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鎮海媳婦去世,小綢第一次來到繡閣。滿窗綠色,臨水的屋簷下,新築瞭一個燕巢。三寸長的樹枝,一根根地壘起,用泥糊住,都是一口口用嘴銜來的,又精巧又結實,簡直是化工神造。上一年,和鎮海媳婦一同說話,不就是說這個來著?竟然好像隔一世瞭。巢沿上探出兩隻乳燕的小腦袋,顯然得著瞭音訊,果然不一時,兩隻成年的燕子就飛來瞭,嘴對嘴地喂蟲子吃。呢喃一陣,大燕子再飛出去,乳燕也縮回腦袋,安靜下來,好一片祥和!池裡新栽的藕節,發出瞭嫩葉,一片覆一片,隔水可見桃林,開瞭花,如同紅雲飄浮。園子裡欣欣向榮,萬物勃發,可是鎮海媳婦她在哪裡呢?閣裡面,鎮海媳婦的花繃已經收起,重新排瞭疏密,就好像從來也沒有過這一架花繃,可又好像處處都是那一架,上面是未繡完的海棠花,一半開,一半謝。小綢的眼睛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一個空,針裡缺瞭那一枚,線裡少瞭那一綹,燈暗瞭一盞,影滅瞭一幢。
閔伏在繡活上,不敢抬頭正眼看,餘光裡是姐姐呆坐的身子。曉得姐姐舊的傷心沒過去,新的又來瞭。本來,她們三人一處,日日在這閣上繡活說話,閔和姐姐混得沒瞭芥蒂。如今,鎮海媳婦走瞭,她們的芥蒂就又回來瞭。事實上,這兩人還沒有正經說過話呢,都是鎮海媳婦兩頭傳。不錯,她和姐姐是一同替鎮海媳婦繡的壽衣,可那不還是鎮海媳婦?是鎮海媳婦的壽衣。棺槨闔上,就再也沒瞭,她們又是各在一邊,姐姐是姐姐,閔是閔。閔自知不能和鎮海媳婦比,配不上和姐姐好,中間又有瞭柯海橫著,是邁不過去的檻。可要是閔不能和姐姐好,那麼就更沒人與姐姐做伴,姐姐就孤零零一個人瞭。因此,閔對小綢,又是怕又是可憐。
兩個人分坐兩端,各自傷心,忽然聽見一陣雜沓的腳步,不由一驚。樓梯口已上來人,隔著珠簾看,仿佛穿一身短打,纏包頭。服侍的女人趕緊攔住,問他做什麼。那人說話莽撞,嗓音還帶著些乳腔,分明是個孩子。言語往來幾句,被逐下樓去,方才沉寂的氣氛倒活動起來。原來是庵堂工地上的雜役,看見這邊有個樓,心生好奇,過來張一眼。女人們怪督工的不管好自己的人,前幾日還有人捉池子裡的鴛鴦,以為是麻鴨,要燉來吃,幸虧被鴨四看見奪下瞭。小綢嘆口氣道:不怪人傢沒規矩,本就是個自由世界,不論怎樣的事由,最終都是熱火朝天,趕集似的!一個人要出傢,一宅子都動起來,起廟的起廟,請佛的請佛。女人們笑道:這是福氣,難得的好興致。然後又勸說:這樣好的天氣,大奶奶不如下樓去園子裡逛逛,庵裡那個瘋和尚種瞭一畦花,蜂蝶亂舞,王母娘娘的百花園大約也不過如此。小綢搖頭道:罷瞭,一個人有什麼可逛的!“一個人”的說法明擺是不將閔算作一起的。女人們曉得大奶奶還是放不下二奶奶,又想勸又怕勸得太過反而更傷心,不敢再說什麼,退到珠簾外去瞭。小綢無心拿針線,兀自坐著出神。簷下的燕子巢聒噪起來,大燕子又飛回瞭,立在巢沿上,尾翼東一剪,西一剪,小綢心裡則是一陣明,一陣暗。方才女人們說到王母娘娘的百花園,她便想:鎮海媳婦已經在王母娘娘那裡登瞭仙籍。緊接著又一想:鎮海媳婦入仙籍與我何幹?我與她總歸是天人兩隔。可是,三生石的故事卻湧上心間,或有一天,再度聚首也說不定的!這樣,小綢就努力去想,她們平日裡說話有沒有相約一類的,似乎沒有,又似乎有!彼此交換乳名這一節算得算不得?可是自己的乳名事先已經說給柯海知道瞭,這個密約就破瞭。再則,曾有一次戲言道,用阿潛換丫頭這一句又算得算不得?如今,阿潛是交給瞭小綢,可丫頭呢?要丫頭的人卻自顧自走瞭,分明是爽約!望著簷下的燕巢,這大塊自然,神來之筆,小綢黯然神傷:女媧可補天,誰來補我心裡的這塊缺呢?
小綢一味沉浸在傷逝的痛惜中,不可自拔,冷不防聽見有人說話。回頭一看,說話的人竟是閔。閔低著頭,眼睛看著花繃上的繡面,就好像對瞭繡活說話。閔說:我恨不能替二姐姐死,讓二姐姐和姐姐做伴,可我又替不瞭,隻好眼睜睜看姐姐難過。小綢發怒瞭: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如此歹毒,盼著你死!你死瞭能救活她嗎?人各有命,誰替得瞭誰!閔被罵得不能出聲,隻是流淚。小綢還是不饒她,接著說:我難過我的,幹你什麼事?我們妯娌之間好和不好,有旁邊人什麼事?你倒說說看!閔低頭流淚,小綢不放過,追著問:你說呀!閔實在被逼急瞭,抬頭說:我知道姐姐恨我,我可說一句實話,我與大爺已經沒什麼幹系,天地知道,信不信隨姐姐!小綢聽瞭這話,禁不住又羞又惱,氣急之下,反笑起來:你和大爺的幹系,是要對我說的嗎?我倒要告訴你一句,我與那人是沒有幹系的,也不會因此恨你,我平白恨你做什麼?我與你又有什麼幹系?別以為幾件繡活就可以籠絡我,那還不是看我弟媳的面子?提到故去的人,小綢戛然語止,閔的淚也不流瞭。一隻蜜蜂飛進窗裡,嗡嗡營營,在花繃上站下,又飛起,再站下,以為那是真花。盤旋一陣,又飛出去,閣裡再無一點聲音。兩人憂愁地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呀?
事實上,這一場當鑼面鼓的對嘴,倒是破瞭一個戒,兩人不搭腔的戒。現在她們可以說話瞭,雖然小綢沒什麼好聲氣,閔的臉也是繃著,可那也是說話呀!不說又怎麼辦?傳話的人沒有瞭。越來越多的蜂飛進閣裡,女人們說都是從瘋和尚種的花畦那邊飛來的,也不敢驅趕,聽憑它們在花繃上打旋。尾刺掃起一股子小風,帶著太陽光的金絲銀絲,晃得人目眩。小綢將繡花針一撂,說一聲“走”!起身下樓,閔跟著,一前一後出瞭閣。沿池子走一段,再上甬道,就看得見“蓮庵”兩個字的匾額瞭。新殿堂已經造起,還未上漆,就是原木的新鮮的黃白,日頭底下十分醒目。領路的女人引她們繞院墻而行,好避過做活的工匠雜役,從院墻外折上一條泥路小徑。
小徑在柳林裡穿行,路面曬軟瞭,腳底心暖暖的。透過婆娑柳絲,一邊是新木的樓閣,一邊是亮閃閃的白蓮涇。走出柳林,一片爛漫撲面過來。碗口大的紅花,開在白和粉的小花之中;喇叭筒狀的紫色花突兀而立,底下是無數倒掛的小金鐘;復瓣的黃花,一層層疊壘著,四周是細長蕊的藍花;無色透明薄如蟬翼的黛色花,映著絨球般翠綠的蕾。花和花之間是各樣的草,鋸齒的、裂瓣的、鑲邊的、掛絮的、雙色的、嵌拼的、卷曲的、垂懸的……走過去,忽然騰空而起一幅錦緞,原來是采花的蝶,覆在花叢,錦緞揭開,花與草的顏色更深一成,形制輪廓也鮮明凸起。小綢和閔都屏住瞭氣息,幾乎忘記天上還是人間。這一片花田,向河畔漫去,漫去,與白蘆葦接住,於是,那婆婆娑娑的葦葉,便為這圃仙苑劃瞭一道界。太陽從白蓮涇上射過來,金光熠熠中,隻見一個人揮著長柄的水舀,奮力一揚,撒開一幅水簾,晶亮的水粒子佈在空中,再落下。就知道是那瘋和尚。天地間全讓顏色和光線填滿瞭,還有一種無聲的聲音,充盈於光和色之中。辨不出是怎樣的靜與響,就覺得光和色都在顫動,人則不禁微悸,輕輕打著戰。有濕漉沁涼的齏粉撒瞭一頭一身,天地全都搖曳一下。瘋和尚的水舀子正向她們近來,背著亮,隻看得見和尚長大的身形,攜瞭一片陰涼,四周暗一暗,從她們身邊過去瞭。
小綢和閔都不敢走動,怕驚醒瞭什麼似的。蝶群又回來瞭,還有落在她們衣裙的繡花上的。蜂也來瞭,嗡嗡地從耳邊一陣陣掠過,那天地裡的響就是它們攪的,就知道有多少野物在飛舞。腳下的地仿佛也在動,又是什麼活物在拱,拱,拱出土,長成不知什麼樣的東西。這些光色動止全鋪排開來,織成類似氤氳的虛靜,人處在其中有一種茫然和悵然,不知何時何地,又是何人。要說是會駭怕的,可卻又長瞭膽子,無所畏懼。小綢和閔漸漸地移步走入花蹊,有一些極細的刺紮著手,勾起衣裙上的絲,緊接著,又被花和葉撫平瞭。那些蕊,長短不一,將無數的粉蜜點在身上臉上。一種盤旋的莖纏在發間的簪上,扯也扯不開,倒把簪子搖落瞭。往裡去,花叢愈密,幾乎無從插足,站立不穩,蜂蝶又擾著視線,真是迷亂。兩人隻得攜起手,一步一步地掙著走。花事何等繁榮!縱深處各樣的花擠成一團,嘁嘁喳喳,說著花語。一球球的花,錘子似的敲打著她們的臂和肩,似乎是著惱瞭,因為攪擾瞭它們暗藏的心事。閔說:姐姐,出去吧!小綢也惱瞭,執意再向前走,可到底是人傢的世界,擠也擠不進去,隻得退回瞭。那和尚卻自有路徑,信步在花畦裡行走,左右揮動水舀子,嘴張合著,仿佛在唱,唱什麼呢?被那天籟的靜聲吞沒瞭,所以聽不見。轉眼看見她們,低頭拾起什麼,一左一右朝她們扔過來。兩件東西在空中打著旋,落在跟前,竟然是兩隻草編的僧履。小綢罵一聲“瘋和尚”,閔也跟著罵一聲“瘋和尚”。出瞭氣,這才轉身回去。誰都沒覺得,兩人的手還攜在一起。
花事向晚的時節,柯海回來瞭,隨船載回一尊石佛。正如阮郎所說,青田凍石質地如玉。青田人又善刻,法像十分端麗。形狀略比常人長大一些,盤坐蓮花之上,作施無畏手勢。看上去,並非一味的莊嚴,而是可親。其時,殿閣漆工已完畢,大功告成,是一座玲瓏的廟庵,天香園裡再添一景。隻是柯海吃瞭苦,要看石頭,又要監工,再是來回趕路,車馬勞頓。到底年過三十,步入中年,不再是年輕時候的精神力氣,所以回來就病瞭一場,煎湯熬藥十數日,方才恢復起來。這十數日柯海是養息在他娘這裡。因閔那裡有雙胞胎女兒牽扯著,不能全心全意照料,索性就在三重閣下二重院左翼,獨辟瞭幾間房,讓柯海住著,申夫人親自監督醫藥湯水,專去買瞭個小丫頭伺候著。小丫頭名叫落蘇,原來是母親在茄子地裡做活時落地的,就叫瞭這名,因本地話茄子也叫落蘇。
落蘇不是個機靈人,不曉得吃瞭申夫人多少責打,方才一點一點學會如何服侍病人。一旦學會瞭,就再忘不瞭,等柯海病好瞭,還當個病人一樣服侍,讓人氣極之後反好笑起來。柯海在母親這裡,一住就是兩月,清靜不說,還茶水周到。更要緊的是,有人陪伴說話。母親自是不必說瞭,那個落蘇談吐行事亦十分可樂。年少時,與小綢鬧別扭,被鎖在院子外邊,柯海就是投奔母親來的,這時,無意間又住過來,方才發現自己已受閔冷落很久。閔當然不敢像小綢那麼對他,可卻另有一種拒絕的辦法,不知不覺地,與他疏遠成陌路人。
落蘇生得頗像過年時坊間捏的泥人,粗疏中有一股開朗,憨態可掬,無論身子還是性子,都很皮實,經得起磨折。柯海一是趁著生病,可以任性,二也是落蘇是這樣的人,所以徹底怠惰下來。也才發現,多年來,自己都是提著精神過的,小綢,甚而至於閔,都是絹做的人物,簡直是如履薄冰。這會兒,就幾乎有些耍賴似的,本來可以自己做的事,也要差遣落蘇;本來不至於發火動氣的差池,非要呵斥一通才出得氣。有一回,喊落蘇倒茶,因叫得急,落蘇將一盅滾水翻在自己手上,柯海張口就要罵她笨,卻見這丫頭捧著手,原地跳瞭幾個高,樣子十分滑稽,不由笑起來。笑過之後想到,落蘇是個人,也是知痛癢的,方才感到不忍。柯海本性不會欺負人,對落蘇的殘忍裡多少有著玩笑的意思,漸漸地,就收斂起來。偶爾也與她正經對答幾句,知道她傢與小桃一樣,是菜農,不過要更遠些,在浦東地方,也不如小桃傢富庶。因兒女多,總共有九個,地又薄瘠,多是沙土,度日相當艱難。落蘇在姐妹兄弟裡排正中,她由四姐背大,然後又由她背六弟,她傢孩子都是這麼一個負一個地長大。而背負弟妹隻是人生第一件勞役,接著就要燒水做飯,到田地摘菜點豆——說到此,落蘇不無得意地說道,什麼時候讓她回傢看父母,她定帶幾個好瓜給大爺嘗,沙地最適宜種瓜,今年又少雨,準保甜得像蜜!柯海忽就生出一個念頭:納娶落蘇做妾。其實呢,申夫人為兒子買下落蘇,心裡也存著這個意思。柯海說是有一妻一妾,可傢室一直沒有和諧過,先是妻妾不共戴天,後是妻妾串連一氣不理他,到如今是孤傢寡人。無論是柯海,還是申夫人,都是將落蘇當個貼身丫頭。柯海已不是少年,兒女情長事輕,要緊的是該有個倒茶送水的人。再有,柯海難道真的命中無子?落蘇看上去卻是個能生養的人。
柯海要收落蘇做房裡人,很快傳開,小綢和閔自然聽說瞭。小綢是沒什麼,所有的恩愛情仇在納閔的日子裡就已經塵埃落定,偶爾想起當時直恨得咬牙,還覺得挺可笑,自己對自己說:何苦呢?一筆一畫寫下的璇璣圖也不知塞到哪裡去,大約是冬天裡點瞭生炭爐子瞭。閔呢,很奇怪的,興奮著。有人當著她揶揄落蘇的形貌舉止,她抬起頭,對著說話人的眼睛:他娶他的,幹我們何事!“我們”兩個字自然是指她和姐姐。這一回,小綢並沒有反駁,隻作聽不見。說話人討瞭個沒趣,退走瞭。小綢方才轉臉對閔斥道:哪裡來這麼多廢話!男人討姨娘,輪得上另一個姨娘說話?閔就回嘴:所以我說不幹我們的事!小綢冷笑:什麼時候嘴硬起來瞭,以前可不敢!閔吐一吐舌頭,笑瞭。自打進申傢的門,閔從未露過這樣俏皮的面容。小綢隻好說:這姨娘瘋瞭!閔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想讓姐姐知道我的心。小綢強笑道:我要知道你的心做什麼?閔的臉色更加嚴整:這個傢裡,什麼人閔都不在乎,隻在乎姐姐!小綢笑不出來瞭:我又何須你在乎不在乎的。閔說:二姐姐走瞭,姐姐沒瞭伴,我知道我連二姐姐的一小點兒都比不上,可我也想和姐姐做伴呢!小綢不想閔看見自己的眼淚,硬著臉說一聲:你又提她!站起身,撂下繡花針,下樓去瞭。
走在園子裡,小綢忽然想起許多年前擺店肆做買賣的情景,柯海賣佈,她賣藥,鎮海賣書——鎮海媳婦還沒過門,在南翔泰康橋的娘傢,替她娘剪桑葉呢!那一日,老太太也來逛,在她藥鋪裡抓瞭一服藥。如今,老太太走瞭,卻來瞭丫頭、雙生子、阿昉、阿潛一串,鎮海媳婦是來瞭又走瞭。許多人影在小綢眼前往互交替,將個園子擠得熙熙攘攘,轉眼間,那些人又沒瞭,原來十來個春秋過去瞭。不知不覺,眼裡的淚幹瞭,心裡一片空明。聽見有人喊大嫂嫂,抬頭左右四顧,看不見人。那人又喊一聲,聲音從池面上來,循聲過去,看見瞭,是妹妹。懷裡坐著個小子,乘在一艘小船裡,鴨四劃著槳,穿行於荷葉蓮蓬中,時顯時隱。小綢不由恍惚起來,似乎身處虛實之間。又忽然肩上被人拍一下,原來妹妹上岸瞭,一手牽小子,另一手拉著嫂嫂,去蓮庵看石佛瞭。
立秋之後,落蘇就收房瞭。給她爹媽一些銀兩,再替她做幾身衣服,打幾副釵環,梳瞭頭。柯海將息的幾間屋,原就是一個偏院,這時候也不另收拾瞭,新換瞭帳幔被褥,安頓下來。從此,柯海飲食起居,一應事務都由落蘇照料。許多東西是她沒經過和看過的,但她自有一股鄉下人的耿勁,螞蟻啃骨頭一般啃下來。中間不知出過多少又氣又笑的事故,倒也添一番樂趣。柯海對落蘇,頗有些類似當年申明世對蕎麥,兩人都是鄉間野地裡無拘束地長成,屬《詩經》裡面“國風”一派的。落蘇不如蕎麥嬌媚,更要憨實幾分,多少有些呆愣,可伶俐又如何?小綢與閔都稱得上人裡的尖子,柯海對付得身心俱疲,到頭來連個閑話的人都沒有。對落蘇,卻是想怎麼就怎麼的。何況,落蘇也並非一味的呆愣,那就叫蠢瞭。方才不是說她耿嗎?耿出來的一點心機,也頗為可嘆。
比如落蘇不識字,阮郎來訪,未遇,落蘇怕記不住客人姓什麼,就在紙上畫一個扁圓,過後卻又忘瞭當初的用意。待柯海回傢問起,她看瞭就說“蛋”,難道是“蛋”先生不成?正急出一頭汗,柯海自己猜到瞭,原來是“卵”——阮先生!柯海思量著教她認字,笨人用笨辦法,每個字寫一行。似乎並不怎麼奏效,落蘇依然寫過即忘。有一日,柯海撞見落蘇寫字,方才明白端倪。原來落蘇寫字好比農人作稼穡,今日耪地,明日挖坑,後日下種。她先寫一行撇,再寫一行橫,後是一行豎,就出來一行“千字文”的“千”。柯海隻得作罷,徹底斷瞭教她的念想,卻又見她在紙上寫下一些自創的文字——一個圓,是日頭的意思;一個半圓,則為月亮;一堆墨點,圍在圈裡,是米;水是橫下來的“川”字;最為形象,並且接近倉頡造字本意的是“雨”字,落蘇是畫一扇窗,每一格窗欞裡一點。所以,柯海就不能說落蘇不識字瞭。
柯海納瞭落蘇,日子逐漸安樂,人也見胖瞭。一日秋雨過後,到園子裡去。池水漲得滿滿的,蓮藕豐腴,有小魚兒在其間穿梭。岸邊的柳絲綴著雨珠子,風一吹,丁零當啷落瞭一頭一身。柯海一時興起,拾瞭根柳枝撥開水面,於是波紋蕩漾,如同炸瞭鍋似的,魚兒四處亂竄,激起無數小旋渦。正怡然自得,忽抬頭看見,池對岸石頭上,一坐一立有兩個人,一起看他,是小綢和閔。水波投在她們臉上身上,顯得影影綽綽,好比水中月,鏡中花。柯海怔忡著,移不開眼睛。那兩人並不說話,隻是笑,像是得意,又像是譏誚。總之,使柯海覺到瞭慚愧。兩岸相望一陣,到底還是柯海撐不住,直起身子,撂下柳枝,拔腿跑瞭,身後傳來碎銀子般的笑聲。柯海心裡說:我怕你們還不行嗎?一路跑出園子,過方浜,進瞭宅子。屋內,落蘇伏在案上,又造瞭一個字。一個圈,圈裡正經是個字:“子”,是柯海把著手教會的,其實就是個“囝”。柯海明白,落蘇有孕瞭。
下一年的夏四月,柯海得一子,取名“暆”。因落地那一時日再旦,所以就用一個“日”旁,又是在阿昉的“昉”字後面加個“也”,意即阿昉雖是年最長,可阿暆卻是長房之子,也是長。“暆”的字意卻正是繼“昉”曙光初起之後,日徐行移,就有一層西斜的情景,暗指柯海中年得子。從取名的面面俱到,就可見出舉傢上下多麼欣喜。自鎮海媳婦去世,鎮海出傢,多少是有些消沉瞭。雖然造廟請佛,幾番復興,終也抵不上添人丁讓人振作。依著申傢人本性,是要大慶大賀,但申明世說瞭,不可太過彰顯,不就是個孩子,還是庶出,有多大功德?其實是怕折瞭小東西的命,於是,便壓抑著。滿月時,隻略請幾位不可少的親戚,吃瞭一場酒。
來赴滿月酒的親戚,多是外傢的人,外公外婆,姨姨舅舅。少不瞭要看孩子,一溜人中間,數丫頭最出挑,人人驚嘆。丫頭這年十三歲,已是亭亭玉立,不僅會書畫,還繡瞭一手好活計。回去不幾日,就有申傢的知交上門做媒聘,所說的那一傢正是南翔泰康橋計傢,殷實自不必說,風氣又十分端正,那孩子是阿昉阿潛舅傢的兒子,比丫頭長兩歲,已入泮讀書。小綢一旦聽說,即刻想起鎮海媳婦用阿潛換丫頭的戲言,竟是一語成讖,不由悲喜交集。她遣人與柯海帶話:不論他應不應,反正她這邊是應瞭!這是自柯海納閔之後十多年,小綢傳過去的第一句話。柯海回話道:你應瞭,我有什麼不應的?小綢再無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