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程涼!”
程涼比手畫腳的溝通效率很高,幾分鐘之後就跑瞭過來,在車外做手勢讓盛夏把車停在村口的一塊空地上。
他表情放松,看到盛夏還做瞭個讓她穿好防曬衣的手勢,看口型是想告訴她現在外面很曬。
作為一對早上剛剛和平分手的舊情人,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和諧的過分瞭。
程涼甚至還有空給她遞瞭個蘋果:“村長給的。”
盛夏下車後正低頭擺弄她的攝像機,看到蘋果就很自然的側身露出瞭自己的單肩包:“幫我放包裡吧,謝謝。”
這邊的蘋果真的特別好吃,陽光充足的地方,糖分總是如約而至。
程涼動作一頓,往前走瞭一步拉開盛夏的包,把那個大蘋果塞到她包裡。
盛夏的包裡就一瓶水一個錢包兩盒電池。
裡面還有個吃瞭一半的面包。
程涼覺得這面包可能要發黴瞭,於是把蘋果往面包的對角線塞瞭塞,然後又幫她把單肩包拉鏈拉好,自己從車後備箱裡拿出一個很大的醫藥箱,不能用左肩膀,所以歪著半邊身體用腳踹上後備箱。
“留在這個村的基本都是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程涼等盛夏調好攝像機對著他的瞬間就開瞭口。
盛夏忍不住一樂。
這人,跟拍瞭一周之後都快形成條件反射瞭。
“……”程涼頓住,也大概猜出盛夏在樂什麼,別開眼,很堅強的繼續,“有很多都有基礎病。”
耳朵尖有點紅。
“去年我們在醫院裡組織瞭一次老人體檢,那部分有基礎病需要長期吃藥又腿腳不方便的老人就由醫院裡的人定期送藥。”
“我平時休息也沒什麼事做……”
他自言自語瞭半天,聲音越來越輕,耳朵越來越紅,本來有點惱羞成怒想自己先進村,結果走瞭兩步又覺得這地不平盛夏盯著攝像機走路太危險,隻能又走回頭:“你走路看著點,這裡路不平。”
盛夏隔著攝像機對他比瞭個OK。
“這樣的村有很多麼?”她問。
“這附近的幾個村應該都是這種情況。”程涼回答,“年輕人都走瞭,留瞭老人在村裡。”
“都是你們醫院負責送藥?”盛夏又問。
“有幾個村太遠瞭,覆蓋不到。”程涼嘆口氣,“而且,也有很大一部分老人的經濟情況並不能允許讓他們長期吃藥,還是有部分藥不在農村醫保范圍內的。”
盛夏唔瞭一聲。
這個沉重的話題,他們這一周聊到過很多次瞭。
程涼帶著盛夏進瞭村,讓到一旁:“我跟村長說過瞭,這個村可以拍,別進屋就行。”
他自己把藥往村口的石桌子上一放,自己坐到另一張凳子上,掏出一個老人機功放瞭一首好日子。
盛夏:“?”
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老人機,聲音震天響,放瞭半首歌,村裡陸陸續續有人開門,探頭往村口看瞭一眼,一個個慢悠悠的出瞭門。
盛夏:“……”
這喇叭也是別致。
“這歌吉利。”程涼笑瞭,“村裡老人喜歡。”
“這手機呢?”盛夏其實很想說,你為什麼買個老人機也要用紅藍配色。
擎天柱不會放過你的。
“買的,找瞭好久。”這人還寶貝的很,獻寶似的在盛夏面前晃瞭晃,“好看吧。”
盛夏:“……”
她隻能後退一步,讓村裡的老人慢悠悠的走到村口,從攝像機鏡頭裡看著程涼關瞭手機功放,從兜裡掏出一份表格,對著表格上的註音磕磕巴巴的高聲念老人的名字,等念到名字的老人走上前,他就又開始比手畫腳,量個體溫測個血壓,有幾個還摁瞭摁對方的肚子。
老人動作慢。
程涼動作也不快。
全部檢查好瞭,就把藥箱裡的藥給老人,老人在表格上畫一個圈或者蓋個手戳。
有條不紊的。
盛夏看著攝像機裡的程涼,有些惆悵。
可能換個人來跟拍程涼,不會有她這麼感慨。
程涼變得太多瞭。
他在這裡的風評已經完全變成瞭另外一個人,除瞭執著的買房子和買洗衣機,他身上已經一點過去的影子都看不到瞭。
她跟拍瞭一周,中間也遇到過不講理的病人傢屬或者堅持飲酒的肝病病人,但是她在程涼臉上再也沒有看到過憤怒的表情。
他很平靜的把屬於醫生的那部分做完,而不是醫生的那部分情緒,他已經學會瞭隱藏。
三年時間,他變成瞭一個真正的醫生。
但是他跟她說,他最怕的就是死亡。
盛夏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個好的變化,她從來不知道,原來看著一條咸魚翻身,心情會那麼復雜。
她偶爾,會想念那個耷拉著眼皮對病人說你下次生病別來找我的程醫生。
程涼不知道是不是若有所覺,擡頭看瞭她一眼。
盛夏伸手比瞭個她去周圍拍一圈的手勢,等程涼點頭,她繞著程涼又拍瞭一圈,自己進瞭村。
走的時候聽到圍著程涼的一個奶奶用不怎麼標準的普通話問程涼:“程醫生啊,這女娃是電視臺的哇?我們還得上電視哇?”
“是女導演。”
盛夏隻聽到程涼回答瞭那麼一句,就走遠瞭。
遠遠地,她發現那幾個圍觀的老人看她的眼神都變得不一樣。
很稀罕的樣子。
盛夏笑笑,開始專心取景。
村落的建築很有特色,黃色的泥土房,楞格狀的窗戶,通風好,高處還可以拿來曬葡萄幹。
村裡還有一些不需要去領藥檢查的老人,拿著蒲扇坐在門口,盛夏怕他們不願意入鏡,鏡頭快掃到的時候總是刻意避開,直到有個老人興致勃勃的背著手過來,和盛夏比手畫腳瞭一會,讓盛夏給那十幾個老人拍瞭一個合影——他們以為那個是照相機,所以盛夏就把會動的影像給他們看,又指著老人傢裡的電視機。
比手畫腳很費勁。
但是可能因為彼此都沒什麼惡意,盛夏到最後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聽懂她是來幹什麼的,隻知道他們好像聽說會上電視,就笑開瞭花,咧著嘴鼓掌。
平靜並且快樂。
攝像機收音裡,也隻有枝頭知瞭不止疲憊的叫聲和盛夏的腳步聲。
***
程涼送藥,花瞭很久的時間。
老人們反應慢,他還得對著音標一個個念出名字確定是不是對得上號,中間不能出差錯,另外還得比手畫腳和一些需要定時復診的老人再次確定他們去醫院的時間,到時候院裡有車的話就能一起接過去。
這都是他這兩年做慣瞭的活,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等待老人確認名字的間隙,會擡眼看看盛夏。
看她在村裡拍地上曬著的辣椒,看她拍村裡的雞鴨,看她和老人十分生疏但是笑瞇瞇地比手畫腳。
心裡很安靜。
就像三年前他帶她去鹿城老城市中心取景,她念著夜哭郎,他隱在黑暗中想著什麼時候才能吃一口三明治。
弄那張表格,程涼花瞭快四個小時。
還剩最後幾個病人的時候,盛夏已經繞完瞭村子以及村子周邊又回來繼續跟拍程涼。
她看起來對程涼帶來的裝備有瞭興趣,拉近鏡頭拍的很認真。
她從來都不會覺得做這件事枯燥,哪怕在大太陽底下跑瞭四個小時,她還是能找到自己想拍的東西。
“我這邊快瞭。”程涼第六次跟盛夏說,“你先去車上休息一下,我車後座有餅幹。”
“不用。”盛夏第六次拒絕,“拍完這組再說。”
程涼無奈,隻能看著沖他樂的大爺也跟著咧嘴。
“我們得快點。”他比手畫腳,“不然太陽都要落山瞭。”
大爺拿著手裡的老人機,比比太陽再比比時間,意思是還有兩個多小時太陽才下山呢。
程涼:“……”
盛夏正好拍到這一幕,也跟著樂呵呵。
她其實發現程涼一直在朝人群裡看,隻是被這幾個話癆的老人圍著,每次想說話都會被插嘴。
“怎麼瞭?”其實確實拍的差不多瞭,盛夏索性關瞭攝像機,幫程涼拿拿東西打打下手。
“有個婆婆沒來。”程涼從兜裡掏瞭顆遞給盛夏。
盛夏順手就剝瞭吃瞭。
這人為瞭不讓她抽煙,最近有空就給她塞糖。
她也就懶得解釋,她其實不怎麼抽煙,那個打火機是丁教授送的,平時主要功能就是給那些場務攝像大哥沒打火機的時候點煙用。
貴的打火機,他們不好順走,每次都會還給她。
“住在哪傢?”盛夏吃瞭糖,自告奮勇。
“這邊直走最裡面那傢,傢門口放瞭個破老虎石墩。”程涼這邊還有兩個病人,一個下午瞭,那個婆婆一直沒出現,他也有點擔心。
“她腿腳不太方便,你去敲敲門就行,她耳朵挺好的。”程涼叮囑。
盛夏這一個下午把這個不大的村子都逛透瞭,程涼一說她就知道是哪傢,徑直走過去,發現門沒關。
傍晚七點多,已經開始西曬,屋子裡漆黑一片。
“婆婆?”盛夏喊瞭一聲,沒聽到聲響。
盛夏莫名覺得有些不安,推開那扇半掩著的門,又喊瞭一聲:“婆婆,可以去拿藥瞭。”
屋裡有嗆咳難聞的中藥味,沒有點燈,西曬的陽光透過斑駁的窗棱照進來,到處都是光斑,反而更加看不清楚。
盛夏腳下踢到瞭一個器皿,器皿倒地,泥地上聲音並不大,悶悶的哐得一聲。
盛夏低頭。
這下終於看到瞭老婆婆面朝地趴在地上,那個器皿滾過她身邊,她手動瞭動,抓住瞭盛夏的鞋子。
“程涼!”盛夏這輩子都沒有那麼大聲吼過。
她不知道老婆婆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能不能挪動她。
她隻能再次伸長脖子,又吼瞭一聲:“程涼!你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