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海走的前晚,與小綢繾綣,說:舍不得你呢!小綢冷笑:這是嘴上說的,心裡頭高興都來不及,不必到這裡來點卯瞭。柯海說:怎麼叫點卯,一身一心都在你這裡。小綢就說:身子在這裡,心早飛出去瞭!柯海辯駁:就算身子飛出去,心也是一直在這裡!小綢就撇嘴,不相信的意思。柯海扳過小綢的身子,認真說道:我今晚在這裡說下的每句話,都是真得不能再真,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小綢說:我要不信呢?柯海爬起來,下床去找什麼。小綢在身後逼他:找剪子割心給我吃?剪子在三屜桌正中那一格裡。柯海找來的並不是剪子,而是紙和筆,嚷著要寫字。小綢拉也拉不住,隻得也起來,替他鋪紙磨墨,又點瞭一盞紗燈。柯海提起筆,蘸飽墨,卻不知該寫什麼。小綢就笑瞭:裝樣吧!這麼一激,柯海不由靈機一動,寫下兩行字:點點楊花入硯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雙雙燕子飛簾幕,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這副楹聯本是準備洞房花燭時用的,沒用著,便忘瞭,一忘就是三年,此時卻想起來,依然應時應景。兩人看著字,是燈照的,還是墨色裡本來就有,字跡透出殷紅,水盈盈的,就像汪著淚。兩人都忘瞭身上隻穿瞭薄紗單衣,赤足站在地上,不約而同一起打瞭個噴嚏,方才覺出冷。丟下筆,轉身進瞭被窩,相擁著,柯海都不想去瞭。小綢反倒要勸他,說些“大丈夫志在四方”“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一類的話,半天半天,埋在被子裡的那顆頭,才不情願地點瞭一下。
柯海走時,新宅子剛造好,還在晾漆。一月過去,漆幹瞭,院裡閣裡重新分派瞭住所。安頓妥瞭,申夫人讓小綢母女搬西楠木樓住去,小綢卻要等柯海回來一起搬。讓她去看看,好支使人放東西,擺傢什,也不去,怕人以為她急著住新樓,就做出淡漠的樣子。有時候不得已走過,抬頭看一眼,覺出高大和華麗,但也覺出冷和空,似乎不是給人住的。可能因為新的緣故,鎮海他們的樓,一式的樣子,位置也是對稱的,可就是個住宅無疑。小綢想,等住進去,過上日子,興許就認它瞭。可是,柯海什麼時候回來呢?阮郎貨棧上的船捎回過幾次柯海的信,都是寫給父親的。第一封信是在蘇州,第二封到瞭揚州,第三封說要回來,可又來瞭第四封,說耽擱瞭,因為有許多人要見,許多地點要遊冶。看起來,他過得很得意,但是並沒有忘記每每要附一筆,請父親母親照應妻女,這就讓小綢安心瞭。
天漸漸冷下來,園子封瞭。宅子完工,章師傅帶瞭蕎麥阿毛回傢,申府上冷清下來。小綢就帶著丫頭在屋裡,生一個炭盆,炭灰裡埋瞭花生、核桃、紅棗、白果,烤熟瞭,用長筷子搛在碗裡吃。時間在炭火的暖和糧食的香裡消磨著,往柯海回傢的日子挨近。有時候,小桃和鎮海媳婦相邀來串門,帶瞭各自的孩子。阿奎五歲,阿昉隻半歲,丫頭很是高興,要阿奎替她砸核桃,又要看嬸娘喂阿昉吃乳。與丫頭相反,小綢冷冷的,小桃以為嫌自己是姨娘,鎮海媳婦卻知道其實是對她。免不瞭的,要算計柯海的行程。鎮海媳婦說,無論如何,總是要回傢過年。小桃說:倒不見得,維揚那種地方,處處留人!鎮海媳婦想攔沒攔住,小綢已經變臉:他愛回不回,我和丫頭兩個人就很好,我們向來喜歡清靜,煩人多。話裡是嫌她們打擾的意思,這兩個走也不好,留也不好。隻得另起話頭,議論妹妹的嫁娶,因正有新場的杜姓人傢,托媒過來。杜傢祖上中過進士,做過漕運監司的官,很慕申傢的名聲。小綢就說:申傢有什麼名聲?不過是顯富罷瞭,就是這一點叫人傢看中,所以不顧正出庶出,隻要嫁妝。話一出口冒犯兩頭,小桃是姨娘,阿奎便是庶出的身份;鎮海媳婦的嫁妝是出瞭名的,如此仿佛就隻剩嫁妝,沒有人品,倒成瞭詬病。橫豎談不攏,串門的就要告辭。可丫頭正拉著阿昉的手,要將攥緊的拳頭攤開,看裡面藏著什麼。拳頭攤開,什麼也沒有,兩人都很意外,再將手翻過來看背面,還是沒有。大人們就靜靜地看孩子玩。
下雪瞭,小綢終究憂鬱下來。柯海臨走那一夜寫的字,小綢收起來,又展開,等他回來親手裱。不由想起柯海調制漿糊的情景,那麼有興致,那麼有耐心。夜裡睡不著,打開妝奩,看那一塊塊的墨。看著看著,忽然嗅到瞭柯海的鼻息,呵在鬢邊,一驚。回頭看,房裡隻有丫頭,伏在枕上酣睡。滿屋子的綾羅帳幔,都寫著柯海給起的字:綢!小綢念著自己的字,忽覺出一絲不祥,這“綢”可不是那“愁”?雪打在窗戶上,沙沙地響,響的都是“愁”字。早上起來,鴨四進套院裡鏟雪,說門前方浜成瞭一條雪溝,船走在溝裡,就好像在犁地。小綢不指望柯海回來瞭,可柯海偏就在這天夜裡回來。船走在太湖,天下起雪,船傢再也不肯走,也雇不到車,都不舍得用馬。錢先生留下瞭,柯海一意要回傢,結果乘瞭八抬大轎,幾倍的轎錢,一路還要好酒好話哄著轎夫,走一程換一程地過來。黑天白地,隻見一乘雪轎停在方浜申傢碼頭,轎夫們齊聲大吼叫門。門叫開瞭,出來一串燈籠,映得雪地像著瞭火一般。轎裡面沒有一絲動靜,揭開雙重轎簾,裡面是一堆紅花綠葉的鄉下被窩,幾雙手上前去刨出一個人,睡得暖和和的,不知做什麼夢,睜開眼就叫瞭聲:小綢!
夜裡,相擁著,小綢說:何苦呢?又是冰又是雪,一步不巧,滑到河裡喂魚!柯海就朝小綢身上拱一拱:吃吧,吃吧,你就是那條吃我的魚!小綢躲著他:哪個人要吃你!哪裡躲得開,柯海就像藤纏樹樣死纏著。小綢就說:既是如此,何不早幾日動身?柯海訴苦道:如何走得脫!阮郎的朋友多,都要見我們,一日恨不能排七餐宴。小綢不信:你們有那麼大面子!柯海道:並不是我們面子大,是阮郎面子大!小綢哼一聲,沒話瞭。柯海就將吃過的宴席在耳邊細數一遍,不外乎山珍海味,其中有兩樣稀奇是特別要說的。一是湯包,小碗大的一個,筷子夾起來,滿滿一兜湯在晃,一滴不漏,吃起來卻要十分在意,一不留神就燙瞭嘴;另一件說起來很普通,就是雞蛋,可要告訴端底,準得嚇一跳。小綢問:怎麼瞭?一兩銀子一枚!柯海嚇人地說道,你知道為什麼?小綢愕然搖頭。那下蛋的母雞是用人參喂養的,所以雞蛋就有一股參的香,大補!小綢說:不如直接吃人參罷瞭,九曲十八彎,到頭還是一個參味。柯海隻得解釋給她聽:好比你帶過來的墨,那一款紫草汁浸燈芯熏煙凝成的,泛朱紅的暗光,怎麼不說直接用紫草汁寫成字呢?小綢被他比得有些糊塗,轉不過來,又不服氣,翻個身說:千山萬水,拋傢棄口去瞭數月,就長瞭吃的見識。柯海說:吃的見識也是見識,總比沒有的好。小綢說:好當然好,躲瞭清閑,不過,躲得瞭初一躲不瞭十五,不見得讓我和丫頭兩個搬屋子,等著你來住!柯海就說:我這麼苦趕,不就為瞭搬楠木樓,咱們住新樓,也好把院子騰出來!
說瞭半夜的話,兩人都困瞭,吹燈睡覺。燈滅的那一霎,滿屋子櫥櫃桌案、簾幕被蓋在眼瞼裡活潑潑地一動,小綢忽然覺得不安,一個字跳進心裡,就是那個“騰”字。“騰”這邊的院子給誰住呢?柯海急慌慌趕回來,是為搬新樓,還是為騰舊院子?
接下來的幾天,就是忙著搬住處和過年。過年的事輪不上他們小兩口操心,他們隻管初二去嶽丈傢的年禮。半擔年糕,半擔上好的新米,兩匹姑絨,兩匹雷州葛佈,兩斤佘山茶,兩斤燕窩菜,一斤檀香,一匣心紅標朱,十二刀荊川太史連竹紙。年禮備定瞭,新房間也安置妥瞭。燃瞭幾束松枝熏過,驅散瞭潮氣,又用茉莉花幹燃瞭熏幾日,滿屋生香。柯海走前寫的字,這會兒裱好瞭,掛在楠木樓的迎門地方,底下是新案子,擺瞭兩個官窯瓶子。臘月二十八,就要移床遷居,不料,這天一早就來客人,是錢先生。
柯海乘轎上路的第三天,雪稍下得緩瞭,錢先生就搭上一條船。船主是皮貨商,北邊進瞭貨,一萬裡趕瞭九千九,阻在錫山太湖裡,急著回傢過年,說什麼也不肯等瞭。雪下一陣停一陣,船走一程停一程,終於到瞭上海。錢先生到傢,頭一件事就是來申傢府上,拜見申老爺。柯海得著消息的時候,正幫小綢收拾那些墨盒筆錠什麼的,因是小綢的嫁妝,特別上心,要親自動手,生怕底下人碰壞瞭。聽到錢先生來,柯海手一松,東西落下來,幸好小綢接住,嗔怪說:聽到狐朋狗黨的名字,魂魄就出竅!柯海辯解說:並沒有。小綢趕他:去吧去吧,別砸瞭東西,大過年的。柯海偏不走,臉卻紅起來。小綢就不讓他碰東西。當地站一會兒,百般無聊的,說瞭聲“去看看”,慢慢轉過身去走瞭。小綢停下手,看他走出院子的背影,心一陣亂跳,覺得事情不好。這不好仿佛是她等著的,這會兒等來瞭,很奇怪的,反倒踏實瞭。
錢先生是替柯海牽線做媒的,那一頭是蘇州胥口一戶織工傢的女兒,姓閔,今年十五,形狀十分乖巧,尤其難得的,有一手好繡活。看這毛頭小子正經八百地說著媒妁之言,申明世覺著挺荒唐,但礙著錢先生的傢世不好流露,隻說:柯海娶妻不過三年,夫婦正在熱頭上,恐怕無意納娶。錢先生就笑瞭:我和伯父說句實話,閔女兒是柯海自己看下的。申明世當然知道是柯海在背地搗鬼,本來是搪塞,卻被錢先生說破,倒有些發窘,訕訕地說:既是他看下的,就讓他自己做主好瞭。錢先生就說:納妾也須是父母之命啊!申明世看這錢先生,幾乎是逼他,就覺得從小的劣根還在,不過學著面上端莊而已,好笑又好氣。沉吟一時,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讓他向傢中大人問候。曉得是逐客的意思,錢先生隻得站起身來瞭。出三重院迎頭碰上柯海,兩人走到無人處,錢先生將方才的話一一說瞭,柯海一臉臊色,退縮道:那就罷瞭!錢先生不願意瞭:你要是罷瞭,我成什麼瞭?專來搗蛋的嗎?又說:我看伯父並沒有大不願的,正經地納進門,又不是尋花問柳。柯海這又稍稍心定,決定去和他娘說。送錢先生到大門口,再轉身去找他娘。
沒到中午飯的時辰,宅子裡上上下下都知道柯海要納妾瞭。小綢那邊,是小桃來告訴的,明顯帶著慶幸的意思。小綢向來心氣高傲,又說過輕視庶出的話。最讓小桃羨妒的,是她與柯海少年夫妻的親昵,是小桃從來、也永遠得不到的,現在,終於釋然瞭。看著神神秘秘的小桃,小綢說,她早就知道,不用她費心來傳話。小桃討個沒趣,支吾幾句,走瞭。這時,小綢已經平靜下來,她將收拾出來的東西一件一件放回去,著人將搬去楠木樓的傢什也一件一件搬回來。好在,錢先生早來一步,要不,床就移到樓上去瞭。重新掛好帳幔,展平鋪蓋,柯海的大枕頭,換上丫頭的小枕頭。等柯海從母親房裡出來,張張皇皇回到套院,屋子裡已和先前無異。小綢著人將飯菜用攢盒送到屋裡來,正喂丫頭吃飯。柯海張瞭幾下口沒說出話,眼淚卻下來瞭。自此,小綢再不與他說話。
柯海與錢先生,隨阮郎去揚州,不是在蘇州住瞭幾日嗎?閔氏就是在那時認識的。
這一日,風和日麗,船在胥口停靠,岸上已有三乘小轎候著,專來接他們的。上瞭轎,顛顛地沿岸走一段,下瞭路,走入一片桑林,桑林後是魚市,接瞭米行,再是醬園,然後皮草、綢緞、酒肆,又有一座小廟,雖不是萬分的繁華,卻也殷實熱鬧。小小的街鎮,巷道縱橫,一旦進瞭巷道,倏地靜下來,聽得見雞啄食的篤篤聲。巷內臺門相連,其中有一扇洞開著,走出人來,到地方瞭。
閔傢世代織工,從蘇州織造局領活計,供宮內所用。四邊商賈亦來定制,阮郎便是其中一傢,也是有幾代的交道瞭。閔師傅是花本師傅,織工中最精密的一道工序。畫師的繪本送來,由花本師傅照瞭圖案顏色,分配組織絲線,穿結在花樓。花樓密密緊緊排開一千二百竹棍,行話為“衢腳”,每腳穿一絲。一千二百衢腳以六百對六百錯開相交疊,梭子穿行其間形成經緯。絲色調排,花樣便現於經緯。柯海與錢先生路上就聽阮郎形容,頗覺得神奇,進門不坐,就要看花機。閔師傅著人帶去機房,自己陪阮郎吃茶。這臺門並不寬,裡面卻很深,有六七進平房院子。因絲織忌油煙膻氣,後三進機房與前三進住宅所隔的一進,庭院就格外的敞蕩。石板地上排有幾行大水缸,養一種小小的睡蓮,花事已盡,還剩最後一二朵,浮在殘葉上。庭院兩端都垂掛竹篾簟,機房內鋪的是一種青磚,本是用於臨河房屋,隔水吸潮,用在機房也是取同樣性能。三進機房中前後兩進,分置著各色大小腰機,正中一進單停一架,置放於離地面二尺高的木架平臺。長有一丈六尺,好似一艘船,中間桅帆般聳起一座樓,足有丈餘,這就是花機,確實巍峨壯觀。柯海與錢先生仰頭看去,花樓上正有一雙眼睛往下看著來人,原來那裡立著一名小廝,年不過十一二,專司提花、理絲、觀察。據阮郎說,閔師傅就是從提花小廝做起,直做到花本師傅。兩人嘆一時,走出來,太陽正當頭頂,眼目一眩。金光四濺中,忽見簷廊底下,坐一個小人兒,伏身專註,不知在做什麼。定睛一看,是個十四五的丫頭,穿得很好,綾子的衣裙,白底上一朵朵粉花。一雙細白的手拈著針,憑著花繃一送一遞,繡的也是小朵小朵粉色的花。因是俯著頭,看不見臉,隻看見黑亮亮的鬢發後粉紅色的耳輪,柯海不由駐步,微微一笑。閔師傅正走過來招呼吃飯,此一瞬神情被看在瞭眼裡。
本來吃過飯就走的,可閔師傅百般留客,隻得不走。飯後,又著人引這兩個去靈巖山,閔師傅依然陪阮郎說話。靈巖山傳說是吳越春秋時,陸大夫找瞭民女西施,在此開館教習琴棋書畫,舉手投足,稱作吳娃館。如今看不見半間屋,連路都不大好走,又在深秋,景色有些蕭瑟。倒是在山腳有一傢茶館,蓬壁草蓋,竹椅竹案,沏的是山裡的無名的茶,入口亦是無名的香,醇淡清新。坐在窗前,看有人車過往,車上坐著小小的女子,均是小鵝蛋臉,不由想起閔師傅傢的繡花丫頭,再又想起身後的吳娃館,早已湮滅於草莽之中,生出千古悠悠的感慨。喝瞭幾道茶,起身返回去,到閔師傅傢。閔師傅大約去瞭機房,阮郎已在臥房內打鼾,睡得很熟。晚上的一餐,又比中午更豐盛和別致,無數的盤碟盅碗,看都不及看就撤下去,再上來新的。全是閔師傅的女人親自下廚烹制。因中午已經飽食,不覺有半點肚饑,卻擋不住美味誘惑,百般為難,直到胃脹。可最後偏偏又上來一道,讓人無法釋懷,薄如綿紙的面皮子,裹一點嫩紅,加上青蔥、蛋皮、蝦米、昆佈絲,好一碗餛飩湯!席間,閔師傅的殷勤也比中午更甚,不停地斟酒勸菜,無限地奉承。柯海陶陶然中,看見幾次阮郎送過來的眼色,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酒足飯飽,接著是一夜黑甜,直睡到天光大亮,就要上路瞭。閔師傅送瞭一壇傢釀酒與幾攢盒的肉菜,讓在路上飲用,然後看著他們的船漸行漸遠。閔師傅則變成一個光斑,越來越小,終至不見。
風鼓著帆,有些涼,可太陽大好,眼看著金紅金紅地掠過岸邊的柳樹林,一點一點上樹梢,一躍到瞭中天。船上多瞭兩名夥計,稱阮郎大爺,分明就是阮傢的仆役,原來已經換船。這一艘是專從揚州來接人的,艙裡的地板漆得通紅油亮,窗欞打著小方格,格裡鑲嵌琉璃,艙蓋上也覆著琉璃瓦。夥計點著一具小紅泥爐,將閔師傅的菜熱瞭,又溫瞭閔師傅的酒,擺上矮幾,供主客三人消磨。
喝瞭一盅,阮郎問二位,對閔師傅什麼印象?錢先生說花機很好,道理明白,可真要做起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著手,可見閔師傅是高人。柯海呢?阮郎問道。柯海說不僅花機好,機房院裡的幾缸睡蓮也好,還看見廊簷下一個繡花的女子,活脫是樂府詩的意境。阮郎笑起來:閔師傅果然是高人,一眼看出端倪,本來不相信,說他是多心,不想真有幾分道理!柯海很納悶,癡癡地問:什麼道理?錢先生也問什麼道理。阮郎拍著手說:這不明擺著?柯海喜歡上人傢女兒瞭。柯海急擺著手,臉臊得通紅:不敢不敢,怎麼敢初次上門就打人傢女兒的主意!阮郎說:並沒有說你打主意,是心儀!柯海辯解道:更不得瞭瞭,隻見瞭一眼,如何心儀!阮郎說:你看一眼,人傢錢先生一眼都沒看。錢先生還糊塗著:哪裡有繡花的女子?我怎麼沒看見!阮郎用手指著道:你聽!你聽!柯海百口莫辯,又覺好笑,隻是笑。阮郎就說:承認瞭吧,罰酒!柯海隻得喝酒。
喝罷酒,阮郎附著柯海的耳朵:閔師傅想將女兒給你呢!柯海坐不住瞭:這玩笑開大瞭!阮郎按住他:不是玩笑,正經的呢!那女兒是閔師傅的心頭肉,倘不是十分器重的人,萬不肯給。柯海說:那就給錢先生好瞭!錢先生說:我倒是想要,可閔師傅不給我。阮郎說:再講錢先生也沒看見過人傢。柯海急得不得瞭,推開面前的酒菜,嚷道:不喝瞭!不喝瞭!這兩人一並拖住他的手,說:賭什麼氣啊!不怕褻瀆瞭好好的閨女。柯海動彈不得,隻能做出不當真的表情,由阮郎慢慢述說:千萬別以為人傢女兒嫁不出去賴上身來,閔師傅一直舍不得說親,反正年紀還小,留幾年不怕。可近來蘇州城裡風傳朝廷來江南選妃,凡生得整齊的女孩兒,沒說親的說親,說瞭親的過門,你們沒見街上,迎娶一個勁兒的。柯海與錢先生想起昨日下午走過裡巷,看見有不少幾扇門上貼瞭紅紙,寫“於歸”二字。柯海此時安靜下來,不再掙紮。阮郎繼續說:閔師傅這才知道留女兒留出禍瞭!要真給挑進宮裡,豈不是骨肉分離,更害瞭孩子一生一世。你們知道,三宮六院裡多少白頭宮女!於是閔師傅托人帶話給先前提過親的人傢,不料傢傢都已說好媳婦,幾乎是拉郎配!雖然情急,到底也不舍得隨便拉一個人嫁過去!那孩子柯海你是見過的,多麼乖巧。柯海眼前出現瞭廊下花繃前的小女子,耳輪紅紅的,轉過臉來會是如何嬌好!阮郎見出柯海心動,加倍勸說,說閔師傅雖隻是個手藝人,但世代與織造局交道,是見過世面的,看上去一點不畏縮,不卑不亢,倒要比上海那些小傢子人有度量。要論養姑娘,不是深宅大院,卻是清門凈戶,就像貝裡的珠子,一點俗不染的,不像大傢子,人事交雜,那女兒們面上莊嚴,內裡可稱得上潑辣!……就這樣好說歹說,阮郎這張嘴,說什麼都義正詞嚴。錢先生又一味敲邊鼓,自告奮勇保媒。柯海其實沒什麼不願意,隻是怕得罪小綢。小綢又無權阻止他納妾,她自己也有理虧的地方,頭胎生瞭丫頭,脾性那麼不饒人,可他就是怵她呢!一邊怵她,另一邊又想她。所以,那大雪天,日夜兼程地趕回傢,一是為與小綢團聚,二是為瞭早些過瞭小綢這一關,好娶閔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