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去遊樂園嗎?”他問她。……
這個消息直接把程涼砸得半天說不出話。
鹿城醫療部門有援邊項目,但是和一般隻去半年一年的不太一樣,他們院裡的援邊項目周期很長,地方太遠環境太苦設備太差事情還多,每年院方分到名額願意自願去的人都不多,像林主任這樣醫療地位的醫生,基本沒有。
“這兩個月我算是想明白瞭。”林主任的聲音在夜色中透著濃濃的疲憊,“最開始我還挺天真,想著借著你的由頭鬧點事,把項目搶回來就行。”
“結果二科把事情鬧大瞭,當時指著我的鼻子說要讓我好看,我還在想,老子什麼陣仗沒見過,就他們那幾個歪瓜裂棗,都挑不出一個能把胰十二指腸切除術做完的人,能給我什麼好看。”
林主任嗤笑一聲,眼底的悲涼卻再也散不去瞭。
“其實這裡面有些齷齪我一直沒跟你說過。”
“老李和二科的人一直有分贓不勻的問題,去年年底就鬧過一次。”
“我當時就讓老李趕緊收手,再這樣下去遲早出事,到時候我都兜不住他。”
“結果……”
程涼一直沒說話。
“你應該也看出來瞭,他們私下搞的那些事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次鬧開瞭,我也是抱著既然這樣就一次性清算掉的想法,鬧的時候,我甚至還在想幸好之前就已經讓老李收手瞭,根本沒想到這裡面居然已經爛成這樣瞭。”
林主任是掀開遮羞佈的那個人。
卻怎麼都沒料到,他以為的羞和遮羞佈裡面真正藏著的東西,相差十萬八千裡。
那裡面,已經沒有瞭為人醫者的良心。
那裡面,鮮血淋漓藏著無辜人命。
“我本來是想著都一把年紀瞭,就別做些惹人厭的事,萬一哪天我退瞭,你們這幾個我帶出來的孩子也不至於太招人恨。”
“但是誰知道啊……”林主任把煙蒂在煙灰缸裡狠狠地摁滅。
誰知道半閉著眼睛的結果是睜開之後,他都快要不認識這個世界瞭。
“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意思瞭。”
“這事我有責任,我不管那幾個人最後會變成什麼樣,但是這手術是我主刀的,就算我不知情,該擔的責任也應該要擔。”
“法律上沒有,道德上也應該有。”
他的沉默,就是一種變相的縱容,管理上面,他的責任很大。
這個主任他是沒辦法做瞭,申請援邊,就當是贖罪。
那些窮鄉僻壤條件艱苦的地方,就是他往後的職業生涯。
“打算去哪?”程涼抽完瞭一支煙。
“新疆。”林主任把煙盒收瞭起來,“那邊要新建一傢醫院,外科醫生緊缺。”
這就是已經敲定瞭。
從早上李副主任他們被抓進去開始,老林這一天應該就在忙這個。
“不過還是有好消息的。”林主任在煙霧繚繞的車裡瞇著眼睛看著鹿城醫大附屬醫院,“下周開始,肝膽外科就沒有一科二科瞭。”
“今天跟你一起做手術的伍教授會暫代肝膽外科主任的位子,你和二科的主治醫生都還沒有那個資歷,所以這次的肝膽外科主任估計得外聘。”
“科室合並瞭,做事流程肯定會比以前簡單一些,你的能力擺在那裡,平時也不拉幫結派,這次的人事調動對你的影響應該是最小的。我不在,工作也是照樣做,科室合並瞭,事情也肯定會比以前多,你就正常上班就行。”
世事難料,他本來還想手把手的帶著程涼出師。
“我記得院裡的援邊是需要帶團隊去的。”程涼看著林主任。
林主任笑笑:“老子這點資歷人脈湊個能用的團隊還是綽綽有餘的,你別瞎琢磨。”
“再說瞭。”林主任指瞭指盛夏消失的方向,“你是傢裡獨子,自己又剛談瞭戀愛,這種事情,就不是你應該操心的。”
程涼不說話。
願意去援邊的都是沒有傢累的年輕人,都想著苦幾年博個前途。
林主任的年紀和精力,已經不適合帶新人瞭。
他們兩人都沒有再說話,車裡繚繞的煙霧讓他頭暈,他甚至有種錯覺,這才是屬於他的真實。
平凡一成不變的生活。
永遠看不到路的對岸。
稍微起點波瀾就能一拳頭打回原形的水面。
反而是盛夏帶來的旖旎變成瞭海市蜃樓,哪怕幾分鐘前,他手機亮瞭一下,上面是盛夏發的擎天柱晚安表情包。
幸福和不幸在這個夜晚,被割裂成瞭兩條無法相交的平行線。
***
那晚程涼告別林主任後買瞭一包煙上瞭住院部天臺,一個人抽掉瞭半包。
凌晨三點,驟然吸入的大量尼古丁讓他頭腦發脹指尖微顫,他點開盛夏的微信頭像,耐耐心心反反復復輸入瞭很多字,然後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
如果沉默是一種縱容,那麼他,也是沉默的一員。
林主任老瞭,三高,血糖不穩定,性格又倔,半夜三更總找吃的,得他們這群人天天盯著看著;林主任手術有不少怪癖,一般人做不瞭一助,這醫院裡除瞭他,很多主治醫生做林主任的一助,都是哭著下去的。
把那老傢夥流放到新疆,他真的不放心。
程涼又抽完瞭一支煙,覺得自己久未被摧殘的肺都開始隱隱作痛。
點著盛夏頭像的手終於放瞭下去,點開瞭周弦的頭像。
程涼:睡沒。
凌晨三點半,周弦秒回:?
程涼瞇著眼睛。
找到瞭聊天的人,他卻又突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麼瞭。
一個月前,他還雲淡風輕的讓周弦放心,動不到林主任那邊。
事到如今,又得把這些事都告訴他,跟他說,肝膽一科真要沒瞭,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可惜周弦是個閑不下來的,等瞭半天沒等到下文他就開始自由發揮。
周弦:今天晚上沒手術吧,你怎麼那麼晚還沒睡。
周弦:……你打算就問兩個字擾人清夢然後就消失麼?
周弦:……擦,渣男。
周弦:……行吧我知道你想問盛夏的事,你問吧,你這樣我害怕真的。
程涼一頓。
程涼:盛夏什麼事?
周弦:?你不知道?
程涼直接一個電話打瞭過去。
“怎麼回事?”他問。
聲音被香煙毒啞得不成樣子。
周弦估計是在寫論文,周圍靜悄悄的,聲音很清醒,嘀咕瞭一句:“我以為你知道瞭所以才想跟我聊聊呢……”
“她爸爸不是戰地攝影師麼,上周五去也門瞭,不知道是不是時局太亂信號不好,周五進去的到現在都沒有和外界聯絡過。”周弦概括能力很好,“唐采西說盛夏挺擔心的,這兩天和她媽媽一起一直在聯系那邊的工作站。”
“不過這種事據唐采西說還挺常見的,有次盛夏媽媽消失瞭一個月,畢竟戰區,很難保持聯系。”
“我以為你是知道瞭這個才來問我的。”
“那你大半夜的找我什麼事?”周弦邏輯能力一流,瞬間又給繞回原話題瞭。
程涼直接掛瞭電話。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盛夏爸爸去瞭也門,也不知道盛夏爸爸已經將近五天沒有和外界聯絡過瞭,他甚至沒看出來盛夏在擔心。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這戀愛談的時機是不是不對。
盛夏身上的特質太吸引他,所以他告白之前其實並沒有糾結太久。
這就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戀愛,他年紀也不小瞭,好不容易遇到個喜歡的,所以他原本是想好好寵著,等盛夏研究生畢業瞭,他們感情也穩瞭,就問問她有沒有興趣下半輩子一起搭個夥過日子。
盛夏太積極,認準瞭一件事情就一定一往無前。
他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寵,剛剛戀愛上,人還在上頭狀態,隻是覺得盛夏不管做什麼都特別好看,這種一往無前的樣子尤其好看。
他知道他並沒有做一個像樣的男朋友,醫院太忙,他甚至沒有時間帶她去一趟兒童公園。
可他還覺得不急,他們餘生那麼長,他遲早能把盛夏那點童年遺憾都補全。
盛夏從不抱怨,她一個人扛著攝像機穿越整個鹿城,把好的剪輯下來給他看,笑得兩眼亮晶晶。
而他,不知道那時候她正在擔心她的爸爸。
他照顧不瞭他的老師,甚至也照顧不瞭他的女朋友。
程涼斂下眉眼,在越來越黑的黎明一動不動的站在天臺上,捏緊瞭手裡剩下的半包煙,狠狠的砸進瞭垃圾桶裡。
***
第二天一大早,程涼去瞭院長辦公室。
沒人知道他進去聊瞭什麼,隻知道他出來後就沒來科室上班,林主任在查房前打電話嚎瞭幾嗓子,但是這時候大傢已經都知道瞭李副主任的事,科室即將大地震,小小一個程涼又惹瞭林主任這種事,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話題度。
可林主任卻一直心神不寧。
程涼請假瞭。
在肝膽外科風雨飄搖整個科室大地震的當口,他請瞭五天事假,請假之前,他跟院方拿瞭援邊的項目資料。
然後在早上九點敲響瞭302的房間,沖著門裡面睡眼惺忪的姑娘舉瞭舉手裡的早飯。
“去遊樂園嗎?”他問她。
笑眼彎彎的,像是盛夏每一次看到他時候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