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有血有肉
人們對於新聞的熱度總是消散的很快,那個重傷的救助瞭十個小時仍然開腹躺在ICU的殺人犯,在最初的一個星期討論之後,就慢慢的淡出瞭公眾的視線。
盛夏早上在早餐店吃拉條子的時候,店裡面的人的聊天主題就已經變成瞭昨天某個村裡的老婆子把自傢的媳婦打回娘傢然後娘傢人叫上幾十號人去血拼的大八卦瞭。
盛夏微蹙著眉,一邊聽八卦一邊看著碗裡的肉絲。
“你蛋白質攝入太少瞭。”程涼給她單獨點瞭碗油少的瘦肉絲,早餐店老板為瞭這事瞪他四五天瞭。
盛夏抿著嘴挑瞭幾條瘦肉絲卷在面裡面吞瞭。
說瞭讓她折騰他,可這一個禮拜都是他在折騰他,逼著她吃肉,盯著她按時吃飯,和過去一樣,他最怕的就是她的消化系統。
偏偏,他說的都是有道理的事。
她對這種建議向來不會反抗。
“……我還在氣呢。”她嘟嘟囔囔,拒絕再次吃肉絲。
程涼就笑,眉眼都彎起來的那種,讓人心裡一陣軟的那種:“最後兩口。”
他哄她。
於是盛夏抿著嘴又把剩下的肉絲用面條卷吧卷吧塞進嘴裡。
這人這一周可開心瞭,之前憋著的東西都翻出來瞭,反倒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折騰人,唯一一次折騰他就是他把她給攝像大哥買的煙給丟瞭,大半夜的逼著他繞瞭大半個縣城幫她找到瞭那個牌子的煙。
就那樣,她心裡難受瞭半天。
也不知道是折騰誰。
“為什麼不喜歡吃肉啊?”程涼等她吃完最後一口,才問她。
“臭。”盛夏皺皺鼻子,怕被早餐老板打,聲音壓得很低,“這種小塊的肉,總有味道。”
“大塊的呢?”程涼又問。
“吃半塊就飽瞭。”盛夏說。
所以她喜歡吃肉裡面燒出來的蔬菜,又有肉味又不容易飽。
程涼就笑著把那半碗肉絲拌到自己的面裡,兩三口吃完。
他吃相很好,不吧唧嘴也不會在嘴裡塞很多東西,吃的認真,但是不慢。
他這兩天又開始忙瞭。
那個殺人犯的新聞已經失去熱度,除瞭被害人傢屬其他人對他都已經不再關註,但是程涼和盛醫生的外科團隊救活瞭一個被護欄捅瞭個對穿的外傷病人這件事還是傳瞭出去,他最近的專傢門診號都是爆滿的狀態。
提拉婆婆養子鬧出的危機,就和突如其來的誹謗那樣,也悄無聲息的下去瞭。
盛夏仍然照常跟拍。
她在鏡頭裡一點都沒有看出他和提拉婆婆的事情發生前有什麼不同,但是鏡頭後,他的專傢門診再一次爆滿的那天,盛夏知道他在洗衣服裡呆到大半夜,甚至偷瞭她沙發上的毛毯。
那天盛夏也在洗衣房裡,端瞭筆記本上去,戴上耳機在剪視頻。
程涼一直到洗衣機運行到烘幹階段的時候,才說話。
他說,提拉婆婆手術前送給他一個蘋果。
他說,大部分醫鬧的人,想要的並不是一個公道,有些是因為悲傷過度,有些是為瞭錢。
他說,很神奇的,他們內心其實都知道醫生並沒有什麼錯,隻是,需要那麼一個宣泄口,鬧給世人看,他們沒有錯,他們懷念死者,錯的都是別人。
和孫林一樣。
後來衣服就烘幹瞭,盛夏放在沙發上的那條藍色的毯子褪色,把程涼所有的衣服都染成瞭紫黑色。
***
程涼確實是在努力。
公事上的,私事上的。
他特別願意說話瞭,不管是哪種心情,哪怕有時候他自己都沒琢磨出來,他也敢開口瞭。
算瞭這個詞,在他嘴裡再也沒出現過。
這樣的相處,是很積極的。
盛夏能更深刻的瞭解程涼這個人,他是真的怕鬼,他說是小時候被他親娘丟在傢裡練膽,結果那天好死不死全市大停電,他傢房子大又四面通風,他硬生生扛瞭一晚上產生瞭童年陰影。
他很多地方都和盛夏以為的男人有些出入,比如他最開始是怕血的。
比如他其實還怕蟲子。
比如,他手術的時候最怕大出血,哪怕是現在,大出血的時候他腦子還是會嗡的一聲。
但是練習的多瞭,手上反應就會比腦子快。
他的煙癮也不容易戒掉,但是為瞭給盛夏一個好榜樣,他還是戒瞭,隻是從此開始習慣到處找吃的,隨便哪種,能塞嘴裡嚼的都可以。
他不再執著他的完美男友人設,他變得真實,有血有肉。
盛夏也終於把這件事告訴給瞭唐采西。
她和唐采西說,她想再試試。
唐采西沒勸她,隻是跟她說,她性格裡有喜歡悲劇英雄的基因,比如她從小喜歡的擎天柱。
【如果程涼有血有肉你對他還有感覺,就可以試試。】
【要不然,你愛上的也隻不過是個紙片人罷瞭。】
【但是他渣的地方,你還是得好好治治。】
【實在過不去,你等他最痛苦的時候直接消失八天讓他嘗嘗苦頭。】
一半天使勸告,一半惡魔低語。
還給她推薦瞭一堆折騰男朋友的方法。
所以盛夏這一周,心情真的不錯,隻除瞭小梁。
那個接待她,給她送瞭一堆衛生巾和洗屁股用的臉盆的小梁,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來瞭。
她那個好不容易醫科大畢業的哥哥,最終沒有挺過那場手術。
現實諷刺,留在市裡接受最好治療有遠大前程的小梁哥哥走瞭,在蘇縣這個小地方拼拼湊湊的ICU裡敞開著腹腔的殺人犯,卻有驚無險的活瞭下來,生命體征平穩,再一次評估後,準備接受二次手術。
老天到底是有眼還是無眼,盛夏不知道。
她隻能透過鏡頭看著熙熙攘攘的人世間,第一次真實的明白瞭三年前程涼的無力感。
容易共情的人,總是更苦一些。
***
兩周之後,那個殺人犯通過瞭一系列檢查,帶著手銬腳銬被第二次推進手術室。
盛夏在進觀摩室之前,在圍成一圈的人群裡,看到瞭憔悴的小梁。
小梁在人群中沖她點瞭點頭。
盛夏穿過人群走到小梁面前,這個姑娘僅僅一周時間,臉頰就深深凹瞭進去。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是程主任他們給我哥哥做手術,我哥哥是不是能活下來。”小梁還是笑著,“那天晚上受傷的人太多瞭,我哥哥送到手術室裡的時候已經失血休克,勉強做完瞭手術,第二天就走瞭。”
“可手術室裡的這個人,傷得這麼重,卻還是活瞭下來。”小梁聲音開始顫抖,“這裡醫療條件還不如市裡,隻是因為有瞭程主任他們……”
“我拍程主任的時候,也拍過ICU。”盛夏說,“這個病人,是開著腹腔送到ICU的。”
小梁看著她。
“這裡都沒有合上。”盛夏隔空比瞭一下,“都腫瞭,根本合不上。”
“他應該廢瞭,脾肺全裂瞭,活下來肯定會體弱多病而且再也不能從事體力勞動。”
“當然,他應該也沒有機會從事體力勞動瞭。”
“等這次手術結束腹部縫合後沒有生命危險後,他會被送到監獄的醫院裡,再恢復一點,就該判刑瞭。”
“他剩下的日子,隻有苦難瞭。”
等償還瞭那幾條人命,他就該塵歸塵土歸土。
“程主任他們花瞭十個小時把這個人救活,就是為瞭讓他能活著告慰亡靈的。”盛夏看著小梁說。
小梁笑著笑著哭瞭,抱住盛夏哭得聲嘶力竭。
旁邊的小白紅著眼眶想把這幕拍下來,被盛夏用眼神阻止瞭。
又是人間疾苦。
醫院裡最常見的畫面。
隨便拿著攝像機在重癥病房在急診室裡一站,一天就能拍到兩三個。
因為親友離世哭得撕心裂肺的活著的人,哭聲是會感染人的,而在這裡的醫生護士,每天都能經歷。
他們不能跟著撕裂那麼多次。
他們隻能努力讓自己麻木。
像程涼這樣膽小的,無法真正麻木的,就隻能咬著牙跟著撕裂一次又一次,變得越來越膽小。
跟拍程涼第二個月,盛夏又在程涼身上找到瞭另一種東西。
超越宿命感的割裂感。
醫生這個詞,隻能是褒義的,裡面有諸如李副主任孫林這樣的害群之馬,但是這樣的人,不能稱之為醫生。
醫生,唯一的使命就是治病救人,救死扶傷。
而這之外的情緒,是醫生之外的,脫掉瞭白大褂的人需要自行消化的。
程涼三年前無法消化,三年後,他把這樣的情緒壓在瞭手術的黑霧中,對著空氣多切一刀,像是切開瞭人間疾苦生命重量。
盛夏讓小白送走瞭小梁,自己在觀摩室裡看著戴著口罩的程涼,這一次,她沒有從鏡頭裡看他,她透過那層玻璃,盯著他。
做醫生,非他本願。
但是醫生背後的使命感,又深深吸引著他。
這個矛盾的人,跑到邊疆苦行三年,終於摸到點平衡的端倪。
她早就原諒他瞭,剩下的隻是氣難平。
可現如今,這樣的氣難平也逐漸消失瞭。
要再試一次嗎?她再次問自己。
要再次毫無芥蒂地摸摸他頭頂那戳怎麼都下不去的呆毛,碰觸他眼角的淚痣,抱抱他嗎?
在她終於理解什麼叫患得患失,心跳加速之後。
她終於在程涼做完這六小時的手術,回傢之後,敲響瞭他的門。
程涼應該剛剛洗完澡,打開門的時候頭發都還是濕嗒嗒的。
盛夏先是踮腳,伸手壓住瞭他哪怕濕漉漉也翹著的頭發。
程涼微微彎腰,身體僵住。
盛夏往前走瞭一步,雙手環上他的脖子,很輕的抱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