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番外五盛夏的紀錄片
今年是盛夏獨立制作紀錄片的第五年,也是她拍女性十年的第六年。
六年時光篩選,最終還在她這裡留存的視頻樣本隻剩下10歲到20歲的兩組,20到30的一組,三十歲以上的五個樣本全軍覆沒。
最長的那個,盛夏也隻跟拍瞭四年,最後被跟拍人選擇退出的時候,給盛夏寫瞭一封手寫信。
那是個985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上廣的女人,叫於寧,社會精英,28歲結婚,盛夏跟拍的那年正好是她結婚第二年。
她結婚的對像是同一個大學的學長,還是高中同學,校園戀愛,從校服到婚紗。
盛夏跟拍她的時候,夫妻倆在各自領域都有很好的前途,於寧的前途更好一些,高科技領域研究人工智能的,那時候她已經有專利傍身,在這個領域如魚得水。
這是個所有外在條件都非常好的被跟拍人。
盛夏一開始以為這個案例會非常順利。
她回憶起來,最開始出現問題,是在她跟拍的第二年,於寧結婚第三年。那年於寧的丈夫的公司因為全球經濟危機破產瞭,他丈夫在外地找到瞭一份新工作。
這段跟拍盛夏全程都在,所以她也拍到瞭夫妻倆人在機場相擁的畫面。
畫面很美。
於寧的丈夫是個好丈夫。
經過瞭多年戀愛長跑,兩人都非常認真的對待這段感情。
愛情如果是真的,是能看得到的。
有時候盛夏想,如果這世界上隻有於寧和於寧的丈夫,那麼,可能他們兩個真的可以一直這樣幸福下去。
但是世界總是很殘酷。
於寧丈夫去外地工作的第二年,於寧本來的晉升名額被另一個人擠掉瞭,原因是於寧的年齡有三十三瞭,女性黃金就職年齡過去,領導擔心於寧接下來會生小孩並且把工作重心轉移。
當然,這是私下的謠傳,行業的潛規則。
於寧不服。
她做瞭很多努力,內部據理力爭、要求公開晉升條件、要求領導道歉,各種抗爭都石沉大海之後,她申請瞭勞動仲裁。
申請勞動仲裁前,於寧丈夫給於寧打瞭很久的電話。
大概意思是,讓於寧算瞭。
他說她一旦申請瞭勞動仲裁,以後再找工作就難瞭。這個圈子小,其他公司不會要一個申請過勞動仲裁的雇傭者的。
他說,一次晉升不通過沒關系,可以等下一次。
於寧在電話這端一直沒說話,隻用眼神示意盛夏關瞭攝像機。
掛瞭電話以後,於寧打開瞭傢裡的藏酒,和盛夏兩人喝到半夜。
於寧說,她一直以為所謂的丈夫,應該無條件站在她這一邊的,應該最先關心的,是她為什麼會那麼不服。
她當然不服。
她在這個項目上做瞭五年,加班加點幾乎全年無休,好不容易做出來的成績為什麼就因為一個所謂的行業潛規則就得放棄?
女人三十三歲就過瞭職業黃金期。
憑什麼?
但是她丈夫沒有問,她丈夫潛意識裡也默認瞭這條潛規則。
她丈夫跟她講道理,跟她說,現在工作不好找。
以傢庭為單位的兩個人,共同利益出現矛盾的時候,於寧丈夫選擇維護共同利益,忽略掉對方的感受。
於寧說,她其實不知道這件事的對錯,她隻覺得,心裡難受。
很孤單。
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站在她這一邊,明明,她在維護的,是自己的尊嚴。
這是於寧婚姻出現的第一道裂痕。
再之後的事情,就基本全是於寧的口述。
於寧的抗爭勝利瞭,她所在的公司公開瞭晉升條件,並且重新進行瞭晉升考核,於寧拿到瞭自己應該拿的,但是,並不開心。
盛夏跟拍的第四年,於寧和她丈夫發生瞭一次非常激烈的爭吵。
其實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於寧婆婆去於寧他們傢的時候,於寧丈夫在外地,於寧在實驗室沒有帶手機,所以她婆婆在炎炎烈日下被小區保安攔在瞭小區外面,等於寧拿到手機撥通電話,她婆婆已經在回老傢的火車上瞭。
她婆婆拒接瞭於寧的電話。
為此,她丈夫和於寧大吵瞭一架。
那是一場多年感情撕破臉後的吵架,雙方都抓著對方最痛的地方踹,那麼多年隱忍下來的疼痛的都被挖瞭出來,鮮血淋漓,美好盡毀。
於寧和丈夫陷入瞭冷戰。
盛夏跟拍的第四年年底,於寧工作出現重大失誤,被公司辭退。
這是結局,但是這重大失誤背後有多少隻推動的手,早就無從可考。
盛夏跟拍的第五年,於寧和丈夫離婚。
於寧給盛夏快遞瞭一封手寫信,她跟盛夏道歉,說,她沒有勇氣看自己夢想破滅的這五年,所以,這個項目她宣佈退出。
她說,盛夏可以使用之前跟拍的素材,但是成片以後,不要通知她。
***
凌晨兩點。
盛夏剪完於寧的故事,發現,能通過記錄剪輯出來的節點可能就隻有兩三個。
但是失望卻可以連成一條線。
從於寧丈夫每一個不經意的,看起來是在維護傢庭實際上是在讓於寧犧牲的選擇裡。
從於寧在職業道路上每次雙倍拚搏可實際上拿到的有可能隻是有人背後說一句這女人真要強的閑話裡。
從這個社會主流對女人的道德標準中,默認的所謂的職業潛規則裡。
於寧的失望,從這些點,變成瞭一條線,變成瞭一個面。
光輝燦爛的夢想,最終碎成瞭一地狼藉。
盛夏把成片發給瞭於寧,她在郵件裡跟於寧說,如果於寧走出來瞭,隨時可以和她聯系,哪怕不拍紀錄片,她也可以給她加油。
這五年,不是夢想破裂的過程,也可能隻是一個先破後立的新人生的開始。
於寧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就這一點來說,已經比很多人都幸運瞭。
盛夏在最後發瞭個擎天柱加油的表情包,點擊發送。
摘下耳機。
她和程涼的結婚新房還在他們最初在一起的那幢樓裡,102對面的101,重新裝修過瞭,沒有瞭那盞嚇死人的暴發戶水晶燈,裝修風格基本都是盛夏的喜好,溫暖舒服為主。
書房裡放瞭很多擎天柱周邊。
因為程涼的堅持,擎天柱都沒辦法進入臥室。
挺……可惜的。
盛夏摸瞭摸書桌上那個巨貴的擎天柱的腦袋,打開瞭書房門。
……
程涼在書房外面打地鋪,坐在一堆抱枕裡看論文。
盛夏:“……幾點瞭你還不睡?”
程涼擡頭,同樣的問題用同樣的語調問瞭句:“幾點瞭你還不睡?”
盛夏:“……”
她在程涼那一堆抱枕裡找瞭個空隙,也鉆瞭進去。
程涼把她摟進懷裡,拍瞭拍她的頭。
“我三十到四十這個年齡段的素材全軍覆沒瞭。”盛夏悶悶的,“其實這五年拍的東西也夠瞭,但是就是……”
“我好希望於寧可以重新開始。”她說。
程涼並不知道於寧是誰。
盛夏拍紀錄片前簽瞭協議,基本不跟他提跟拍人的事。
但是他瞭解盛夏的煩惱。
她這五年隻要跟拍瞭一回來就會有這樣的煩惱。
她選瞭一條很不好走的路。
作為丈夫,隻要一直站在她這一邊就夠瞭。
比如這樣的深夜裡,親親她的額頭。
盛夏喜歡被親額頭,每次碰觸,她的眉心都會舒展一點,抱著他喟嘆一聲。
“程涼……”她閉著眼睛,摟著他的腰,頭靠在他胸口。
“嗯?”程涼幫她理瞭理已經長長瞭的頭發。
盛夏喜歡長發。
她現在的職場地位,終於可以留著長發不被那些人用煙灰彈燙瞭。
所以她就一直留著,紮著馬尾辮,變成瞭她在職場的象征。
在傢的時候,就披著,彎著眼睛喊他程涼啊。
“我好喜歡你呀。”盛夏還是閉著眼睛。
程涼:“……隻是喜歡?”
“……我好愛你呀。”盛夏紅著臉,閉著眼睛。
程涼點點頭,滿意瞭,回瞭一句:“我也愛你。”
盛夏笑,笑著笑著擡起頭問他:“如果我紀錄片失敗瞭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她隻問過他。
同樣的問題,丁教授在一個小時前剛才問過她,她很斬釘截鐵的說,不會。
十年時間,哪怕不是完整的,她也能交出滿意的答卷。
但是對著程涼,對著他耷拉著眼角下那顆褐色的淚痣,她就突然覺得,軟弱也是可以的,她在程涼面前,不需要一定。
“看你對失敗的定義瞭。”程涼說,“在我看來,你這幾年的取材全都剪出來就已經不算失敗瞭。”
“十年隻是個周期,如果故事完整,縮短應該沒問題。”他安慰她。
“唉。”盛夏嘆息,“拍紀錄片好難啊。”
她理解她媽媽當時勸她的話瞭。
“但是,也好有意思呀。”她糯糯的,在程涼身上拱瞭拱,提議,“我們今天晚上要不就睡這裡吧?”
“……我們傢床很貴。”程涼打橫抱起她,對她的提議哭笑不得,“你說過的,哪怕睡七十年,每天都睡都不一定回得瞭本。”
賊貴。
他爸媽送的。
他爸媽送的就沒有不貴的……
但是也感謝他爸媽,自從盛夏認識他爸媽之後,就再也沒有嘲笑過他的暴發戶特質。
跟他爸媽比起來,他就是勤儉節約的代表。
“你最近是不是又瘦瞭?”程涼皺眉。
她出差一個月,每頓飯都拍瞭照給他,但是他顛瞭顛,還是覺得輕瞭。
盛夏心虛,頭埋進程涼懷裡不說話瞭。
“……又不吃肉瞭?”程涼懂瞭。
“臭吶。”盛夏很心虛的分辯。
程涼哼瞭一聲。
“沒有你做的好吃吶。”盛夏馬上撒嬌。
程涼:“……”
“而且……”盛夏撒嬌的臉已經全紅瞭,“我好想你……”
程涼:“……”
“媽的。”他把她放床上,低罵瞭一句。
“你每次做錯事瞭才這樣,弄得我都有點想讓你一直錯下去瞭。”他恨恨的。
結婚五年,盛夏終於會撒嬌瞭,隻在做錯事的時候,撒得特別自然的那種。
心猿意馬的。
“你這次會在鹿城待多久?”他頭埋在她頸窩。
當然想她瞭。
一個月瞭。
“一年……”盛夏摸著他頭頂的呆毛。
程涼倏地擡頭:“一年?”
“昂!”盛夏點頭,“你那個項目今年最後沖刺瞭,我想陪你。”
“而且我在鹿城也有跟拍任務,所以應該可以待一年,或者一年半。”她彎著眼睛。
她想陪他。
也想他。
破鏡重圓的那道裂痕,終於,消失無蹤。
他們相愛。
她拍瞭六年紀錄片,看盡瞭人間冷暖之後,終於能徹底對當年那個膽小的程涼感同身受。
也明白瞭現如今他們現在的感情,有多難能可貴。
他們相愛。
這四個詞,是人間最好的祝福。
如果在相愛前,加個一直,那就是童話和奢望。
而她,有信心讓自己的生活變成童話。
她和程涼,會一直相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