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面目全非的現實也是現實

大年初二,一如既往,張阿妹帶著張敏回娘傢,吳建國帶著吳姍姍來莊傢拜年。

吳建國老調重彈,“圖南和筱婷都是大學生,姍姍和小軍要是也這麼出息就好瞭。”

這話聽瞭好多年,黃玲心裡膩味,“老吳,你老說這話怪沒意思的。當年姍姍能上一中,你不肯供,給她報瞭中專,小軍能上高中,你怕他考不上大學,哦,還怕阿妹不願意小軍上高中住傢裡,還是上瞭中專。再說,出息有啥用,將來還不是要回蘇州,不說將來瞭,就說今年,要不是鵬飛租瞭棟哲的房間,他們兄妹回傢過年得睡地上。”

黃玲一貫溫和,從不夾槍夾棒地說話,此言一出,一屋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她。

老好人莊超英居然也不和稀泥,他端起茶杯喝瞭一口熱茶,裝沒聽見。

吳姍姍隻能自己開口挽尊,她避重就輕回避瞭那句“要不是鵬飛租瞭棟哲的房間,他們得睡地上”,吳姍姍道,“我爸嘴笨,他就是羨慕。”

黃玲悠悠道,“那感情好,我還以為是怪我們莊傢沒好好輔導你和小軍中考,沒扒心扒肝地對你們好。”

吳姍姍舉重若輕地接話,“我也怨過我爸,但想想,我爸隻是不知道時代會變化得這麼快。”

莊傢父子三人同時心中喝彩,為吳姍姍的高情商回答喝彩。

黃玲老神在在,“是啊,誰也不知道時代怎麼變,我傢選瞭難的路,你爸爸選瞭容易的路。”

黃玲的應答如流更讓父子三人目瞪口呆。

黃玲旁征博引,“做傢長的,總得給孩子創造條件吧。林棟哲成績不好,林工努力調到廣州,宋瑩放棄瞭穩定工作,得,林棟哲考進交大瞭。”

莊圖南暗戳戳心想,“林棟哲開學要補考。”

黃玲笑瞇瞇道,“做傢長的,為瞭孩子好,該犧牲的時候就得犧牲。”

屋裡一片難堪的沉默,莊圖南硬著頭皮轉移話題,“小軍的專業也挺好,郵電,現在各地都在裝電話,還有傳呼機業務,郵電出路會很好。”

吳姍姍立即接話,“本來今天要帶他一起來給莊老師拜年的,他們初中同學約好瞭去給班主任拜年,我想著反正離得近,回頭讓他專門來拜年,謝謝莊老師輔導他半年。”

莊圖南看黃玲又想說什麼,趕緊遞瞭一個蜜橘過去,“這橘子甜,媽,你嘗嘗。”

吳傢人走後,莊超英道,“可算走瞭。”

莊超英半真半假恭維黃玲,“你今天真的……真的很有急智。”

黃玲道,“你以為我隨口說的,我早就想懟老吳那句‘你傢娃出息,姍姍小軍不出息’瞭,這幾句話憋我心裡好多年瞭,今天總算說出口瞭。”

黃玲喝瞭口茶,“我大概是更年期瞭,看到老吳和吳姍姍那兩張臉,心裡就噌噌噌地冒火。”

莊圖南沒在傢人前提到他生病的真正原因,莊筱婷從餘濤那裡知道瞭一點點,她旁敲側擊地問哥哥,莊圖南比她“奸猾”,三言兩語敷衍瞭過去。

開學前,莊圖南提早到瞭學校,莊筱婷不太放心哥哥,堅持陪哥哥一起回上海。

莊圖南懷疑妹妹不僅僅是不放心他,更是不放心要提早回校補考的林棟哲,但他還是很領妹妹的情,兩人買瞭同一趟車次的票一起回上海。

錯開瞭回城返校的高峰期,兩人很幸運地買到瞭坐票。

車窗外是大片大片收割過的稻田,鐵軌邊的電線桿、灌木叢一閃而過,莊筱婷趴在窗沿上,張望著瞭無生機的田野,莊圖南坐她身邊,閉目養神。

火車前行,車廂和鐵軌摩擦,發出有節奏的、轟隆隆的聲響,有點像水泥攪拌機發出的聲響,莊圖南為瞭甩掉腦中的幻聽,沒話找話,“林棟哲挺聰明的腦子,怎麼要補考?”

莊筱婷“哼”瞭一聲,“他老說,他叔叔姑姑、他在廣州的高中同學都沒讀什麼書,開廠、做生意,都在掙大錢,就是我們周日賣塑料袋掙的錢都比工資高,哥,你可別告訴他鵬飛哥現在能掙多少錢,不然他以後更不願好好念書瞭。”

想到向鵬飛的日進鬥金,莊圖南也很感慨,“鵬飛一天開車12個小時,辛苦是辛苦,但也真掙錢,一個月能有2000多吧。”

莊筱婷又道,“林叔叔硬壓著他讀書,林叔叔說瞭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他說,‘人生總有高有低,讀過書和沒讀書的人,人生的維度是不一樣的,度過高峰期、熬過低谷期的方式都不一樣。’”

莊圖南仔細想瞭想這句話,輕輕點瞭點頭。

莊圖南又問,“萬一棟哲補考也沒過……”

莊筱婷斬釘截鐵,“我告訴他瞭,補考還沒過就分手。”

莊圖南忍笑,“那要是補考過瞭呢?”

莊筱婷道,“下學期每天晚上和我一起上自習。”

莊圖南先是忍俊不禁,笑完後覺得不對,“你是打算公開瞭?”

莊筱婷點點頭,羞澀且堅定地低聲道,“反正我們宿舍的人早就看出來瞭,經常拿我們開玩笑。”

莊圖南看著小女兒情態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爸媽?”

莊筱婷扭頭看向哥哥,低聲道,“我回傢時本打算告訴爸媽的,好幾次話都到嘴邊瞭,可我不敢說,我怕爸媽不滿意,哥,從小到大,我都害怕爸媽對我失望……”

莊圖南百感交集,“‘我怕爸媽不滿意’,筱婷,你的顧慮實在太多。”

莊筱婷默不作聲,莊圖南知道她不願再談論這個話題瞭,也就不再說什麼瞭。

莊筱婷剝瞭一隻蜜橘遞給莊圖南,“媽倒是偷偷問過我,問我你咋一直沒談戀愛?”

莊圖南沒好氣道,“你哥不符合上海姑娘的擇偶標準。”

莊筱婷認真道,“上海姑娘要‘三高’,個子高、學歷高、工資高,哥你符合的,你畢業後就是‘三高人士’瞭。”

莊圖南驚嘆,“你連這些都知道?”

莊筱婷道,“我和林棟哲去過戀愛角看熱鬧,我看女方傢長的單上都是這麼要求的。”

莊圖南啼笑皆非,“你倆真是……,你倆真是讓哥開眼瞭,性格脾氣、興趣愛好差那麼多,居然一邊賣塑料袋一邊吃喝玩樂地把戀愛談下來瞭。”

莊圖南道,“我現在覺得,你和林棟哲談戀愛也挺好,媽和吳姍姍都說你性格開朗多瞭。”

莊筱婷沉吟道,“你發現沒有,爸媽都因為吳姍姍的事情很難過,不是因為房子,是、是……”

莊圖南完全理解妹妹想說什麼,又點瞭點頭。

莊筱婷繼續道,“那天,吳叔叔和姍姍姐走後,媽媽說,‘哎,以前大傢條件都不好,孩子們長大瞭都接父母的班進廠,不會比來比去的。’,爸爸也嘆瞭口氣,我看他們心裡都不好受。”

莊圖南和莊筱婷同時回想起瞭幼年時幾傢孩子一起上下學、一起看小畫書的情景。

莊筱婷道,“我還記得那時候哥哥帶我和林棟哲一起上學,哥哥你五年級,我們一年級,過馬路的時候你一手牽我,一手牽林棟哲,有時候想想,人要不長大也挺好的。”

校園裡很冷清,草木蕭條,路上的行人也少。

莊圖南回到宿舍,意外發現馮彥祖和王尚文的桌上都堆滿雜物,看樣子倆人也都在宿舍。

再心不甘情不願,莊圖南還是強迫自己第一時間去瞭辦公室,向組裡負責人銷假。

留守的師兄看到他回來,頗關懷瞭幾句他身體的恢復情況,然後告訴他,工地也放年假,暫時還沒開工,大傢暫時還不用去工地。

莊圖南聞言,如釋重負地松瞭口氣,同時,他毫不意外的感覺到瞭,師兄提到“工地”那一瞬間,他的額頭和手心同時冒出瞭冷汗。

師兄似乎也註意到瞭莊圖南的異樣,他猶豫瞭一下,還是開口瞭,“我聽周老師的意思,這個項目有新設計、新技術、新材料,完成後會送去評獎,你的畢業論文應該也就是它瞭,你盡量調整你的狀態,如果實在不行,早點和老師說明。”

師兄好心勸慰,“設施一體,學建築,必須要學會面對工程中的意外事件。”

莊圖南心中感激,他謝過師兄,看瞭看最新的圖紙後回到宿舍。

臨近熄燈,馮彥祖和王尚文同時匆匆趕回,三人閑聊瞭一會兒後,各自洗漱後休息。

宿舍內氣氛凝重,馮彥祖和王尚文顯而易見地嚴肅、焦躁,早出晚歸的三人都是心事重重。

這份凝重被餘濤的驢肉打破——幾天後的一個夜晚,餘濤扛著傢鄉特產的驢肉回來瞭,他熱情吆喝著招呼室友們共享,莊圖南貢獻出兩瓶熱水泡瞭方便面,四人圍坐,吃肉嗦面。

王尚文道,“南浦大橋的結構借鑒瞭加拿大的安納西斯橋,前段時間,林教授突然得知安納西斯橋上出現瞭不少結構裂縫,林教授立即帶隊去瞭加拿大,拍下瞭每一道裂縫,現在正在帶全組研究這些裂縫,尋找解決方案。”

馮彥祖道,“外資貸款每天、不、每分每秒都是利息,兩邊引橋的橋樁都已經打下去瞭,工程不能停,照常進行,我現在白天在施工現場,晚上在辦公室熟悉圖紙,隨時等著修改圖紙。”

餘濤冒冒失失地問,“南浦大橋有多少張圖紙啊?”

馮彥祖和王尚文一起搖頭,馮彥祖道,“總數不知道,光建設圖紙就有2000多張。”

莊圖南和餘濤同時倒吸一口冷氣。

餘濤嚇得一筷子方便面都掉在瞭大腿上,“2000多張,要是每張再改幾版,那得是多少張圖紙?!”

馮彥祖道,“2000多張還是往少裡估的,那麼大的工程,每一厘米都要測繪,每個細節都要有說明圖紙。”

王尚文道,“大道至簡,復雜的事情簡單做。”

莊圖南道,“設計院再考慮安全,到瞭施工時,材料、施工多方角力,安全還是不可控。”

王尚文略微知道一些莊圖南的心結,“那也沒辦法瞭,設計師隻能站好設計的崗,設計圖紙先做到萬無一失。”

餘濤喝瞭一口面湯,毫無說服力地紙上談兵,“設計師、安全管理員、顧問……,每一個環節都堅持施工規范,就能最大限度地保障安全。”

王尚文道,“對,南浦大橋工程有兩個設計院,18個施工單位,還有上海市政工程研究所、上海建築科學研究所等單位監理,設計、施工都是有人監管的。”

馮彥祖放下飯盒,“我大專畢業後就去瞭設計院,在工地上泡瞭幾年才考研,我和你們一直在校園裡的學生不一樣,我太清楚施工過程瞭,我沒有你們的理想主義,也不會輕易悲觀……”

馮彥祖瞇瞭瞇眼,“你們要能堅持幹下來,慢慢就知道瞭,無論是設計還是施工,每一份努力都是有意義的,每一份堅持都是必要的。”

馮彥祖打瞭一個通俗易懂的比喻,“好比那個笑話,三個饅頭才吃飽,每一個饅頭都是重要的。”

莊圖南還在琢磨馮彥祖前面說的那句“你們要是能堅持下來”,他忍不住問,“要是堅持不下來呢?”

餘濤搶著回答,“改行唄,或是換個專業方向,建築文化遺產保護、建築文化研究、東西方建築比較研究……,羅教授就正在修繕上海歷史建築,系裡很多人都想去羅教授的組,隔壁王大志就是她組裡的。”

莊圖南驚訝不已,“你考慮過換專業?”

餘濤沮喪道,“你好歹蓋醫院,我綁著護膝跑浦東,蓋千篇一律的居民樓,又累又沒成就感。”

馮彥祖和王尚文異口同聲,“護膝?我怎麼沒想到。”

馮彥祖看向兩位師弟,“看來設計院改制對你們影響很大啊。”

莊圖南和餘濤一起點頭,莊圖南道,“我們學習的課程圍繞空間和人文,但現在看來,改制後設計院必須跟著市場走,重點搞基建,側重蓋實用性的公共建築和商業化的高層建築。”

餘濤道,“工作模式變化大,工作強度和壓力也大瞭很多。”

莊圖南補充,“無論是職業規劃,還是工作興趣,都和我們最初選專業時大不一樣瞭。”

聚完餐,莊圖南去走道盡頭的水房洗飯盒。

水房和廁所相連,為瞭散味,冬天也開著窗,莊圖南回宿舍拿瞭包煙——每個“老改犯”抽屜裡都有一兩盒煙,精神不濟時抽一兩隻——靠在窗邊抽煙。

水房燈光昏暗,指縫間的煙頭明暗閃爍,莊圖南凝神看著忽明忽暗的紅光,心神不屬。

馮彥祖從廁所出來,看到莊圖南手裡的煙,拍瞭拍莊圖南的肩膀,示意他散煙。

莊圖南趕緊給宿舍老大點上一支煙,倆人就半靠在窗邊吞雲吐霧。

窗外一片黑暗肅殺,夜風在幾棟宿舍樓之間盤旋,馮彥祖抽瞭半支煙後開口,“你們這些毛頭小子,還是太理想化瞭。”

莊圖南聽到這句“毛頭小子”,自然而然想到他經常叫林棟哲或向鵬飛“臭小子”,禁不住啞然失笑。

馮彥祖道,“設計和施工是截然不同的過程,施工隊有他們的需求,成本、時間都是他們考慮的重點,你知道不,同濟建築設計院剛成立時,不收設計費……”

莊圖南訝然,“不收設計費?”

馮彥祖道,“對,給上海戲劇學院設計時還沒有設計費一說,大傢都是政府部門,收什麼錢!以前的設計工作都是由上級單位指派、協調的,不收費。”

馮彥祖道,“聽起來不可思議吧,不可思議的事還有呢,後來收設計費瞭,但拿到的項目不多,老師們主要還是在學校教課,所以設計院按學校時間表工作,寒暑假不出圖,施工隊直喊吃不消。”

馮彥祖道,“你剛才說周教授也很不適應現在的工作方式,施工隊要節省成本、要趕時間,不顧規范亂搞,可換句話說,這就是市場化。”

馮彥祖說得很樸實,“市場化更有效率和回報,才能有更多的設計成為現實。”

莊圖南腦中“轟”的一聲,這幾個月砌在心中的“牢房”墻壁上似乎裂瞭一條縫。

馮彥祖道,“我想提高技術,所以回來念研,可我也不排斥施工,看著圖紙一點點變成現實……”

馮彥祖吐出一個煙圈,“面目全非的現實也是現實。”

莊圖南忍不住說瞭心裡話,“為瞭節省成本,犧牲瞭很多設計,圖紙變成瞭面目全非的現實,市場化就必須妥協嗎?”

馮彥祖坦然道,“除瞭安全問題不能妥協,其他的統統可以妥協,不妥協的話,作品無法變成現實。”

馮彥祖道,“市場化是會帶來很多新問題,但也讓很多工程成為可能,醫院、浦東住宅新區、南浦大橋……”

馮彥祖出瞭一會兒神,“搞建築的,最大的心願就是參與大工程。”

餘濤突然出現,他穿著棉毛衣、棉毛褲飛快地躥進廁所,很快又躥瞭出來。

餘濤解決完問題才看到倆人,“咦”瞭一聲,“你們怎麼在這兒抽煙?窗邊多冷啊。”

莊圖南老老實實回答,“我和老大聊聊專業前景,實不相瞞,我這些天一直在考慮轉理論,將來留校或去其他大學教書。”

餘濤不假思索道,“我也考慮過,但我舍不得,如果轉理論瞭,這輩子就不太可能有自己的作品瞭。”

馮彥祖把煙頭捻在窗沿上熄滅,“對,自己的、現實的作品。”

餘濤哆嗦著跑回宿舍瞭,但他那句輕描淡寫的“這輩子就不太可能有自己的作品瞭”猶如驚雷,重重地響在莊圖南耳邊。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