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縣城有一個瘋和尚,不知從什麼時候,又從什麼地方來,南門邊墻根下,草席支瞭個小棚住下,白日裡就披發跣足穿街走巷,搖一個小鈴化緣,聲稱要造座廟。討來的錢,一枚兩枚穿起來,掛在脖子上,日積月累,也有數百枚,可在頸上繞兩周,但距離造廟,卻何止十萬八千裡。有時出城討要,便蹤跡消失,二三天,七八天後,再又現身。終於有一回,一去而久不來,便以為死在外頭。直過瞭有一年大半載的一個冷天,陰霾中飄起瞭小雪,肇嘉浜龍德橋上躺瞭一具無名屍,哪個過路的好心人在屍身上罩瞭一張蘆席,轉眼間積瞭一厚席的雪。然後,就有人看見那一席雪拱起來,拱起來,拱翻瞭,原來底下是個活人,伸腿坐著,手裡舉著小鈴,頸上繞幾圈錢,腰裡也纏幾圈錢,瘋和尚回來瞭!那一年正是申傢喜事盈門的一年,有人將瘋和尚送到申傢門上,吃素念佛的老太太便留下瞭,讓他住在天香園。蓮池北邊,有一小閣,就做瞭香堂,可算是完瞭和尚的心願。自此,和尚再不到街裡亂走,隻在香堂供奉。因衣衫整潔,三餐飽食,形象日趨端正,竟然很清俊的一條壯漢,半點也不瘋,行為舉止十分得體,隻是言語極少,從不與人交談。凡園內有事,一概閉關,足不出戶。漸漸地,人們都忘瞭有他這麼個人。
這年春上,就是園裡做開市的玩耍不久,老太太就有些不適,吃不下東西,胃氣脹。請先生來診脈,配瞭幾服去濕的草藥,服下去胃口略開些,卻又犯瞭心口痛。再請先生診脈,再開方子配藥吃藥,心口痛好些,卻覺得身上乏力,臥床瞭。申儒世寫信與申明世商量,商定在天香園那間香堂上擴充,加蓋正殿與兩翼側殿,配成一座正經廟堂,取名蓮庵,為老太太積善積德,求佛保佑。於是,還是請章師傅。這邊興起土木,老太太果然長瞭精神,正殿完工時,還讓人扶著過來,親手燃瞭香。大傢方才安下心,顧得上別的。而就在此時,小綢生瞭,娩下一個女兒,多少有點兒失望,但生養總是高興的事,老太太做太婆瞭。所以,滿月還是操辦瞭一桌酒。前陣子因老太太生病佈下的愁雲一掃而凈,重又開晴。這傢人的性子多是容易高興的,一點點由頭,就要制造大熱鬧。恰如老太太事前推算的季候,分娩時的滿塘荷花,此時結瞭蓮蓬蓮藕,風清月明。酒席擺在碧漪堂裡,已經是收斂著,還是有十數桌。堂上張著各色紗燈,投到水裡,滿池子姹紫嫣紅。舉座歡喜,隻有小桃不樂意,因為阿奎方才過的三歲生日,並沒有操辦,闔傢都在忙老太太的病。小桃以為是托辭,實是看輕他們母子,席中間便扯瞭阿奎退出來,又喊瞭蕎麥,一同到對面水榭裡說話。
蕎麥隨身攜一個紅泥爐,盛瞭幾片炭,烤荸薺給兩個孩子吃,一邊聽小桃發牢騷。小桃這一年又豐腴一些,更加標致,也更加像一個姨娘,眉眼間有一種怨艾的風情。她拔下發髻裡一柄銀簪子,在石頭桌面上亂劃一氣:不過是個丫頭片子,說到底為他人做嫁衣裳,這麼大動靜不怕人笑掉牙!裡巷間早都在傳這傢人少規矩,如今不是送給人說嘴的。蕎麥就勸道:不論怎麼說,阿奎是阿叔,長一輩的人,不與侄兒們計較。小桃聽到“阿叔”的稱謂,更不平瞭:阿奎做不做阿叔幹我何事,又不能沾什麼光,他是叫大太太媽的,倒叫我三媽!總之,我是要讓他改口的。蕎麥說:叫什麼不是叫,小孩子全是有奶便是娘,總是和你最親!聽這話,蕎麥也是長大瞭,通瞭世故。形態上呢,好像突然拔瞭個頭,身子長瞭,臉也長瞭,有瞭個杏仁般的下巴頦,可神情卻是孩子氣不減。鄉下人傢規矩不那麼森嚴,就放任瞭她,阿毛是叫她阿媽的。這會兒,看見兩個孩子吃荸薺吃瞭一嘴黑炭,幹脆用炭灰替兩人畫上胡須和王字紋,成瞭兩隻花貍貓,十分可笑。小桃則是越說越氣:無論怎樣,我是老爺跟前的人,住過楠木樓,她們誰住過啊?蕎麥趁瞭話說:那你還氣什麼呀?大太太待你不薄,心裡並沒有分先後高低。要說倫理,大少爺是你的晚輩,他添瞭女兒,你也當奶奶瞭。小桃發作一通,心裡到底寬敞瞭些,再看見兩個花貍貓,不禁笑一下,這場氣就如同先前無數場氣,過去瞭。不過,已經離席,就不方便再回去,兩對母子就在水榭裡坐著,對瞭荷影波光,吃著炭烤的荸薺,說些女兒傢的心裡話。一艘采菱船悄沒聲息過來,貼近水榭時,忽將一大串菱角連泥帶水拋上來,水榭裡人嚇一大跳,接著就開始剝菱角吃瞭。
中途離席的還有一人,就是鎮海。日裡讀書讀乏瞭,坐在席上就犯瞭困,趁人不備溜出來,回宅子睡覺。不料月光下荷風吹拂,忽然無比清醒。這園子裡常是歡聲笑語,花團錦簇,少見如此靜謐,鎮海一時倒不想回去瞭。一個人信步走著,也不辨方向,仿佛走在另一個園子裡,陌生而且新鮮。走過山石,又走過桃林,聽見有熟透的果實掛不住枝,落在地上,沉甸甸的聲響,一落一個坑。再又回到池子,沿池畔走一截,也看見瞭那艘采菱船,從荷葉底下穿過。池面上像是罩瞭紗,腳下的青石板則鋪瞭水銀,晶亮晶亮,其實是露水。走在青石板,不知怎麼上瞭臺階,新鑿的白石頭,鑿痕歷歷在目。正驚奇來到什麼地方,眼前便讓兩扇黑漆門擋住,抬頭向上,門楣上橫瞭一塊匾,寫著兩個字:“蓮庵”。恍然悟過來,這就是近日內修起的新廟,據說裡面住著一個瘋和尚。靜夜裡,鎮海變得很膽大,伸手推瞭推門,那門隻是虛掩,一推即開。撲入眼瞼的先是一潭月光,潭水中有一個人,在打一套拳。那人光頭,短衣,褲腿紮起,底下一雙赤腳。看不出是哪一門的拳路,隻覺得分外流利貫穿,四肢身體綿軟無骨,任意曲折,卻藕斷絲連。轉移騰挪隻在三步之內,送去收來,周而復始,無窮無盡。鎮海看得出神,身心似乎隨之而動,就看出那線路分明是在空冥中畫出一個一個圓,環環相扣,扣扣相連。不知覺中,做瞭一個收勢,原地站住,正在圓心之中,那清水月光如同落潮一般落到瞭底。
兩道炯炯的目光,看著鎮海,並不吃驚,反像是意料中。兩人隔幾十步遠,相對而望,停一時,那人做瞭個請的手勢,鎮海便迎上前去。和尚引鎮海穿過東一翼側殿,殿後有一方天井,坐北一間極小的屋舍,即原先的香堂,和尚便在此起居。屋舍的後窗下有一條河,人稱白蓮涇。名叫白蓮涇,其實並沒有蓮,而是白蘆葦,葦花盛開,一岸數裡的銀流蘇。屋舍裡隻一張竹床和一個草蒲團,和尚盤腿上床,鎮海就坐蒲團。壁龕裡點一盞清油燈,豆大的火苗,一動不動,結瞭燈花,自行脫落,搖曳一下,又止住。鎮海想起和尚的傳聞,此時並不覺怪誕,反是順理成章,也是氣氛使然。寧靜的夜晚,明鏡一般澄澈,人跡遠隔,惟有一僧一俗。和尚不說話,看著鎮海,臉上露出喜歡的樣子,似乎就有一種款曲通來。鎮海不由發問:師父從何方來?本來不指望有回答,因人們都說和尚是個啞巴,不料卻聽見有聲音響起:從永樂來。鎮海一愣怔,以為聽錯瞭,又問一遍:何方來?再回答“永樂”。鎮海接著問:“永樂”又在何方?就聽和尚冷笑一聲:讀書人連成祖的年號都不知道,書讀進狗肚子裡瞭?鎮海又是一愣怔。聽和尚言語粗魯,猶如市井裡的潑皮,但想出傢人行的另一路規矩,不能繩以世俗成見,繼而則發現回答得有趣。從“永樂”來,是什麼意思?不禁一陣悚然,背上都起瞭雞皮疙瘩,可卻有一種妙處,令人欲罷不能。鎮海顫著聲音問:師父難道是永樂年間的人?和尚露出不耐來:不是告訴過你瞭嗎!鎮海不敢再多嘴,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與不安。兩人一上一下端坐著,聽得見白蓮涇裡魚蝦跳出水面,那噗的一聲。
月光如湧,澎湃灌進屋舍,那清油燈的一苗火,就成瞭一枚黃釘子。方才的驚悚漸漸從後背上褪下,鎮海靜著,不做聲,和尚自己說話瞭:知不知道三保太監?鎮海點頭。永樂三年,三保下西洋,六十二艘寶船,官兵水手二萬七千八百餘人,世人不知道,此外還有二百童子,和尚我就是其中一個。鎮海不敢生疑,永樂年距今足有百多年,難道和尚有一百多歲,真的成仙瞭?和尚雙手按在膝上,目光變得深邃,於是幽暗下來,似乎從時間狹道穿過,進入另一世界:聽說過“煮海”嗎?三保的船便是從萬頃煮海上蹚過,如同釜中的滾湯;食人樹是灌木樣的一叢叢,一旦接近,枝杈立時伸開,哼都不及哼一聲,就掠進去瞭;食人花是舔蟲子一般舔進人去,花瓣是巨大肥厚的舌,佈著鮮紅的刺,是花的舌苔;還有人,穿草葉和樹皮,每一部都有為首的,稱作“甲比丹”,由人抬著往來,擔架由藤條編成,鋪花和草,那花草離瞭土還在長,從青藤架上淌下來,泥漿一般……鎮海已經入神,顧不上分辨真假虛實,也顧不得生疑不生疑,隻由和尚一徑往下說。
學生!和尚喚一聲,鎮海答應道:聽著呢!學生,知不知道三保下西洋是為什麼?同好,和藩!鎮海答。和尚搖頭。尋惠帝下落?和尚又是一聲輕笑:世人之見!鎮海不服道:那麼師父又如何以為?是找皇帝,不過是另一個,宋朝小皇帝趙昺,世人都說陸忠烈背著投瞭海,可誰是親眼見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分明一樁無頭案!鎮海說:趙昺在瓊崖投的海,如何往馬六甲尋去瞭!和尚大笑幾聲:學生不知道海海相連?還不知道山不轉水轉?那南洋地方的甲比丹中,不知哪一個就是宋室裡的人,有朝一日聽說蒙古人走瞭,江山回歸大漢,不定會如何千趕萬趕地趕來,終究是個禍根子!鎮海如入夢中,竟也覺著很有理,更談不上要去辯駁什麼,於是和尚更加滔滔不絕。白蓮涇上忽飛起一隻鶴,盤旋幾周復又落入棲草中。園子那邊的宴席大約已經散瞭,四下裡沒有半點人聲,隻聽和尚的聲音,黃鐘大呂一般轟鳴:萬幸的是,三保在南洋和西洋都留下咱們的人,做眼線和接應。聽到此處,鎮海略醒來些,發問說:一百多年,隻怕已與土著雜配混淆。和尚又笑瞭,這一回笑得很真摯:學生又犯糊塗,漢人自有識別。什麼識別?鎮海追問。字!和尚說。
漢字!和尚眨眨眼睛,這是漢人的秘記。鎮海哦一聲,和尚接著說:不問是留下的人,還是走散的人,就憑這個,無論多少年多少代,無論怎樣混雜,都能找尋出來,最後聚攏——說到此,昂起頭,嘆道:我們走散多少人啊!怎麼散的?鎮海問,他按捺不下,不再怕和尚發怒。事情變得越來越詭異,簡直不可思議。而且,顯然是,和尚打開話匣子,關也關不上瞭。和尚回答:怎麼散的?輕易就散瞭,煮海裡藏著一種獸,像龜,但沒有殼;像牛,無犄角;像蛇,則有四足;大小如成年的馬,特巨的有一間屋的長和高,潛在船底,一拱背,船上人飛沫般濺出去無數,有溺死的,有讓魚吞肚裡的,逃出一條命的,或復又上船,或上岸自取生路,這隻是走散中的一種。說到此,和尚停住,凝神片刻,眼神變得迷離:好比一場夢,又好比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倏忽間,洪熙、宣德、正統、景泰……正德,歷歷而過,已到嘉靖!朝廷中不曉得有多少弒父弒君,草莽間又有多少英雄豪傑……鎮海看他神志恍惚,喚一聲師父,停一停,又喚一聲。和尚夢醒瞭,四下裡看看,看見鎮海,自問道:身在何處?鎮海提示道:蓮庵,庵後面是白蓮涇,庵前是荷池,我們傢的天香園。和尚漸漸回過神:一直在找咱們的人,寶船起錨的碼頭,叫劉傢港,泊瞭無數大船小船,就是沒有當年的寶船,人也不是當年的人,與他們說話,都聽不懂。和尚對著鎮海,點點頭:這位學生,是不是我們永樂的人?鎮海這時看出,和尚確是瘋瞭,是個瘋和尚。從蒲團上爬起,諾諾著退出屋舍,再又退出天井,穿過側殿,來到正殿面前。跑過一片空地,拉開黑漆門,下瞭臺階,迎面看見甬道上燈籠絡繹蜿蜒,縱橫交錯,紅火火一座城池。原來宴席才散,並沒有太晚。鎮海緊走幾步,追上哥哥。柯海問去瞭哪裡,鎮海隻說隨處走走,一起出園子,過方浜,回宅子瞭。
滿月酒過後,老太太精神又差下來,先生換瞭幾回藥,並不見好,後來,連先生都換瞭。換來換去,無非是氣虛,濕滯,熱或者寒,說到底是上瞭年紀,壽數有限。儒世做主,讓鎮海速娶,是為沖喜。明世不及回傢,信中托長兄全權操持。於是,距柯海娶親隻一年多,鎮海就娶瞭。多少是倉促的,就在鎮海原先的屋子,又清出兩間偏廈,比柯海少瞭院子,房間也窄瞭些。不過鎮海生性素樸,並不以為簡陋,柯海卻不願意瞭。因泰康橋計傢是富戶,嫁妝一定極豐厚,申傢不能顯單薄,所以極力主張將楠木樓給鎮海做新房。儒世本來就覺楠木樓招搖,再讓小輩住,就忒過分,都要折壽。無奈侄兒執意,他們的母親呢,又怕虧待瞭小兒子,再說,那楠木樓閑置著也是閑置著。老太太整日躺著,聽話都嫌傷神,也沒法主張什麼,儒世就隻好隨他們去瞭。所以,鎮海的新房做在瞭楠木樓上。還有一個人心下反對,就是小桃。本來呢,老爺回來,她還想著住回楠木樓,如今一來,再不能瞭。難免又生一場氣,再讓蕎麥勸好。那邊意見牢騷著,這邊忙著辦各樣事:祭祖,辭歲,過年,入正月,初一初二,緊接著到瞭初六,就是迎娶的日子。
果然,嫁妝擺瞭一條街。那領轎子,也是粉紅色綢,鳳與霞的華蓋,底下繡瞭三面的桃紅大花朵,嵌瞭綠葉,轎簾則是一幅粉綠粉黃滿天星,一路叮當盈耳,原來星星上綴瞭琉璃。傢中人無不咂舌,慶幸新房安在楠木樓,連小桃都服氣不做聲瞭。老太太勉強起來,受過新人的叩拜,又躺回去。禮儀宴席照常,一項一項走過。楠木樓貼瞭雙喜,結瞭紅綢,張起紅紗燈,碗口粗的紅蠟燭,蠟油滾滾淌下來。夜裡竟下起瑞雪,墻頭、瓦行、窗欞,鋪一層白絨,映著屋內的滿堂紅,明麗鮮艷又吉祥。
老太太卻一徑弱下去。先生說過瞭立春就有起色,於是過瞭立春;先生又說過瞭雨水就轉輕,又熬過雨水;先生再說過春分,春分過瞭,不好也不壞。以為要有起色,不料三天之後突然犯瞭痰癥,急喘瞭一日,到天黑睜眼看看。床跟前圍瞭一周人,密密匝匝,就缺一個申明世。眼睛找瞭找,不等眾人告訴,自己先說瞭:他趕不來瞭!說罷便閉瞭眼。這一傢,辦瞭一串紅事,到底輪到辦白的瞭。
宅子裡無須說,天香園內如同梨花開一般,枝頭草尖全系瞭白綾子。桃花又紛紛開瞭,恰有一種是白花,也像是白綾子,粉色的那種,間在其中,應出喜喪的意思。燈罩,桌圍,椅套,屏風,換成一色的白,蠟燭改成白蠟燭。傳出去,坊間人又當是天香園裡一景,題名“三月雪”。守靈,垂吊,入殮,蓋棺,停靈在蓮庵,等申明世回傢後再定日子出殯。先請一班和尚道士,進庵內念經,鐘磬聲聲,香煙陣陣。人都說老太太有籌劃,早在事前修瞭庵子,正用上瞭。三七這一日,申明世到傢瞭,不顧車馬勞頓,直接進瞭蓮庵,重重青佈幔子,掩瞭一具棺槨。想起母親一貫的寵愛,將自己當個寶,做什麼都是天下第一,要拿來誇嘴。雖然沒有做過讓母親打嘴的事,也是心心意意要爭體面,母子可說是心連心。可最後沒能守在跟前,讓老母親安心,反是添瞭牽掛,究竟不能算作完孝。心裡十分愧疚,淚流滿面。旁人一徑地拉和勸,說老太太沒等他回傢再走,實在是因為疼兒子,不想拖延瞭,怕借瞭晚輩的壽數。要是一味傷心,哭壞瞭身子反辜負老人的意願。明世聽瞭更加傷感,越發啼哭不止,引得柯海鎮海一行人也跟著哭成一片。
擇日子大殮過後,七七也過瞭,申儒世申明世兄弟倆方才能夠安寧地說話。先是議論京師裡的事,明世壓低聲告訴,當朝皇帝隻顧煉丹成仙,那些年大事小事都由首輔嚴嵩說瞭算,後來皇上對他的心漸漸淡下去,終而至於免職。可嚴黨裡還有人呢!內閣裡的人都不是吃素的,向來與嚴首輔犯頂,何況還有那夥武將:曾銑將領、總督張經、兵部員外郎楊繼盛,都吃瞭大虧,或斬或殺,可是各自也有人!嚴嵩是從禮部出來的,於是都以為他們禮部是嚴的人,真是百口莫辯。這一年來,可謂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簡直苦不堪言。而且北京地方水土粗糲,景色荒涼,內心常是抑鬱的,這回一接到喪報,立刻遞上回籍丁憂的急請。儒世告誡說:朝中事故萬不可與外人道,有人要問,說些花絮敷衍則可,江南這地方,向來超脫,可張士誠起兵割據,本朝方一開元,太祖就不信賴,必夾著尾巴做人。明世道:要說花絮真沒什麼可說的,做官是百業中最無味的一種。官中又數京官無味,地方上做官還有些風土可以見聞,那京師與蒙古人地方隻隔一道長城,實已到邊塞瞭!想想少時苦讀,一心求功名,不曾想功名是用來做如此無滋無味的事,可不無聊得很。聽到這裡,儒世就不能茍同瞭:讀書倒不全為仕途,自有一番人生的樂趣。明世嬉笑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儒世正色說:這種話正是對不讀書人說的。不讀書人哪裡曉得這世上草草木木、風風雲雲,皆有情義呢!明世同意瞭:不讀書人即便張眼望萬物亦不過山是山,水是水,讀過書瞭,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儒世點頭:這才是書裡乾坤!於是兄弟倆又說瞭一陣讀書。
從讀書說到寄居於安亭的震川先生,年已五十多,屢試屢敗,又屢敗屢試,不僅意志堅忍,讀書不輟,還開講堂授學,又寫許多文章。有一篇《秦國公石記》,寫的是有一回在陸傢浜上,看見岸邊墳地蒿草中,藏有一塊石頭,竟是秦國公的學宮石。秦國公為本鄉人,南宋淳熙十一年進士第一人,也有個園子,後來頹圮,園中太湖石流散四處,壘雞窩墊茅坑,惟有這塊學宮石,埋在草叢間,風餐露宿,一點沒染污穢。終有一日,為震川先生識得,就寫瞭這篇“石記”,顯然是抒發心志。由震川先生的話頭起,歷數蘇松世傢名門,明世便問徐傢女兒,如今是自傢的兒媳,人品與文品。儒世笑道:還是個小孩子!就說起上年開春時節,在園子裡開市買賣的情形。明世聽得入神,又追問些細節,很向往的樣子。但當儒世說到新媳婦開的是藥鋪,老太太又果真號瞭脈,開下一方,說的和聽的不禁共同想到:可不像是個兆頭?神情都黯然下來。靜默著,多日以來,儒世的一樁心事便浮起瞭。這樁事他早在思量著,一直等候契機才好說出口。如今老太太歿瞭,兄弟回來,正敘傢常,確是說的時候瞭,卻仍然難以啟齒,似有許多阻礙。而儒世也知道,必說不可瞭,此一時過去就是彼一時,又不知要等候怎樣的天時地利。明世看見哥哥面上有躊躇的神情,就問有什麼事情為難?儒世不由一陣臉紅,回答並沒有。明世信瞭,又扯出另一件話題,就是擴建宅子。鎮海住瞭楠木樓,他就打算向西延伸數丈,造一院一閣,用作起居和讀書。儒世一聽這話,知道不說不行瞭,隻得說出存在心裡許久的心事,就是分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