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璀璨 第11章

年亮富其實也並非全無心肝之輩。

他對綠芙蓉,倒真有幾分感情。

人傢十八歲的黃花閨女,鮮鮮嫩嫩如剛抽芽的蘭花,清白身子一夜給瞭他,年亮富隻要想起那頭一晚的啼哭婉轉,後幾夜的溫柔害羞,任是萬千花叢過的老手,也存瞭美人恩重,投桃報李的想頭。

故此每日每夜,隻把時光耽擱在她身上。

前幾日綠芙蓉說自己的鳳冠上珠子不夠大,怕上臺的時候被人笑話,年亮富趕緊和她一道坐汽車出門,逛瞭三四傢大洋行,才挑瞭一盒中意的南洋珠子,又另買瞭兩匹錦緞,幾卷外國花邊,哄得綠芙蓉歡歡喜喜。

因綠芙蓉說想逛公園,今日就帶瞭她去公園吃大餐。

沒想到,居然撞上瞭小舅子宣懷風。

自己這個處長的位置是怎麼來的,年亮富是瞎子吃餛飩,心裡有數,所以小舅子教訓完畢,他還真的花心思照顧太太去瞭。

既然是哄老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年亮富下瞭班,先坐車去福雲齋買幾盒上好的點心,再去小攤上要瞭幾包酸果。

他最近常常不見人影,今日卻按時回傢,還帶瞭不少宣代雲愛吃的零嘴,這一手驚喜得很。

宣代雲見瞭,拿手帕掩著嘴笑,問:「在外頭做瞭什麼壞事,忽然獻起這麼大的殷勤來?」

年亮富說:「瞧你說的話,當丈夫的買東西給妻子吃,那就必定是做壞事瞭?你這樣的想法,冤死多少古往今來的丈夫。我這些天都在辦公務,忙得沒工夫沾傢,知道委屈太太瞭,你說我這是賠罪,我倒真心承認的。」

宣代雲捏瞭一顆酸棗子,放在嘴裡,笑道:「你要真為瞭公務,那是好事,賠的哪門子罪?我就怕你忙來忙去,忙出個大肚子的美人兒來。」

年亮富說:「胡說什麼,懷著孩子的人,果然愛瞎猜。」

挑瞭一顆大蜜餞,嬉笑著送到宣代雲嘴邊。

宣代雲嗔他一眼,道:「要堵著我的嘴嗎?你別小看人,在外面幹的好勾當,什麼小鳳喜,什麼十裡香,當傢裡頭的婦人不知道呢?如今新時代瞭,女人鬧離婚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瞭,你隻管看報紙新聞。」

年亮富攤開手,無奈地說:「我不回來,你要鬧。我回來瞭,你也鬧。這要我怎麼辦才好?難道真要我給你跪下,向你磕響頭不成?你做母親的,隻當為瞭孩子,總該放過孩子的父親才是。一傢人和和氣氣的,不好嗎?」

他今日回來,宣代雲心裡是很喜歡的。

隻是一向嘴上不容人,才說兩句,就挑瞭對方的刺,她看年亮富這模樣,既感心軟,又有小小的不服,嘴硬道:「我什麼時候不和氣瞭?我可沒有在外頭陪著外人逛公園看電影。」

把手裡果子往碟子一扔,站起來,腆著肚子走到裡間去瞭。

她這話說得無心,卻正好打中年亮富心虛之處,頓時以為今日公園裡的事,宣懷風打瞭小報告,太太都知道瞭。

他興興頭頭地來,被人當頭淋瞭一桶冷水,心陡然一虛,下一刻卻臉紅過耳,惱羞起來。

心下狠狠地想,好哇,這姊弟倆是存心合著夥把我臉面往地上踩瞭。

外頭讓我下不瞭臺,傢裡讓我站不住腳。

這什麼意思?

張媽今天瞧見姑爺提著禮物回來,料定小姐會高興,忙忙親自下廚調制瞭兩道好菜,這會一邊把手擦著圍裙一邊走過來問:「飯廳裡菜都擺好瞭,姑爺小姐請過去用吧。」

年亮富臉色鐵青,語氣很不好,說:「我不餓,你叫你小姐去吃吧。」

宣代雲正在屋裡頭等這年亮富進來,按她的想法,年亮富做事不對在先,她又懷著孩子,夫妻吵嘴,總該是丈夫先給妻子說幾句軟話。軟話一出口,感情自然就恢復瞭。

不料年亮富今天卻硬氣起來,聽見他對張媽說他不吃飯,更生瞭氣,揚著聲對外面說:「小姑娘的好湯好水伺候慣瞭,這些粗茶淡飯,年處長哪裡看得上眼。我們做的菜再好,也比不上人傢唱的小曲下飯。」

張媽知道他們夫妻拌嘴,不敢夾在裡面,悄悄下去瞭。

剩著年亮富在外房,窩著一肚子氣,又不敢和宣代雲隔著門吵嚷,悶悶站瞭一會,跺瞭跺腳,怒氣沖沖地出去瞭。

宣代雲探出頭,叫道:「你隻管走,有本事,你別要這個傢,也別要你的處長位置!」

說完這句,喉嚨竟有些哽咽。

愣愣坐瞭半晌。

張媽走進來嘆氣,勸她說:「好好的姑爺回來,何必和他拌嘴呢?對孩子也不好。」

宣代雲委屈道:「是他做的事讓人傷心。難道他就沒錯,不過說他一句,倒像我欠瞭他十萬塊錢似的。」

張媽問:「貓見瞭魚,能不饞?都是那些不要臉的女人不好。做太太的,最要緊的是生孩子。你給他生個兒子,姑爺一定感激。況且他這處長的官兒,還是小少爺給他弄的。再如何,姑爺也不敢待小姐不好。男人,最看重這點面子,小姐給他留一點,他就知足瞭。和和美美,才是過日子。」

宣代雲笑道:「你一個大字不識的老媽子,哪裡翻出這一大章教訓人的話?我昨天看的新民晚報上一篇文章,正批判你這種古老思想,誰說男人一定偷腥,古往今來,多少情真意切的男女。你看唐明皇和楊貴妃,還有,西施和范蠡,那范蠡為瞭西施,連宰相都不當瞭……」

說到這,忽然想起什麼來。

宣代雲轉瞭話頭,問:「今天我說的那些東西,你收拾出來送過去沒有?」

張媽說:「早收拾好瞭,我親自叫瞭一趟黃包車送過去的。」

宣代雲問:「他怎麼說?」

張媽說:「白老板人不在呢,是一個女人接的,說是白老板的舅媽。那女人臉上黑青黑青的,我瞧著,像是個常吃鴉片煙的。」

宣代雲蹙眉道:「這是人傢的長輩,怎麼輪到你評頭論足。我讓你說的那些話,你都轉告瞭嗎?」

張媽點點頭,很謹慎地說:「你都叮囑十來遍瞭,我敢忘嗎?藥的劑量,用法,我都說得清清楚楚,還把你那封信交瞭給她,要她一定給白老板親自打開。小姐,你別怪我多嘴,你是有身分的人,白老板是一個戲子,要是姑爺知道瞭……」

「你閉嘴!」宣代雲彷佛被針刺瞭一下,怒瞪張媽一眼,凜然道:「我們來往,是朋友之交,光明正大得很。年亮富知道又如何?難道知道朋友生病瞭,就不能送點藥嗎?他在外頭鬼鬼祟祟,我這裡,是問心無愧。」

張媽見她氣起來,兩個腮幫子都染瞭胭脂似的,忙說:「好好好,我不多嘴。姑奶奶,你肚子裡有孩子呢,為瞭一句話,哪裡值得氣成這樣?多少保重著身子要緊。吃晚飯去吧。」

宣代雲說:「說瞭不吃。」

張媽笑道:「這是氣話,你不吃,肚子裡那個也要吃。我做瞭小姐愛喝的骨頭蓮藕湯,把飯菜擺到房裡來吃,好不好?」

宣代雲沉默一會,低聲問:「他呢?又走瞭?」

張媽自然知道她問的是誰,說:「沒走,在書房裡開瞭留聲機,聽那些外國歌兒解悶呢。」

宣代雲正擔心年亮富又出去鬼混,知道他在書房,心裡便有幾分高興起來,微笑道:「又沒讀過洋書,知道什麼外國歌兒,附庸風雅。你把他請過去飯廳,叫這位大老爺吃晚飯吧。別讓他回傢還要挨餓,外頭那些女人就知道要錢要首飾,哪個是真懂得心疼男人的?」

張媽別別扭扭道:「姑爺今天很兇呢,我去請,怕請不動。」

宣代雲說:「去吧。和他說,你請不動,那我就親自去請啦。」

推瞭張媽一把。

張媽笑著去瞭。

年亮富在書房裡聽瞭一會完全聽不明白的梵婀鈴,翻瞭一會報紙,心頭的惱火下去瞭一半。

見張媽來請吃飯,明白是宣代雲指使的,便把這當做太太的一次示弱。

雖然還是有些惱,但想起小舅子的身分,這時候不趁機下臺,傷害到自己的官位就太愚蠢瞭,於是順勢而為,跟著張媽到飯廳。

一進飯廳,宣代雲已經坐在桌旁瞭。

年亮富在太太身邊坐下,主動說瞭兩句閑話,夫妻安生吃瞭一頓飯。

因為太太有孕,這段日子都是分房睡。

年亮富吃飽後洗個澡,在大銅床躺下,翻來覆去,折騰瞭半個小時也睡不著。

他本不是傷春悲秋的人,這一刻,卻有一種哀傷無奈,藤蔓似的從深處纏繞著爬上來,想到自己堂堂大男人,原本當個科長,喝喝花酒,聽聽戲,小日子也過得不錯。

現在,雖說當瞭處長,卻比從前更有許多不如意的地方。

在外被小舅子掃臉,在內受太太的氣,時時刻刻矮著一頭,真是人生的悲哀。

就算那些平日奉承他的同僚們,當面說他能幹,背地裡說他靠裙帶關系,畏妻如虎,笑話他的,也不在少數。

當丈夫的,當到這般田地,真真窩囊。

這些天晚上抱著綠芙蓉年輕嬌嫩的身體睡覺,忽然間獨守空床,年亮富覺得格外孤單冷清,想起那漂亮年輕的女子來,便覺得比自己太太多瞭數不完的好處。

越是想,越是心癢難熬。

到瞭半夜,忍不住坐瞭起來,在漆黑中猶豫瞭半日,猛地一咬牙,下床換瞭衣服,竟連汽車也沒耐心備瞭,悄悄叫聽差年貴去叫瞭一輛黃包車來,給雙倍的價錢,拉到落花胡同裡綠芙蓉的宅子門口。

年亮富下瞭黃包車,上階敲瞭幾下門。

不一會門就開瞭,探出一張慘白瘦削的女人的臉來,原來是綠芙蓉的媽。

綠芙蓉是藝名,本姓莫,別人就都把她媽稱作莫大娘。

莫大娘看清楚是年亮富,頓時抽瞭一口氣,說:「大老爺,你可來瞭,我這裡正急得不行。」一邊開門讓年亮富進來。

年亮富邊側著身子進門邊問:「怎麼瞭?」

莫大娘搓著兩手,哭喪著臉,「你問我怎麼瞭,我也正想問你呢。我傢姑娘今天跟著你出門,怎麼後來一個人回來瞭?晚飯也不吃,在房裡哭瞭一個晚上,嗓子都哭啞瞭。你說這可怎麼上臺?」

年亮富一聽,也急瞭,顧不上和她再說,匆匆往裡頭走。

到裡屋掀瞭簾子,隻見綠芙蓉半夜三更,沒穿睡衣,倒穿著一套緊身白旗袍,似乎要出門的模樣。

看見年亮富在門口,嗔他一眼,把身子一扭,坐在床邊,半邊曲線玲瓏的背對著年亮富。

這一嗔,一扭,一坐,如戲臺上輕盈流轉,風姿卓越,美艷不可方物,直看得年亮富眼睛發直,心頭發軟。

年亮富走到床邊,呵呵笑道:「又在發誰的脾氣?都兩點多鐘瞭,我還特意來看你,你倒好意思把後腦勺給我瞧。」

挨著綠芙蓉坐瞭,去摸綠芙蓉的腰。

綠芙蓉啪地打開他的手,猛然回過頭,咬著細白小牙說:「這不是年處長嗎?您貴人事忙,傢裡有當司令千金的太太,又有當總長副官的小舅子,一屋子的貴人啊。三更半夜,您不陪著您傢裡的貴人,到我這戲子的地方來做什麼?仔細臟瞭你的鞋。」

年亮富苦笑道:「好端端的,誰招惹你瞭?」

綠芙蓉橫著脖子,提著尖嗓子大喊一句,「你招惹我瞭!」

忽然氣得厲害,一下子沒瞭聲兒,胸膛上上下下地喘氣。

年亮富對女人生氣,一向是很在行的,這種時候不能頂風回嘴,越鬥越僵,便隻揚著嘴角,做寬宏大量的不在意模樣,踱到一邊,拿瞭一份報紙在手上,慢慢翻著看。

綠芙蓉瞧見他這從容姿態,吊著嘴角,冷冷一笑,也不做聲,走過去把衣櫃兩扇門拉開,將裡面掛著的衣服直往床上丟。

年亮富開始還不在意,後來看她拖瞭一個大竹箱子打開,亂七八糟地塞衣服進去,才吃瞭一驚,走過來問:「你這是幹什麼?」

「收拾東西,我回天津去。」

年亮富忙笑道:「別耍小孩子脾氣,你剛剛和天音園定瞭合同,回天津去幹什麼?」手忙腳亂把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來。

綠芙蓉在他手上一搶,搶瞭一件墨綠色繡珠旗袍出來,狠狠丟進箱子裡,昂著頭說:「我愛去哪,就去哪,你算我什麼人?你管不著!」

年亮富說:「你我的關系,還要鬧這種生分嗎?」

他這樣一說,綠芙蓉更激動瞭,哭著嚷道:「虧你有臉說,我都要羞愧死瞭,大太陽底下見不得光,被你小舅子撞見瞭,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丟下我在公園,自己夾著尾巴回來哄老婆。早知道這樣,我何必清白身子給你?隨便找個拉黃包車的,也比你強!」

年亮富被戳到痛處,臉色一變,低吼道:「你閉嘴!再胡說看我……」手猛然起來。

綠芙蓉仰起精致臉蛋,湊到他跟前,「你打,你打啊!反正我身子也不幹凈瞭,你也玩膩瞭,打死我,你再找新鮮人去!」

趁著年亮富下不瞭手,便哇一聲大哭出來,撞到年亮富懷裡,用額頭頂著他胸膛揉搓,把眼淚都抹在年亮富衣襟上,嘴裡委委屈屈道,「我身子也給你,命也給你,你這狼心狗肺,殺千刀的前世冤傢。我不是那種不要臉的女人,會糾纏你。你既然不要我,我自己走,省得被你趕……」

不多時,大哭便轉瞭嚶嚶泣泣,聽起來竟有幾分淒涼美意。

如此一鬧一哭,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年亮富見瞭這等小女兒嬌態,心腸比往日更十倍的軟起來,又勸又哄,好不容易讓綠芙蓉止瞭哭,指天畫地賭誓說:「我年亮富心裡一輩子隻裝著你,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綠芙蓉在他懷裡抬起頭,兩隻眼睛宛如剛被雨洗過的黑寶石,幽幽看瞭他半晌,嘆瞭一口氣。

年亮富問:「又嘆什麼氣?」

綠芙蓉慢慢坐直瞭身子,沉默多時,低聲說:「你心裡,真的隻裝著我嗎?」

年亮富說:「當然。」

綠芙蓉說:「那我更要回天津去瞭。」

年亮富又驚又急,問:「這是為什麼?」

綠芙蓉欲言又止,睫毛沾著淚光,輕輕扇瞭幾下,又幽幽嘆瞭一聲。

年亮富說:「姑奶奶,你別這樣折騰我,有什麼不如意的,你隻管說出來。」

綠芙蓉這才慢慢緩緩地低聲說:「你別當我年輕不曉事,其實我心裡有計較。人傢說戲子無情,焉知戲子也是人,自然也有情,隻是不足為外人道罷瞭。我清白身子給瞭你,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隻認你這個男人。如今你心裡隻有我,我心裡也隻有你……」

年亮富說:「那很好,兩情相悅,最是難得。為什麼又騙我說要走呢?」

綠芙蓉瞅他一眼,溫柔似水,說:「人傢說到一半呢,你別截人傢的話。」

這般嬌柔動人,含笑帶嗔,縱是宣代雲最年輕漂亮,和年亮富最為甜蜜那年頭,也是未曾得見的。

年亮富笑道:「好,你說,我隻管閉緊嘴巴聽著。」

兩唇故意用力合上,微嘟著嘴。

惹得綠芙蓉唇角一翹,笑靨猶帶淚痕,動人心弦。

綠芙蓉說:「我去天津,是為瞭你好。」

年亮富忍不住問:「怎麼是為瞭我好?」

綠芙蓉提起粉拳,在他肩上擂瞭兩下,扭身不依說:「說瞭閉緊嘴巴,又騙人。」

年亮富舉手投降道:「好好,這次我真不插嘴瞭。」

這時,綠芙蓉才認認真真道:「我說幾句真心話,你可不要惱。我知道,你這個處長,是靠那個當海關總長副官的小舅子才得的……你看,你看,我說瞭你不要惱,果然就惱瞭。」

用白玉般的指尖輕輕揉著年亮富皺起來的眉心,低眉婉轉地說:「我們是真心相愛,我自然也願意長長久久地跟著你。可我們在一起,你傢裡太太容得下嗎?要是為瞭我,惹得你太太不高興瞭,你那位小舅子恐怕要為難你。想到你受他們的氣,我心裡就刀割似的。現在,倒寧可我回天津去,孤苦伶仃地受思念你的苦楚,也不要你為瞭我,和太太小舅子生分瞭,誤瞭你的前程。」

年亮富這幾年養瞭不少美麗戲子,也算歡場中的老手,如今聽瞭綠芙蓉一番話,想不到她竟這般為自己委屈,這般明白自己的處境,一時心懷激蕩,胸肺瞬間滾燙起來,激起十七八歲少年般的熱血來。

他一把握瞭綠芙蓉的手,動情道:「天底下,原來你才是最明白我的人,可惜沒早幾年遇上,不然,我也到不瞭這窩囊的地步。我傢裡那母老虎,一言一行,每每要把我擠兌到無地自容才甘心,她自己卻養著一個戲子取樂,我還要裝作不知道,擠笑臉。你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糟心滋味。你不要回天津,要是連你也離瞭我,我的心,也就碎瞭。」

綠芙蓉和他雙手緊緊握著,兩人相視,眼睛又不禁有些濕潤。

半晌,綠芙蓉說:「我自然是舍不得你的。隻是……我留在這裡,你不是難做人嗎?」

年亮富說:「再難做人,我也不放你走的。他們讓我受這麼些氣,還不足嗎?難道非要剮瞭我的心去?兔子急瞭也咬人。他們那邊,走一步,算一步吧。」

綠芙蓉說:「前面聽著還像話,最後這一句,真沒志氣。你就打算一輩子受他們箝制?」

年亮富說:「總不能把處長的職位辭瞭吧。」

綠芙蓉冷笑道:「你自己說的,兔子急瞭還咬人呢,何況你一個大男人,被老婆小舅子搓圓按扁,揉面團似的作踐,你就不知道反抗。」

年亮富問:「你倒說說,要怎麼反抗?」

綠芙蓉說:「戲文上也有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你小舅子憑什麼壓你一頭,不就是他有個好上司嗎?聽說海關總長也不是什麼正經人,外面報紙常常罵他呢。他要是下瞭臺,你小舅子自然也就不能跋扈瞭。」

年亮富有些吃驚,搖頭道:「千萬別打這種主意。宣懷風雖然不是個東西,但這處長的位置,還真是他幫我謀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白總長要是倒臺,我還能留在位置上?」

綠芙蓉一指點在他腦門上,說:「妄自菲薄,盡說喪氣話。你好歹做瞭這些年公務,能力有目共睹,誰說沒有那個白總長,你就當不成處長。要是新總長更看重你呢?」

年亮富哂道:「婦人之見,你不懂官場裡的事。什麼新總長舊總長,這些沒王法的話,誰和你說的?」

綠芙蓉說:「我聽你另一個小舅子和姓林的嘀咕這些呢。」

說著,便打瞭個大大的哈欠。

睞著眼睛四處看。

年亮富說:「又犯癮瞭?你才多大一點,癮頭比四五十歲的人還厲害。你別動,讓我伺候你吧。」

經瞭今天一番交心,他對綠芙蓉,比往日更盡心十分,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到梳妝臺打開抽屜,取瞭絲綢手帕包著的小孩拳頭大的東西來。

平日見綠芙蓉拿,他也認得地方瞭。

解開手帕,露出裡面用噴香的外國花紙,把外國花紙打開,裡面又是一層雪白雪白的精紙,打開精紙,才看見裡頭包著的一些白色粉末,這就是俗稱的白面,白雪嵐宣懷風口裡的海洛因瞭。

年亮富搖頭,說:「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三層四層,包得像傳傢寶似的。」

把紙包遞到綠芙蓉面前,綠芙蓉趕緊用白玉似的指尖捏瞭一點,往鼻子裡揉。

年亮富說:「換瞭別個,我是不勸的,反正和我無幹。倒是你,年輕漂亮,多少新鮮玩意隨你痛快玩,何苦沾這個?一定要抽,倒不如抽大煙。」

綠芙蓉說:「抽大煙多麻煩,又要燒,又要大煙槍。這個方便多瞭,聽說有的人用針打到胳膊上呢,更過癮頭。」

綠芙蓉吸瞭半晌,很是痛快,招瞭招手,要年亮富和衣躺床上,自己歪在他懷裡,隻享受那雲端裡的舒服,把兩片紅唇抵在年亮富脖子上,撒嬌似的親吻。

年亮富最愛這調調,知道她過癮時格外熱情,當下也不客氣,褪瞭兩人衣裳,在床上顛鸞倒鳳,翻雲覆雨起來。

弄瞭幾回,兩人都盡瞭興,氣喘喘汗津津抱做一團,撫摸著懷裡暖玉溫香,竟比平日多瞭幾分肉欲之外的感情來。

綠芙蓉把頭在他胸前挨著,抬起眼時,雙眸霧蒙蒙的,一個指頭在他肩上畫著圈,低聲問:「這滋味真是神仙都比不過,你要不要試試。」

年亮富說:「你忘瞭我是做什麼的?我能吸這個嗎?」

綠芙蓉一下子變瞭臉,陡然坐起來,說:「我就知道你瞧我不起!」

下瞭床,就去拖地上的竹箱子。

年亮富不料忽然出這樣的意外,連衣服也來不及穿,赤條條過去,拉著她的手說:「這是哪裡冒出的事?我不抽,又沒有不準你抽。」

綠芙蓉說:「我知道。我是個戲子,又是個抽白面的,你心裡能真的喜歡我嗎?媽說得對,男人,沒一個信得過,我死心塌地也是白搭。」

轉身去掃梳妝臺上,把花露水、雪花膏一股腦丟箱子裡。

年亮富又好氣又好笑,怕她脾氣擰,真的收拾東西鬧著走,倒不好處置,一邊和她扯箱子,一邊軟著聲說:「要我發多少個誓呢?我還有不順著你的地方?你要錢呢,盡著你花,你若要玩呢,我就上海天津地陪你去。難道非要我抽白面,沾瞭毒癮,那才是真心喜歡你?這又是哪來的糊塗道理?」

綠芙蓉臉沉下來道:「姓年的,你別把人傢想得太壞瞭。我難道盼著你沾上毒癮嗎?我隻想知道你的心。你避這些東西,避得如蛇蠍一般,當我不知道你嫌棄我沾瞭它嗎?你嫌棄我,就直說。」

年亮富嘆道:「你別無理取鬧好不好?」

綠芙蓉說:「好啊,剛剛睡瞭一輪,衣服還沒穿上呢,就翻臉瞭。我無理取鬧,你讓我去死好瞭。」

說著低下頭,就要朝梳妝臺上撞。

年亮富趕緊攔瞭她,跺腳說:「姑奶奶,好祖宗,你要磨死我嗎?這唱哪一出啊?」

綠芙蓉說:「我卷一枝煙,你抽瞭,我就算數。不然,我要不回天津去,要不就撞死在這裡。」

年亮富很是為難,說:「你這是逼著我抽白面嗎?」

綠芙蓉說:「我又不是傻子,這白面多少錢才買一點,為什麼逼著你抽。可我偏偏要看看,你為著我,肯不肯冒這一點險。你要是不肯,我也就明白瞭。」

年亮富還在猶豫。

綠芙蓉又說:「說白瞭,鴉片也好,白面也好,本來就是醫生用的藥,對人沒大壞處,隻是不要抽多。你是海關的人,總知道這些不是一次兩次就能上癮的。這次抽瞭,以後不碰,有什麼打緊。原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但你這樣防著我,懷疑我,就真讓人受不瞭。我本來還想為著你,把這不好的毛病戒瞭,不料你和我不是一條心。就算我戒瞭,畢竟是曾經抽過的,你是從來沒沾過的,這一輩子,我們也成不瞭平等的情侶。」

一屁股坐在椅上,伏在梳妝臺上,失聲痛哭起來。

年亮富剛剛享瞭魚水之歡,正是情濃之時,見綠芙蓉傷心哭泣,嬌肩顫如弱蓮,脊背如青山起伏,無一絲瑕疵,哪裡硬得起來。

想著綠芙蓉也說得在理,這些毒品,從來沒有抽一次就上癮的,他當然曉得這些的害處,隻要心志堅定,以後不碰,倒沒有什麼大不瞭。

想定瞭主意,年亮富微笑一下,走過去,撫著綠芙蓉的肩,柔聲哄道:「不要哭瞭,是不是我抽一次,你就從此不再為這個和我鬧。唉,其實我心裡,從來沒有瞧不起吸白面的人的意思,隻是怕你吸太多,身體不好。看,你這幾天,好像又瘦瞭些。」

綠芙蓉是一心一意誘他進這萬丈深淵的,如今聽他這樣溫柔,倒心裡一陣難受,抬起頭來,茫然地看他兩眼,態度軟瞭下來,說:「我心裡難過,那是我的事。你要真的不願意,就不要勉強。反正,我們的事,隻能看老天給的緣分。」

說來也奇怪。

她這樣一退,年亮富反而堅定瞭,說:「這可不行,我打定主意和你禍福與共的。你既然說要戒毒,那是一件好事。隻為著你,我也要嘗一嘗,看這白面到底如何纏人。日後你戒的時候,我也能有些體會。」

綠芙蓉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半晌,猶豫地搖瞭搖頭。

年亮富說:「怎麼?你覺得我是那種心志不堅,沉淪毒物的人嗎?你太小看人瞭。我隻抽這一次,偏要看看究竟。你把東西拿來吧。」

推推綠芙蓉的肩。

綠芙蓉訕訕過去,取瞭那個小包,轉頭問他,「你真要嘗嗎?」

年亮富說:「別廢話瞭。」

綠芙蓉在肩上披瞭一件小褂,從抽屜翻瞭兩張煙紙,一包煙絲出來。

先在煙紙上抖瞭一些白色粉末,把煙絲一混,慢慢卷起來。

不一會,便成瞭兩枝煙卷。

取瞭一枝,放在年亮富嘴邊,親自拿瞭火柴,點火燃煙時,手微微發抖,好一會沒把煙點著。

年亮富不禁笑道:「剛才要死要活地逼著我抽,現在我要抽瞭,你倒發抖瞭。」

綠芙蓉幽怨地瞅他一眼,說:「你不知道我嗎?常常鬧脾氣的。平時你都不肯,怎麼今天就肯瞭?還是不要抽瞭罷。」

伸手要把他嘴邊的香煙抽回來。

年亮富轉頭避過瞭,笑道:「幸虧我肯瞭,不然還真瞧不出你這分情意。如今你這樣,我更知道你對我是真心實意的。這根煙是我們愛情的新生,我定要嘗一下。」

說完,自己取瞭火柴擦著,燃瞭煙,挨在床頭吞雲吐霧。

綠芙蓉小貓似的伏在他手邊,悄聲問:「怎麼樣?」

年亮富哼道:「除瞭嗆點,和尋常香煙一個樣。你們沒瞭它,像丟瞭魂似的,其實也不是什麼瞭不起的東西。」

慢慢的再說幾句,聲音卻霧一樣飄渺起來,眼神也不同瞭,把小腿使勁在綠芙蓉光滑的手臂上來來回回地蹭。

綠芙蓉不言聲,軟綿綿地身子挨瞭過去,兩人便在床上滾成一團。

年亮富剛剛才泄過幾回,此刻卻龍馬精神,狂態畢現,龐大的身軀壓著綠芙蓉一下下重鞭,腦裡五光十色,光怪陸離。

渾身毛孔都似敞開瞭來喘氣。

此生此世,實在沒有這樣快活過。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