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第十四章

年亮富如今是十分憔悴瞭。

想必也是一夜沒睡,臉上頂著兩個大眼圈,鼻尖和嘴唇都是蒼白的,不見一絲血色。

他是過來等待發落的人,惶恐得頭上掉一片葉子也驚疑不定,聽差送上來的茶水糕點,他動也不敢動,甚至連椅子也不敢坐,佝著腰站著,手裡拿著一張白手絹,不斷地擦汗。那白手絹擦得汗多瞭,泛著黃漬,皺巴巴一團。

見孫副官從裡頭出來,年亮富如見瞭救命稻草一般,趕緊迎上去,戰戰兢兢地問,「孫副官,總長怎麼說?」

孫副官看著他,還沒說話,先就嘆瞭一口氣。

這聲嘆氣聽在年亮富耳裡,就像劈瞭個炸雷似的,更是恐懼。

孫副官在桌旁坐瞭,把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說:「這個是昨日衙門送過來的,就擺在總長書房的桌子上,我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你自己瞧瞧吧。」

年亮富聽他的語氣,就知道這幾張紙不是好東西,隻是不敢不遵他的意思去辦。

打開來看見一張紙上頭寫著「海關稽私處庫房罰沒品盤點總表」,頓時手一抖,那張紙就從手上滑下去瞭。

他也如那張紙般,軟軟地滑在地上。

聽差端給年亮富的茶放在桌上,未曾動過,孫副官端起茶碗,啜瞭一口半涼的茶,和聲問,「年處長,你是管著整個稽私處的,這份文件上,有幾處數字大得驚人,你打算怎麼擔這個責任?」

年亮富恍恍惚惚中,被他一言驚醒,渾身劇顫。

他原本是癱在地上的,這時也不站起來,索性跪瞭,膝行過來,把孫副官右腿一抱,涕淚橫流,「亮富該死,一時豬油蒙瞭心。孫副官,你救救我!」

孫副官嘆氣說,「若是貪一點錢,也不是多大的事,把錢補回去就是瞭。我多少也能幫上忙。可是年處長,庫房裡少的不止錢財貨物,那許多被海關沒收的白面,如今不知去向,事情還能善瞭嗎?」

年亮富哽咽,「孫副官,你不知道裡頭的事,我是從教育部調過來的,那些稽私處的官員,雖說是我的下屬,都是比我有根底的,我不聽他們攛掇,他們就敢陽奉陰違,背地裡給我穿小鞋。庫房裡的東西,是我批的條子拿走瞭,但並不是我一人拿瞭去呀。」

孫副官輕松地笑起來,「按你這樣說,倒是好辦。你這就寫出這些脅迫長官貪瀆的官員名單來,我請總長把他們都看守起來,到時候連同你一道,交給審查處。那都是一群幹員,你是受脅迫的,總能查個水落石出。」

年亮富嚇得三魂不見瞭七魄。

海關審查處是什麼地方?那就是白雪嵐這閻王的閻王殿,海關裡凡是白雪嵐看不順眼的人,都往裡面丟,一個個修理得死去活來。

裡面所謂一群幹員,都是活脫脫的酷吏。

上個月一個行政科的科長,和外面賣白面的私通消息,被他們抓到海關監獄裡,「審查」瞭一天一夜,就成瞭瘸瞭一條腿的瘋子。

年亮富便把孫副官的腿抱得更緊瞭,仰頭哀求,「孫副官,你救一救我的命罷!您大發慈悲!」

孫副官說,「年處長,你這次做事,真是過瞭頭。總長看瞭這份文件,氣得把書桌都掀翻瞭。國民政府發佈的禁毒條例,你是知道的,裡面寫得清清楚楚,販賣白面超過五兩,就要槍決。你算一算,你光是批條子,從庫房弄走瞭多少白面去?何況還有沒有批條子而暗中弄走的。這已經不是貪墨,而是禍國殃民。」

年亮富唇一張,孫副官已經截住瞭,不冷不熱地說,「你不用和我分辯。看守庫房的人如今就在審查處的手裡,他們的供詞,你難道真的要親眼看一看?人證物證都是齊全的。我看總長的意思,這一回,恐怕你要上刑場走一趟瞭。」

年亮富四肢發冷,肥碩的身軀顫抖如狂風中的藤蔓,哭道,「我也是沒法子,傢有悍妻,她又是愛過富貴日子的,我那一點薪金,哪裡夠她花銷?孫副官,你發發慈悲,幫我向總長說一句好話。不看別的,隻看懷風的面子上,給亮富一條活路。啊啊,我這是做瞭什麼孽啊,要淪落到上刑場的地步!我冤枉啊!」

孫副官被這麼一個滿臉眼淚鼻涕的齷蹉胖子,緊緊抱著腿,心裡實在不痛快,暗中把腿往後移。

無奈年亮富隻把他的腿當成瞭救命稻草,死也不肯撒手,哭瞭半日不見孫副官有一點松動的跡象,越發怕死起來,嚎哭著嚷道,「懷風呢?我要見一見他!懷風!懷風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孫副官厭煩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背責任。現在叫著要見宣副官,就算見瞭他,他又如何?宣副官這人,一向公私分明,古板得很,你是知道的。」

年亮富喘著氣說,「我的命都要沒瞭,難道他這樣忍心地不聞不問嗎?我就是因為他,才來瞭海關衙門,如今遭瞭大難,不能說沒有他一分的責任。隻要保瞭這條命,我也沒有別的奢望瞭。」

說罷,又揚著大嗓門,嗚嗚大哭,「懷風!懷風!你姐姐快被你氣瘋瞭,如今你還要逼死我這個姐夫嗎?我可憐的兒子,那個小人兒,也是為著你才沒瞭小命的啊!懷風,你就出來,見我一見吧!你姐夫這條性命,就交代給你瞭!」

哭聲驚天地動鬼神,直把孟薑女哭長城也比下去瞭。

孫副官倒不料年亮富還有這般本事,幸好白公館是王府建制,十分寬闊,白雪嵐的睡房離得小花廳很遠,年亮富再吵,也鬧不到宣懷風耳朵裡。

孫副官倒也很有耐性,等年亮富哭得差不多瞭,才說,「年處長,你太小看我們總長。總長是上過沙場的人,生平就是愛見血的,別人見他都繞著道走,陪著小心,偏你膽子大,敢犯他的忌諱。以為一個當副官的小舅子就能救你嗎?對不起,海關有海關的規矩,對你,隻能按規矩辦瞭。」

打個手勢。

就有門外候著的兩個護兵進來,把年亮富往外拖。

年亮富嚇得眼都直瞭,還在大叫懷風,掙紮著不肯去。護兵們豈是柔善的,一拳就打得他掉瞭三四顆牙,滿嘴鮮血,再在渾圓的肚子上踹瞭兩腳,把年亮富死狗般的拖出去瞭。

白公館向來都有一處關押人的地方,當日宣懷抿被抓,也是關在這裡。為著防止犯人逃跑,窗戶都加裝瞭鐵柵欄,還設瞭幾樣吊鉤、鐵環之類的刑具。

年亮富被護衛拖到私牢,一看那些森森黑亮的刑具,已經心膽俱裂。正想著暈厥過去算瞭,那兩個護衛又拿瞭一具鐐銬來,把年亮富雙手銬瞭,掛在一個從天花板垂下的鐵鉤子上。

再一拉鐵索,年亮富就被懸空吊瞭起來。

他一向養尊處優,這一百七八十斤的重量,靠著一雙胖嘟嘟的手腕懸掛起來,如何受得瞭?頓時慘叫起來,連聲求饒。

兩個護衛像聾子似的,幫他吊好,轉身就走瞭。

隻剩下年亮富一人掛在半空受罪。

就這樣掛瞭半個鐘頭,他隻覺得一雙手腕都要廢瞭,痛出來的冷汗把衣衫濕瞭一層。這輩子沒受過的罪,今日一次過受盡瞭。前兩日還是人人都奉承討好的稽私處處長,風光無限,到瞭此刻,卻是人世間最絕望的一個。

年亮富正心如死灰,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傳過來,「哎呀,這裡怎麼又關瞭人?」

年亮富茫然地轉頭,目光透過窗戶一道道鐵柵欄,見有一個似乎是聽差的男人站在邊上,正往裡好奇地窺探。

年亮富驀地一震,仿佛在黑暗中看見一線希望,正要大叫,又唯恐外面有護兵看守,壓低瞭聲音,激動得打顫地說,「外面的好人,幫我帶個信,你幫我這個大忙,我給你一千塊錢。」

那聽差說,「一千塊,好大的手筆。可是不行,總長說瞭,誰敢把公館裡的消息往外傳,是要活剝瞭皮的。「

年亮富說,「不外傳,不外傳,你隻要幫我給你們公館裡的宣副官帶一句話。」

聽差咦瞭一聲,問,「你認得我們宣副官?」

年亮富說,「何止認得,我是他親姐夫。你快找他,和他說,他姐夫要丟性命瞭。求他看在他姐姐的面上,伸一伸援手。拜托,拜托瞭,這是性命攸關的事。」

聽差驚訝道,「原來你是宣副官的姐夫,那就是年太太的丈夫瞭?」

年亮富說,「正是我。快去罷,唉呦,疼死我瞭。」

聽差問,「宣副官對我們不錯,幫他傳句話,還是可以的。你真的給我一千塊嗎?」

年亮富說,「隻要我能活,別說一千,給你兩千我也願意的。別說瞭,快去呀。」

聽差高興地應瞭一聲,身影就在窗外消失瞭。

年亮富就像掛在鐵鉤上的一塊豬肉,渾身每個毛孔都在盼望著。

他是知道這小舅子的,做事方正,不茍私情,但他姐姐卻是他的軟肋,如今他把他姐姐氣得剪瞭一根手指,又如何能狠下心來,看他姐夫遭罪?

年亮富很有自信,等宣懷風來瞭,自然能說服他,為自己到總長面前求情。

他便忍著手腕的痛,伸長瞭脖子等著宣懷風。

不料,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

年亮富越發焦急起來,心一會火似的熱,一會冰似的涼,每一秒鐘,都漫長得到瞭無法忍受的地步。

整整又過大半個鐘頭,門外咔噔一聲,像有人把鎖打開瞭。

年亮富灰黑一片的眼睛驟然大亮,伸直瞭脖子叫,「懷風!懷風!姐夫在這裡!唉呦,你總算來瞭……」

房門打開,一個人走進來。

不是宣懷風,卻是孫副官。

年亮富以為自己看錯瞭,掙瞭掙眼睛,再一看,還是天殺的孫副官。

他心裡大叫一聲完瞭!

胸口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簇火簌然熄滅,如喪考妣。

孫副官到瞭跟前,把年亮富掉在半空的美景欣賞一番,便指揮兩個護兵把年亮富放下來。

年亮富一落地上,就癱在瞭地上的一堆幹草上,渾身顫抖地問,「難……難道這樣快,就送刑場嗎?」

孫副官笑道,「恭喜年處長,宣副官不知從哪裡得瞭消息,知道你出瞭事,跑到總長面前求情去瞭。總長開瞭金口,這次稽私處的虧空,由總長一力承擔下來。你做出這樣嚴重的事,本來是少不瞭挨槍子的,但總長看在宣副官的面子上,改瞭革職。」

年亮富怔瞭片刻,一股死裡逃生的狂死湧上來,竟吧嗒吧嗒地掉瞭幾滴悔恨的淚,哽咽得結結巴巴,說瞭一番感激之詞。

狂喜之下,那感謝詞,自然也是顛三倒四,十分幼稚可笑的。

孫副官說,「總長已經發瞭公文,今日之後,你就不是海關衙門的人瞭。至於你留在稽私處的私人物品,我想,也不必去收拾。」

年亮富一顆心還在怦怦亂跳,蒼白著臉,連聲稱是。

見瞭孫副官臉上的意思,自己大概是不必再關著瞭,他扶著墻壁爬起來,向孫副官道瞭謝,撐開兩條發軟的腿,戰戰兢兢往外後。

孫副官在身後忽然說,「等等。」

年亮富心臟咯噔一下,兩腿撐不住瞭,撲通一下摔在地上,抬起頭,滿眼哀求地看著走到他跟前的孫副官。

孫副官和聲細語地說,「宣副官為瞭給你求情,吃瞭大苦頭,總長這次連他都惱瞭。」

年亮富說,「知道,知道,我這個小舅子,心腸是最仁慈的。我欠他一個大恩,以後必定報答。」

孫副官說,「他這樣的人,還稀罕誰報恩嗎?」

年亮富說,「是的是的,他不稀罕。」

孫副官推心置腹地勸告,「以後,不要再找宣副官瞭,在外面也不要打宣副官的招牌。若年太太有什麼話,也不要代傳。你知道,我們總長那脾氣,面上看著寬宏大量,其實愛計較。這次他礙著有宣副官在,饒瞭你,心裡必定還是記著賬的。大傢以後都沒有牽扯瞭,對你也有益處。」

年亮富原本害怕他反悔瞭,不肯放自己走,一聽是這麼一個要求,心裡就明白,總長是要自己一傢和宣懷風斷得幹幹凈凈瞭。

他倒是松瞭一口氣,指天頓地地發誓,「請總長放心,請孫副官放心,年某也不是這樣沒廉恥的人,指望著小舅子救一次,還指望他救第二次嗎?以後年傢是年傢,宣懷風是宣懷風,再沒有牽扯。我傢裡那婆娘已經死瞭心,是不會再打擾這邊瞭。年亮富要是拿著小舅子的名頭在外面招搖,就被雷劈死!」

孫副官笑著點瞭點頭,吩咐護兵把年亮富送出去。

年傢的轎車,早就在白公館大門外等著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