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四十二章

宣懷風回到房裡,見宋壬帶著兩個護兵正提著裝衣服的行李箱子出去,卻不知白雪嵐去瞭哪裡。便問宋壬。

宋壬也正打算和宣懷風說一件事,叫護兵先把東西搬出去,自己留下來答說,「總長到酒窖裡去瞭。說這窮地方,別的好東西想必沒有,陳年老酒也許藏著幾壇。宣副官,您不知道,鄉下古法釀的老酒,藏在土窖裡幾十年,一打開封蓋,那個香啊。」

一邊說,一邊便像勾起瞭饞蟲一樣,咽瞭一口口水。

宣懷風低頭想瞭想,嘆道,「找酒就找酒罷,隻別一時使起性子,把人傢的酒窖給砸瞭。」

不料宋壬這粗獷的山東漢子,也有心細的時候,竟聽出一點意思來,便問,「怎麼?您和總長吵嘴瞭?」

自己和宣懷風夜裡的事情,宣懷風哪能拿來和宋壬講,微微笑道,「並沒有吵嘴那樣嚴重。不過是今天早上,我為那位老太太順口說瞭兩句好話,不合他的意思。恐怕他臨走前要去找薑傢堡一個麻煩。等他回來,要是心裡的氣還沒有平,大概究竟還是要來找我的麻煩。」

宋壬咧嘴笑道,「宣副官,你們這些喝過洋墨水的,肚子裡彎彎就是多。照我說呢,總長對上您,就是一頭犟騾子,心裡再大的氣,隻要您順著毛,捋一捋,也就樂乎起來瞭。天底下,一物降一物,您說,是不是這道理。」

宣懷風被逗樂瞭,「怪不得總長抱怨,說你們這些人去瞭首都後,都不學好瞭。當著他的面老實,背著他,敢把他比作騾子。你不怕他拿鞭子抽你?」

宋壬把胸膛拍得砰地一響,「跟著總長辦事的人,還挨不起那幾鞭子嗎?我也不是傻子,這些話隻在宣副官跟前說。您我是知道的,從不在總長面前嚼舌頭。」

說完,左右看看,把聲音壓低著說,「宣副官,我想求您一件事。」

宣懷風說,「我就說,你不去忙你的,站這和我說閑話,該是有些古怪。什麼事?你說來聽聽。」

宋壬那蒲扇般的大手,在剃得短短的半寸頭發上,難為情地摸來摸去,「宣副官,這不是快到總長老傢瞭?總長的老傢,離我老傢也不多大遠。」

宣懷風說,「我知道瞭。你記掛著媳婦孩子,想請幾天假回傢裡看看,是不是?」

宋壬說,「也是,也不是。我若隻是請幾天假,總長總不會不答允,又何必勞動您?」

宣懷風看他張手張腳地站著,很不得自在的樣子,打個手勢,請他在自己對面的椅子坐下,溫和地說,「看你這樣,是打算談一件正經事?恕我直言,你這樣大漢子,很不適合繞彎彎說話,這也是也不是,聽得我難受呢。還是請你直腸直肚地說。不管什麼事,我要是能辦,一定幫你辦瞭。要是不能辦,我也告訴你為何不能辦,這樣豈不是大傢都痛快?」

宋壬得到他的鼓勵,果然痛快起來,竹筒倒豆子一般,「宣副官,也是這幾日看著薑傢堡遇土匪,才興起來的想頭。我本想著,婆娘帶著幾個毛孩子在老傢,等著我寄餉銀回傢養活,他們吃的吃,穿的穿,日子很不錯瞭。可是您瞧瞧,這次回來,世道更亂瞭。薑傢堡有著許多堡丁,還有許多火槍,都要受土匪的禍害,別的鄉下村子又如何?要是來瞭土匪,傢裡男人不在,女人孩子怎麼處?一想起這個,我夜裡就睡不著。我總想,要去央求總長,讓他答允我把婆娘孩子接到城裡來才好。」

宣懷風說,「原來如此。可你開始為什麼作出那鬼鬼祟祟怕人知道的樣子?想老婆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並沒有不可見人之處。如今社會進步瞭,以後再有這種想法,你大大方方地直說就是。」

宋壬牛高馬大的,竟也有皮不厚的時候,一張大臉紅脹起來,晃著腦袋解釋,「實在沒想婆娘,要說想,也就是想幾個毛孩子。」

宣懷風笑道,「是的,是的,我說錯瞭。你隻想這幾個,沒想那一個。」

又爽快地說,「隻管安心。你這個事,我和總長說。其實,我也就奇怪,你跟著總長,每個月的餉銀加上額外賞錢,總該是不差的。既然不缺錢,把傢裡人接到城裡,隻管租個地方住下來就是,怎麼還非要經總長同意呢?」

宋壬嘖嘖搖頭,「您是住在天宮裡的人,不知道老百姓的門道。如今別說首都,就算濟南城,也開始實行那勞什子良民管理瞭。鄉下人到城裡,總要每人辦理一張良民證,若是辦不來這張證,就是流民,在街上讓巡警看見,問你要良民證,你要是拿不出來,是要馬上被警棍打一頓,趕出城去的,或者你拿幾個錢給巡警,他就饒過你。如今逃荒入城的人太多,那良民證就金貴瞭,尋常人花上許多錢,也未必辦得來。但要在總長那裡,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宣懷風大為驚訝,「我從前剛到首都,也拿過一張良民證。可我在路上,從沒有被巡警攔住問話,沒有用它地時候,總覺得拿著不過廢紙一張罷瞭。原來它不大好弄嗎?」

宋壬打量宣懷風兩眼,嘿笑道,「巡警也長眼睛,您這樣的人,穿著洋裝在大街上一站,誰會來對你檢查?這張廢紙用處大著呢,但凡任職、讀書,都要憑著良民證辦手續,連娶個老婆,也必須拿著良民證,才能在城裡辦下一張結婚證明。就拿您來說,您到海關衙門當差,難道不用辦手續?其實一定有辦的,隻不過不用您親自去,總長色色都給您安排好瞭,吩咐瞭底下人跑腿。那首都的良民證,當初恐怕不是您自己去辦的,否則,絕不會說出這樣輕易的話。」

宣懷風便沉默瞭。

當日從英國匆匆趕回奔父喪,被姨娘奪去所剩不多的傢業,隻好再從廣州轉赴首都。兩袖空空,千裡奔波,直到和姐姐見瞭面,才吃瞭一顆定心丸。

住處、穿著、飲食……處處都是姐姐使瞭勁的花錢張羅,無一處不周到。

那張良民證,自然也是姐姐給他辦瞭來,輕松交到他手上,其中有什麼周折難處,竟是一個字也沒透露。

宣懷風想著他姐姐,往日那般關懷厚愛,如今又是另一番不堪景象,眼角怔怔地一陣微熱,忙裝作眼裡進瞭灰塵,用指頭輕輕揉瞭兩下,對宋壬淡笑著說,「我總以為你隻知道打槍,不懂這些衙門裡的事。沒想到你竟是個行傢。」

宋壬忙說,「哪的事。我和戴小姐閑話,一個不妨頭,讓她知道瞭我把婆娘孩子帶到城裡的打算。戴小姐就提醒瞭我。她真是個好人,知道我不懂這些道道,很仔細地和我說瞭半日。她說,我閨女還小,可我那三個毛崽子,也該學幾個字瞭。如今不興私塾,都興送到學校去識字。要進城裡的學校,也一定要良民證的。其實,戴小姐也說瞭,她那學校收學生倒很松動,不指著要這要那。但我辛辛苦苦想把傢裡人帶到城裡,就是想早晚見一見孩子,寧願多花幾個錢,在城裡正經學校讀書,不要到城外老遠……」

還沒說完,就聽見樓下響亮的哨子聲。

又有人在大聲吆喝,「到點瞭!」

宋壬哎呦一聲,彈簧似的從椅上起來,「都怪我,一說起那幾個毛崽子就忘瞭點。宣副官,路上風大,您加一件披風才好下樓。」

宣懷風攤開兩手問,「你不是叫人把箱子都拿走瞭嗎?這時候我到哪變出一件披風來?」

宋壬一拍腦袋,「果然不錯,怎麼倒忘瞭這個。我叫他們再把箱子拎上來。」

宣懷風攔著說,「上上下下的瞎忙什麼?到路上覺得冷瞭再說。快走罷,不然,有人要生氣瞭。」

這時行李早叫護兵拿瞭去,宣懷風便兩手空空地和宋壬一起走出房間。

下樓到瞭院子裡,藍胡子早把人召集齊全,都在等著。

白雪嵐也不知何時從酒窖裡回瞭來,卻站在院裡,沒上樓回房,存心要看宣懷風著急不著急。

等瞭半日,才見宣懷風從樓梯下來,竟是半點也不著急,一邊走,一邊和宋壬說說笑笑。

白雪嵐心裡更為憋悶,等宣懷風到瞭面前,也不和宣懷風說話,轉過頭,喝著底下人說,「斷瞭手嗎?還不牽馬來?就為你磨磨蹭蹭,耽擱瞭上路!」

宣懷風本想和他先說一句軟和話,聽這不好的聲息,不由生出一分氣來,便也不和白雪嵐說話,抬起頭,隻裝作很悠閑地看天色。

不多時,兩個騎兵牽瞭兩匹馬來。

其中一匹,自然是白雪嵐專騎的白將軍。

宣懷風接瞭騎兵送上的韁繩,對著自己的坐騎仔細看瞭兩眼,問那騎兵說,「怎麼我看這一匹,不像我昨天騎的?昨天那匹就好,還是照舊給我牽過來罷。」

那年輕騎兵臉上的笑容,像有些躲閃,又不馬上答應下來。

宣懷風正覺得奇怪,藍大胡子大步地走過來,順手就拿著馬鞭,往騎兵背上刷地抽瞭一下。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