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三十一章

一連幾日,薑傢堡裡都是悲切的空氣,然而這悲切之中,又透著一種另樣的熱鬧。大約是當地習俗極重喪葬,又或薑老太太心痛愛子,要將喪事狠花瞭銀子來辦,以一個二十來歲年輕人的葬禮來說,儀式也可算相當的隆重。

架報喪鼓,點長明燈,特意找來人制靈堂上擺設的琵琶琴,還要殺豬,煮瞭偌大的豬頭來祭奠。

若幹規矩,宣懷風也有明白的,也有聞所未聞的,開頭還好奇地問問,連番鬧將下來,也沒瞭意思,除瞭和白雪嵐去盡一盡禮,也不再如何走動,隻待在房裡看書。

這些天雖沒下雪,卻越發冷瞭。

偏偏宣懷風早上起來,仗著從被窩裡帶出去身上的一股熱氣,不曾將厚衣服穿好,隻在肩上隨意披一件外套,就先拿著牙粉水杯,在外面走廊對著木盆漱口,回到燒瞭炭的屋裡,身上驟寒驟熱,連打瞭幾個噴嚏。

白雪嵐正好穿著整齊從屏風後面出來,就說,「一定是著涼瞭。你今天還是別出門。」

宣懷風說,「下葬的日子,我若是不去,這禮數上說得過去嗎?」

白雪嵐探過他額頭,並不發熱,順手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拍,調笑著問,「那是我姐夫,又不是你姐夫,你不去,禮數上怎麼就過不去瞭?哦,也是,我們的關系上,你是我的夫人呢,這倒是一層親戚關系。」

宣懷風輕罵瞭一聲,「得瞭。為什麼我是夫人?你還該做宣夫人呢。」

白雪嵐在他面前,素不講究矜持二字,竟是毫不猶豫地說,「我還忌諱這個?我樂得做你夫人呢。夫君大人,且讓為妻幫你寬衣。」

手上動作起來,抓著宣懷風的胳膊,笑著往自己這頭拉。

宣懷風往一邊躲,又擺出正色,提醒他說,「別忘瞭今天什麼日子。我們這樣談笑,對死人太不恭敬瞭。」

白雪嵐嘆一聲,隻好放過瞭他。

兩人再說瞭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外頭已有下人來請白十三少,說是時辰到瞭。

白雪嵐說,「照我的說的,我去就夠瞭,你留下休息。」

說完便去瞭。

宣懷風留在屋子裡,又翻著他那些國外帶回來的數學方面的書來復習,看瞭幾頁,聽見窗外嗩吶鑼鼓聲響,估摸著是送葬的隊伍出發,便放瞭書,走到外頭走廊來遠望。

不料站在二樓廊上,一低頭,卻正好見戴蕓在下面天井處站著,她也正抬頭往樓上看。兩個人的目光,卻恰好撞在一處瞭。

戴蕓便問,「白總長出去瞭吧?」

宣懷風說,「是的。」

戴蕓原是不留心,一開口就問瞭白雪嵐去處,話說完瞭,才覺得自己冒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為著掩飾尷尬,又加瞭一句問,「宣副官怎麼不去呢?」

宣懷風說,「本來要去的,身上有點不舒服,就耽擱瞭。」

他也是無心之言,可戴蕓聽他說不舒服,哪好意思就此撂開手,反而要特地上到二樓,噓寒問暖瞭一陣,見宣懷風果然並沒有生病,放瞭心,又攀談起別的事來。

戴蕓問,「不知白總長,有打算什麼時候走嗎?」

宣懷風說,「他本也嚷著要快點走的,這幾天卻不見他提。大約是他姐夫這檔事,他不好意思就走,等事情完瞭,也該走瞭。」

又忽然才想起戴蕓坐火車的緣由,暗怪自己粗心,忙問她,「令姨母那邊,很急著請你過去嗎?哎呀,是我不好,竟把這事給忙忘瞭。要是急,我和總長商量一下,派兩個可靠的人先護送你過去,如何?」

戴蕓笑道,「多謝,但不勞費心瞭。我前幾日很冒昧地和白總長開口,他當場就派瞭一個大兵,叫他往鎮上走一趟,看能不能幫我買一張車票。結果那大兵回來說,雪把路都封瞭,一趟車也不能從這頭過。所以我著實有些擔心姨母,又央總長再派人把我帶到鎮上,打一個電話去問問情況也好。總長也答應瞭,叫瞭兩個大兵護送著我,又走瞭一個來回。我把電話打到姨父處,姨父說,本來姨母是病得很重的,以為不得救瞭,才急著叫我來。不料後來換瞭一個西醫,居然有瞭起色。如今姨母的狀況,也並不像開始說的那樣緊急。」

宣懷風這才知道,原來戴蕓和白雪嵐私底下還有這番接觸。

不禁又是驚喜,又是慚愧,又是惘然。

驚喜的是戴蕓姨母病情有瞭轉機,慚愧的是,戴蕓早和白雪嵐交涉過兩回,人傢甚至還往鎮上去瞭一趟,自己竟是一無所覺,以致於現在才問起,暴露出自己的遲鈍笨拙來。

至於那是惘然,倒復雜得很,自己心裡也不知該如何去說。

見戴蕓滿口誇贊白總長辦事爽快,古道熱腸,他隻好微笑著說,「那是,我們總長的心腸,一向很不錯。不然,我也不得這樣跟著他,為他辦事。」

便故意換個話題,問戴蕓,「戴小姐怎麼今天也沒去?」

戴蕓說,「我去做什麼?悄悄告訴你,那一夜擺宴,我到你們這桌敬酒,老太太看著我的行事,似乎不怎麼欣賞呢。我想那位老太太,對我這種有些西洋化的女子,是看不慣的。所以我這幾日,除瞭到靈堂吊唁一次,表示瞭心意,也就不怎麼往那頭去,怕犯瞭人傢的忌諱。至於出殯,許多老規矩,我也不懂,更要躲在這裡瞭。」

宣懷風笑道,「不是我說,接受西方教育的女子,我也見過幾個。但既接受瞭西方教育,又把中國傳統女子溫柔體貼的美德盡都保留著,處處細心周到的,戴小姐是頭一個。」

戴蕓被他誇贊,自然是有些歡喜的,謙遜道,「過獎,過獎。不敢相瞞,我其實從前也是個頑皮不識趣的,哪裡都愛亂鉆。後來當瞭校長,隻能給學生們做榜樣。像換瞭從前,我到瞭這地方,說不定要偷偷到薑傢的祠堂裡去瞧一瞧。隻是現在不好失禮,也就把念頭打消瞭。」

宣懷風奇道,「祠堂有什麼好瞧的?」

戴蕓回答,「都說薑老太太感念您的大恩大德,給您立瞭長生牌位,供在祠堂裡,每日燒香念佛,要你長命百歲呢。您就不好奇是怎麼個供奉模樣嗎?」

宣懷風早把這件事給忘瞭,此時忽然聽戴蕓提起,連忙把手擺瞭一擺,輕聲說,「其實那一日,我也隻是為瞭自保,不得不拼一拼命,哪是他們想得那樣慷慨無私?如今被人傢這樣感念,仿佛我對他們施瞭什麼大恩似的,於我而言,反而尷尬。此事不提也罷。」

戴蕓聽瞭,默默打量宣懷風一眼,不由微笑。

宣懷風說,「戴小姐,你這個微笑,似乎另有深意。難道你不信我說的是實話?」

戴蕓笑道,「非也,非也。我雖不敢說和您有深交,但這一路過來,也知道您是一位謙謙君子,說話做事是很真誠的。所以我是想,這個世道,若有宣副官這樣的人,就還非得有白總長那樣的人才成。」

宣懷風說,「這話奇怪,我竟是不解瞭。」

戴蕓說,「俗話說,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您這樣善良溫厚,豈不總要被人欺負瞭去?幸好,我瞧白總長的性情,總有點護短的意思。有他在,恐怕是不會允許外人欺負他的人。」

戴蕓說「他的人」三字,多半是指上司和副官的關系。

在宣懷風耳裡,卻似另有所指,不禁生出一點尷尬,也不好說什麼,隻是朝戴蕓微微一笑。

這時,一個護兵咚咚咚地跑到二樓,見到兩人正站在門外聊天,走上來對宣懷風敬瞭個禮,問,「宣副官,你這裡有外傷的藥沒有?」

宣懷風心裡牽掛著隨出殯隊伍離開的白雪嵐,聽瞭這話,心臟怦地重重一跳,忙問,「怎麼要外傷的藥?總長受傷瞭嗎?」

護兵說,「總長到外頭去還沒回來呢。我是替孫副官來問的。」

宣懷風吃驚地問,「孫副官怎麼受瞭傷?」

護兵說,「挨瞭總長好一頓打呢。」

宣懷風更是震驚,忙對那護兵說,「傷得重不重?你帶我去看。」

護兵問,「那傷藥呢?」

宣懷風這才想起,趕緊到屋子裡,在屏風後頭翻瞭一會,才拿著一個小瓷瓶出來,急急地說,「隻找到這個,大約能派上用場。走罷。」

向戴蕓禮貌地點一點頭,算是告辭,匆匆跟著護兵去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