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樓向門的對子,“點點楊花入泥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雙雙燕子飛簾幕,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結果迎來的是新人。
柯海幾次回院子,央求小綢搬楠木樓,小綢都插著門,將自己和丫頭關在屋裡。任憑窗戶外頭那個人怎麼說,連一句回話都沒有。柯海真是不想娶那閔女兒瞭,無奈阮郎和錢先生的攛掇,早已經定下日子,悔也悔不得瞭。鎮海也過套院去瞭一回,小綢照樣不開門。鎮海本來就訥言,又從來未遇到過這般尷尬局面,隻是啞口站在窗外。這幾日倒春寒,窗臺上地磚上都結瞭青霜,墻腳根卵石圍起的小花圃裡,卻依然縱出幾枝迎春花,一星一星的黃亮,有一股小小的活潑勁。鎮海想起在這院子裡,大傢一並動手調糊的情景,不禁悵然。他不怪哥哥行事欠考慮,他們兄弟從小挨著肩長大,鎮海早已習慣生活在柯海的聲色之下。柯海的英氣勃發令他羨慕,無論心力和體力,他都是不及的,此時,這股子勁頭卻傷自己,又傷別人。鎮海忘記自己站瞭多久,也不覺得手腳都凍麻瞭。底下仆傭看瞭不忍,催促他回去,他怔怔對窗望一眼,窗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他卻覺得,小綢在哭。
娶閔女兒的一日,柯海又到院子來,院子門也閂上瞭。柯海伏在院門上,對瞭門縫哀哀地喊“喂”。隔瞭內外三扇門兩重院,裡面哪裡聽得到,聽到瞭也不會理他,讓人覺得又好笑又傷心。送親的船已經從方浜上來瞭,因是納妾,花轎不從大門進,轉過風火墻,走東邊門。那一領小小的藍佈轎,轎頂的四角綴著粉色四朵小繡球,轎簾上也綴瞭寥寥幾朵,就像裡面的人一般可憐。不知走過多少進院子,多少重回廊,就覺得路途無盡的遠和深。出瞭花轎,被人攙著上樓,前後都是咚咚的腳步聲,然後就坐到瞭床沿。
柯海讓錢先生一夥灌瞭個稀醉,幾乎是抬上樓來,醉裡聽他喊著“小綢”,都不知“小綢”是誰。喊的人也不知是誰,隻知道那人離這遠極遠極,遠到不能企及之處。喊著喊著進瞭溶溶一洞紅光中,就沒瞭知覺。等到睜開眼睛,四下已是一團黑,酒意過去大半,周身無力,卻有一股寧靜,想:這是什麼地方呢?什麼都看不見,隻覺有肉桂般的氣息漸漸沁來。左右轉動頭,尋著氣味的來源,身邊忽然窸窣動起,一個小東西從身上爬過,幾乎沒有一點重量。接著,漆黑裡穿出一豆光亮,洇染開來。光暈中,一襲綢衫速速拂過,就有一盅茶到瞭嘴邊。柯海欠起身子,就著茶盅喝一口,方才覺出口中的苦和幹。餘光裡一雙小手,牢牢扶著茶盅,那肉桂的氣息就近在瞭身邊。柯海睡回枕上,茶盅撤走瞭,又有一方綢帕湊在臉面前,擦瞭擦臉。然後,燈熄瞭,細細的足從被上過去,進到床裡側,臥下不動瞭。肉桂的氣味蟄伏下來,一時間聲息全無。
柯海每日與這小東西同床共枕,卻並不曾好好打量過,滿心裡都是小綢。柯海少年得意,生性又樂天,從沒經歷過失意的心情,這一次,他嘗到瞭人生的哀戚。有幾回,受這哀戚的逼迫,憎恨起小綢,是她這種非此即彼的個性才使人那麼難過。回想起屢次生罅隙起爭端,都是堅執不從,非得他柯海退讓,委曲求全。然而,兩個人重歸於好的情景又湧上心頭,手牽手,頭挨頭,更比往日親密。小綢的性情太過激烈,柯海其實不是對手,但惟是這,才讓他離不開,被囚住瞭似的。夜裡,那小東西窸窣忙碌著,從他被上攀過去攀過來,一會兒倒茶,一會兒送水,一會兒點燈,一會兒吹燈,百般的殷勤求好。柯海心裡嘆息:這麼個小不點兒,你小綢較個什麼勁呢!一伸手,將偎在墻根的人攬過來,裹得緊緊的,覺得出溫軟裡的小骨架子,纖細卻挺結實,是一個人呢!心裡生出憐惜,卻不知對哪一個的,身邊這一個,還是另一個?柯海畢竟是結瞭親的人,章師傅說的“大樂子”早有領會,不像初娶小綢時那般懵懂,可是,與小綢的那般繾綣也不再有瞭。放開手,那個人就又依到墻根,聲氣悄然,柯海則轉眼間睡熟。夜半醒來,要喝茶,稍一動,那頭便窸窣地起身。依柯海的本性,是會不忍的,可他如今全在小綢給的苦惱中,騰不出心來。
小綢的決絕,讓傢中大人都著惱瞭。雖也知道柯海納閔女兒太急,但並不違背常理。柯海如此伏小,給足瞭面子,還不依不饒,就有失婦德瞭。所以,人們漸漸都不搭理她,由她們母女自己去。就此,小綢不止是與柯海斷瞭交情,與全傢人都不來往瞭,平時連一日三餐都著人送到院子裡,娘倆自己吃。本來這就是一處獨院子,與外頭可分可合。好奇心重的,走過院子,伸頭探一探,看得見母女倆在太陽地裡坐著,丫頭的臉貼在母親膝上,讓做娘的掏耳朵。兩人都是安怡的表情,不是人們想的孤苦。清明祭祖,小綢帶丫頭去堂上磕頭。這是柯海納閔女兒後,第一次看見小綢和丫頭。小綢還是舊模樣,丫頭卻長高瞭,臉龐圓圓的,柯海幾乎掌不住要落下淚來。小綢不看他,卻看見人叢中的閔女兒,細細的一個人,腰身這裡圓起來,曉得是懷上瞭。
這一次見到小綢母女,使柯海非常感傷,簡直對人生都灰心瞭。不幾日,就又離傢,再一次去揚州找阮郎。船過胥口,並沒有停留,煌煌的日頭下,那一彎河岸徐徐留在身後,竟好像有千年萬年過去。就在此時,閔女兒在廊簷下繡花的一幕出現眼前,那粉紅的耳輪,細手拈著的針,繡繃上的花朵,被光照得透亮。人傢的模樣都未及看清楚,就被他拋下,拋在那楠木樓上。楠木樓的高大朗闊,更顯得人的小和可憐。岸上的稻田碧玉般的綠,油菜花黃亮黃亮,景色的明麗更加襯托出寂寞。好在究竟不是甘於消沉的人,於是對自己說:見到阮郎就好瞭!
這一日,小綢吩咐將被褥和冬衣取出來在院子裡曬,箱籠抽屜也搬出來打開,還有一些書攤開著,佈屑、紙屑和皮毛屑泛起來,空氣中滿是看不見的飛絮,叫人冷不防就打個噴嚏。小綢往樹杈上掛一根粗麻繩,兩頭拉得平齊,系住板凳兩邊橫梁,離地三尺高,讓丫頭坐上面,就成瞭一架秋千。丫頭兩隻手握緊繩,小綢一推,丫頭一聲尖叫,秋千蕩到半天高。母女倆正玩,月洞門走進一個人來,小綢的弟媳,丫頭的二嬸。小綢冷著臉,不理睬,鎮海媳婦進退兩難地站一會兒,方才開口:我來提醒大嫂,皮毛和書裡慣藏蠹蟲,又是節令,小孩子最易發喘。果然,丫頭一直在咳,還以為是笑得咳起來的。小綢住瞭手,將丫頭抱下秋千,送進房去,鎮海媳婦來不及將一隻套瞭絲線絡的大鴨蛋送進丫頭懷裡,門已經碰上瞭。丫頭猝然間被揪下秋千,眼看見大鴨蛋又阻在瞭門外,一眨眼的工夫,什麼都沒瞭,不禁哭起來。鎮海媳婦也生氣瞭:大人間再有什麼樣的過節,莫在小孩子身上撒氣!小綢沒料想悶嘴葫蘆似的弟媳會發怒,但隻一瞬間的怔忡,即刻反唇相譏:大人間有什麼過節?沒有這一傢上下老小妻妾婦孺和睦的瞭,你倒敢說有過節!鎮海媳婦氣急道:你也忒刁蠻瞭,還講不講理啊?小綢冷笑:你找上門來與我對嘴,反變成我刁蠻瞭,這算什麼道理!鎮海媳婦怎麼說得過小綢,不再接話茬,隻喊丫頭:丫頭,跟二嬸去園子裡玩,小孩們都在乘羊車呢!門裡沒聲音。這鎮海媳婦雖憨實,卻也是個耿脾氣,就是站著不走,僵持一會兒,又說:出來,別怕你媽!小綢又說瞭:你攛掇人傢母女不和,什麼居心?鎮海媳婦不搭她的腔,隻是一聲一聲喚“丫頭”。停瞭一會兒,門開出一條縫,擠出丫頭,攙住二嬸的手,兩人反身出瞭院子。
就此,丫頭可自由在小孩子淘裡玩瞭,由鎮海媳婦照應著,因小綢還是一個人,誰也不搭理。沒有丫頭伴在身邊,一個人做什麼呢?也有人探頭瞅見瞭,她寫字。將紙鋪在院子裡的石桌上,研瞭墨,潤瞭筆,往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寫。看見的人卻有些奇怪,寫的分明是字,卻橫豎不成行,倒像是織錦似的,排為菱格形,或為蓮花狀,還有回字紋,仿佛是一幅圖,可圖上卻又隻有字。人多口雜,傳來傳去,都以為大奶奶生氣,迷瞭心竅。鎮海聽瞭有幾分明白,猜嫂子在作璇璣圖。璇璣圖源自前秦時候的才女蘇惠,丈夫竇將軍別戀歌女趙陽臺,久不歸傢,蘇惠寂寞中寫下詩文,寄托心意,織在錦上傳去給竇將軍。為將詩句排成花形圖案,專設制讀和解的規則,就看竇將軍懂不懂她的心。以蘇惠的話說,便是“徘徊宛轉,自為語言,非我佳人,莫之能解”。不管竇將軍看懂看不懂,璇璣圖兀自流傳於世,上千年來,專成一種格式體裁,尤為書香閨中人喜歡。鎮海原就知道小綢情深,一旦猜她作璇璣圖,加倍嘆息。柯海並不是情薄,隻是稟賦不如小綢厚重,所以不能相稱,兩人都苦。不止是兩人,還有第三個,楠木樓上的那人,也苦。像自己和媳婦,恬淡地相處,細水長流,或可長久也說不定。
現在,丫頭睜眼就要二嬸,跟瞭二嬸可四處去耍。小孩子全都有奶便是娘,和誰有趣就跟誰。小綢不免生妒意,二嬸送丫頭回來就不接,說:送你吧,哪個稀罕!鎮海媳婦說:我真要瞭!小綢立馬關門:走你們的去!丫頭仰頭看二嬸的臉,像是怕二嬸不要她。小綢呼地又開門,將丫頭一把扯過去:想得好!丫頭拉著二嬸的手沒松,兩個人一同栽進去瞭。鎮海媳婦果然看見案上鋪瞭紙,上面是排成羅盤面的字:外面一大圈,字頭向外,字尾向裡;中心一小圈,字頭向裡,字尾向外;大圈與小圈之間,均勻排一周小小圈,團花似的,花瓣和花蕊卻是字。鎮海媳婦雖識字,但不怎麼通詩書,那字又不成順序,就不知從何讀起,隻認出單個的,有“心”“情”“秋”“君”和“妾”,猜度是關於相思,感到淒然,停一停說:我是真喜歡丫頭!小綢冷笑一聲:別得便宜賣乖,知道你命好,下一個還是生小子!鎮海媳婦曉得小綢看出她又有身子,不覺臉漲得通紅,半天掙出一句:生小子生丫頭,嫂子知道啊!小綢說:天知道!鎮海媳婦說:老天給嫂子信瞭?小綢說:老天給你信瞭!鎮海媳婦叫小綢一句一句堵上來,再沒話瞭。
小綢看弟媳婦受窘,多少有些愧疚,人傢並沒虧待自己,一大傢子,獨獨這個人還理她,便和緩瞭聲氣:聽我娘說,生小子左腳先跨門檻,生丫頭是右腳,方才是左腳還是右腳?鎮海媳婦說:一頭栽進來,記不得瞭。小綢道:我娘又說,生小子,做夢看見馬,生丫頭,夢見的都是花,仔細想想,做的什麼夢?鎮海媳婦想一時,說出一個字:驢!妯娌兩人都笑起來。鎮海媳婦臨出門,回過頭認真地說一句:要是小子,就給你,你把丫頭給我!小綢搡她一把,將門關上瞭。
有鎮海媳婦和小綢說話,人們對小綢也少瞭成見。本來,除去驕傲任性這一項,小綢並沒有要不得之處,為人還是大方端正。漸漸地,小綢與周遭人就又互往起來。天氣十分暖和瞭,園子裡桃紅柳綠,一池春水清可見底,大人孩子都愛上那裡去。阿奎已叫名六歲,還沒開蒙,一味地貪玩,也有許多名堂:剪貓咪的胡須,看它們頭撞墻;將螞蚱捉來系狗尾巴上,讓狗轉圈跑,總之是蹂躪那些不會說話的畜類。申明世教子向來不嚴,柯海與鎮海全由母親督促,小桃自覺得受瞭多種委屈,要找補回來,非但不會管教阿奎,反攛掇淘氣生事。柯海不在傢,阿奎倒是憚鎮海,鎮海與他並不多話,一旦開口就有幾分威懾。可鎮海難得上園子裡來,所以,一時上就由他稱霸做主。章師傅給做的小羊車,玩瞭這些年,還很結實,木頭上像鍍瞭一層釉,羊卻已換瞭幾代。孩子呢,長大瞭,又多瞭,於是就再添幾頭羊,乘客分幾撥,路途也分幾程,做成驛站。坐一程,人和羊都下來,在樹蔭裡歇著,等下一趟車到。玩得好好的,阿奎又出新花樣,他要騎羊,又不好好騎,是離遠瞭緊著跑幾步,一躍,羊立即趴下瞭,隻怕是傷瞭腰脊骨。隻有小綢敢說話,斥道:你別欺負它,下一輪轉世投胎,未必做得成一頭羊!小桃知道小綢厲害,不敢當面回嘴,背後卻說瞭不少話,無非是奚落小綢做瞭棄婦,倒有七八張嘴將她頂回去。因此,小綢其實掙回瞭不少人緣。
在這鶯飛草長的季節裡,蚯蚓一團一團地拱土;漫池子撒下的魚子,眨眼工夫變成針樣的小魚,將水面都遮暗瞭;總有幾十種鳥同時啁啾,吵得人耳朵疼,一日還飛來一對白鶴。申明世特特來園子裡看鶴。想到造園子的章師傅的傢,就在白鶴江邊的白鶴村,就覺得這鶴有淵源。請章師傅那日的情景浮現眼前,也是這等風和日麗,卻此時非彼時。老母病殤,他離傢又回傢,都添瞭孫輩。嬉鬧的人裡面,他認出瞭蕎麥,比年少時倍添豐滿鮮艷,孕育和哺乳使人熟透,漿汁迸流,香氣四溢。鄉下丫頭就是地力厚,種什麼長什麼,越種越肥。小桃多少要差一籌,羸弱一些,器量也小一些,好在有瞭一個阿奎,掛瞭果,水土勻調,生出幾許嬌媚。眼面前,真是一派良辰美景,賞心悅目,不由志得意滿。申明世左右顧盼,覺得少瞭一個人,就是柯海,不知道他雲遊到何時才歸傢。從柯海又聯想起一個人,模糊綽約,形貌難定,那就是閔女兒。
那新起的楠木樓上,住著閔女兒。她新來乍到,傢中人都不及認熟,也沒有人教她。臨過門前,娘叮囑她好好服侍枕上人,她服侍瞭。那人不像是歡喜也不像是著惱,與她說的話至多三兩個字,忽然間就走瞭,連他的長相都沒看清楚。但是,記住瞭他的氣味,什麼氣味?不是花草的香,也不是藥香,傢中年節時用的銀筷子,貼在唇上,涼涼的一股味,有點兒像。他的枕頭、被子、衣衫,都有這氣味。夜裡,閔女兒一個人,就將臉埋在枕和被裡,嗅著這氣味,是楠木樓上惟有的一點人氣。一日三餐,她下樓去,和小桃幾個姨娘坐一桌,低著頭快快地扒碗裡的米粒,眼瞼裡滿是綢衫拖曳,釵環並搖。姨娘中,小桃專愛找她說話,聽得出,說的專是大奶奶的壞話,是挑撥,又是嚇唬。她不敢聽,裝聽不見。小桃罵她木頭人,從此不再理她。就這,她已經知道大奶奶生她的氣。她不知道一宅子的娟娥中,哪一個是大奶奶,就覺得個個是大奶奶,人人不喜歡她。於是,越發的瑟縮,都不敢下樓去吃飯,更不敢不去,怕人以為她任性。一宿三餐是這樣,其餘的時間裡,她做什麼呢?帶來的妝奩一件件打開,都是娘親手一件件放進去的:一箱籠白綾,一箱籠藕色綾,一箱籠天青色的絹,再有一箱籠各色的絲,還有一個扁匣,裝的是一疊花樣,一個最小的花梨木匣子放的是繡花針。好像娘知道女兒出閣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兩個人時候少,一個人時候多,早就做瞭安排。閔女兒抽出一塊白綾,支起繡花繃。花繃也是娘給裝上的,折起來對插上,裝一個柳條箱。閔女兒挑出一張睡蓮圖,鋪在案上,覆上綾子,取一支炭筆。炭筆是枕上人留在筆筒裡的,取出來,貼到唇上,嗅瞭嗅,涼涼的。依著綾面上映出的花瓣葉條,一筆筆描下來。
這一幅睡蓮圖是漫天地撒開,閔女兒好像看見瞭自傢庭院裡那幾口大缸裡的花,停在水面,機房裡傳出走梭和提花的聲響,軸在樞機中咬合,嘰一聲,嘰一聲。因隔瞭幾重院和門,灶屋裡的柴煙蒸汽一絲絲走不到這邊院裡來,那浮蓮的淡香便滲透盈滿。身上,發上,拈針的手指尖上都是,人就像花心中的一株蕊。漸漸地,缸裡的睡蓮移到瞭面前的綾上,沒有顏色,隻有炭筆的黑和綾面的白,很像睡蓮在月色中的影。機房裡趕活計的時候,月光灌瞭一庭一院。房裡點瞭無數盞清油燈,怕油氣熏瞭織物,搬進一盆盆的蔓草,沿墻根排起來,綠森森的,機上的金縷銀線暗光滾動。閔女兒的閨閣又清靜,又富麗。好瞭,睡蓮的影鋪滿白綾,從花樣上揭起,雙手張開,對光看,不是影,是花魂。簡直要對閔女兒說話瞭,說的是花語,惟女兒傢才懂,就像閨閣裡的私心話。
白綾覆上花繃,在傢裡,是娘手把手教著上,如今沒瞭娘的手,娘的手隔山隔水再也觸不到瞭。不過,那一招一式全到瞭閔女兒的手上。不能松瞭,也不能過緊,不是下蠻力,而是使巧勁。一索索扣住,絞住,綾面展平瞭,就像無風無浪的水面。月亮底下的水,波光上浮著花,紋絲不動。接下來,閔女兒要辟絲瞭。那一根線,在旁人眼裡,蛛絲一般,看都看不真切。在閔女兒眼裡,卻是幾股合一股,擰成的繩,針尖一點,就離開瞭。平素娘教的是一辟二,可小心裡還覺得不夠細巧,再要辟一辟,辟成三或者四,織得成蟬衣。這雙手,花瓣似的,擎著針,引上線,舉在光裡瞧一瞧,一絲亮,是花芯裡的晨露。埋頭往綾面一送針,底下的手接住,遞回去,繡瞭一針。來回幾番,綾面上波瀾不驚,再有幾番,綽綽約約,一朵花出來瞭。等柯海雲遊結束,回到房中,看見的是半幅睡蓮,淺粉的紅,小小地凸起。睡蓮前的小人兒,低著頭,露出一個耳輪,也是淺粉的紅。柯海想起瞭那一個正午天,胥口閔師傅機房外,簷廊底下的一幕。如今,這小人兒坐在瞭楠木樓,腰腹處隆起著,裡面有一個不知多麼小的人。
柯海到傢後一個月,閔女兒就生瞭,不是一個,是兩個,全是女孩兒。柯海不由心生傷感,不是人們以為的,無子的悲哀,而是,覺得這一對小東西可憐。經歷這一年,又納閔女兒,又與小綢絕交,柯海對女人生出無限同情,深感女人是一樣特別可憐的東西。至於自己的尷尬處境,倒釋然瞭。楠木樓迎門堂上的對子,那一句“雙雙燕子飛簾幕,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其實是指的這一對雙生女兒啊!於是,柯海用《詩經》中“燕燕於飛”的典,一個取名“頏之”,一個取名“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