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目光清澈。
急救患者是從四米高處墜落的,在當地鄉鎮衛生所已經做過簡單急救處理,人還有微弱意識。
程涼和麻醉醫生做好術前準備工作,另一個普外醫生才急匆匆趕過來,查看病人情況的時候隨口說瞭一句:“外面那個新來的紀錄片女導演挺牛逼啊。”
程涼擡眸。
“也是鹿城來的吧。”普外醫生接過手術刀,“氣場不一般,剛才我進來的時候那幾個人高馬大的攝像師都黑著臉圍著她,她一點不帶怕的。”
“保安呢?”程涼問。
普外醫生以為程涼是在擔心醫院安全,說:“在外面院子裡呢,不過應該打不起來,那麼幾個男人總不能真的大庭廣眾的揍一個小姑娘。”
“就是這小姑娘的架勢啊,真一點都不服輸。”也不知道這普外醫生到底看到瞭什麼,忍不住又感嘆瞭一聲。
患者開刀部位已經做好消毒,所有人都沒有再聊不相幹的事,手術室裡隻剩下機器嘀嗒和醫生偶爾低沉的命令一助二助的聲音。
是個棘手的病人,內出血嚴重,抽吸瞭很久。
所以沒有人註意到程主任在手術間隙習慣性放松脖子的時候,很擔憂的看瞭外面一眼。
***
其實現場真沒有普外醫生說的那麼誇張,隻是盛夏一米六幾的個子站在四五個天天扛攝像機扛出實用型肌肉的大老爺們中間,視覺效果看起來就會讓人很想報警。
可實際上真想報警的人是那幫大老爺們。
其實他們一開始誰都沒把盛夏當回事,剛開始聽丁教授說接下來會來個女導演接下蘇縣這邊的取材他們就覺得挺新鮮。
幹這行的鮮有女導演,女孩子研究生畢業幹點啥不好,嫁人都比這樣風裡來雨裡去的舒服。
當然,他們確實就是性別歧視,小范圍的,大傢都心照不宣。
誰樂意聽個小姑娘指揮。
尤其這小姑娘等混亂過去,很冷靜的問瞭一句:“計劃的拍攝固定點根本不在救生通道這裡,為什麼要挪到這個位子?”
“你剛來不知道。”一個穿黑衣服的攝像大哥站瞭出來,“急診室裡固定的那個點有視覺死角,從門口進來是人是鬼都拍不到。”
“救生通道多好啊,來來去去的一目瞭然。”
“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的。”
“你一個大城市裡來的小姑娘,大概不知道我們這個地方,急救車十天半個月才出一次,這個通道裡常年沒人。”
盛夏看著那位攝影大哥,問:“因為十天半個月出一次,所以人命就不是命嗎?”
攝影大哥一窒:“話不能這麼說。”
盛夏卻沒有再理他瞭,她看著所有人:“救生通道這裡本來就有監控,我剛才去調瞭一段出來,高清視頻,效果不比你們剛才拍的差。”
這話就很諷刺瞭。
剛才混亂間,其實攝像大哥根本沒拍到什麼鏡頭,畫面都晃得跟鬼一樣。
一時之間,幾個攝像大哥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我也去看過之前丁教授在急診室定的那兩個固定取材點。”盛夏不緊不慢的接著說,“這個時間點,確實西曬。”
剛才那個穿黑衣服的攝影大哥臉瞬間黑瞭,也不假裝客氣瞭,直接問:“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盛夏看著那位黑衣服肌肉大佬,一字一字一點都不回避,“你要麼回去繼續西曬,要麼回傢,不要堵著救生通道。”
所有人:“……”
“小姑娘瘋瞭吧,你有什麼資格讓人回傢?”另一個攝像大哥蹭的一下走到盛夏面前,兇神惡煞的,“你他媽別剛來就惹事。”
“你們是外包找來的攝像,工資是日結。”盛夏連退都沒退一步,“不合心意就直接開除,就是我的資格。”
“跟你們比我確實還是小姑娘,但是丁教授會把這樣的場子交給我這樣的小姑娘,你們沒考慮過原因嗎?”她問他們。
幾個攝像面面相覷,這也是他們暫時沒敢直接動盛夏的原因。
他們真的不知道盛夏的底,這行圈子小,萬一得罪瞭不該得罪的人就不太好瞭。
更何況,從盛夏一點都不怵的表現來看,他們摸不清底還真的就不敢輕舉妄動瞭。
“你們想想你們現在在拍的是個什麼性質的項目?”盛夏目光灼灼,“蘇縣政府全力配合一路綠燈,連急診室這樣的地方都給安排瞭兩個拍攝點,我作為導演,開除幾個領日薪的攝像,或者直接跟外包公司投訴,你們覺得,誰會吃虧?”
邏輯清晰擲地有聲。
問得幾個大老爺們黑著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看這小姑娘瞭,拎得清的很,這一番話恩威並施的。
“好好拍,除非我點頭,否則固定點不能換。”
“你們好好工作,這也就是個三個月的活,不用上山下海,出來的成片最後還能有你們的名字列表。”
“圈子不大,也是個很不錯的履歷。”
“如果不想好好拍,就提前跟我說,我們日薪結算好聚好散。別像今天一樣擋著人救命,這事要是傳出去,你們以後也別想再接這類的活瞭。”
“女導演想做這行不容易,但是能留下來的,都是有資格的。”
盛夏解散之前最後說瞭一句。
這回已經沒有人想反駁她瞭,幾個大男人走的時候灰頭土臉的表情還是很不服氣,但是真就不敢隨便動之前定好的固定點瞭,攝像機架在地上那個貼好的叉叉上,分毫不差。
盛夏解決完這一波,給自己備忘錄裡記上這段時間給攝像的三餐得用點心防止他們再借機鬧事之後,轉身看向坐在醫院大門口跟個討飯鬼似的小白師弟。
他還抱著自己的攝像機,失魂落魄的。
盛夏走過去,和他並排坐著。
“剛才那個情況,你也不站到中間給我充個人場。”盛夏開口,語氣淡淡的。
“上次被場務拿著傢夥逼到墻角也沒見你需要充人場……”小白木木的。
今天這種事對師姐來說都是小場面。
丁教授有時候都會躲在師姐後頭讓師姐出面擺平糾紛。
“今天怎麼回事?”盛夏笑笑,開始秋後算賬,“沒看到逃生通道那四個大字?”
小白張張嘴,又抿抿嘴。
“我一開始是想讓那個堵在路上的攝像大哥讓道的。”小白知道盛夏的性格,這事不說清楚他今天就會被打包送走,“後來急救車來瞭,轟上來一群人,應該也有地方臺的攝像什麼的,我就被擠到前面去瞭。”
“再後來,我就想著……”他不敢說瞭。
“反正都在前面瞭就幹脆拍點?”盛夏幫他接下去。
“嗯吶。”小白吶吶的點頭。
“怎麼?有業績壓力瞭?想弄大畫面搶個預告鏡頭?”盛夏問。
小白:“……”
其實他昨天之前,一直覺得盛夏有時候的毒舌和他剛認識的程主任有點異曲同工。
昨天之後,他悟瞭。
不是異曲同工,這兩人肯定有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師父。
“今天晚上的跟拍我來做,你先回去把醫院的那些規章制度再看一遍。”盛夏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拍這個主題你要是沒有對生命的敬畏,最好盡早收拾包袱去雲南。”
“我們不是在拍援邊歌功頌德走形式的樣板片,丁教授下午說瞭,我們得讓觀眾從鏡頭裡看到他們的犧牲和奉獻,瞭解他們的困難,並且把這些放大給所有人看。如果你看不到,那就說明你現在還不適合拍這個主題。”
“好。”平時一點眼色都不會看的小白這時候就很乖,點點頭,抱著自己的攝像包就往外走,走瞭兩步又回來。
“師姐。”他喊住瞭盛夏。
盛夏回頭。
“我會用心的。”小白師弟眼眶微紅,抱著攝像包,對盛夏揮舞瞭一下拳頭表決心,“這種錯誤,我不會再犯瞭。”
跟著師姐,比跟著丁教授和去雲南都好。
年齡相近,而且,師姐願意耐心教。
盛夏歪著頭笑瞭,沖他招招手,把口袋裡的棒棒糖塞給他。
季節限定蜜桃味的,她都沒舍得吃。
***
那場手術患者大出血,傷到瞭脾臟,手術時間很長。
盛夏坐在手術室外面,看著西曬的太陽終於落下地平線,等天徹底黑下來,已經晚上九點多。
程涼中途出來過一趟,和患者傢屬大致交代瞭病情,看到盛夏坐在長椅上,目光一頓,點瞭點頭,就又進去瞭。
剛才情急的時候他大聲吼瞭她的名字,跟領導似的讓她把那攤爛攤子處理好。
所以那一眼目光交匯,多少有些心虛。
盛夏坐在長椅上耐耐心心的把自己雙腿舉起又放下,順手做完瞭腹部運動,又低著頭拿出手機開始在備忘錄裡噼裡啪啦的記東西。
她並不介意程涼情急之下的情緒外露。
相反,她覺得暢快。
程涼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那麼肆意的外露過情緒,一開始作為醫生端著,後來作為男朋友,端的更厲害。
重逢,也不都是壞事。
隻是一兩天的相處,盛夏就逐漸明白自己這三年來一直糾結放不下的是什麼,有些遺憾,在重逢後變得具體。
好像她漸漸地能夠明白,為什麼當時兩個人都那麼真心的感情,就這麼虛無的沒瞭。
可能,真的就是因為太真心瞭。
夜幕低垂。
程涼做完手術洗完澡換完衣服,又重新繞到瞭手術室外面,盛夏果然還在,戴著耳機低著頭在手機上寫寫畫畫。
那個頭頂,莫名的就讓程涼想起當初在住院部第一次看到盛夏頭頂的樣子,她看到他,面不改色的藏起瞭她自己的簽字筆。
疲累瞭一天,肩膀痛到抽筋,程涼的眼底卻終於有瞭些笑意。
“我好瞭。”他走到盛夏面前。
盛夏仰著頭看他。
目光清澈。
安靜的走廊裡,沉靜的夜色中,有什麼情緒,在兩人的對視裡慢慢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