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6章

宣懷風回到辦公室,又忙瞭一會子,把一迭文件都整理好瞭,忽然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承平毛毛躁躁地領著一個穿著工人服的男人進來,指著說,「就是這裡。」

承平看宣懷風望著他,笑道,「喔,早說瞭你這辦公室,應該裝一個單獨的電話,不然偌大一個戒毒院,就一個電話間,來來回回,辦事不利索。磨蹭到如今,趁著如今院裡病人不多,還沒到忙亂的時候,趕緊裝上。」

正說著,一個聽差從他後面進瞭門,手裡抱著一份紙,放到宣懷風桌面上說,「這是費醫生給您的,說請您盡快批經費,這東西他們急著要用。」

又說,「剛才白總長電話打電話到前面,問您是不是過來坐班瞭,我答他說你正忙呢。他就掛瞭。」

宣懷風正忙著應付眼前許多事,忽然聽見說白雪嵐打瞭電話來,倒把別的放在一邊,問聽差說,「白總長說瞭什麼沒有?」

聽差說,「就說您做完瞭事,早點回去。」

他們正說話,那電話局的人已經開始動起手來,要在墻上架電話線,拿出錘子來,砰砰地敲。

這樣吵,辦公室頓時坐不得人瞭。

宣懷風隻好抱著桌面的文件和承平都站在門外去。

承平和他站得近,仔細端詳瞭一下,忽然說,「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臉色不大好。」

宣懷風隨口問,「是嗎?」

承平說,「你最近是太累瞭。我前兩天才和萬山說,現在戒毒院算是開瞭個小小的局面,凡事都要謹慎小心地做,盼著將來真能成一番事業。你一手管著錢,一手又管著裡裡外外的大小事,千萬不要病倒瞭。你要是倒瞭,那真是樹倒猢猻散。」

宣懷風哭笑不得,搖頭說,「幸虧黃玉珊不在,不然叫她聽見,她真會罵你一頓。什麼叫樹倒猢猻散?我一倒,別人都變猢猻瞭?你也是一隻猢猻?」

承平也知道自己用錯瞭典,訕訕地笑著,「好瞭,大傢都是熟人,何苦抓這字面上的毛病。我是說的真話,從前你當教書先生,那也隻是錢少,不曾比現在這樣忙。人總不是鐵打的,你別把自己忙壞瞭,批錢的單子你要核對,批藥的單子你要核,各處用料耗費表,你總要親自來對過一遍。各衙門裡需要的公文,都是你去跑動,醫生有個打算,又是和你商量,這樣下去,你就算有十個身體,也不夠用。」

宣懷風說,「我知道的,將來總要放手,讓大傢幫我分擔。現在不是因為剛剛開始?萬事開頭難,我們這個戒毒院,擺出旗幟和大煙館海洛因販子對著幹,你別看現在沒動靜,暗地裡不知道多少人盯著我們呢。不得不凡事小心。」

承平點瞭點頭,嘆瞭一口氣。

裡頭的砰砰聲停瞭一下,似乎那人正在拉電話線,不一會,又再響起來。

宣懷風想起白雪嵐的那通電話,雖然輕描淡寫,但想必那一位心裡是很不高興的,他早上下瞭命令叫宣懷風在傢休養,被忤逆瞭意思,不知道回傢見面後要怎麼耍小脾氣。

如果白雪嵐回到傢瞭,還不見自己,那更要再氣三分。

現在辦公室是不能用的瞭,不如先回去,讓白雪嵐一進門就見到自己,倒還好哄一些。

宣懷風就對承平說,「就你剛才說的那番話,那我今天就早點回去歇息瞭,辦公室這邊,勞駕你留下來幫我看一看,等電話裝好瞭,幫我鎖門。這些文件,我帶回去看。」

承平嘆道,「不是說歇息嗎?帶文件回去幹什麼?這些明天再看,天也不會塌下來。」

宣懷風說,「你知道我的脾氣,總要都做好瞭,我才能安心睡。」

他和承平告別,抱著文件下樓,把司機叫瞭來。

坐車回白公館去瞭。

他有些擔心自己回去,也許要撞見白雪嵐老貓蹲老鼠似的,在房裡等他。

在門房一問,知道總長還沒有回來,略略放心。

回到房裡,把文件放到桌上,打算一邊看,一邊等白雪嵐回來,正看到費風那份要采購若幹名貴中草藥的說明,忽然覺得眼前模模糊糊,腦子竟是有些發昏。

宣懷風微微吃驚,想著不會真是病瞭吧?

自己用手摸摸額頭,探不出什麼異常。

也許是坐久瞭。

他在自己看到的地方,用小張白紙貼瞭一貼,鋼筆寫上「可嘗試購買部分」,把文件合攏瞭,才站起來,伸瞭個懶腰。

走到院子裡,想呼吸兩口外頭的新鮮空氣,卻猛地一股混著辣椒的爆炒香味鉆進鼻尖,激得他鼻翼翕動,連打瞭幾個噴嚏。

宣懷風自己倒笑瞭。

驟地想起自己八月十五,還答應瞭給白雪嵐做一頓飯,今天是個很好的機會,何不就實行起來?

他覺得大有趣味,也不猶豫,便直接往廚房裡去。

這個鍾點正是準備晚飯的時候,廚房裡除瞭廚子,還有七八個打下手的幫工,燒灶的、洗菜的、剁肉的、擺蒸籠的……正雲蒸霧集地忙得一身臭汗。

宣懷風清清爽爽地跨進廚房,他是極少來的,一見他,管廚房的戴師傅吃瞭一大驚,兩條胖腿挪得不是一般的快,到宣懷風跟前就說,「宣副官,您餓瞭,叫聽差來告訴一聲,怎麼親自來?晚飯隻怕還要等一下,這裡有蒸好的翡翠蛋,熱騰騰的老鴨湯,我叫人先送一點到屋裡。您一頭喝點熱湯,我們這頭晚飯一做好就給您端過去。」

宣懷風說,「我不餓。倒是想問,我能不能下廚,做兩道菜給總長吃?」

戴師傅一聽,臉上的笑容就有點不自在瞭。

宣懷風說,「怎麼?是哪裡難辦嗎?哦,我做我的,你們自然做你們的。我做的不好吃,總長也怪不到誰頭上。隻是嘗個新鮮,總不會害你們挨罵。」

戴師傅說,「瞧您說的,您以為我是怕被您連累,這是哪的話?總長吃瞭您做的菜,隻有渾身舒坦,對我們賞錢的。隻我怕自己擔不起責任呢。」

宣懷風奇道,「你要擔什麼責任?」

戴師傅笑道,「這裡不比別處,有刀有火,有熱水有熱油。你做兩個菜是小事,萬一油水濺到手臉,我怎麼對總長交代?這廚房現是我管著,您在這裡掉一根頭發,總長也能找著我算賬。」

宣懷風笑著說,「你放心,還是他主動要求我做菜給他吃的。我們都是遵照他的命令來做瞭。我也不是那樣笨的人,做兩道菜,就能把自己弄出什麼傷來。要不,切菜的事我就請你們幫忙,我負責炒吧。」

戴師傅不敢逆他的意思,隻能陪著他往灶臺走,苦笑著和他搭訕說,「宣副官,我真要提醒一句,你們大人物,少下廚,更容易受小傷,你們皮肉又是很矜貴的。別說您,上次總長過來,說要做他老傢的吃食,烙面餅的時候,他就被燒紅的鍋把手臂給燙瞭一溜泡。」

宣懷風一僵,忽然就站住瞭。

戴師傅看他這樣,倒不敢再往下說,也閉瞭嘴小心地陪著站。

宣懷風回過頭來,輕聲問,「他怎麼就燙瞭?」

吃烙餅蔥花鹵肉那一夜,隻記得他一點點撕瞭來喂到自己嘴裡,動作很靈巧溫柔的,襯衣袖子遮掩著,竟沒往他的手臂看過一眼。

後來呢?

在浴室裡,衣服算是脫瞭,但有沒有看見他手臂的傷呢?宣懷風一陣惶恐,竟是一丁點的印象都沒有,浴室裡熱水龍頭嘩嘩響著,蒸籠般霧氣縈繞,熏著視野,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發著燒,白雪嵐的手臂伸過來,是強壯的,有力的……

戴師傅不知道他腦子裡在回憶著浴室,見他的表情很不尋常,心裡有些膽怯,解釋著說,「總長畢竟是尊貴人,不是說什麼君子遠廚房?古人說的話,當然有道理的,這些事原就不該你們這些大人來做。其實也燙得不重。總長真是厲害到傢,這麼一件事他也是有預備的,一燙瞭手,大夥兒都嚇得變臉色,他反而哈哈笑,說早預料到瞭,從口袋裡掏出好敷藥來。他老人傢能用的,自然是很貴的好燒傷藥。」

宣懷風走瞭一會神,默默地點瞭點頭,說,「別耽擱瞭,我們還是做菜吧。別叫他回來瞭,反而要餓著肚子等。」

兩人在廚房裡走瞭一圈,忽然又站住瞭。

宣懷風左右看看,鍋碗瓢盆,青菜豬肉,他都是認識的,忽然之間,又似乎很陌生,很有無從下手的感覺。

戴師傅也看出來瞭,試探著問,「宣副官,您打算做什麼菜?」

宣懷風說,「你看呢?我既然來瞭,總要做到底。」

戴師傅嘴角不由翹起瞭一點。

又一位沒下過廚的主兒。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過洋墨水的人都有些怪癖。

什麼開放、什麼改良,倒把公子們都改良到臟兮兮的廚房裡來瞭。

戴師傅問,「您下過廚嗎?」

宣懷風說,「廚房我是去過的,帶大我的媽媽,做菜很有一手,我小時候常在一邊看。」

戴師傅問,「那您會蒸東西嗎?」

宣懷風搖頭,說,「放在水上,下面燒火,大概就行瞭吧?」

戴師傅笑道,「您說的還算在行。那你會炒雞蛋嗎?」

宣懷風還是搖頭。

再問幾個極簡單的菜,一樣的搖頭。

宣懷風自己也很過意不去,說,「請你教我,行不行?」

戴師傅被他當著廚房這些人的面,用瞭「請」字,豈有不盡心盡力的,很樂地笑著說,「原本是不敢讓您弄的,怕您受點損傷。但您既然堅持,就做兩個簡單的吧,照我看呢……」

他視線往廚房裡備好的十來個備好的材料上一掃,篤定道,「就一個木耳炒黃瓜,再來一個,嗯,紅燒雞丁?」

宣懷風高興地說,「就這兩個。」

木耳、黃瓜、雞丁是已經洗幹凈切好的。

戴師傅便吩咐下頭的人燒火,把刷過的鐵鍋架上。

宣懷風撩起袖子,聽著他的指揮,怎麼倒油、怎麼放料、怎麼拿鍋鏟、怎麼個手勢翻炒鍋裡面的東西。但他第一次的生手,雖有大師傅指點,還是顯得生拙;材料丟進油鍋裡,濺瞭油也不知道躲,幸虧戴師傅早猜到公子哥兒的反應,早一把拉他退瞭一步。

一道木耳炒黃瓜手忙腳亂,勉勉強強地出鍋,到瞭紅燒雞丁,又出瞭岔子。

因要倒料酒,量沒把持好,宣懷風手一傾就倒瞭小半瓶。

嗤地一聲,熱煙亂冒。

頓時,滿廚房都是撲鼻的酒香。

宣懷風的表現就像第一次上學堂的小學生似的,趕緊轉頭去看戴師傅。

戴師傅柔和地說,「不妨事,你隻管拿鏟子慢慢的翻,不要燒糊瞭就好。這雞丁多入點酒味,還香一些。」

旁邊的人都聽瞭手頭的活計,有趣地看著。

這忙忙碌碌的廚房,日子過得沉悶,難得有一件趣事,都不想錯過,何況,又是極賞心悅目的。

姑且不論做出來的菜成色如何,光是宣副官色如春花,膚如細瓷,那身段,那氣質,就很有看頭瞭。

活如一個神仙人物,忽然現身,黑乎乎的灶臺都陡地沾瞭一份仙氣。

就連那被他晶瑩修長五指握著的鍋鏟,也十分的高貴起來。

戴師傅轉頭一看,瞪著眼吼眾人,「幹瞧什麼?他做兩道菜,給總長吃的,公館裡旁人都不用吃瞭?都幹活去!」

大傢才急急地重新忙起來。

那一邊,宣懷風卻忽然叫起來,「不好!我聞到焦味,不是糊瞭?」

戴師傅趕緊回到灶邊,眼一瞪,趕緊又緩和下來,嘆氣說,「哎呀,我就走開一會,怎麼就這樣瞭?勺起來,快勺起來吧。」

自己就拿瞭一個鐵勺,一口氣地都勺到碗裡。

宣懷風看那一碗雞丁,隱隱有點黑焦,用襯衣袖子抹著額頭的汗說,「這都炒糊瞭,倒掉吧。我再重新做一個,還有雞丁沒有?」

戴師傅不想他掃興,拿筷子夾瞭一塊,放嘴裡嚼瞭嚼,笑道,「沒事,第一次能做到如此,已經難得。就是剛才貼鍋底的幾塊焦瞭些,把那幾塊揀出來,剩下的裝個大白瓷碟子,賣相過得去。」

宣懷風一怔,問,「是沒有雞丁瞭嗎?」

戴師傅說,「這麼個大廚房,還找不出雞丁來?不是雞丁的事。您再重做,總長要餓肚子瞭。」

把眼睛往宣懷風身後一瞄。

宣懷風訝然回頭,廚房的窗戶外邊,看見白雪嵐修長俊逸的半身,不知道他何時來的,悠閑自在地倚在窗邊,抱著雙臂,津津有味地看著,神情似笑非笑,邪魅迷人,宛如一張攝影師精心拍攝的時髦美男子半身照,那微熏色的窗戶四邊,就是照片充滿藝術美的框框。

宣懷風好像正做什麼壞事,被人抓到瞭,臉頰發熱起來,對著窗外問,「你來瞭,怎麼不說一聲?」

白雪嵐有趣地往他身上瞄,說,「我才來,正好聽見有人要把我的晚餐倒掉呢,這可不行。」

他走近廚房,一手端瞭木耳炒黃瓜,一手把戴師傅手裡那碗紅燒雞塊給奪瞭,對戴師傅吩咐,「晚上就要這兩樣,叫人送點白飯來。別的菜一概別送,送瞭我也不吃。」

宣懷風拿著筷子追著他說,「等一會,裡面有糊的,我挑出來。」

白雪嵐問,「挑出來幹什麼?你平日這麼愛惜東西,今天就浪費起來。不記得宋壬說,外頭那些小孩子,過年都吃不著一塊肉。」

他說得一本正經,也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的。

宣懷風半日不知道該怎麼說,若說浪費,白雪嵐其實就是個善享受樂奢靡的,今日卻忽然這麼吝嗇瞭,那當然因為是他親手做的菜的緣故。

可自己不在行,炒的糊東西,怎麼好意思讓白雪嵐硬吃下去。

宣懷風說,「又不是全部丟,就這幾塊,喂護兵的狗,讓看傢護院的狗也過一過年,這總行吧。」

白雪嵐打量他一眼,「你寧願給狗吃,也不給我吃嗎?」

把宣懷風嘔得一愣,端著兩碟菜走得飛快,像怕被人搶瞭一樣。

他實在是高興瘋瞭,一樂起來,說話舉止都如小孩子,讓人哭笑不得。

宣懷風搖瞭搖頭,跟在他後面。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