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第三十五章

年宅的門房對白雲飛所說,果然都是真話。

年亮富雖免瞭牢獄之災,但自從沒瞭稽私處處長的名頭,日子一日不如一日,竟是處處碰壁,甚至到瞭花錢托關系,想尋一個衙門當小科員的理想都不成功的狼狽境地。

他這日一早出去,又是腆著臉求人找差事,禮雖送瞭,卻看著希望不大。一算日子,利民佈料行每月的幹股分紅該去領瞭,他這陣子正處處要花錢,便坐車到佈料行去。

往常年亮富到佈料行,都是大掌櫃親自出來請喝私人收藏的好茶,沒想到這一次去,別說私藏好茶,連大掌櫃的面都見不著。

一個年輕夥計見他來,先恭恭敬敬請他坐等,進去走一遭,回來就說,「大掌櫃出門去瞭。」

年亮富問,「大掌櫃不在,不要緊,你們開店做生意,賬房先生總不能不在。請翁賬房出來說話。」

夥計又進去一趟,過一會,翁賬房果然出來瞭,和年亮富笑著寒暄兩句,問,「您要見我,是有什麼事吩咐?」

年亮富笑道,「也沒別的大事。我這個月要花點現錢,這個月的分紅就不要開支票瞭,你取瞭現鈔來,我這就拿瞭走吧。」

翁賬房不說話,隻是微笑著。

年亮富說,「怎麼?是手頭現鈔不多嗎?那好罷,你開一張現金支票來,大不瞭我再跑一趟銀行。」

連催瞭兩聲,翁賬房不能保持沉默瞭,才緩緩地說,「現鈔呢,店裡是有,現金支票也可以開。不過,您總要先說個明白,您要領的是什麼錢?總不能來一個人說要領錢,我就掏腰包吧?」

年亮富這才察覺出不對,惱火地說,「老翁,我們是老朋友瞭,不開這種玩笑。我剛才說得明明白白,領這個月地分紅,難道你還能不認賬?你們佈料行的賬本上,可記著股東的名字!你要私吞瞭我那一股嗎?」

翁賬房聽他話裡不客氣,把臉上笑容也拉下來,幹巴巴地說,「您稍安勿躁,我們是規矩生意人,敢私吞股東的股份?確實我們的賬本上,並沒有您所說的一股。」

年亮富更氣憤瞭,拍桌子說,「豈有此理!拿賬本來說話!不然我要找警察廳告瞭!我在警察廳裡的朋友們,絕不容忍你們這樣作為!」

他一鬧,幾個店裡的夥計就朝他靠瞭一步。

年亮富飆高嗓子問,「怎麼?吞瞭股份,還要打人嗎?」

翁賬房說,「您要看賬本,就請到裡頭來。違法的事,我們是不做的。」

年亮富知道他們是多年生意人,沒有作奸犯科的膽量,哼一聲,跟著翁賬房到瞭裡間,接過賬本,在股東登記頁上一翻,就找到憑據瞭,指著紙上面說,「瞧瞧!這是什麼?瞧清楚沒有?」

翁賬房說,「我是瞧清楚瞭,您倒是該更瞧清楚些。」

年亮富說,「這裡的海關年處長,可不就是我嗎?你還能抵賴?」

翁賬房慢吞吞地說,「我們東傢這一分幹股,是給海關年處長的,請問您先生如今在哪個衙門當差呢?」

年亮富一怔,氣得額頭發紅,罵道,「好個奸商!當初你們跪著求著要分我一股,我賞臉才答應瞭,你們訂的外國坯佈運進來,哪次遇過麻煩?如今是翻臉不認人瞭,我可記著你!」

他當著官時,佈料行要奉承他,如今他不是官瞭,落魄如斯,再要擺出官員架子來,誰還買賬?

翁賬房把臉一板,掐著指頭說,「您先生也說得好,當初那一股是分給您的,您可沒放一分的本錢。您管事時,每個月的分紅都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有什麼不滿意?現在並不是我們翻臉不認人,實在是生意艱難,您年處長是不在位置瞭,難道新上任的處長,就不用我們孝敬?做買賣的不容易,您先生就多多包涵吧。我這裡正忙,不敢耽擱您。」

說著就叫夥計,吩咐說,「這位年先生的事,我已經交代清楚瞭。你送客罷。」

年亮富看那兩個高大的夥計,兩眼鼓起,瞪著自己,大有想動手的意思,又是憤怒,又是羞辱,嘴裡不禁罵出三字經來,可他又怕真挨瞭打,更丟面子,隻好一面罵著,一面自己拂袖而去。

出瞭利民佈料行,猶氣得胸膛起伏,上汽車後便罵司機,「死瞭嗎?呆等什麼?回傢!」

回到年宅,正從院子裡過,要到自己的睡房去休息,忽然看見一個聽差迎面過來,手裡拿著幾個圓圓的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這時候頗矜貴的廣柑。

年亮富叫住聽差,問,「你哪裡弄這麼些好東西來?正好口渴瞭,我剝一個。」

便從聽差手裡取瞭一個。

聽差不敢違背他的話,又擔心回去要挨宣代雲責罵,回頭看看宣代雲小院的方向,轉回頭來,對年亮富低聲說,「老爺,這是客人給太太帶的,太太說都拿給張媽去吃。」

年亮富把廣柑剝成兩半,先將半個丟進嘴裡,吃得滿嘴清甜,哼哼道,「敗傢東西,這麼好廣柑,讓老媽子吃去,真是……」

猛地意識到什麼,眼睛驀然大亮,沾著汁水的手拽瞭聽差衣領問,「什麼貴客,能這時節把廣柑送人?別人不會有這樣手筆。是不是白總長過來瞭?還是宣副官親自到瞭?不行,我要去看看。」

聽差說,「也是姓白,不過不是白總長,是從前教太太唱戲的那位白老板。」

年亮富正忙著掏手絹擦嘴,好去見總長,這麼一聽說,臉上綻放的希望立即死灰般覆滅下來。

恰好這時,白雲飛清悅綿膩的聲音越墻而來,正唱道,「……怕隻怕損玉顏青春易去,對清波時照影自整羅衣。」

年亮富想著自己為瞭一傢生計,受佈料行的屈辱,宣代雲這個罪魁禍首,卻優哉遊哉在院子裡聽戲,恨得指尖打顫,咬牙說,「好,好啊!我隻不過幾天沒當官,都把我當泥一樣踐踏。外面的人給我氣受,我自己的太太也不顧臉面,把低三下四的男人招惹到傢裡來。內眷不賢,做丈夫的才會倒黴,就是因為她不賢,才讓我受這般痛苦。我非教訓教訓她不可!」

嘴上說得兇惡,但有孫副官一番警告在前,要他去踹宣代雲的院門,他是絕不夠膽量的。

因此一邊痛罵,一邊把聽差手裡的廣柑取來,憤憤不平地吃個滿口流蜜,肚圓腹飽,這樣一來,仿佛將憤怒發泄去一點,他把手裡的廣柑皮隨後往地上一扔,又轉身出門坐上汽車,吩咐到綠芙蓉那去。

到瞭地方,綠芙蓉迎出來問,「你怎麼忽然來瞭?」

年亮富瞪起眼睛罵道,「怎麼?這房子連桌椅床鋪都花的我的錢,連廚房裡的筷子都姓年,我來不得?」

綠芙蓉把嘴一撅,說,「在外面受瞭什麼氣,來我這裡撒。我現在是你的受氣包嗎?沒這樣作踐人的。」

說完一轉身,腰肢婀娜地自己進裡屋去瞭。

年亮富倒吃這一套,想著果然自己有些不是,在門外站瞭半晌,把情緒調整過來,才慢慢踱進屋裡,在綠芙蓉身後嘆氣說,「我現在是墻倒眾人推,傢裡那位迫害我也算瞭,可我對你總是不錯的,難道你也要來推我一把嗎?那太沒有良心瞭。」

綠芙蓉被他拿手一旁,肩膀撒嬌似的一動,身子並不轉過來,說,「我沒有良心嗎?那我就真的沒有良心好瞭。你以後也別過來。」

年亮富呵呵一笑,說,「那可不成。不和你在一塊,我是要沒命的。我現在的癮頭,是缺一天也不行。乖,快給些過來。」

又哄瞭好一會,綠芙蓉才露出笑容,說,「還說人傢沒有良心。我要是沒有良心,能把這點東西給你留一分?」

到抽屜裡取瞭一個小紙包,在年亮富眼前打開。

年亮富一見那紙包裡昂貴的白色粉末,心裡就已舒服瞭十倍,先摟著綠芙蓉美滋滋地親個嘴。

綠芙蓉問,「你嘴裡什麼香甜,依稀像是廣柑。」

年亮富說,「可不是廣柑,剛才一氣吃瞭四個,打個嗝也是廣柑味。」

綠芙蓉冷笑說,「呵,你真大方,如今廣柑多貴,你倒不在乎。」

年亮富忙道歉說,「是我的錯,該留兩個給你的,我剛才氣昏瞭頭就忘瞭。」

綠芙蓉說,「你別錯疑我,我是在埋怨你不給我廣柑吃嗎?你如今不當官瞭,收入怕不能維持。我勸你一句,你別惱。該把從前奢侈的習慣改變起來,手裡餘錢剩幾個,別鬧得吃飯穿衣都為難的地步才好。」

年亮富感動地望她,說,「果然疾風知勁草,你這樣說,我知道你是真心和我過日子瞭。」

綠芙蓉沉下臉說,「你這話可惡,把我太輕視瞭。我雖不是什麼大傢閨秀,好歹幹凈身子給瞭你,如果不能和你過長久日子,我已經臟瞭身子的人,還要奴顏媚骨去求別的男人賞飯食吃嗎?我總不會淪落成瞭外宅,還指望自己再淪落成站巷口的妓女。若說我不是真心和你過日子,那就天打雷劈!」

年亮富忙好言好語地百般哄她,少不瞭一番詛咒發誓,又掏出心窩子話來,對她道,「實話和你說,我原本在許多鋪子裡的股份,怕是要泡湯,隻你別慌,我在幾傢銀行裡還存著不少錢。至少我們兩人逍遙半輩子,是不成問題的。」

綠芙蓉問,「隻我們兩人?你傢裡那一位呢?」

年亮富露出憤憤之色,說,「她有她的私房,難道還要覬覦我這一份?你知道我為何氣得吃瞭四個廣柑,她把那姓白的姘頭招到她院裡給她唱淫曲呢,這廣柑就是她姘頭帶來的。一個下賤唱戲的,竟肯將這時候的廣柑弄來奉承她,你說要從她那搗騰多少銀子去才劃算?我就是王八蛋,也不給這對奸夫淫婦墊坑!」

綠芙蓉纖手撫著他的胸膛,溫柔地說,「別氣瞭。都是我,白問你一句,招起你的火來。」

年亮富仍在恨恨說,「等我時來運轉,非當著那淫婦的面,把她的奸夫弄死不可。」

綠芙蓉懶懶打個哈欠說,「你們男人,總是生呀死的,沒有一點趣。你到底還抽不抽?」

年亮富說,「怎麼不抽?幫我點上罷。」

兩人把那白色粉末,卷在煙裡吞雲吐霧享受一番,頓時飄飄欲仙,把現實裡的痛苦和恨都忘瞭。

盡情後,年亮富渾身舒坦,把綠芙蓉用胳膊摟瞭,躺床上問,「昨日來找你,你不在。瞞著我上哪玩去瞭?」

綠芙蓉說,「我到戒毒院去瞭。」

年亮富哎呀一聲,不滿地說,「不是叮囑瞭,別到戒毒院去看你母親妹妹,你沒聽見嗎?你露瞭面,我那小舅子就知道我們的關系,我可又要得罪他瞭。」

綠芙蓉嬌哼一聲,反問,「難道我不去,你小舅子就不知道他姐夫在外頭有女人?要說得罪,你早得罪瞭,不然,你的處長職位也不會丟得這樣幹凈。這馬後炮打到我頭上來,可一點也不公平。」

年亮富唉聲嘆氣說,「別提瞭,別提瞭,不說這些不痛快的事。」

綠芙蓉說,「那我們就說點痛快的事。我告訴你,昨天去戒毒院真是去對瞭,我親眼見瞭我母親和兩個妹妹,雖說還沒有全戒,但經過治療,身上多少長出一點肉來瞭,不再那麼幹癟骨頭似的。」

她是懷著一點喜悅的,眼眸微微發亮,壓低聲音說,「有一個姓費的男醫生,雖然年輕,但待人真是不錯,他知道我是病人傢屬,還特意過來和我交談瞭一番,問她們抽的白面是哪裡來的。我不敢直說,就回答他,說是一個同鄉給的,這同鄉壞心眼,在白面裡面摻瞭別的。費醫生說,摻藥的白面比較難戒,不過他們正搗鼓一個什麼中醫和西醫的試驗,很有成功的希望。我想著,要是我母親和兩個妹妹成功瞭,那你和我也不妨……」

正說得興起,忽聽見耳邊傳來鼾聲。綠芙蓉轉過臉,年亮富居然睡著瞭。

她被潑瞭一盆冷水,耍起小脾氣來,把年亮富摟著她的胳膊重重往外一甩。

年亮富肥胖的身子一顫,鼾聲停斷,打開眼睛含糊地問,「好好的,幹什麼?」

綠芙蓉說,「我傢裡人的死活,你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就算你不在意我傢裡人的死活,總該在意自己的死活。如果戒毒院的醫生真能找出解除我們身上枷鎖的方法,我們就有活路瞭。可你竟是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我真恨死瞭。」

年亮富敷衍地笑著說,「剛剛抽過,可不就容易犯困?能戒掉是好事,不過,就算不能戒,也沒有什麼不好。這白面,許多人沉迷它,自然有它迷人的地方。譬如你,剛才和我一起抽,也不神仙一般滋味嗎?」

綠芙蓉嘆道,「抽的時候滋味是好,若斷瞭你的癮頭,你就知道那是怎樣折磨瞭。等這些抽完瞭,還要向你另一個小舅子討去。我就怕你如今不在海關當官瞭,他不肯再給。那又如何是好?」

年亮富說,「我被趕出海關,和宣懷風決裂,就等於死心塌地和宣懷抿一條船瞭。就看在我這樣大犧牲的份上,他也不可能不顧我幾分情面。」

綠芙蓉說,「宣懷抿的心狠毒著呢,隻怕你對他有情意,他對你隻有無情。我倒是希望你和海關的宣副官在同一條船上,如今像他這樣的好人,是不多瞭……」

年亮富見綠芙蓉誇贊宣懷風,心裡很不舒服,但他又不想惹惱瞭心愛的女人,隻發瞭一個不以為然的單音,忽然嘿嘿一笑,把綠芙蓉重新摟進懷裡,說,「過瞭一下癮頭,這會兒好像渾身都是力氣似的。你別管我小舅子是不是好人瞭,你先做做我的好人罷。」

便按著綠芙蓉,盡情淫樂起來。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