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終點

聶清舟松開她,夏儀就仰頭看著他。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海洋,所有東西都可以慢慢地沉到海底,化為平靜。

她說不介意,那是可以把人置於死地的苦難,她卻說她不介意瞭。

就像十年前他見到她時,她被流言、偏見和厄運包裹,她也隻是昂著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好像隻要能走下去,她就什麼都不畏懼。

他花瞭多少時間和力氣讓她被愛包圍,不再孤軍奮戰,學會示弱。與她分離的這些年裡,她怎麼又活回去瞭呢?

聶清舟低下頭,抵著夏儀的額頭,輕聲說:“夏儀,你知道薛定諤的貓嗎?”

處於既生又死,疊加狀態中的貓,當外部觀測者打開盒子時,它的狀態才會被決定。

夏儀回答道:“嗯,你書裡寫過。”

“到瞭時間的終點,我就是薛定諤的貓。你來做我的觀測者吧,夏夏。”

夏儀安靜瞭一會兒,她點點頭,她額頭的皮膚在聶清舟額頭上摩擦,微微發熱。

“好。”

綜藝順利在九月初播出,這在聶清舟眼裡屬於重播一遍,他再次看瞭一遍曾經看過的內容,不過這次是和夏儀一邊視頻通話一邊看的。

他們很少談論那個終點以後的事情,他們隻是聊著彼此的日常,說著節目剪掉瞭哪些內容,突出瞭哪些內容,還有他們各自的和那些嘉賓的後采。

夏儀亞巡的行程非常忙碌,在各個城市間飛來飛去,但每天都會給他打電話,每周綜藝出來瞭,他們都會約時間一起看。

聶清舟也很忙碌,關於那個即將到來的未知終點,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安排。他拒絕瞭徐子航給他接的所有商務活動,把新書完稿交給編輯,對著自己簽的所有合同,一項項履行完所有的義務。

徐子航本來還很生氣,現在聶清舟的人氣水漲船高,聶清舟卻什麼活動都不肯參加,就像是有人把錢捧到面前都不接一樣。

但是形勢發展越發不對起來,當聶清舟給他分瞭一大筆錢,讓他去休個假順便規劃一下未來職業的時候,徐子航徹底慌瞭。

“老天爺啊,你這是要封筆嗎?這麼突然嗎?發生什麼事兒瞭你跟哥們兒說啊!”徐子航搖著聶清舟的手,情真意切。

聶清舟回握他的手,用力地擺瞭兩下,真誠道:“我也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當年他一覺醒來就回到十年前變成瞭別人,現在又走回這個時刻,他的想象力有限,一切皆有可能。

聶清舟費瞭很大的力氣才把徐子航安撫好,又給他的父母和姑姑留出瞭養老所用的錢,寫瞭解釋的長信以備不時之需。當他把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他聯系瞭江雨倩。

在咖啡廳裡,他戴著口罩帽子跟見不得光的吸血鬼似的,江雨倩則極其興奮。

江雨倩穿著淺綠色的休閑西裝,化瞭淡妝,看起來生機勃勃,有點像個社會人士瞭。但她說起話來還有點孩子氣,端著抹茶拿鐵,手在空中比劃,跟他說著這段時間以來cp粉如何壯大,大傢如何從細枝末節中感受到他和夏儀的愛意。

她又說自己的實習如何順利,她攢下來多少錢,已經規劃好瞭每個月開始還他的借款。

聶清舟看著她在午後的陽光裡神采奕奕的模樣,卻仿佛看到瞭很多年以前,江雨倩個子還不到他胸口,趿拉著拖鞋跟在他屁股後面不停叫哥哥的樣子。他們傢的親戚中,他和小姨媽傢走得最近,他一直把江雨倩當做親妹妹看待。

無論她問他要什麼,隻要他力所能及,他幾乎從不拒絕。但這好像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不是能輕易地從他這裡要到錢,或許江雨倩就不會開始嘗試網貸。

給予金錢大概隻是為瞭證明他關心這個妹妹,那時候他在自己的圍城中,尚且自顧不暇,並沒有能真正地發現她的壓力、陰影和困境。如果是十年之後現在的他,應該是更好的哥哥吧。

聶清舟安靜地聽她說著,然後打斷她道:“錢不用還我瞭。”

江雨倩愣瞭愣,表情嚴肅起來:“那怎麼行,b神,我不能白拿你的錢。”

聶清舟笑出聲來,他捏著眉心,感慨道:“對著外人倒是很客氣……兜兜,你拿我的錢還少嗎,從來也沒說要還我吧?”

他自然地說出江雨倩的小名,對面的姑娘果然睜大瞭眼睛,呆呆地看著他。

聶清舟向後靠著椅背,抱著胳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陌生人哪裡會對你這麼好啊,除瞭我,還會有誰當你的提款機哥哥?”

江雨倩震驚得把手裡的咖啡紙杯都捏變形瞭,她結巴地說:“怎麼可能……你是……”

聶清舟點點頭,說:“我是你哥,我是三十六歲的周彬。”

他花瞭一下午的時間,向江雨倩證明瞭自己的身份。他講明白一切的來龍去脈,這個世界上如何有兩個周彬共存,時間如何重疊反復。

而現在他需要她的幫助,他需要一個屬於周彬生活軌跡的人,來幫忙處理可能出現的危機。

當江雨倩走出咖啡廳的時候,抹茶拿鐵還剩下大半杯,她完全沒想起來喝它。她懵懵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雙手緊緊握住咖啡紙杯,像是要從那涼透瞭的液體中再汲取一點溫暖似的。

她拿出手機,“表哥”的微信聊天懸在頂端。

表哥:我今天去公司加班瞭,你回傢吃飯嗎?要不要給你打包晚飯?

表哥:今天食堂有紅燒獅子頭。

表哥:先吃飽再減肥吧!

江雨倩的手微微顫抖,她的眼神有些迷茫,手指在屏幕上懸瞭半天,然後把微信切到瞭“哎咦哎咦”的賬號。她慢慢往下滑,點開和“boat”的聊天窗口,一點點地往上劃他們之間的聊天記錄,她手指的動作僵硬,就像是不會使用智能機的,笨拙的老人一樣。

——哎咦哎咦:我有時候挺恨我表哥,真的,我覺得沒有他就好瞭

……

——哎咦哎咦:像他這種天之驕子,被人捧著順風順水過來的人,怎麼會理解我的心情呢?

……

——boat:我沒有想到,你會有這些想法。

……

——boat:如果能早點聽到就好瞭。

——“陌生人哪裡會對你這麼好啊,除瞭我,還會有誰當你的提款機哥哥?”

江雨倩捏著手機,手指用力到發白,眼淚一滴滴地掉落在屏幕上,所有的聊天記錄都變得斑駁模糊。她俯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蓋,放聲大哭起來。深秋的風溫度漸漸走低,卷著落葉落在她的頭發和身上,她的肩膀顫抖著,仿佛格外寒冷。

路過的人都來小心詢問她的情況,她卻隻是埋著頭流淚。

夕陽西下時,她終於平息下來,紅著眼睛回到瞭她借住的表哥傢。她一推門就看見瞭盤腿坐在沙發上,戴著眼鏡的二十六歲的周彬。

傢裡很安靜,周彬靠著沙發背把筆記本電腦放在膝蓋上打字,好像仍然在做工作,神情有些疲憊。

聽到她走進來的聲音,他立刻提起精神,把電腦放在一邊,站起來走到餐桌旁:“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菜要再熱一下瞭。”

周彬一回頭看清燈光下江雨倩的樣子,眼睛不由得瞪大,滿是驚訝。他放下餐盒走到江雨倩面前,扶著她的肩膀說:“你怎麼回事啊?哭成這樣?不是說跟朋友見面嗎……吵架瞭?”

江雨倩凝視著面前再熟悉不過的表哥,卻突然覺得遙遠起來。她可能會再也見不到他瞭,這個對她有求必應,就算知道聽到她內心的齷齪,聽到她說那些傷人的話,卻仍然想要照顧她的哥哥。

她通紅的眼睛裡再次湧上淚水,她一下子抱住他。

“對不起,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我以後會好好的……”

為什麼隻剩三天瞭呢。

“我以後會對你很好,我再也不問你要錢瞭,我會賺很多錢,我的錢都給你花……”

無論是周彬也好還是聶清舟也好,你留在這個世界上吧,別消失,不要去別的地方。你是最好的哥哥,我不是一個好妹妹,我以後會做好的,給我個機會吧。

周彬不明所以,哭笑不得,拍著她的腦袋說:“怎麼瞭怎麼瞭,你又闖什麼禍瞭?你先別哭,好好說話啊。”

江雨倩卻隻是拼命搖頭,默默地哭著。這天她哭到很晚,才拿工作壓力大又跟媽媽吵架的理由搪塞過去。

等到十月二十二日的晚上,江雨倩和周彬一起看完瞭最新的一期《最高曖昧》,這次看綜藝的過程裡她比從前安靜瞭許多。等看完節目,周彬打著哈欠要去睡覺時,江雨倩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

“哥,下一期綜藝,你還要陪我一起看啊。”她望著周彬,語氣出奇的鄭重。

周彬笑瞭笑,他說:“好啊,放心吧,我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一定要陪我看,我們約好瞭。”

客廳的大燈已經關瞭,江雨倩站在陰影裡,眼睛無聲無息地紅起來。

周彬沒看清她的表情,隻當這是她執著推薦的一部分,擺擺手道:“好好好,約好瞭。快睡吧,晚安瞭。”

“晚安。”

江雨倩看著周彬走進他的房間,他把棕色木制的房門關上,屋子裡隻剩走廊裡昏暗的一盞小燈,時鐘發出平穩的滴答滴答聲。

她在客廳站瞭片刻,深深吸瞭口氣然後走到陽臺上,推開窗戶往下看。樓下路邊行道樹的綠蔭之間停著一輛汽車,車燈明亮,車的後座坐著一個模糊的男人身影。

——哎咦哎咦:他去睡覺瞭。

——boat:好。

聶清舟看瞭一眼時間,夜裡十一點半。這時候過著平凡生活的周彬還不知道,他醒過來之後世界會發生怎樣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將踏上一場十年的奇旅。

他也不知道,此時十年之後的他正在自己傢樓下,清醒地等待他睡去,送他走上這段旅程。

“怎麼瞭?”

手機裡傳來清亮的女聲,聶清舟按瞭按耳機,對通話那頭的人說道:“他去睡瞭,十年前的我睡著瞭。這種說法是不是很奇怪?”

“等他醒過來,就會看到我嗎?”

“嗯,他會發現自己被一個叫做夏儀的小姑娘打暈瞭。”

從耳機裡傳來呼吸的聲音,在安靜的世界裡清晰可聞。

“你害不害怕?”夏儀輕輕地問他。

聶清舟靠著頸枕思索,他仰起頭從車頂的天窗裡看著夜空,那些億萬光年之外的星星明亮又遙遠。

“好像沒有,我還以為我會很害怕的。既然物質不滅,那麼無論如何,我肯定會以某種形式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吧。”

就像站在橋上的朱莉在月球之旅裡發現的那樣,每個人都是永恒。

“那麼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就會永恒地愛你。夏夏,你在這個世界上,一定可以得到幸福。”

夏儀安靜瞭很久,她輕輕地說:“好。”

明明聶清舟也沒有說什麼約定,但她這樣回答,仿佛她已經答應瞭他某些事情。就算要付出比過去的八年更多的時間和努力,她也會試著去做到。

他相信她可以。

“我想聽你唱歌,唱歌給我聽吧。”聶清舟貼著話筒,輕輕笑著說。

夏儀今天格外好說話,她的歌聲從耳機裡緩緩流淌而來,他想起來多年以前在夕陽西下的河堤上聽見她的歌聲,她就像命運向他呈現的一朵名為玫瑰的花。一切都安靜下來,隻有夏儀的歌聲還在響著,聶清舟的心跳也跟著平和而溫柔,秒針和分針一點點移動,手機上的數字跳變,時間跨過零點。

在這個時刻,好像有那麼極其細微的剎那,世界的面目開始失真。黑夜、星光和發光的手機屏幕都混沌成一片,心臟懸在胸腔裡不落下,風停在鼻尖不湧動,時間消失不見,宇宙無聲無息地熱寂。

“聶清舟……你還在聽嗎?”夏儀的聲音從寂靜深處傳來,遙遠而又模糊。

“聶清舟……清舟,你還在嗎?”

觀測者打開瞭盒子。

所有混沌的疊加狀態迅速坍縮,回歸於穩定。聶清舟眨動眼睛,他的心臟落下去,風開始流動,眼前是低矮的車廂,昏黃的車燈,月明星稀的天空。

他舉起手,看著自己熟悉的五指,握緊,再張開。薛定諤的貓活著,他還在這個世界,這個身體裡。

就像某年他茫然地站在陽臺上看煙花時,覺得自己在虛空的宇宙裡環遊,因為她的呼喚,他的雙腳再次落在瞭地面上,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瞭屬於自己的位置。

“聶清舟……”夏儀還在執著地呼喚他,聲音顫抖,如果他不回答,她好像就要這樣永遠喊下去。

“我在。”

聶清舟的聲音響起,簡單的兩個字落在地上,把所有懸在半空的心緒壓回地面。

“真的是你嗎……”

“是我,夏夏。”

手機屏幕亮起來,聶清舟打開微信消息,震驚地睜大眼睛。

“夏夏,剛剛江雨倩跟我說周彬醒過來瞭。”頓瞭頓,他說:“周彬說他在上高一,名叫聶清舟。”

那個真正的十六歲的聶清舟居然跨越十年來到瞭他原來的身體裡,這真是出乎意料的情況,又有許多令人頭疼的事情要處理瞭。

枯黃的葉子被風吹著,從天窗中緩緩落下來,落在他的膝蓋上,聶清舟輕輕地笑起來,先把所有的麻煩事擱到一邊,長長地松瞭一口氣。

“我還是我,我哪裡也不會去。夏夏,一切都結束瞭。”

《神說有光時(當你有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