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礪金 第17章

宣懷風做完瞭手頭上的工作,和白雪嵐打個招呼,從海關總署出來。

今日因為白雪嵐要用宋壬,另指派瞭幾個護兵給宣懷風,對宣懷風來說沒有區別,中午吃飯時候,一行人就坐瞭兩輛汽車到新南路的江南館子去。

這江南館子是新開張的,窗簾桌椅一律都是新佈置,十分幹凈清爽。

宣懷風的汽車剛停,就有一個穿軍裝的士官似的男人跑過來,敬瞭一個禮問:「請問是宣懷風公子嗎?」

這公子兩個字用得奇,宣懷風聽瞭,不禁覺得有趣,點頭說,‘我就是宣懷風,可不是什麼公子。」

那士官是慣於打仗的粗人,也很不懂這些斯文的詞,呵地一笑,說:「我們軍長要我這樣叫,我就這樣叫瞭。既然就是您,請您隨我來。」

宣懷風約的是宣懷抿,聽他口口聲聲稱軍長,也感到詫異,尋思道,難道三弟的上司也過來瞭?

一邊跟著那帶路的士官往裡面走,幾個護兵就在後面跟著。

經過館子一樓,居然是空蕩蕩的,宣懷風大為奇怪,說:「這傢江南館子看起來挺不錯的,怎麼連一個客人都沒有?」

士官轉頭看瞭看他,回答說:「我們軍長今天把這裡全包下來瞭。」

宣懷風問:「這是為什麼?」

士官隻說瞭一句:「我們軍長討厭吵嚷。」便不再說瞭,做著手勢請宣懷風上樓。

宣懷風上瞭樓,跟那士官去到一個包廂門口。

士官幫他開瞭門,朝裡面立正,大聲說:「報告!軍長,宣懷風公子來瞭!」

話音未落,就聽見裡面一個男人沉聲呵斥:「吵嚷什麼?叫你說話斯文點,沒長耳朵嗎?」

宣懷風好奇地往門裡把臉一探,宣懷抿已經走到門前瞭,嘻嘻笑道:「總算來瞭,正怕二哥失約呢。」把宣懷風手腕一握,拉著往裡走。

到瞭裡面,原本坐在飯桌旁的展露昭已經站起來等著,見到宣懷風,微笑頜首。

宣懷抿見宣懷風打量瞭展露昭幾眼,便輕推瞭宣懷風一下,說:「這位展軍長是我現在的上司,前陣子二哥不是見過嗎?說起來,他還是爸爸的老部下。這次小飛燕的事,都虧軍長幫忙。」

宣懷風也認出瞭展露昭。

不過上次在京華樓,展露昭一身戎裝,今天換瞭一件藍色長衫,臉上帶著微笑。這樣一來,連氣質似乎也有瞭微妙的不同。

不由讓宣懷風多瞧瞭兩眼。

展露昭一早起床找合適衣服,又特意把臉幹幹凈凈刮瞭一遍,還理瞭個發,正為瞭這個良好的第一印象。見宣懷風多瞧瞭他兩眼,心裡已是非常自傲,含著笑,把手一揮:「坐下說話,宣公子,請坐。」

宣懷風坐下瞭,宣懷抿就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

他們一個軍長一個副官,剛好把宣懷風一左一右給夾瞭。

宣懷風便對展露昭說:「展軍長,公子這個稱呼,很叫人不好意思的,你叫我宣副官,或者宣先生,宣懷風,都無妨。」

展露昭斟酌著笑道:「你不是我的副官,我叫你宣副官,很容易引人誤會,而且也不知道是叫你,還是叫宣懷抿。我要是叫你宣先生呢,恐怕別人又以為你是教書先生瞭。連名帶字的叫,更不禮貌,我雖然是個粗人,但也不高興這樣做的。既然這樣,不如我叫你懷風,你看怎麼樣?」

他平素說話,當然並不這樣斯文。

唯獨宣懷風一露面,好像能洗滌萬物似的,甚至連筷子碗碟都高雅清麗瞭幾倍,自然而然就拼出吃奶的勁,溫文爾雅起來。

對於他的提議,宣懷風倒是微微一愕。

他這個人,並不容易和人熟悉的,尤其展露昭這種,算是剛認識的陌生人,竟然這樣自來熟,一見面就要指著字來稱呼,覺得有幾分突兀。

不過想起宣懷抿剛剛說小飛燕的事,他是出過力氣的,又不好意思讓對方難堪。

宣懷風淡淡一笑,說:「那好,就請你叫我懷風吧。」

展露昭立即就叫瞭一聲:「懷風。」

宣懷風問:「不知道小飛燕的那位團長,找著瞭嗎?」

宣懷抿本想答話,猛地一想,要是這時候壞瞭展露昭搭訕的機會,回去豈不又挨一頓狠揍?自己索性什麼也別說,樂得清閑,回去還讓展露昭欠自己一個人情。

當即就把要說的話都吞回去瞭肚子裡。

展露昭果然就主動和宣懷風搭起話來,說:「不但找到瞭,而且事情我也已經解決瞭。」

宣懷風就上瞭當,真的順著他的話問:「哦?怎麼解決瞭的?」

展露昭說:「說來慚愧,那位團長,正是鄙人的下屬,叫張雄。昨天聽瞭令弟回來說的事,我立即叫人去查瞭出來。他傢裡確實有一位厲害的原配太太,最近收瞭人傢送的一個女孩子,從前的藝名就叫小飛燕。我一查清楚,就叫人把張雄帶瞭來,痛罵一頓,賞瞭他一頓馬鞭,革瞭他的團長職位。」

宣懷風沒料到事情鬧成這樣,吃瞭一驚,皺眉道:「這樣不好吧。本來是別人的傢事,我們插手已經很說不過去瞭,隻是出於同情,硬著頭皮為之。怎麼對人傢動起馬鞭來?又革瞭他的職位?這不是公私不分瞭嗎?」

展露昭大刺刺一笑:「我還算懲治得輕的,要在別處,槍斃他也沒話說。他這樣的人,因為一時好色,收瞭人傢女孩子在傢裡,等滿足淫欲瞭,卻不好好愛護,任由太太糟蹋。身為男子而不保護女子,身為強者又欺凌弱者。既不知廉恥,也不知責任,連當個男人的資格都沒有,還配當團長?再說,自己傢裡的私事都管不好,又怎麼管得住一個團?白浪費瞭我的兵。」

這幾句話說得果斷,倒顯出一個軍長的彪悍烈性來。

宣懷風聽瞭,默默地想想,果然也有幾分道理,對他印象便加瞭一分。

點點頭,又問:「那現在小飛燕怎麼辦呢?」

展露昭說:「這個不用你擔心,人今天早上我已經叫人接過來瞭,現在就住在我的宅子裡。醫生來幫她把過脈,說是受瞭驚嚇氣惱,休養一陣子就好。要什麼補身子的東西,盡管給她吃就是瞭。」

宣懷風不由掃瞭展露昭兩眼。

這位軍長出手相助,做事雷厲風行,固然很不錯。

但他無緣無故這樣熱心,宣懷風總覺得有些疑惑,沉思瞭一會,忽然想到一個可能。

展露昭年輕氣盛,小飛燕又是年輕美貌的女孩子,這裡面除瞭同情,說不定又另有一種感覺在裡面,才讓這位展軍長更為熱情。

隻是不知道小飛燕是否願意?

如果她願意,可以呆在這位展軍長身邊,倒也不錯。

宣懷風說:「展軍長,你這樣熱心地幫助一個苦命的女孩子,我非常欽佩。不過,等她好瞭之後,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呢?」

展露昭忙糾正道:「我都已經叫你懷風瞭,你還叫我展軍長嗎?這可是不平等條約。」

宣懷風臉微微一笑:「那我該叫你什麼呢?」

展露昭說:「本來叫露昭也無妨,隻是有些拗口。我讀書時,私塾先生幫我起過一個別字,叫文龍。你叫我文龍好瞭。」

宣懷抿一聽,忍不住沉瞭臉。

怕被人看出來,別過臉,假裝喝水,拿起茶杯抵在嘴唇邊。

牙齒默默咬著杯緣。

宣懷風也被展露昭這一手弄得很不好意思,他又豈是隨便和陌生人親親密密叫起別字的個性?掩飾地笑瞭一笑,仍是問:「等小飛燕好瞭之後,究竟打算如何安置呢?」

展露昭對他仰慕已久,隻想借著機會和他親密起來,此刻當然不會強迫他什麼,擺出一副民主的溫和模樣問:「懷風,依你看,該怎麼處置才好呢?」

宣懷風對此是曾經認真考慮過的,便說:「我原本打算,要是能把她從那個團長處贖回來,先讓她養好身子。等養好瞭,不然就給她一些錢,讓她回傢鄉去和親人團聚。隻是,現在全國都兵荒馬亂的,離散人多。不知道她還有沒有親人,就算有,又不知道她找不找得到。又或者,我代她求個情,央我的上司把她留在公館裡,給她一份幫傭的閑差。好歹讓她有個吃住的地方,不至於流離失所,受人欺負。」

他提起上司,展露昭就知道是海關總長瞭。

上次宣懷抿和他吵嘴,言語中提及宣懷風或許已經和別的男人不幹不凈,此事要是真的,對象八成就是那個混賬上司。

展露昭一想到宣懷風被別的男人碰過瞭,就算是假設吧,也恨得心裡火直冒。

奶奶的!

要在前線,老子二話不說就帶著精銳兵直搗黃龍,把那混球抓出來點天燈!

心裡狠狠罵著臟話,嘴上卻不得不收斂著點,使勁讓自己說話聲音更平和點,問:「你的上司,就是海關那位姓白的?」

宣懷風說:「是的。我們總長姓白。」

展露昭說:「對這位白總長,我也聽過一些新聞。似乎是個厲害得過頭的洋學份子,對商人們不太友善,就算是對屬下,大概也不如何體貼。」

宣懷風在白雪嵐面前,雖然常和白雪嵐吵吵嘴,指出白雪嵐這樣那樣的毛病,但在如展露昭這樣的外人面前,是絕對維護白雪嵐的,當即正色道:「實情絕非如此。所謂對商人不友善,是因為他正努力改革一些海關裡的弊病,損害瞭一些不老實的商人的利益,故此有人造謠中傷他。但正是這樣,才顯得他是真心為國效力的。至於對下屬,他也一向體諒照顧。」

展露昭問:「這麼說,他對你也非常體諒照顧瞭?」

宣懷風說:「那是當然。」

說完,忽然想起那人的體諒照顧,居然到瞭跑去楓山上為自己摘回甜甜的桑葚的地步,若是說出來,恐怕展露昭這位當軍長的也會目瞪口呆。

當然,這種兩人之間的事,他是絕對不會對外人說的。

僅限兩人彼此記憶而已。

宣懷風一邊想,一邊在唇角不經意地逸出一絲微笑。

這下意識的笑容,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看在展露昭這個有心人眼裡,卻如坐實瞭他和白雪嵐的奸情一般,心肝仿佛被人猛地一拽給摘瞭,連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都忍不住往上一掙。

宣懷風見他面色有異,奇怪地問:「你怎麼瞭?」

展露昭說:「沒什麼。」聲音也有些粗瞭。

宣懷抿猜到是怎麼回事,一半兒心裡涼快,你總算知道心目中的聖人也不過如此瞭吧?他還不是和男人亂搞到一塊去?

一半兒又覺得展露昭可憐,癡癡一份心腸,都被人踩泥地裡瞭。

何況,這時候不出面幫忙,回頭事情全砸瞭,展露昭一發火,自己也是要跟著受罪的。

「二哥,」宣懷抿開口叫瞭一聲,等宣懷風把頭轉過來看著自己,慢條斯理地問:「你剛才說的兩個打算,都還很實際。不過,為什麼要說是原本的打算呢?難道現在,你又有瞭新的打算?」

宣懷風說:「不能說是新的打算,隻能說,有一個新的想法。」

宣懷抿問:「什麼新的想法?」

宣懷風說:「那女孩子已經遇過很多慘事,我所能給予的,也隻能是一個朋友道義上的幫助,或幫她找一份事做,或給她找一個地方住。可是,心上的傷害又怎麼安撫呢?說到底,她找到一個對她好,有擔當,又有能力照顧她的男子,那才是最好的。」

宣懷抿問:「你說的有理。可是這樣的男子,到哪裡去找呢?」

宣懷風便微笑,說:「我怎麼知道呢?不過她既然有逃出魔掌的幸運,那麼,或許老天爺保佑她,也給她找到另一半的幸運。在中國的戲曲中,就有不少受瞭人恩惠的女子,以身相許的故事。何況,她確實是個不錯的美貌女子,脾氣也溫順,是不是?」

問的時候,轉過頭來,看展露昭有何表示。

展露昭完全地一愣。

他從沒想過宣懷風會忽然轉到這樣的話題上來,好像被人在頭頂狠狠敲瞭一棒子,一腦袋的疼腫氣惱,隻是不好朝宣懷風發作,苦苦忍得嘴角一陣抽搐。

宣懷抿的反應也是一愣,不等展露昭開口,首先就噗地一下笑出來,打趣地問:「原來還有這麼一說。那麼二哥,我們軍長這次幫瞭你的忙,你是不是就該以身相許呢?」

這話轉得頗有急才,恰好撓到展露昭癢處,說瞭展露昭最想說又礙於形象不能說的話,頓時把展露昭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展露昭滿意得幾乎想拍著宣懷抿的腦袋叫一個好!

這就輪到宣懷風自己一愣瞭。

不過這話是自己三弟嘴裡說出來,兄弟之間,萬萬想不到輕薄的地方去,充其量隻是不怎麼正經的調侃,宣懷風一愣之後,也不怎麼惱火,隻是尷尬地看瞭展露昭一眼,對宣懷抿說:「自己的上司在,還這麼口不擇言。」

又對展露昭說:「我這弟弟在傢就常愛亂開玩笑,你不要當真。」

展露昭恨不得對他低吼一聲,老子就要當真!

可是知道這句話如果說出來,今天辛辛苦苦在宣懷風心裡總算建立起來的一點形象算是全毀瞭,隻能憋著。

展露昭苦笑:「我自己的副官,我還不清楚他嗎?」

他這耐著心,憋著氣,裝和順溫柔的模樣,比刀子還剮宣懷抿的心。

宣懷抿看得心裡冒黑煙,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嚷道:「二哥,我餓瞭。」

宣懷風說:「是瞭,一來就忙著聊正事,這一頓應該我請。」

便揚聲叫夥計送菜牌子過來。

展露昭忙止道:「不必要菜牌子。懷風,忘瞭和你說,我剛到的時候,仗著熟這傢館子的菜色,已經自作主張點過幾道菜瞭。因為怕做好放著冷掉,先讓廚房裡備好瞭料,等你來瞭才上。既然你餓瞭,現在叫廚子即刻做瞭送上來。菜是我點的,這一頓你可千萬不許會賬。」

宣懷風不肯,說:「這怎麼行?哪有請人幫忙,還叫幫忙的人請客的道理?」

展露昭不容置疑道:「既不是你請客,也不是我請客。這館子是我朋友開的,我在這裡吃飯,他絕不會收錢,我們要是給錢,他就要生氣瞭。」

宣懷風還要說,宣懷抿拿筷子在瓷碟邊上乒乒乓乓敲瞭幾聲,不耐煩道:「二哥,你也太囉嗦瞭。要是心裡過意不去,以後再請我們一頓就是瞭。何必糾結這種吃飯的小事?」

宣懷風一想也是,點頭說:「那下一頓,必定要讓我做東瞭。」

展露昭平白又和宣懷風約瞭下一頓,就如叫花子走路踢到瞭金元寶,興奮得滿臉放光,眼睛點瞭燈似的發亮。

不一會,菜已經做好瞭。

這江南館子很不同一般,請的不是普通夥計,找瞭一班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端菜。廂房門一開,就看見她們端著大盤子窈窈窕窕地進來。

客人隻有三個,菜卻極多,八盤熱菜,四盤涼菜,湊成十二的數,還要外加一壇子熬得濃濃的烏雞湯,滿滿占瞭整個大圓飯桌。

展露昭跟著叔叔展司令混瞭這陣子,有權有勢,早習慣瞭這樣闊氣,自以為很顯出一番情意,殷勤地勸宣懷風動筷:「懷風,別客氣,請,請。」

宣懷風也不是沒見過場面的,往桌上一掃,已知道都是現時能找出來的最名貴的材料,鮑參翅肚盡有,還有一味熊掌,估算下來,這頓飯可要花掉不少錢。

他既吃驚,又疑惑。

自己和這位展軍長並不相熟,卻平白無故受他偌大一份人情,算怎麼回事?

展露昭見他還不動,又勸:「怎麼?菜不合適?要是不喜歡,我叫他們照著你愛吃的口味重做。」

宣懷風還沒說話,宣懷抿就在他隔壁笑瞭,和展露昭說:「軍長,你忘瞭,我二哥留過洋的,洋人最怕細菌的,對館子裡面的碗筷信不過。你看,要這樣先涮涮才能動筷。」

一邊說,一邊示范,拿茶水把自己面前的杯碗筷子熱熱地燙瞭一遍。

展露昭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幫你。」就伸手過來。

宣懷風忙攔著,說:「別聽懷抿胡說,沒有這樣的事。我隻是覺得菜太豐盛瞭。」

展露昭卻代宣懷抿說話:「他說得也對,也不知道館子裡面洗碗的人經不經心,燙瞭總比不燙好。是我想得不周到。」

提起熱茶,親自幫宣懷風燙碗杯。

他如此殷勤細致,倒讓宣懷風更為尷尬,連連說:「不客氣,我自己來就好,我自己來。」手忙腳亂地去攔。

展露昭正提著熱茶壺傾水,被他一碰,手禁不住微微一斜。

宣懷風忽然「呀」瞭一聲,身子往椅背猛地一縮。

展露昭大吃一驚,趕緊把茶壺給放一邊瞭,迭聲問:「燙瞭?燙哪裡瞭?快給我看看。」

宣懷風說:「沒事。」

展露昭見他右手按在左小臂上直蹙眉,當然不信,硬扯著他的手過來,也不管他願不願意,二話不說解瞭袖扣,撩起袖子一看,手臂上紅瞭一片。

宣懷風還想說沒事,還沒開口,展露昭已經轉頭叫外頭的勤務兵,獅子般的嗓門震得宣懷風耳裡一陣嗡嗡響:「快去車上拿藥!要燙傷的藥!」

他的勤務兵無頭無腦地跑進來,愣著說:「軍長,我們車上哪有燙傷的藥?藥箱裡面金瘡藥倒是有的。」

展露昭氣道:「王八蛋,你脖子上頂著的是腦袋還是尿壺?!沒有不會去買嗎?給老子跑著去!」

勤務兵被他這麼一吼,拔腿就去買藥。

人剛出去,門外立即又進來瞭幾個穿軍裝的,原來卻是海關總署的護兵,今天跟著宣懷風過來的。

這群護兵最近被白雪嵐訓誡得多瞭,都出奇地伶俐,守在門外聽說宣懷風燙到瞭,立即有兩三個沖下樓,把汽車上的備用藥箱整個抱瞭上來,大聲說:「這裡有藥,什麼藥都有!」

他倒沒有誇大。

藥箱一打開,裡面完全是滿的,瓶瓶罐罐排得整整齊齊,上面都貼著小紙條,用鋼筆寫著用處。

裡頭有一個扁平盒子,上面寫著「燙傷」的,展露昭看著護兵取出來,一把就搶瞭過去,拔開瓶塞。

宣懷風說:「我自己來。」

展露昭充耳不聞,完全地自作主張,把藥膏塗到他手臂上那紅紅的一塊上。

宣懷風不好拒絕人傢的好意,隻好不說話。

展露昭剛開始是正兒八經地塗藥,慢慢地揉著藥膏化開,指尖觸到那肌膚,晶瑩而柔軟,比嬰孩的皮膚還好摸。

被燙到的地方,淡紅的誘人,再看沒被燙到的地方,又透白如雪。

驟然心兒一跳。

原本是一個指頭在揉的,不知怎麼的,就變成三個指頭並攏著揉瞭,視線掃著宣懷風的俊臉,低聲問:「好點瞭嗎?」

宣懷風說:「好多瞭。多謝。」

不言聲地把手臂抽瞭回來,轉頭看自己帶過來的護兵,問:「你們怎麼知道今天會出這檔子事,在車上放瞭這麼多的藥?」

護兵很擔心他燙得厲害,回去被總長知道瞭要挨打的,看見情況很輕,懸起的心才放瞭下來,笑著答他:「這些藥是總長叫放車上的。每天都預備著呢,說是萬一出個狀況,至少可以應急。您看,這不就被總長說中瞭嗎?果然出瞭狀況。」

宣懷風多少也猜到是白雪嵐的吩咐,不禁有些感動。

這個人雖然很霸道,但心也是很細的。

當著眾人的面,不好表露什麼,隻是看著那滿滿的藥箱子,默默點瞭點頭,並沒有瞧見展露昭臉色已經沉下去瞭。

宣懷抿從他二哥燙到起,一直都沒什麼表示,此時才打瞭個哈欠,強笑著問:「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吃飯瞭?」

展露昭忽然朝他冷冷一瞥:「你除瞭吃,還知道什麼?」

「宣副官,」宋壬沒來,這個送藥箱上來的護兵就成瞭一個臨時的護兵領頭,他看看廂房裡的幾個人,走近瞭宣懷風一步,低聲和宣懷風商量:「您別笑話我沒見識,今天我看過黃歷的,上面寫著不宜出行。果然,一出來您就出瞭狀況。這飯……能不能別吃瞭?您瞧,您的手燙著瞭,吃東西也不痛快。不如讓我們先送您回去,想必您的朋友也是可以體諒的。要吃飯,選個好日子再和他們另約。您看成嗎?」

展露昭在旁邊豎著耳朵聽得一清二楚。

如果這是他的兵,早被他拔手槍斃瞭。可恨卻是宣懷風帶來的人,總不能不給面子,隻能黑著臉,鐵鑄的雕像似的坐一邊。

宣懷風也早覺得這頓飯吃得夠難受的,點頭說:「好,就照你說的辦。」

把袖子放下來,扣好瞭袖扣。

站起來,向展露昭道歉,說:「今天這一頓,不如還是我會賬……」

展露昭把手一揮:「別說這種沒意思的話。是我做事出瞭差錯,害你燙著瞭。不過,過幾天我還要弄一桌好席面請你,補今天這一頓,你賞不賞臉?」

宣懷風想著為瞭小飛燕的事,終是要再見一次的,說:「我們過幾天再約一頓,當然沒問題,但不能你請。我該請你一桌的。」

展露昭說:「也行,反正我們約好瞭。」

親自把宣懷風送到樓下,直看著他在護兵簇擁下上瞭小轎車,揚起塵煙,開得遠遠。

展露昭這才上樓,到瞭廂房,掃一眼滿桌原封未動的菜肴,臉色陰沉。

宣懷抿見瞭,便不敢顯得太高興,也把唇抿起來,嘆瞭一口氣,攤開手說:「唉,辛辛苦苦佈置的一桌好菜,可惜。軍長,你坐下吃一點吧。」

把椅子搬過來,請展露昭坐下。

又斟瞭一杯,送到展露昭手裡,說:「喝點酒,消消氣。」

展露昭抬起眼,冷冷瞅他一下,一仰頭,喝到酒杯見底。

放瞭杯子,說:「你坐下。」

宣懷抿幹幹脆脆地在他身邊坐下瞭,拿起筷子問:「想吃什麼?我夾給你。」

展露昭沒答,忽然握著他的左手腕拉到自己眼前,把袖子掠上去,盯著他露出來的手臂看。

悶悶地不做聲。

宣懷抿低聲說:「急什麼?等吃飽瞭,什麼時候不由得你?」

展露昭默默地看著他白皙的手臂,半晌,把掌心貼在肌膚上面,慢慢摩挲。

宣懷抿被他摸得癢癢,忍不住嘻地一笑,抬眼看著展露昭那心醉沉迷的表情,霎時明白過來瞭,頓時把笑容僵在臉上,瞪瞭展露昭好一會,才展著難看到極點的笑容,悻悻地說:「得瞭,摸上一萬遍,這胳膊也長不到他身上去。」

說是這麼說,卻沒有把左手抽回來,仍由著展露昭把玩摩挲,右手拿起筷子,板著臉夾瞭一塊冷掉的熊掌塞進嘴裡,恨恨地嚼起來。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