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窮不是原罪,貪才是

貧窮是原罪,這其實隻是一句托詞,你怎麼不看看有些人窮到瞭骨子裡但也沒有犯罪呢?

還有兩個女孩需要問詢,但她們都遲到瞭。由於讀研期間不像大學時期還有明確的課程安排,所以一般學生都做不到隨叫隨到,畢竟他們很可能就不在校內。我們來 之前聯系過校方,請他們代為通知安排。這其實也是一層篩查,楊教授被殺我們初 步判定為熟人作案。這個“熟人”還偽裝瞭現場,偽裝的目的就是不把嫌疑引到自己 身上。那現在警察來問話,如果這其中有嫌犯,勢必打草驚蛇。是背稿子也好,是 玩兒失蹤也罷,都不失為一種試探。

因為夏新亮長得帥氣,對付女孩子有先天優勢,所以我把這兩個女孩交給瞭他。

夏新亮坐在校方安排的房間內等瞭又等,倆女孩兒都沒出現,他剛打算給她們打個 電話,就從窗口看見瞭一輛摩托車遠遠駛來。是輛重型摩托,公路賽那種規制的。 夏新亮看著這輛摩托停下,坐在後座的人先下來瞭,穿瞭條超短褲,上身是一字肩 的雪紡衫,頭盔往下一摘,秀發瀑佈般落下。接著下來的是騎手,一襲黑色緊身高 腰牛仔褲搭配貼身露臍小背心,頭盔一摘,是個短發姑娘。

兩人拎著頭盔一邊說話一邊往矮樓的大門處走。夏新亮又看瞭看那輛摩托車,目測 是500CC的。這騎手得有把子力氣,否則這車推都推不動。

兩位英姿颯爽的姑娘是一同出現在門口的,夏新亮本來想分開問話探聽底細,但一 看倆人關系這麼好,分開不分開也是枉然,若是想隱瞞啥,一個肯定不會拆另一個 的臺,幹脆就一鍋燴吧。如若發現什麼端倪,再逐個擊破也無妨。

不承想,倆姑娘都落落大方。她們來之前校方都有通知是問詢楊教授的事,還特意 囑咐瞭別亂說話,但顯然叫董春妮的姑娘並不當回事,真真做到瞭我們希望的有啥 說啥—什麼叫別亂說話?不就怕我們啥都跟你們說給學校抹黑嗎?但這種人渣, 有什麼可替他遮攔的?人在做天在看!什麼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報應這不是就來瞭嗎?

夏新亮跟我匯報說,這是董春妮的原話。

據董春妮說,這個楊教授就是個披著人皮的沙豬,她說我們出來求學,不怕學業苦 學業累,要不是真心喜歡,也不會報這麼生僻冷門的專業,都是奔著深層次的個人 提升來的。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選瞭這個人渣的課!

學生可以選擇導師,但一旦選定,便不能自行更換,這是規定。這個規定看起來似 乎沒什麼毛病,但細想一下,其實漏洞很大。因為一個學生選擇導師的時候,對導 師並沒有深入瞭解,隻能憑借校方介紹以及個人功績等這種泛泛的信息做選擇。

這也就是說,你一旦遇上掛羊頭賣狗肉的,隻能認栽,因為這不是選電器,不能七 日無條件退貨。更無助的是,你若強行更換,校內關系乃至行業內都算上,盤根錯 節,你得罪瞭某人,很可能在該領域內都會被邊緣化、被封殺。

導師選砸瞭,對一個研究生來說,再熬頭不過。

董春妮對楊教授的抱怨主要在專業上,他在學術上很是有所保留,或者說肚子裡就 沒啥墨水,董春妮一看這不行啊,就隻能追著楊教授問這問那,楊教授就給她指瞭 條明路—交錢補課。董春妮心裡是不願意的,一來她念書是交瞭錢的,二來過錯 方不在自己,不是她不學而是楊教授不教。可怎麼到頭來,倒成瞭她需要額外花 錢,更重要的是花時間來買知識?

這時候發生瞭一件事,把董春妮氣得不行。那就是楊教授騷擾楊燕。

董春妮跟楊燕念研究生時才認識,但兩人一拍即合,這個合,用姑娘們自己的話來 說就是三觀合,所以一躍成為瞭閨密。背井離鄉、在這兒都沒什麼經年好友的兩 人,馬上締結瞭深厚的情誼。

楊燕說,我不說閨密。閨密這詞兒現在都用爛瞭,什麼人都能叫閨蜜。我們就是情 同姐妹的摯友。

至交好友被性騷擾,董春妮怒不可遏,但楊燕深知董春妮點火就著的俠女氣概,她 說春妮沒關系,我跟高捷也說瞭,他說他出面幫我協調。

高捷是楊燕的男朋友,也是學民樂的,專業是古琴。高捷找楊教授“協調”之後,楊 教授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處處為難楊燕,這也是她科目不過的根本原因。

有意思的是,楊教授並不敢對穿著暴露、性格火辣的董春妮下手,而是選擇瞭文靜 靦腆的楊燕動手動腳。夏新亮說,這很符合性犯罪者目標受害人的選擇定律。一般 來說,這類猥瑣男挑選對象,特別偏愛文靜靦腆、相貌不格外突出的姑娘,因為這 類姑娘順從性更強,敢於穿超短裙、露背裝,腳踩高跟鞋,目光堅定的姑娘他們反 而不會輕易下手,因為這類姑娘更勇敢自信、面對侵害更可能反抗。

楊燕科目考試不過,大傢心知肚明是楊教授的刁難,這回董春妮無法坐視不理瞭, 她找瞭個社會上的朋友去教訓楊教授。然而這人啥也沒敢幹。為何董春妮這麼說 呢,因為她還特意去圍觀過“成果”,結果楊教授既沒有鼻青臉腫,也沒缺胳膊斷 腿。用她的話說,他都對不起她特意領他去楊教授傢補課認門,去瞭還不止一兩 次,耽誤瞭她多少時間啊!

夏新亮對倆姑娘的證詞沒產生任何懷疑,對此他表示—倆人太直瞭,罵起楊教授 來真真直抒胸臆。再者,楊教授騷擾楊燕的證據,包括來往微信、來電語音等,人 傢都一一拿瞭出來。一看就是兩人正式整理過,董春妮說,她們會一直保存這些證 據,一旦結業,馬上公開舉報。楊燕說:我是,我總得把研究生讀完,但我不會 緘默不語,這種人你若放縱,受害者隻會越來越多。

從她倆的證詞裡,脫穎而出兩個人,一個是楊燕的男友高捷,一個就是董春妮夜店 裡認識的朋友虎子。前者夏新亮已經讓楊燕打電話叫來瞭,正在來的路上。後者嫌 疑上升,為什麼呢?這人不見瞭。他把董春妮拉黑瞭。

董春妮自己都很驚訝,因為兩人平素聯系並不多,若不是夏新亮讓她聯系對方,她 還發現不瞭對方將自己拉黑瞭呢。夏新亮看瞭看之前兩人的聊天記錄,並無不妥之 處。沒多親密,也沒多疏遠,更談不上有啥聊崩瞭的可能性。

兩人的關系呢,董春妮也講得很清楚,就是去夜店玩兒認識的,這男的也騎摩托, 騎一輛哈雷,兩人挺聊得來,一度走得比較近,有過親密關系,但畢竟文化程度、 社會結構都相差太遠,慢慢就淡瞭。董春妮找他教訓楊教授是他們關系還比較近的 時候,這男的沒辦成,董春妮也沒說啥,之後一段時間兩人也還聊天偶爾見面,但 關系慢慢淡瞭。

董春妮回憶是春節後的事兒,過年她回瞭老傢,再回來她就一心撲在學業上,差不

多那時候起,她經常偷偷找邱教授請教問題。這事兒邱教授沒提及,是董春妮跟夏

新亮說的,說覺得這麼下去不是事兒,既然跟楊教授那兒沒收獲,她就轉而求助邱 教授。據她說,邱教授十分靠譜,不僅幫助她解惑答疑,還經常利用課餘時間給她 指導,僅一點,讓她千萬註意別讓楊教授知道,兩人走動也都是避人耳目。董春妮 已經確定讀博時跟定邱教授瞭。

這從側面也能排除邱教授的嫌疑,那時候楊教授已經遇害瞭,他還謹慎回避,說明 他根本不知道楊教授已經遇害,因此他不可能是兇手。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叫虎子的社會人士為什麼把董春妮拉黑瞭?他會不會是兇手? 董春妮帶他去過幾次楊教授傢,董春妮讓他修理楊教授他並沒動手,最後楊教授死 在瞭自傢。會不會是他見楊教授一人獨居,又是收入良好的大學教授,起瞭歹心進 而殺瞭人逃跑呢?

高捷來得還挺快,我們幾個在樓下碰情況的時候,一個瘦高個兒的男孩兒匆匆跑進 瞭樓裡,沒過多久,夏新亮接到董春妮的電話,說高捷到瞭。那不用想,剛才那個 男孩兒準是高捷沒錯瞭。

我把手裡的煙掐瞭,“走吧,咱倆上去一起會會這個男朋友。”

“我呢?”李昱剛也回來瞭,看我不打算帶他上去,明顯有些不太樂意。 “你歇會兒吧,看看女大學生。”

“哪兒有女大學生啊!這放暑假呢!”

“沒女大學生看看校園風景。我倆去就行瞭,呼啦咱全上去,容易叫人緊張。” 李昱剛撇嘴,“你咋不讓夏新亮曬著看風景啊?”

“人談個話姑娘都記他手機號兒瞭,你有這本事嗎?” 李昱剛死瞪瞭我一眼,拔腿走瞭。

“劉哥,我那是工作需要。”夏新亮看著我認真解釋。

“你往心裡去幹嗎呀!我這不是擠對李昱剛嘛!還解釋上瞭。” 這傻小子。

我倆上瞭樓,楊燕想陪著她男友,夏新亮說不用,沒幾分鐘的事兒,就是找他瞭解 瞭解這個死者生前的情況。

董春妮可能還真對夏新亮挺有好感,攬著楊燕的肩把人領走瞭。 我們進去的時候,楊燕的男友高捷沒坐下,站在窗邊往外望呢。 “瞧什麼呢?”我以比較親和的語氣問。

“咳!瞎看!一放假就不到學校來瞭,結果發現仲夏的校園還挺美好的,跟山水畫 似的有意境,就入迷瞭。您好您好,您們就是警察同志吧?不好意思啊,接到電話 我就奔學校來瞭,結果叫車老沒人應答,耽誤瞭。”

高捷禮貌客氣,又很熱情,我伸出手,跟他交握到一起。 “你客氣瞭,我們也是突然聯系你。”

“楊燕說,是想問問她們教授意外死亡的事兒?” “對對對。坐,你坐。咱們坐著聊。”

等到我們仨都落座,我開門見山地問:“聽說你跟楊教授起過沖突?” “您問哪回啊?”小夥子答得直爽,絲毫不避諱。

有點兒意思。

“說說最後一回吧。”

“最後一回是燕兒成績下來之後,他給燕兒不及格。他存心的。”

嘿呦,這情況我們還不知道。楊燕隻跟夏新亮說被楊教授性騷擾之後,她男友找過 楊教授。

“大概是什麼時候呢?”

高捷的眼睛看向空中,“容我想想啊……嗯…….她們成績比我們出來晚…..哎喲具 體哪天我不記得瞭,但肯定是節前。我跟他大吵一架,跟他說瞭等春節過完回來再 開學我要跟校方反映要說法,我說你別以為自己能隻手遮天,我再怎麼著也當過學 生會長,我回來肯定讓大傢聯名搞你。”

“噢噢噢。沒動手?”我問。我身邊的夏新亮也聽得認真,有必要的就在本子上記下 來。

“沒動手。他不配。我這手是撫琴的手,不是用來打人的。尤其是這種人。” “那你回來聯系學生會的人瞭嗎?”我看著他的眼睛問。

他的眼神絲毫沒有閃躲,眼底的憤怒之情也不加以掩飾,“找瞭啊!跟大傢闡明瞭 情況,從他欺負我女朋友說起,又說到我找他跟他理論,之後他非但沒收斂,反而 變本加厲,開始刁難我女朋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硬是把黑的說成白的,判我 女朋友不及格。大傢一聽也急瞭,說怎麼學校還有這樣的導師呢?聯名信、陳情書 也寫瞭。全交上去瞭。但交上去學校沒給說法兒。我後來跟進過一段時間,反正就 被和稀泥瞭。說情況他們基本掌握瞭,肯定會幫我們協調,說一大堆反正就是那一 套。”

“這事兒你沒跟楊燕說?”

“沒有,沒說。她本來就不愛爭執,董春妮脾氣又暴,上回她想找人打那楊教授來 著,我攔也沒攔住。不管怎麼說,咱得遵紀守法,別有理變沒理,您說對吧?” 我點點頭。

“我不願意讓她知道我又去找那老混球瞭,所以聯名書的事兒也沒告訴過她。” “稍等。”我掏出手機,給李昱剛打瞭過去,電話很快接通瞭。

“這麼快問完瞭?”

“你幫我去學校查查,高捷跟我說,他聯合學生會彈劾過楊教授。你查查後來這事 兒怎麼沒音訊瞭。”

掛瞭電話,我繼續問高捷:“你去找楊教授是跟校內嗎?”

“沒有。我找過他三回。都不是校內。他不怎麼來學校,去的他傢。” “嗯。”

“雖然死無對證,但我跟您保證,我都是跟他商談,情緒激動有沒有?有。但從沒 動過手。隻有頭一回聽說他摸燕兒大腿,我推過他一把。”

“你是學古琴的?” “對。” “本地人吧?”

“是啊。我大學也是跟這兒念的。保研。”

“行,小夥子。人死為大。不論這人生前品行如何,他被人殺瞭,就是受害人。咱 們不抨擊他,不怨恨他,好嗎?”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不是傳閑話愛背後嚼舌根的人。但有句話,我不吐不快。 跟您說說無妨吧?”

“你說你說。”

“您甭聽學校說什麼他死瞭是民樂界多麼多麼大的損失,什麼編鐘的傳承就斷層 瞭,好麼給他拔多高似的。教編鐘的邱教授,我們學校的邱教授,技藝特別好,人 品也好。燕兒跟春妮開學後約不上楊教授的課,就自己研習,遇到難點疑點,都多 虧瞭邱教授點撥。我們還一起上他傢做過客,還合奏過。”高捷說著豎起瞭大拇 指,“他才是真正的藝術傢。”他說這話的時候,有種發自肺腑的惺惺相惜,“姓楊 的死瞭,才是編鐘,乃至民樂界之幸事。通過打壓別人成功的人,成功大多守不 住。”

“聽這意思,你知道這兩位教授之間的過節?” 高捷點瞭點頭。

“邱教授告訴你的?”

“我是百度知道的,萬事百度皆知道。這年頭,互聯網讓什麼都藏不住。” “這事兒…….你當面兒拆楊教授臺瞭嗎?”

高捷臉上透露出笑意,“我偷偷告訴您,我寫舉報信瞭。我才不會當面拆他臺呢, 這種人隻會矢口否認,我又沒確鑿證據。上回聯名狀石沉大海我就知道瞭,學校肯 定是包庇他,往學校說沒用,得對癥下藥。不瞞您說,姓楊的一直沒來學校,我還 以為他被處理瞭。本來我下一步都準備好瞭,如果舉報信也沒用,我就微博實名舉 報,我豁得出去,我相信邪不壓正。做人,我爸從小就教育我,身正不怕影子 斜。”

高捷走瞭,我跟夏新亮面面相覷。 “劉哥,也不是就我一人兒耿直。”

“他那是壓抑太久。這條線,也算斷瞭。別說這位同學不避諱楊教授之死瞭,楊教 授要是知道他背後這麼搞他,還不定誰殺誰呢。”

“那…..”

“咱們找找那個虎子吧,是虎子吧?” “對,虎子。”

“這人嫌疑本身也比較大。”我擰開夏新亮的水瓶,渴瞭,喝瞭一口我又後悔瞭,我 喝完孩子肯定不喝瞭,他潔癖。

“您喝,您喝。”夏新亮看穿瞭我的心思,“我一會兒再買。”

“這個虎子恐怕不好找,說白瞭,董春妮跟他也就算泛泛之交,她連人叫啥都不知 道。這年頭,姑娘們心也是大,啥不知道都能跟人在床上滾。”

“劉哥您這話就不對瞭。都什麼年代瞭,您這言論可有歧視女性的意思瞭。” “少跟我上綱上線。你也是,個人生活要註意,千萬別胡搞亂搞。”

夏新亮白瞭我一眼,“謝謝關心。我好歹是個潔癖。” 我樂瞭。

“是時候召喚神獸瞭,看看有啥辦法查查這個虎子沒有。” “神獸?”

“李昱剛啊,不還是您給的封號嘛!說他隊上神獸,吉祥物!”

還真是我說的,我們頭前辦瞭個案子,李昱剛這小子靠搜集整理舊新聞把嫌疑人給 抓瞭,那傢夥,神通廣大不得瞭。

“要查。一定要查。這個人,你看董春妮描述,長期混夜店,沒啥正經營生,北 漂。屬於高危人群啊,真起瞭歹念、膽兒不小就能幹大事兒。”

我們正說著,李昱剛來瞭電話,說他查得頭都大瞭,又沒什麼線索提示,感覺被資 料海洋淹沒瞭。我說你回來吧,我們找見點兒方向瞭。

我們倆在車裡等瞭李昱剛半天,這位爺姍姍來遲,一拉開車門坐上來,就說道: “校方確實收到瞭學生會的聯名信。氣死我瞭,這孫子愛打官腔,說話叫一個彎彎 繞繞。我查殺人案又不是紀檢委,至於嘛。問這麼點兒事,浪費多少時間。”

“那他們聯系楊教授瞭嗎?”我問。現在死者的死亡時間無法準確推斷,這對我們的 工作造成瞭極大障礙,隻能靠信息一點點拼湊,若是這個拼湊可以盡可能地接近正 確時間,就會對我們有很大幫助。別的不說,至少能判斷是誰最後見瞭他,是誰最 有嫌疑。

“說是試圖聯系來著,真假我也不知道,反正結果是,沒聯系上。我看,有點兒包 庇那人渣的意思。”

“窺獄然。”我斜瞭李昱剛一眼,“對受害人,不能帶情緒。咱的工作是什麼?是破 案。甭管這個教授人品如何,生前幹過啥,他被人殺瞭,他就是案件受害人。咱們 查找兇手,責無旁貸!”

“咳!您跟我說這個幹嗎,我又沒說不好好兒查案。但是人就有情緒吧?咱是刑 警,但首先是人。我表達喜怒哀樂是我生而為人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職業素養,不 沖突。”

當著夏新亮的面兒,我也不好跟他爭論什麼。確實我也沒法批判他什麼。我們幹這 行,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看人總戴有色眼鏡,內心裡就會把人劃為三六九等。 但,這也恰恰是我們需要克服的弊病。或者說,人性需要克服的弊端。有時候我上 網,會發現許多群眾有一種情緒,那就是缺乏同理心。

你譬如說,一個學生,走夜路,遇上搶劫瞭。他們會說—小小年紀不跟傢學習, 誰讓你這麼晚出來壓馬路。

你譬如說,一個姑娘,被人強奸瞭。他們會說 你穿著暴露瞭,或者說—為什 麼不反抗,你要反抗瞭壞人能得手嗎?

你譬如說,一個大學教授被詐騙瞭。他們會說—你不是高級知識分子嘛,怎麼還 上當?你就是貪!

說白瞭,他們不譴責犯罪的人,而是去挖受害者的不是。想盡辦法地挖,最後得出 一個結論:活該你受害。

這是一個十分狗屁不通的邏輯。細想想,絕對是狗屁不通。

我還跟夏新亮聊過這問題,閑聊。他學心理學出身,給我科普瞭一個名詞,叫作 “公平世界假設”。在這種假說裡,人們生活在一個公正的世界,得到的都是他們理 應得到的。不幸的人所遇到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而幸運的人則收獲著他們的獎 勵。

它的核心是啥?是逃避。逃避這個世界的危險、風險、不可抗力以及確實存在的不 公平,進而麻痹自己—他們咎由自取,而我不會。

可怕嗎?真可怕。但往往,人們意識不到這種可怕。

反正夏新亮給我上完這一課,我想瞭特別多的東西。首先想到的就是我自己的有色 眼鏡,林苗苗的那起案子。這倆孩子現在都不懂這些,等有一天遇到類似的案子, 就會豁然開朗瞭。

回到楊教授身上。隨著我們不斷的深入調查與挖掘,我們可以判斷—他不是個好 人。別提是不是好教師瞭,好人都算不上。但他死瞭,被殺瞭,死後躺在自己的房 子裡約半年的光景,骨頭被血水、組織液浸泡。就算他品行不良,甚至存在犯罪 為,他也不應該是這麼個結局。你可以把他扭送法院,你可以聲討他,對他口誅筆 伐,前者是法律,後者是情緒,但你無論如何不能得出一個結論:他怎麼死的隨 便,他不配得到真相。

尋找虎子是件讓人頭大的事兒。我們的信息極其有限。這個虎子姓誰名誰都不知 道,僅僅有個微信號,再有就是有可能會出沒的地點、同樣不知姓誰名誰隻有綽號 的江湖朋友。微信號不是用手機註冊的,手機號沒有做實名認證不說,還早已因過 期被收回瞭。等於說,虎子是個符號,淹沒在蒼茫的天涯裡。

半個多月,我和夏新亮操起瞭老本行。在沒有高科技的時代,警察破案就靠11路。 啥叫11路?兩條腿唄。跑斷腿。夏新亮跟著我,講話腦袋都跑暈瞭。這海裡撈針的 程度,並不比李昱剛坐在電腦前處理數據簡單。我們基本吃住在三裡屯,在無數傢 夜店走訪、摸排,尋找相關聯系人以及蛛絲馬跡。

夏新亮叫苦連天,我說你知足吧,這就受不瞭,擱以前你甭幹瞭。小同志,你要珍 惜啊,這比你上課還生動呢,真實體驗20世紀警察生活。

在整個夜店的走訪當中,我們沒發現虎子這個人。

叫虎子的多瞭,你說哪一個?我們隻能跟他們描述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長得挺帥 的,眼睛眉毛,僅靠通過這種描述來尋找。包括很重要的一點,他騎個哈雷。董春 妮沒虎子照片,倆人也沒合影過,董春妮說—我不愛發朋友圈。對,現在拍照都 是為朋友圈服務的。所以你在小資餐廳看見有人放著美食不吃、擱著好環境不享 受,在哪兒咔咔拍照千萬別奇怪,對這幫人來說,享受美食美景不是重點,朋友圈 秀曬炫才是王道。

一通奔波下來,我們沒有尋找到這個人,可是偵查盤古小區的時候,這小子的嫌疑 逐漸上升—鄰居反映,這小子單獨去過楊教授傢!

董春妮是帶著他去過兩次,但現場走訪當中發現,這個虎子可能還獨自去過幾趟, 白天黑夜都有。口供都說他穿一個黑夾克,小平頭,小夥兒挺精神的,在小區晃 過。我們並不知道虎子長什麼模樣,隻能通過體貌特征來判斷。也就是說,其實挺模糊,是不是他我們不確定,但我們就認為是他瞭,可能性最大瞭。

李昱剛也不好過。由於案發時間太久,監控基本沒指望。唯獨有個微信號,這微信 號李昱剛加瞭,對方並不理睬。他不理睬,李昱剛加不上他好友,就沒法發木馬給 他,這魚就釣不上來。那怎麼辦?又得靠撞庫。這個虎子啊,給李昱剛煩壞瞭,講 話—這孫子給自己微信設置的密碼非一般復雜。這我哪輩子才能撞出來啊!我緊 張癥都要犯瞭,生怕當機,那他媽又得重新開始,這輩子都別想破譯瞭!奶奶個熊 的!

我們兵分三路,多管齊下,半個多月過去瞭,毫無收獲。我不禁懷念起以前的特 情,特殊情報人員,大傢交瞭心,人傢真是豁出去給你搞情報。這年頭,別說上面 兒不叫用特情瞭,也沒人白當特情瞭。你想要情報?可以,拿錢來。

21世紀,什麼最貴?我看不僅僅是人才,還有信息。遠瞭不說,倒回十來年,個人 信息是個啥恐怕沒幾個人有概念。現如今呢?現如今大量個人信息被批量販賣。你 前腳辦瞭張信用卡,後腳就有人打電話詐騙你。由此引發的惡性案件也不在少數, 從轟動全國的丁雙琴案到徐玉玉案,無一不是因為信息泄露引發。

晚上九點多,我們正被夜店酷炫吊炸天的音樂狂轟亂炸到頭疼之際,李昱剛那邊傳 來瞭好消息。這小子終於解密瞭虎子的微信,並復制瞭他的通信錄、拷貝瞭部分聊 天記錄、觀閱保存瞭一些朋友圈照片。他說:“劉哥,你們別滿世界溜達瞭,快回 來吧!我這有點兒吃驚啊!”

我一踅摸,夏新亮人沒瞭。嘿,我就出來接個電話,這人哪兒去瞭?我急著回隊上 見李昱剛,小夏這寶貝徒弟咋失蹤瞭?

我這倆眼開始撒抹,人群摩肩接踵,夜晚的三裡屯是這座不夜城的心臟,而這些光 鮮亮麗的姑娘小夥就是流淌其間的鮮活血液。

打電話夏新亮也不接,我估摸是聽不見,得,我先走吧。電話也打瞭,見瞭未接還 不得給我回電?

步行走出繁華的三裡屯,我在一條小路上叫瞭車。等司機來的過程中,我點瞭支 煙,低頭玩兒手機。這時,婷婷給我打來一個電話。

我心底頓時咯噔一下,這都晚上十點瞭,點點早就睡覺瞭。她這會兒給我打電話肯 定是有急事兒!

婷婷的聲音特別冷淡,“你回傢一趟。”

我說:“怎麼瞭,傢裡有啥事兒嗎?我在外面查案呢。” “我知道你查案,你除瞭查案子還會幹什麼?”

“你怎麼瞭,心情不好?”

我順著電話仿佛都能感受到婷婷話裡的寒意,她說:“劉子承,我要和你離婚。” 真是當頭一棒。要不是日子不對,我還以為過愚人節呢。

在我看來,我倆的日子沒啥毛病,兒子也有瞭,房子、車子、錢樣樣都有瞭,為什 麼啊?倆人一起艱苦奮鬥,為瞭這個傢為瞭好日子,一晃十一年瞭,為什麼啊?

我真是眼前一黑,我說:“你又鬧什麼脾氣啊?這好好兒的架都沒吵,什麼就離婚 啊?”

她不接我的茬兒,一直沉默,我定定心神,問她:“你得有一個理由吧,你離婚的 理由是什麼?”

“我下午給你打過幾個電話?”

我笑瞭:“這不還是慪氣嘛!我下午出現場,接電話不方便。你看你,都是當媽的 人瞭,怎麼氣量越來越小?這也算事兒啊?”

“是不是女的生瞭孩子就成瞭你們眼裡的糟糠、賤內,就不是女的是媽瞭?就應該 活得沒羞沒臊,就應該活得沒有自我,就應該理所應當地相夫教子別的全甭想 瞭?”

“我說你小點兒聲兒,點點都睡瞭。我是那意思嗎?你怎麼老曲解我的意思?我意 思是我工作就這麼個性質,我從第一天上班就是從事這麼份工作,這又不是一天兩 天瞭。我沒接電話是我不方便接,不是我故意或者我不想接。”

“你這份工作……你就跟你這份工作過吧,跟犯罪分子過吧,跟受害人傢屬過吧! 你一天二十四小時操心這操心那,怎麼跟受害人傢屬交代、怎麼盡快控制嫌疑人減 少社會損失、怎麼挽救生命財產安危,你多大的心啊,你這麼大的心怎麼就裝不下 咱們一個小傢?你救苦救難你觀世音啊!我懷上點點,你不是不能打調動報告,可 你偏不,你就這麼熱愛你的崗位,你愛崗敬業你就自己做你的英雄夢吧。我受夠 瞭,這麼多年我付出多少,為你,為你們傢,為孩子,為這些沒完沒瞭的生活瑣 事!你可以為你的工作付出你的所有,但你不能讓我跟你一起付出,我沒義務我也 沒責任,我不能再這麼活下去瞭,我也是人,我也有自我!”

“你這……你這說哪兒去瞭。姑奶奶,我錯瞭,是我錯瞭行嗎?不就是接電話嘛, 我以後,無論你什麼時候打電話,我都接,成嗎?”

“你別再給我打空頭支票瞭!一次又一次!我需要你接電話的時候,你哪一次接 過?每次跟你講,你就來這一套!狼來瞭聽三次也夠瞭!”

“你打電話找我什麼事兒?”

婷婷的笑比哭還透著悲傷:“沒事兒。是什麼事兒也不重要瞭,有什麼事兒你該耽 誤也全耽誤瞭。我嫁個人,我打電話給他從來找不見人,我這是跟誰過日子呢?空 氣嗎?”

“來來來,別生氣瞭,是我不好,我錯瞭,你說說,我看看我耽誤什麼事兒瞭,現 在辦還來不來得及。”

“來不及瞭。我愛上別人瞭。”

“什…..什麼就…..啥啊,愛誰啊,愛什麼啊這話酸不酸啊,不是你……”

“他能定時定點給我打一個電話。我知道他人在哪兒,在幹什麼,我不用提心吊膽 想著他安全不安全,我知道他晚上睡在哪兒。”

我沒掛電話,攔瞭輛車就往傢裡趕,婷婷那邊滔滔不絕地吐著苦水。

這些話我都聽她說過很多遍,可是這次不一樣,我覺得……我是真的要失去她瞭。 她說,我愛上別人瞭。

我回到傢的時候,婷婷已經走瞭,常年的刑偵經驗在這會兒為我還原瞭她離開的現 場。真是諷刺,她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得幹幹凈凈,拖著箱子就走瞭,沒告訴點點, 沒告訴任何人。

唯獨告訴瞭我,她的意思是,以後她不會給我打電話瞭。

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沒有憤怒,更多的是失落和茫然。我手足無措, 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我就像是一具丟瞭魂兒的行屍走肉,大腦完全死機,什麼也想不出來。

結婚時她的模樣,她懷孕時的模樣,患上腫瘤時候的模樣,還有病好瞭之後打扮自 己的模樣,這些就像是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晃過。

其實我知道,我嶽母幾乎每天都在給她打電話,給她介紹一些“高富帥”。哪有這樣 的母親,整天勸自己女兒改嫁。

婷婷開始的時候會安慰我,讓我不要和她媽計較。後來婷婷懶得安慰我瞭,因為她 覺得我倆都適應瞭。再後來,我不明白,她怎麼就莫名其妙地變瞭心。

她的離去,早有征兆,隻是我沒有察覺,或者是隱隱察覺到瞭卻不肯相信。 點點在屋裡睡著,我不想痛哭出聲,也不想宣泄憤怒。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表露出什麼樣的情緒,什麼樣的情緒才能配得上我現在 的心情。

《一個刑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