,是這樣,一看見澤村先生的臉,眼前就模模糊糊瞭。”

“這個,難道不是貧血嗎?”裕彌懷著驚訝和擔心混雜的心情指出。

“呃——是這樣啊。我沒有得過貧血,所以沒有註意到是貧血。”行天說出一番讓聽的人腦細胞混亂的話來。

在這期間,澤村沖進瞭騷動的正中央,開始對HHFA的會員說話。似乎說“警察要來瞭”,勸他們退離現場。

見事態快要平息下去,伊藤也小跑著奔向廣場中央。想必是必須帶著筒井和金井早一刻溜走吧。

舉廣告牌的、HHFA、老人團體,保持著對峙徐徐拉開瞭距離。

但是,爭鬥的熱焰似乎尚在體內冒煙。被伊藤抓住瞭肩膀的筒井對HHFA的會員說瞭一句什麼,HHFA這邊自然也不會忍氣吞聲。三方又攪和在一起,怒吼聲在空中亂飛。就算伊藤和澤村打算訓斥他們,也早已無處下手。

印糕老太太腳下一絆,跌倒在地。

多田打算過去扶她,卻被擠得動彈不得。隻見他是被HHFA的一個年輕男子死死頂在瞭柵欄上。就是剛才那個把多田舉著的廣告牌砸裂的男人。

“多田先生!”

春喊著朝廣場中央奔去。裕彌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動起來,他追著春跑過去。由良也跟瞭上去。

“小鬼們回去!”

行天盡管高聲大喊,但已經阻止不瞭瞭。裕彌連害怕萬一被母親發現的心也忘瞭,他追上春,跪在瞭印糕老太太身邊。

“要緊嗎?”

他把肩膀借給老太太,打算設法幫她站起來。由良撿起老太太的包,拉住她的胳膊支撐住她的身體。

“這場騷動不得瞭。”老太太搖搖頭,抬頭看著裕彌不知所措地笑瞭,“好像崴到腳瞭。”

春在一旁一門心思地望著多田的方向。周圍哪裡還是推推搡搡,已經開始鬥毆瞭,就算想靠近多田也靠近不瞭。

“多田先生、多田先生!”

春都快哭瞭,她拼命地呼喊著,手上緊緊抱著熊熊。

“小春,危險,退回去!”多田設法躲過HHFA的會員揮來的拳頭說,“我沒事。”

“警察來瞭!”

圍觀群眾紛紛說。想必有人報瞭警,警察從派出所跑過來瞭。感覺上時間很長,其實推推搡搡升級至群毆狀態,五分鐘都不到。

所有人立刻停止動作,一瞬間之後各自展開瞭行動。

伊藤、筒井、金井邁步就跑,打算逃離南口轉盤;舉廣告牌的中年男子則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重新舉起瞭“夜總會”的招牌。

老人們嘗試從廣場中央脫身,打算假裝成人畜無害的路人。老岡自然是頭一個逃到瞭南口轉盤的邊緣。

HHFA的會員裡面既有人打算抱著孩子開跑,也有人打算留下來向警察說明情況,完全亂瞭陣腳。先前把多田頂死在柵欄上的那個年輕男子轉過身來面對還在呼喊“多田先生”的春。

“吵死人啦,小鬼!你也是這個大叔和老頭老太的同夥嗎?!”

年輕男子身穿沾有泥污的工作服,這是他積極幹農活的佐證。盡管如此,宣傳活動遭到幹擾,恐怕使他感到,不僅HHFA,連自身也遭到瞭否定吧。他儼然一副勃然大怒的樣子,而更危險的是,他拔出瞭別在腰帶上的一把小鐮刀。

鐮刀磨得光亮如新,反彈著夏日陽光。

“大木君,”澤村在年輕男子背後謹慎地呼喚道,“那種東西拿出來幹什麼?快收好。”

大木並不理睬他的呼喚,拿起鐮刀掄瞭一圈。

“我們拼死拼活地幹,可無論哪個傢夥都拿懷疑的目光看我們!”

他眼中佈滿血絲。看樣子大木由於剛才那場騷動的緣故,正處於興奮狀態。人們紛紛後退,在大木的周圍出現瞭一個空白的圓圈。裕彌協同由良,將印糕老太太拖開,跟大木保持瞭距離。春也許是受瞭驚嚇,在大木面前呆立不動。

裕彌把老太太托付給由良,自己打算去把春給拉過來。大木不顧一切地揮舞著鐮刀,而春就站在鐮刀下。

來不及瞭……!他朝春伸出手,不由得閉上瞭眼睛。

臉頰濺上瞭微溫的飛沫。大木的鐮刀肯定紮進瞭春的腦袋。裕彌忍住瞭沒尖叫。他沒有勇氣睜開眼睛。眼看要貧血發作瞭。

“行天!”

聽見瞭多田的咆哮。裕彌戰戰兢兢地抬起瞭眼皮。

最先進入視野的,是滾落地面的熊熊。熊熊呆呆笨笨的臉上,飛濺著點點紅色血跡。

他慢慢地將視線往上方移去。

站在眼前的是行天,他用背護住瞭春。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副強忍痛苦的表情。白色襯衫的腹部被血沾濕瞭。是挨瞭一鐮刀嗎?裕彌搖搖晃晃地靠近瞭行天。

他看見行天用左手包握著右手。血從右手的小指上滴落。準確地說,是從小指曾經長著的地方。

像被什麼東西吸引著似的,裕彌再次將視線投向瞭地面。地上掉落著一個白色蟲子一樣的東西。一隻長著紅眼睛的蟲子。不,不對,那是帶血的行天的小指。

視野驟然一片漆黑。

“裕彌!”

盡管由良大喊一聲抓住瞭他的胳膊,終於貧血發作的裕彌還是雙膝跪地,當場崩潰。

從頭至尾看得清清楚楚的多田,仍是無法相信眼前的光景,瞬間怔住瞭。

行天右手的小指劃過半空。

“行天!”

多田半是下意識地喊叫出聲,幾乎同時,春發出分不清是“啊——”還是“咦——”的悲鳴。

細弱如絲的哀切悲鳴進入耳朵,多田的身體終於動瞭起來。推開老人和HHFA的會員,多田跑到瞭行天和春身邊。跑到後最先做的事,既非抱緊春,也非支撐住行天,不知為何,竟是撿拾行天的小指。它尚留隱隱的餘溫,但是已然僵硬,保持著被切斷時的形狀。

捏起小指的多田胡亂咆哮起來:“救護車!還有冰!快!”

南口轉盤的人們齊刷刷動彈起來。以澤村為首的HHFA的會員,加上從派出所來的兩名警察撲上去反剪大木的雙臂制住瞭他。拿著帶血鐮刀的大木也沒有再發狂,聽任擺佈。

多田無從知道的是,為瞭避免卷入騷動中,司機中野從一開始就站在南口轉盤的外緣觀望著事態的發展。他這樣倒奏瞭奇功。因為他就站在距離廣場邊一棟商業設施的出入口最近的位置。中野響應求冰的呼喊,奔進瞭賣副食品的店。

由良費瞭一番力氣讓暈倒的裕彌仰天躺平。得到裕彌和由良救助的老太太,拖著腳走近春,說著“沒事的”,抱住瞭春的肩膀。然後單手伸入包裡摸索,拿出一件薄薄的開衫。

“用這個止血。”

多田甚至忘瞭道謝,接過遞來的開衫,在行天身旁跪下瞭。行天這時已然坐在瞭地上,額頭油汗直冒。

“痛死人瞭!”行天說。

“那是當然。”

多田不知該把撿起的小指放哪裡好,姑且先放進瞭自己的胸兜裡。他心想,總比灼熱的地面強。接著輕輕抓住行天血淋淋的手,把他緊緊包裹住右手的左手手指一根一根剝離、張開。終於露出的行天的右手,血淋淋的看不出哪是哪瞭。皮膚冰涼。血量好像不足瞭,行天渾身顫抖。

多田把開衫按在估計是小指根部的部位,嘗試盡可能止血。

“原來這麼痛啊!”行天咕噥著,牙齒咬得嘎嘎響,“都忘瞭。以前小指飛掉,都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瞭。”

“兩次切斷同一根手指的傢夥,能有幾個!”想要分散行天的註意力,多田故意以明快的語調回應說,“再怎麼說是為瞭保護小春,怎麼就非得叉開雙腿站在刀面前呢?”

“不要思考,去感覺!”

行天說。明明置身緊急事態,多田卻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這是模仿誰啊?”

“誰也不模仿,是我的真實心境。身體霎時間就行動瞭。”

澤村走上前來。大木看樣子完全平靜下來瞭,被警察銬上瞭手銬,站在原地耷拉著腦袋。多田托著行天的肩膀,抬頭看著澤村。

“我為我們的會員動用瞭暴力向您道歉。”

澤村以淡淡的口吻說。行天的小指又不會因為你道過歉瞭就能長回去!多田沒說話。正如多田早已意識到澤村的存在一樣,澤村也掌握瞭這邊的情況,這一點能從他不閃不躲的目光中推測出來。

“好久不見瞭呢。”得到多田無言的回答,澤村說出一句稍嫌不合時宜的話來。

“我們在哪裡見過嗎?”多田皺起眉頭,假裝聽不懂。

“我不是跟你說,便利屋先生。”澤村微笑看著行天,“我是在問候神之子。”

多田透過掌心感覺到行天的肩膀一瞬間強烈地震顫瞭一下。行天帶著一張因貧血而蒼白的臉仰望著澤村。

“你還記得我嗎?”

“不記得。”行天冷淡地說。

“我想也是吧。”澤村加深瞭笑意,“你總是處在人群的中心。大人們重視你,奉你為神之子,教主大人疼愛你,其他的小孩子,連你視野的角落也進入不瞭吧。”

“不隻是你,沒什麼進入過我的視野。”行天輕輕籲出一口氣,“因為我就想閉上眼睛蒙混過去。”

“我一直很想見你。見一見長大成人後的神之子。”澤村以冷靜的觀察者的眼睛俯視著沾滿血污的行天說,“外面的世界很難生存吧?”

“也許吧。不過,光是能睜著眼睛就強很多。用不著受傷。”

哎呀,這不是受重傷瞭嗎?多田想歸想,自然沒吭聲。他往抓著行天肩膀的手上微微增加瞭一點力道。為瞭勸阻他。又似乎為瞭把自己的熱量與他分享。

“澤村先生,”行天稱呼他。看來血色正在不斷流失,聲音像是硬擠出來的,“那就是個他媽的傻地方吧。不過,我不想和你敘舊。我已經,全忘瞭。我已決定忘掉。自從回到真幌,上多田那裡混的那一夜開始,就決定這樣做瞭。”

“很遺憾。”

“抱歉瞭,”行天微微一笑,“你就種蔬菜吧。我就跟多田學著過,不健康的生活。”

你在上我這兒混之前就已經過著喝酒抽煙的生活瞭不是?憑什麼我非得被當成那種“誘惑神之子墮落的惡魔的爪牙”來對待不可?多田想歸想,這回自然也是一聲不吭。

澤村帶著既可理解為憐憫,也可理解為心領神會的表情,望著痛苦地呼吸的行天。片刻之後,澤村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到HHFA的會員那裡去瞭。

行天看樣子終於維持不住姿勢瞭,坐著將上半身往多田身上倒去。多田成瞭抱住行天的姿勢。開衫仍在繼續吸血。行天也許是因為疼痛而開始意識朦朧,喊他也沒反應。唯有微弱地呼吸著。

用肩膀支撐著行天的額頭,多田抬頭仰望天空,天上白雲飄浮。

巡邏車與救護車的警鈴形成瞭二重奏,在周圍回響。一個身穿橫中制服的男人跑過來,把裝在塑料杯裡的冰塊遞給多田。多田抱著行天,從襯衫的胸兜裡摸出小指放在手上。稍稍猶豫片刻後,說瞭句“管他呢”,把小指插入杯中冰的縫隙。

不可思議地,並沒感到心裡不舒服。必須設法把行天身體的一部分照原樣接回去。他滿腦子想的隻有這個。

大木被開巡邏車來的警察們帶走瞭,澤村攔下一輛路過的出租車坐進去,要司機追著載大木的巡邏車從站前開走瞭。至於HHFA的其他會員,有人無所事事地留在廣場上,也有人迅速離去瞭。

裕彌似乎已恢復意識,他母親好像這回終於註意到瞭兒子的存在,和由良一起把裕彌帶到背陰處。

伊藤、筒井、金井躲在大樓背後觀望著行天的情形。多田一朝他們揮手表示“無需擔心”,伊藤立刻感恩似的點瞭點頭,催促著筒井和金井快步離開瞭。

“發生什麼事瞭?”

救護人員趕到後問,多田便把裝有小指的杯子拿給他看。

“剛才被帶走的那個男人,用鐮刀把他的小指給切下來瞭。就在這裡面。”

橫中的那個男人盡管臉色煞白,卻仍規規矩矩地站在多田身旁。多田小聲問那男人:“你是被岡先生劫持瞭公交車的司機吧?”

“雖說不情願。”那男人回答。

“這邊已經不要緊瞭,拜托你照顧老太太。岡先生那裡,請幫我轉告他,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趕快離開南口轉盤。”

“明白瞭。我會負責用公交車把各位老人送回去。”橫中的司機稍顯驕傲地補充說,“因為是‘諸位值得信賴的代步工具——橫濱中央交通’。”

司機攙扶著扭傷腳的老太太橫穿過南口轉盤。站在廣場邊緣的老岡他們,等著和這兩人會合之後,朝停在路肩上的公交車走去。在從南口轉盤退場的同時,老岡一臉擔心地頻頻回頭望向多田和行天這邊。

警察走到多田身邊,開始確認散落地面的血跡。無論問他什麼,多田都回答說:“我就是在這裡舉廣告牌而已,行天是碰巧在場。”警察似乎也想要向行天詢問情況,但他已經完全昏厥,沒法回答問題。

做完緊急處理的救護人員把放瞭小指的杯子和行天都放上擔架抬瞭起來。

“我們送他到市民醫院。您要陪著嗎?”

聽到救護人員問,多田回答說:“我稍後馬上開車趕去。這裡還有個孩子,況且我想回去把他的替換衣服什麼的拿上。”

說不定會突然變更醫院,保險起見,他把手機號碼告訴瞭救護人員。警察也想知道多田的聯系方式,他雖然不想告訴警方,卻也無可奈何地出示瞭駕照。因為行天受傷而同警察發生糾葛,也不是頭一遭瞭。就多田來說,早已經步入死心斷念的境地。

救護車一鳴著警笛開走,人流便一如往常地回到瞭南口轉盤。

多田拾起熊熊,跪在春面前說:“嚇到你瞭,對不起。”

春皺起臉,抱住瞭多田;多田用拿著熊熊的手緊緊抱住瞭春的背。

“對不起,小春。”

多田又一次道歉,接著用沒弄臟的手指替春擦去瞭眼淚。

“行天,流瞭好多血。”

“我接下來要去醫院。小春也一起來嗎?”

“我去。”

涕淚橫流的春使勁點瞭點頭。

多田牽起春的手,朝事務所走去。春毫不躊躇地、求助似的握住瞭多田帶血的手。

在兩人的手掌中間,行天幹掉的血粗澀地摩擦著。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