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寓居安亭的時候,讀書授學之餘,常愛觀察地理與民生,籌劃方策,然後上書。在這水網密佈的江南城域,淤塞和淹澇是常事。歷年來,開鑿無數新河,又貫通無數舊渠,事實上都不過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將地貌改得面目全非,還不如原先尚可聽其自然,卻也改不回去瞭。震川先生早就窺出癥結,癥結就在一條中江,即吳淞江。在他的《與縣令書》中這樣寫道:“吳淞江為太湖出水大道,水之徑流也。江之南北岸二百五十裡間,支流數百,引以灌溉”……然後歷數分辨水道的經緯脈絡,得出結論:“非開吳淞江不可”!不知他的《與縣令書》有無向上提交,一個老童生的建言獻策,能得多少註意呢?震川先生離開足五年之後,應天巡撫海瑞下令疏浚吳淞江,與震川先生治水的理勢不謀而合,證明先生格物致知,不可小視。
上年夏季,海瑞任命南直隸巡撫,駐紮蘇州。海瑞的剛直廉正坊間多有傳聞,最著名的是背一口棺材上朝,然後奏疏,指稱皇上種種罪名,罵得個狗頭噴血。皇上還算自持,到底沒有當廷發作,翻過年頭就讓錦衣衛將他拘到東廠大獄,刑部判瞭絞刑。海瑞自忖沒有活路,隻是等死,一等等瞭十個月,等到有一日,獄卒為他設酒菜,便知到瞭上路的時刻。不料,獄卒拱手道喜說:換瞭新皇上,稱他為“忠臣”,海瑞這才知道年號已為“隆慶”。丁卯年出獄,己巳年便是正四品官,三年內歷任尚寶書丞,大理寺右寺丞、左寺丞,南京通政司右通政,直至應天巡撫。天下頌揚的清名,一旦到瞭眼面前,卻是令人著慌的。如此的耿介,多少有些不通人情,甚而至於乖僻。據傳替母親做大壽,隻買兩斤肉。話說到此處,已不像褒獎,倒近似詆毀瞭。也因此,蘇松一帶的富戶頗為不安。不知由誰起頭,紛紛將朱門漆黑,笙歌夜宴全偃息瞭。果然,海大人到任後,先就拿華亭徐傢作伐。論起來,華亭徐對海瑞有恩,當年刑部判他絞刑,遲遲不執行斬首,全憑徐大人壓著,換過代來,才有他今天。其時卻全不論這些,逼著徐傢退田。這一著是殺雞給猴看,凡有產有業人傢無一不膽寒。就在這一年,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方廉告老還鄉,從南京回新城,途經上海。嘉靖三十二年,方大人曾在松江做知府,率眾築上海城,抵禦倭寇侵擾,保衛海上安寧,就是他!知道方大人將從任上回傢鄉,幾傢大戶便商議作迎送。前面說過,上海著名的園子,一是彭傢的愉園;二是申傢天香園。論資排輩,當是彭傢,彭老太爺從刑部尚書任上退身,長子彭應瑞因主持漕糧儲運有功,升任四川右佈政使;但論園子的意境,天香園卻要勝一籌。愉園於老太爺還鄉時修葺,距今已七八年過去,那幾具奇石雖有古拙名聲,可是城中風氣卻是日新月異,彭老太爺難免就守舊瞭,而天香園則旖旎得多。於是,眾人議定,請彭老太爺出面,申傢天香園設宴。此時,時未開春,園子裡還肅殺著,申明世遣人遍城收集冬蘭。冬蘭花期在秋蘭之後,革蘭之前,但芬香漫長,自秋蘭之前,至革蘭之後,均綿綿不絕,可應“天香”二字。冬蘭產於兩湖,本地極少見,倘有的話,價格也極昂貴。到這時就不計較銀子瞭,能有就屬不易。與此同時,闔傢上下不論主仆,女眷們一並動手,用各色綾羅紮花朵,綴在枝頭。正忙得熱火朝天,卻有新消息,方大人不經上海過瞭,從大運河直接下新城。想必聽說瞭這邊在大張旗鼓,生怕惹出事端,於是趁早避開。這一頭撲瞭個空,也算是得一個警示,從此收斂許多。
開春季節,疏浚吳淞江的政令張佈瞭。先是募資,大戶人傢全都十分踴躍。一是飽受水道淤塞之苦,其實歷年零打碎敲治理所募的銀子集起來已相當可觀,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倒不如爽性動個大幹戈;二也是為消除新巡撫的成見,結好的用心。所以,募資這一項很快完成。再接著募工,凡大戶人傢都應承瞭勞役,這就劃去一半,另一半由各傢各戶分攤,可說是全城出動,人心所向。開工第一日,海大人親自上陣,挖瞭第一鍬土。人山人海中,不曉得哪一個才是應天巡撫,有人說是長條身子,有人說是矮瘦個子,有說是白臉,有說是黑臉,爭執中,已悄然退場,到底不知是怎麼樣的。
工程著實浩大,顯見得下瞭大決心。沿江數十裡全是挖泥抬泥的人,把個吳淞江兜底地通瞭一遍,清出的泥沙足夠堆壘兩岸堤壩。就這麼一邊通一邊壘,直到入黃浦的江口,就地造一座閘橋,退潮時開閘放水,漲潮江水倒灌時閉閘攔沙。閘橋南岸又造一座金龍四大王廟。金龍四大王俗身是南宋錢塘金龍山人,排行第四,蒙古人進江南,金龍老四率兵抗擊,終不抵事,宋室滅亡時投水殉節。一百年後,朱元璋起兵,在黃河邊被圍,忽然天降一員大將,河水立刻倒流,元兵潰散四逃,天將自報傢門為錢塘金龍老四,於是,朱元璋便追封為水神。自此,從吳淞江進上海的船隻必要等退潮開閘才可通行,萬舸雲集,金龍四大王廟周邊形成集市,人們稱大王集,十分的繁榮壯觀,又成一處勝景。相映之下,各傢的園子都偃瞭聲色,岑寂下來。
這一日的夜裡,月亮大好,申明世興起,想去園子裡走走。沒怎麼驚動,隻著一人掌燈,出門過橋,來到天香園。園子裡靜謐著,卻又像什麼都在出聲說話。池子明晃晃的,連荷葉的影都透亮,猶如蟬翼;柳條裡藏著晶片,一閃一閃;水榭、畫舫、亭臺、樓閣,凸起在天幕前,一拱一簷都鍍瞭銀。那積翠崗竟是墨綠的,樹和草不像長在崗上,倒像是湧出地皮,再淌下來。四面都有香氣撲來,是桃子熟透的沁甜,荷花的清新,各種草的無名的氣味,還有一絲綽約的苦澀,就像藥草,但不是藥草那樣一味的苦,而是有回甘——原來是數月前覓來的冬蘭,早已經花謝葉殘,卻餘香未消。
這園子活生生的,無論草木磚石都動靜起伏,氣息湧動。眼下雖是沉寂著,但不過是暫時收斂起來,不定什麼時候,再會噴薄而出。申明世回想造園子的時候,十二年過去,他已臨中年。這期間,母親歿瞭,卻添瞭兒孫,就像這園子,一季花草接一季花草。那吳淞江疏浚後,淹和淤即可遏制,好比上古時候,大禹治水,水陸分野,天地清明,稱得上堯舜之德。隻是那海大人的秉性偏頗瞭些,仇富心忒重,倘沒有富戶,疏浚的資財從哪裡出?年年的稅賦從哪裡出?據說,如今南直隸衙門內,公文紙不僅正反面都用,還必須頂格書寫,不可有半行空格。已經不是清簡,而是慳吝。
明世走在園子裡,月光如水,命人滅瞭燈,因那螢火蟲似的一豆,反襯出四周的暗。由海巡撫的行事想起許多做官時的同僚,形貌各色。人說京官難做,果不其然,那奏折上去,皇上的批奏隻三個字:知道瞭。可這“知道”不是那“知道”,寬嚴松緊各不相同,情形事理,此是此,彼是彼。因此,批和沒批一個樣。眼見得同僚中人形容枯槁萎縮,全是讓“知道瞭”三個字給煎熬的。又應瞭一句話:高處不勝寒!還是在傢自在啊!
申明世走過桃林,再折頭向西北去,那園子眼看要到盡頭,不料繞石屏一轉,竹林分開兩爿,留出一條小徑,就知道進瞭原先儒世的園子。沿小徑走去,漸漸開闊,露出萬竹村齋的輪廓。樓閣已經頹圮,竹根蔓延,將地基拱起,屋傾墻歪,碎磚瓦一片。廢墟旁卻有一座新嶄嶄的竹棚,就是柯海的墨廠。申明世聽人說起過,目睹還是第一回,隻見棚裡有百盞千盞油燈,百縷千縷青煙。氤氳中,有一人向他走來,滿臉堆笑。原來是長子柯海,著一身短衣,猛一看,以為是仆役。
柯海將父親引入一間小棚,四壁竹篾,沒有留窗,地坪以竹爿做龍骨,再橫鋪一排竹爿,正中間以葦稈紮成三層擱架,架上覆極厚一層麥糠。柯海伸手從麥糠底下一抽,抽出一錠墨,是上年十一月所制,在此陰幹著。申明世屈指叩叩墨錠,聲音清脆,如同彈弦;再看顏色,有潤光。但形狀略微粗笨,長寬厚不知何處失比,印紋也嫌草率。就說:該請章師傅來制模。可是章師傅在什麼地方呢?還有那個蕎麥。申明世不由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心中悵然。再看墨銘,為“桃夭”二字,自然來自《詩經》,其中隱“於歸”意思。難免想到那長媳婦娘傢有些淵源,妝奩裡就有幾錠古墨。柯海納閔女兒,媳婦從此不理他,前後事鬧得紛紛揚揚,上下皆知,心中明白柯海是以墨寄心,覺得可笑又可憐。停瞭會兒說:這“桃”是我替阿奎他娘起的字,雖說是個姨娘,但倫理輩分,還是要避諱一下。柯海這才發現不妥,頗有些羞臊,說:請爹爹定個墨銘。申明世說:太直瞭失之粗淺;太曲折又走偏鋒,刁鉆瞭;用典本來不錯,但不過就是一錠墨,又不是名傢,就嫌賣弄瞭;無由來且不易記,即便市井人傢起名,阿大阿二也有個由頭——這墨廠是你親手開,墨也是你親手制,就叫個“柯海墨”如何?“柯”字裡有木,“海”字裡有水,“墨”裡有土,算是個名副其實!有一層意思,申明世沒說,就是長一長柯海的志氣。柯海未必明白,隻是趕緊取來筆墨紙硯,請父親寫下這三個字。申明世又囑咐不可太張揚之類的話,隨後離開瞭園子。
這些時,斂聲屏息地過日子,世誼之間多淡泊瞭交往,交往也不便太奢華,市面上大宗銀兩的交易明顯少瞭。但吳淞江暢通,水上往來頻繁,小買賣興隆,人氣大增。就好比化整為零,總量大約並不少,反而因為進出多,更加熱鬧繁榮。尤其是那大王集,越擴越大,遂將北門外的一塊疏落地帶變成鬧市,於是,就有城外城。
申府裡,忽興起一陣風,刺繡風。無論主仆長幼,凡女子都紮起花繃,架子上垂下七色絲線,流蘇一般,底下是繡花人,埋著頭,拈著針,一針送,一針遞,大氣不敢出,生怕哈瞭漿平的綾面起皺。小綢也在套院的屋裡紮瞭個花繃,與丫頭面對面地繡。紮繃、上漿、打粉本、辟絲、分色配色,是由鎮海媳婦教給,鎮海媳婦呢,是由閔女兒教給。都是聰明人,聽三遍,看三遍,再試三遍,就可正經動手瞭。所以,西楠木樓就十分熱鬧,丫頭姨娘都往上去。柯海白天黑夜在墨廠,閔女兒為人又十分的隨和溫順,眾人都無所顧忌。有時柯海回來得早,就看見房間裡團團的釵環玉佩,中間是小小的閔女兒,低著頭,抿著嘴,上下走針,不一時,一小片花瓣就從綾面上突起瞭。
夜裡,掌瞭燈,柯海就要看閔女兒的針和線。閔女兒便打開匣子,一匣一匣給他看。柯海問是從哪裡購來,閔女兒回答是自傢做的,店肆裡買來的隻能用作日常縫補連綴。她傢世代替宮內織造,所用器具材料全是專制。柯海問是如何制,閔女兒一項一項說給他聽:治絲是先從蠶房定下上等綿,以湖綿為最佳;專人送去繅房,必是親眼目睹繅絲,柴灶、炭盒、絲車,事前都要一一檢驗嘗試;然後就是繞絲。說到此,閔女兒笑瞭,說小時候就跟母親學著繞,龍骨隔成木格子,木格子架空在地上,插四根竹,竹上方的高處,安一個竹掛鉤,絲從鉤上掛下來——她呢,右手執繞絲棒,就是一個小輪,左手捻絲,一邊捻,一邊框在四根柱。我繞得可好瞭!閔女兒得意道。隨即卻又赧顏——之後她就不能瞭:沃濕、溜眼、過糊、漿染,過糊用的小粉是母親親手洗的;染料則由父親調配,配方是秘傳,所用紅花、茶藍、黃檗,都在自傢園裡種植,決不可施人糞與河泥,隻用一種肥,就是豆餅,好比拜佛的人不可吃葷,隻茹素;這是線。針,尤其是繡花針,很有講究,既要細,又要剛——她傢是織工,不用針,但她母親娘傢是繡娘。去外婆傢,到針坊見過,那針起先竟是線似的,一團一團繞著;剪刀剪成寸長,一頭銼尖,一頭敲扁,鋼錐子鑿瞭眼,然後你瞧怎麼著?放入鍋裡,和瞭料,又炒又煮;那埋針的料也是特制,不可外傳告人!因此她的針其實是母親的妝奩,又給她做妝奩。提到妝奩兩個字,閔女兒的笑容淡下去,方才的活潑也止住瞭,因聯想到出閣,其中的倉促與淒清,令人難堪。柯海看著匣子裡一綹一綹排齊著的線,惘然想到,他娶的這兩個,前一個是“綢”,後一個是“絲”,不知道之間是什麼樣的緣。
柯海命閔女兒繡個隨便什麼活計,他送給阮郎。閔女兒說繡件是閨中之物,送給個男人多不合適。柯海說是我送的,又與你無幹!閔女兒低頭不語,柯海曉得她是不肯,想要是小綢,這當口有如何厲害調侃的話等著他,這一個卻是個木頭人。柯海想起小綢的有趣,卻也覺得眼前的這個可憐,又說:你給我繡一個,總可以吧?閔女兒曉得給他就等於給阮郎,可又不能不給他繡,就問柯海要個什麼。柯海想瞭想,繡個隨身帶的物件,香囊之類的。閔女兒又問什麼花樣。柯海就反問道她有什麼花樣。閔女兒隻得取出樣本,一頁頁翻給他看,由他挑。與閔女兒並肩看著花樣,就好像與小綢一齊看字,情景相仿,此人卻非彼人。柯海合上樣本,翻身向裡,躺下瞭。閔女兒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不高興,但早已經慣瞭他的不理不睬,為他蓋上一床薄被,不再管他,自己在燈下翻著花樣。身後卻伸來一隻手,將她拉近身邊。燈光下,閔女兒看見柯海臉上有淚痕,覺得他有傷心事,又無從問起,隻是由他,百般順從。燈裡的油燃盡,兀自滅瞭,柯海漸漸有瞭鼾聲,將閔女兒一個人留在暗黑中。
來到申傢,閔女兒添幾歲年齡,為人妻母,又不很順遂,就懂得許多人事。她曉得姐姐一直生她的氣,因為姐姐生氣,柯海便也生她的氣,她就是在這氣惱中過日子。她倒是高興雙胞胎全是女孩,她要生瞭兒子,姐姐會更生氣。柯海呢,自然火上加油。她也看出,柯海本身又不著意生不生兒子,他對兒子的心不如對姐姐的心重。看他對姐姐的心,就知道這是個難得的人,可惜自己沒福分。其實她才不在乎柯海,閔女兒多少是負氣地想,和雙胞胎做伴,很好。不過,她是在乎姐姐的,大約因為姐姐和她是一樣的人。不是說她能和姐姐比,無論傢世、身份、人品、才智,她自知都及不上,但隱約中有一樁相仿佛,那就是命。男人納妾,總歸有薄幸的意思,閔女兒雖然是那個被納的人,但從來沒有得到柯海半顆真心。所以,她們其實是一樣的。還有,她們都生瞭女兒。姐姐那丫頭,穿瞭她繡的袍子——她並不情願繡的,是二奶奶硬逼著,可丫頭穿上一看,就好像是雙胞胎中長大瞭的一個。假如姐姐要來和自己好,她就和姐姐好!閔女兒最後想瞭這麼一句,似乎主意已定,安心入眠瞭。
小綢自然不會來和閔女兒好的,但鎮海媳婦每回來問什麼,都說你姐姐問的。所問無非是針法、辟線、花樣的事,閔女兒就知道姐姐也在習繡。她總是賣力地做給鎮海媳婦看,還將自己嫁妝裡的針線分出一些給兩位姐姐。鎮海媳婦呢,就將自己得的那一份也一並給瞭小綢,讓閔女兒的饋贈變得更加慷慨。有一回,鎮海媳婦還要閔女兒隨她去姐姐的院子裡,免得她兩頭傳話傳不明白。閔女兒跨不出這一步,沒答應,但很快就後悔瞭,心想下一次就去。可下一次,鎮海媳婦卻把這事忘瞭,沒再提起。閔女兒又一次對自己說:姐姐來和我好,我就和姐姐好!心裡藏著與姐姐好不好的事,難免把別的事耽誤瞭。柯海回來向她要香囊,不禁嚇一跳,原來早已把香囊忘到瞭九霄雲外。來不及新繡,就將正繡著的綾子鉸一塊下來,縫成香囊。繡的是一株靈芝,長在石頭縫裡。靈芝有一朵大的,幾朵小的,大的在香囊的肚腹上,小的在邊上一圈。繩線一系,奓開來,就好像專為香囊繡的,就這麼混過去瞭。可是這一向,鎮海媳婦都不來,是姐姐那邊沒什麼要問的,還是索性不學瞭,或者鎮海媳婦對自己生瞭氣?正愁煩著,傳來消息,鎮海媳婦病瞭。閔女兒方才松一口氣,心裡落下一塊石頭。
自從生阿潛,到底傷瞭元氣,鎮海媳婦就得瞭弱癥。逢到節氣,總有那麼三兩日不合適,下不來樓。鎮海媳婦下不來樓,小綢就上樓瞭,從早到晚陪她在床跟前。閔女兒決心要去看鎮海媳婦,她想:我又不是去看姐姐你,我看的是二奶奶。她又想:姐姐可以去看,我也可以看!再想:姐姐要與我說話,我就與姐姐說話。這麼給自己打氣,閔女兒一手攙一個剛會走的,下西樓,往東邊樓去瞭。娘三個都換過衣服,雙胞胎一人穿一身花,閔女兒自忖是做母親的人,需端莊些,隻穿一身藕色衣裙,裙擺上繡一棵芍藥。人略豐腴瞭些,也像一棵芍藥。上得鎮海的楠木樓,窗戶遮起來,病人多忌諱風和光,從亮裡走進暗,稍停一停,才看得見。床上的人擁被而坐,床沿上也坐一個人,兩人低頭看一本冊子,正是閔女兒的花樣本。聽見動靜,一起抬頭看她,便知道自己是這裡的外人。
鎮海媳婦讓人領走雙胞胎,去另間屋與丫頭他們一處,這傢的規矩,小孩子不該與病人太近瞭。那雙胞胎一走一回頭,從來沒離過娘的樣子。閔女兒向床跟前才邁上一步,小綢便立起來,走開瞭,閔女兒隻得又停住。鎮海媳婦想笑,忍住瞭,說:咱們正看閔的花樣呢!如今人們都叫閔女兒“閔”,叫快瞭,就叫成瞭“米”。閔不及答應,小綢已經說出一句:誰和你“咱們”!鎮海媳婦這回笑出聲來瞭。小綢臉一沉,轉身要下樓,鎮海媳婦趕緊止住她:走什麼?你還沒替我端藥呢!小綢都走到樓梯口瞭,丟過來一句:讓那個人替你端!鎮海媳婦說:那個人是什麼人?小綢抬腳就要下去,鎮海媳婦發急道:要我拽你嗎?說著,真從床上起來,赤瞭腳跑過去,小綢就不好意思硬掙瞭。這邊的閔,伸手扶住鎮海媳婦,三個人一行走回屋裡,上床的上床,端藥的端藥。隔壁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已經玩作一堆瞭。
鎮海媳婦說:閔你要多出來串串,那一對雙生,老不見人,怯怯的,你呢,也要豁辣些,有什麼好怕的?誰能吃你!小綢冷笑道:說得很對,吃瞭我也不會吃你。鎮海媳婦就問:這個“你”是誰?小綢曉得失言,無意中對閔說話瞭,又氣又窘又不好怪別人,將臉擰在一邊,不說話瞭。鎮海媳婦索性不理睬她,倚在枕上,兀自翻花樣本子看,又問閔如何繡這一種或那一種。閔就用繡花箍繃瞭塊碎綾,遞在跟前做給她看,小綢不免也回眸瞅幾眼。屋子裡靜靜的,這半日就過去瞭。
不過,事情也算是開瞭個頭。自此,漸漸地,小綢和閔這兩個冤傢,就可以坐到一處瞭。當然,鎮海媳婦必是在場的,在場做傳話筒,那兩人要交代給彼此的事,都是對瞭鎮海媳婦說的。比如,閔告訴鎮海媳婦:這一處要用順滾針,就是後針落在前針腰裡,一針一針逼過去。此時,鎮海媳婦並沒有繡什麼,倒是小綢,伏在繡繃上做活呢!也有些時候則反過來,明明是對鎮海媳婦說的話,鎮海媳婦卻將它傳給瞭她們中間的另一個人。比如小綢遞給鎮海媳婦一塊芡實糕,讓她嘗嘗,她接過來一掰二,分送到雙胞胎嘴裡,閔隻好說“謝謝姐姐”。三個人在一起,再有五個孩子夾纏著,很難劃清你我他。就這麼混成一片,亂中兩人面對面說瞭話,遞瞭東西,也是會有的。在外人看起來,她們已經好瞭,大奶奶不再記恨姨奶奶,先前避諱著的對閔的熱絡,便公開瞭。柯海不免生出妄想,用錦盒裝瞭一方墨——是墨銘為“桃夭”的那一錠,申明世說過後就再沒有新制,所以就有限得很,由柯海自己收著,這時就央鎮海交媳婦帶給小綢。鎮海還是勸住瞭,說她們三個本來好好的,橫裡這麼一打岔,難免會生枝節。柯海不相信,心裡還存著僥幸,將這墨隨時揣在身上,宅子裡園子裡,總會有碰巧瞭撞上的時候,當面交給小綢,她會不接?果然有幾回遇上,或是單獨,或是夥著那幾個,都是對柯海視而不見。有一回,柯海還尾隨著跟一段,人傢頭也不回,當沒有他這麼個人,隻得悻悻然作罷,從此死瞭這顆心。
再說閔的香囊到瞭阮郎手裡,阮郎十分稱贊,說比官制的更多一番風流,真是錦心慧手。又問海兄弟能不能再多給一件,好送他的朋友。柯海向閔索討,閔說:本來是給你的,你卻給瞭阮郎,阮郎是你的朋友,終還說得過去,他的朋友是誰呢?拿瞭我們傢女人的東西,再去顯擺,再引來朋友的朋友!閔說瞭這一氣,柯海倒有些不認識似的,想她大約是向小綢學的,說話像,性子也有些像瞭。柯海為難住瞭,閔的話不謂不有理,可他已經答應阮郎,一急之下,顧不得有理無理,蠻橫道:阮郎與我不是一般的交誼,送我多少東西和見識,論起來,連你都是阮郎給的呢!頓時,進來申傢的遭際,柯海的冷淡,姐姐的倨傲,和眾人們的勢利,一下子全湧起來,閔出口道:還不如不給呢!柯海惱羞成怒,抬手在閔的臉頰上批瞭一下。他天生不會打人,自己也被自己嚇一跳,閔的眼淚立時下來,柯海以為闖瞭大禍,也不好低頭認輸,自己去床裡睡瞭。夜裡醒來要水喝,閔即刻起身倒瞭茶來。柯海心裡嘆息:到底不像小綢!要是小綢,不知如何收場。像這麼一吵一打,兩人倒真有些做夫妻的情義似的,但閔卻不願與柯海太好,覺得會對不起姐姐。她寧願和姐姐近些,再說,姐姐那邊還有鎮海媳婦呢!婦道人傢一旦結黨,就死心塌地。過後,柯海到底想出一個兩全的法子,就是問阮郎討些銀子,算作定購。這樣,閔也不能不答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