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希昭
要說杭州這個城,離不開南宋。相隔一整個朝代,幾百年時間,萬松嶺的皇宮隻剩殘垣斷壁。那一條一萬三千五百尺長的禦街,三萬五千三百塊石板至少碎瞭有一半。環城十三門塞瞭六七門。紫禁城內,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二十司所在,如今已是坊巷民居。皇帝郊天必經的輦路,泥地覆上石板,車走人行。鹽茶榷場成瞭菜地。騏驥院教駿營,馴馬之地徒留一片空場。皇帝的潛邸則成鬧市。禦花園成瞭木作坊,取名板兒街。忠將嶽飛成仁之地行人如織。昔日府學今朝遍地垂柳。整個杭州城的規制已經大改樣,當年的嶺夷為平地,平地起瞭坡,鬧市變荒郊,荒郊街巷縱橫。
然而有一樁事卻自南宋沿襲下來,至今依舊,那就是杭州路名均稱坊稱巷。清河坊、裡仁坊、高士坊、太平坊、保佑仿、弼教坊、同春坊、流福坊、報恩坊、百井坊、壽安坊、積善坊……更有不計其數的巷:嚴官巷、白馬廟巷、太廟巷、丁衙巷、四賢祠巷、十五奎巷、箭道巷、祥義巷、四條巷、獅子巷、竹椅子巷、牛羊司巷、扒蠟子巷、柳翠井巷、蔡官巷……在這坊巷名裡就能尋到南朝的蹤跡。比如清河坊,名自清河郡王張俊,與嶽飛韓世忠,並稱三大將,後附逆秦檜而害嶽飛,就住清河坊西太平巷;比如壽安坊,通花市,各雜色名花俱備,像似西京的壽安山,因此得名;比如弼教坊,曾經設宗子肄業之學校;再比如,太平坊裡設的是行用庫,專收破爛錢鈔,是應“天下太平,錢法井然”,所以得名;比如,孝宗得痢疾,嚴先生治好瞭,賜金加祿,所住的裡巷便稱嚴官巷;白馬廟巷內的白馬廟,祭的就是南渡時載康王的白馬;太廟巷裡曾是皇帝傢廟;扒蠟子巷本來該叫八作司巷,生生讓市井俚俗叫跑瞭音,那裡是京師內外營造修理的泥作、赤石作、桐油作、石作、磚作、瓦作、竹作、井作,共八作;柳翠井巷得名於其時名妓柳翠,居住巷內,特鑿一井;牛羊司巷內專為禦用祭祀,飼養牲畜……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是一宗南宋遺痕,再一宗是語音。那“兒”字音,分明是北來的,從此,市井中便操這半官半俗的言語。三是民俗,立秋采楸葉插鬢,鬼節放燈湖上,冬至大如年,亦是宋室所傳遺風。第四宗是花事。
候潮門外,望仙橋東至望江門的輦路邊,有一條打繩巷,巷後有木槿墻。夏秋之際,紫紅和玉白開成一籬,一望如錦;望仙橋以北,薦橋以西,湧金門以南,有天桃巷,實則是櫻桃園,掛果時節漫天殷紅;桃花所在則稱“紅門局”,相隔不過幾條坊巷;再北有大方池,種植荷花;往南石榴園;薦橋以東,清泰門以南,板兒巷裡有百花池;西出板兒巷,是茉莉園;癸巷裡的向日葵;白衙巷內的白葭;五柳巷中五棵柳;花園弄的八株桂;金傢蕩的山茶;吳衙莊裡有海棠……北出薦橋,有義井巷,巷內四眼井,井水特宜染紫,是花洇所致;南出薦橋有香餅子園,專事采花蜜制香料開香肆……爛漫濃艷,全是那時候繁衍至今。再有一樁遺蹤,是聲色動靜——琵琶街的管弦;水溝巷裡石板底下,雨後水流的汩汩;木履巷裡木屐響;沙皮巷的響器;鐵線巷的鋦缸;毛竹弄內破竹;高銀巷珠璣落盤……全是那一朝的遺音,去蕪存菁,滴水穿巖般穿越過來,做瞭市聲。宮墻柳成行人蔭,王謝燕飛尋常百姓傢。
方才說過,在候潮門直街,有一條打繩巷,據說名自“從繩則正”的意思,巷內西邊有一座蕭太傅廟,祀的是西漢大臣蕭望之,廟址原是南宋綱房。不幾步遠處有無極宮,所在也是南宋遺址,從官宅邸。背後那一片木槿籬墻,據稱是從南宋繁衍下來。雖說是口傳,但這三處地方相互佐證,大體上差不離,就很可信瞭。無論信不信,那南宋都是飄渺的。在這市井裡巷,煙火溽染,懷古幽情早化作茶餘飯後的閑話。歲月流逝,朝代更迭,許多閑話又都是以訛傳訛,卻有誰會去計較?要緊的還是目下,讀書人的功名,勞作者的生計,發送老的,拉拔小的。其實,從南宋過來,就是如此這般,還將繼續如此這般地過下去。歷代史官修撰,都是本朝記前朝;這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則是本朝記本朝。
打繩巷以條石鋪地,兩邊民宅,多是白墻、青磚、黑瓦,幾座宅院闊大,臺門高於左右,顯見得是有身份有傢世。其中一戶姓沈,祖上在南宋做過鹽茶鈔合同引押的官。忽必烈坐天下時候,子孫都隱居蟄伏。直到明成化年,有一人中進士,才又走上仕途,授浙江建德知縣。為政期間,修瞭一部縣志,然後退官。看起來,沈氏是以詩書傳傢,並不重官祿,也是從世事中得來的人生感悟,遂養成淡泊的性情。或就因為此,傢道逐漸中落,在這時間裡,沈氏定居到瞭打繩巷內。要論起來,打繩巷內的所謂大臺門裡,都有淵源,但又都式微瞭,所以才會與柴米人傢雜居於側巷。到這時,沈傢人口也甚為單薄,僅一子一女,女兒出嫁,做瞭外姓人;兒子成婚後,生有一女,之後三年再無動靜。第三年納瞭妾,又生一女,隔一年,才生下一子。是年,長女希昭七歲。
希昭生於隆慶二年二月十九,觀世音的誕辰。依杭城舊俗,要生的那月的初一,頭一個上門的客,無論遠近親疏,是男賓,就是生男,女賓即生女。二月初一這日,天剛薄亮,就有人敲門。開門請進,是個外鄉人,去無極宮燒頭炷香。外鄉人哪裡見過杭州阡陌縱橫的街巷,不禁走迷瞭,立在巷子中間,進不得,退不得,抬腳上瞭這傢臺門,不知臺門裡有個待產婆,更不知有此杭俗。聽到敲門人說話聲,隔瞭窗戶隻見來人站在天井裡,背對門,長身玉立,包頭,佈履,著一襲青衫,有一股俊逸,分明是個書生!問明瞭路,復又退出去,轉身時,腰胯間那一折,才看出是女身,原來是個姑子。不多日,果然娩下一個女嬰,沈老太爺並無大沮喪,那朔日清晨叩門的姑子,留下印象十分雅麗,且是去無極宮,生產的那日恰巧逢觀音誕辰——幾處跡象一碰頭,便是吉兆。
所以,希昭是當男孩養的。三朝洗浴;彌月剃頭;百日齋王母壽星;周歲戴百傢鎖——向左右鄰舍討來錢幣,其中必要有勞、顧、萬、年、陳五姓,取諧音“牢過萬年城”,然後熔瞭打鎖。希昭學步時,也做“斬腳筋”。所謂“斬腳筋”,是用稻草接成兩行,小腳一左一右踩過去,後面緊跟一人,將稻草斬斷,意思是將來路途平坦,不會有磕絆阻礙。七歲那一年,希昭有瞭弟弟,傢中的器重並不減,反因她出落得清秀可人,而且穎慧,寵愛更在弟弟之上。依然請瞭蒙師破蒙。
前一日,就備下一盆活魚,一隻活公雞,前者為龍,後者為鳳。外婆傢送來一盤粽子一盤糕,求“高中”的吉辭,隨後洗浴更衣。到瞭當日,早晨起來,吃一碗糖水蛋。堂上已點起一對紅蠟燭,先生坐在左側。先朝上拜孔夫子,磕三個頭;爬起來掉轉身,再朝側座拜先生,磕三個頭。活魚和公雞自有人攜瞭去放生,這邊則正襟危坐,由先生教幾句書,先生念一句,學生跟一句。再又把瞭手寫一張紅朱字,才算完成。
先生姓吳,住候潮門直街北頭的雀兒營地方。雀兒營的名字亦來自南宋,掌管皇帝車駕出行的鸞儀司曾設在此,之後往南遷移麗正門外,原址就歸瞭高宗後嗣吳太後所有。據傳,這吳太後煞是神奇,文通經史,寫一筆瘦金體,可與徽宗混真;武能劍騎,金兵臨杭州城下,高宗從海上遁走,就是這個吳太後,快馬疾弓,射無虛發,追兵紛紛落地。如此這般,關於吳太後的文功武略,杭城遍地皆是佳話。吳太後宅邸在更向北的彩霞嶺下,緊靠城根,如今名為五福弄,所以那裡應是吳太後嫡傳,而雀兒營這裡則為旁系。經幾百年繁衍,枝節蔓生,實已旁到不能再旁,難免會有牽強附會。但無論是五福弄裡的吳姓,還是雀兒營的,都保持著宋室皇傢脈統,以詩書為生業,元朝時無一人從仕做官。到大明天下,洪武三年開科取士,次年就有人中舉;成化二十年,出瞭狀元公;還有中武舉的,正應瞭吳太後風概。但到底功名平平,興許是南宋偏安時久,繼而外族人統天下,便養成避世的性格,逍遙自在。杭州這地方又不難討生活,隻要頭上有一爿瓦遮風雨,哪裡都找得來些嚼吃。因此,吳先生的傢稱得上清貧,開瞭一傢塾學,收街坊十數個孩子讀書,憑束脩做生計。沈老太爺請吳先生為希昭開蒙,是看在吳太後的名分。吳太後身為女流,卻毫不讓須眉,這是老太爺對希昭的祈願。開蒙過後,希昭就在傢中讀書,並不去吳先生那個塾學。如今,雀兒營地方,多已是雜院,院中套院,或者院連院。來塾中就讀的,也不外平常人傢子弟,或開作坊,或為行販,不過是學幾個字將來記個流水賬。坊間就有詩文譏嘲:“一陣烏鴉噪晚風,大傢齊唱好喉嚨,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玄黃宇宙洪”——吳先生多少是個落魄的讀書人瞭。而希昭,終究是個女孩兒。
實際上,希昭由老太爺自傢教。每天上午,早飯過後,老太爺面前的案子上,一杯清茶,一本《千傢詩》,一根戒尺——隻是做樣子,哪裡舍得往寶貝孫女手上挨。希昭坐在小矮凳上,面前是一張矮幾,幾上也是一本《千傢詩》。先念書,再寫字。寫影本,倒是吳先生的字,寫在礬紙上,覆一層白紙,透出筆跡,讓希昭描。吳先生寫瞭一筆好字,工整的柳體。讀完寫完,已到午時。中飯過後,希昭便是跟瞭母親學女紅。對此,老太爺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內心裡期望希昭成才女,不宜沾染閨中習氣,還怕累著她;但也看出希昭天生是個女孩兒,一派女兒傢情致。喜歡花,喜歡魚缸裡的金魚,喜歡綾子綢子。看她小小年紀,掌剪子裁佈的手勢已經十分秀氣。曉得本性難易,也隨她去瞭。暗中卻思忖加重功課,提前讀《論語》和《孟子》,可到底覺著太過整肅,最後定於《詩經》。因此,半年之後,希昭讀過大半本《千傢詩》,直接就讀《詩經》。寫字呢,越過寫跳格,開始臨帖,臨的是歐陽詢。
吳先生有時會來看他的女弟子讀書。吳先生雖然寒素,但儀表清潔安靜,漸漸也成瞭沈傢臺門裡的座上客。他對希昭臨歐體有些顧慮,以為險厲瞭,小孩兒傢筆力不達,反走偏鋒學些皮毛。沈老太爺悄聲告訴吳先生,他本意是想去希昭些閨閣氣,或者臨趙孟,委宛些如何?吳先生答道:人品即見書品,分明宋宗室人,卻為元朝廷做官,幾可稱逆倫!趙某的字並非委宛,而是一股諂媚妖嬈。說著話,面上便露慨然之色。老太爺這才明白問錯瞭人,趕緊收住,重新問道:吳先生覺得臨誰傢帖好?吳先生笑道:依我說,還是柳公權,雖也是從王羲之、歐陽詢一脈相傳,但取其精華,樸而力,且又工,最為大方,有瞭它作底,再是變體都入不瞭旁門左道。沈老太爺也笑:我就知道吳先生是柳黨!吳先生不覺紅瞭臉:我倒是想與他同黨,不知人傢要還是不要。說罷這席話,吳先生也不肯留自己的字給學生臨瞭,而是提議臨柳公權《送梨帖題跋》。
吳先生也會畫幾筆,書法崇古,畫上卻是競近。特推崇本朝唐寅,對同輩人董其昌亦頗關註,以為不可小視。卻不屑於徐渭,鄙夷此人沒骨氣,做嚴黨胡宗憲門下客,不惜濃墨重彩寫捉筆文章《進白鹿表》,真要是精忠赤誠倒也無話可說,可主子一陷囹圄,竟嚇得發狂,惟恐受連累,又戳耳,又搗腎,還將妻子殺瞭。但凡懦怯的人又都陰狠,下得瞭手,徐渭就是明證。好比人品見於書品,同樣也見於畫品,無論人們怎麼說徐渭好,吳先生總是不接腔的。吳先生是一個正直的讀書人,他喜歡唐寅,多少因為唐子畏信義上沒有詬病,也喜歡他的人性,風流倜儻。吳先生自己是個謹嚴的人,可那是言表,內心呢?也是有豪放不羈的一面。倘若他早些年生,興許會和唐寅做朋友。當然,最喜歡的還是他的畫意。怎麼說?有趣。可能是說淺瞭,但在吳先生看來,書和畫不同,書是道,畫是意趣,有點類似詩和詞的區別,詩言志,詞言情。唐寅的畫,人物、舟車、樓觀,無所不工,有人間情!吳先生說的“有趣”,就是指這個。杭城是個俗世,街巷阡陌,不是人傢便是店肆,四處是鬧嚷嚷的生計,不是清靜致遠的境界。吳先生身在其中,總歸要濡染做人的興頭。如此說來,吳先生喜歡的畫,是要有人,空山深谷,會讓他悵然若失。南宋過來的人,一是忠義,二是入世。
吳先生有時會和沈老太爺論史,不是正統史傢那一派的,而是瓜田豆棚的風氣。比如,他們論到杭州的舊名“武林”來自於何?固然西南有武林山,《漢書》《晉書》、地志上都如此說,武林山和武林水。可是,不還有更古的武林嗎?就是江西鄱陽湖東岸武陵山下,亦有一個武林。司馬遷《東越列傳》中記載,漢武帝元鼎六年,東越王餘善與漢水軍樓船將軍楊仆交戰,屢戰屢敗,退入武陵山。漢武帝決意滅餘善,除後患,四軍合圍,樓船將軍從武林出兵;中尉王溫舒從梅嶺出;下瀨將軍從白沙出;橫海將軍韓說就是從句章出,句章不就是會稽!兩個武林同屬越地,這武林或許出自那武林也莫可說!那武林史有記載,更有名目。可是,吳先生又說出第三個“武林”,即三國中吳國所築虎林城,於是,時間拉回來一百年。秋浦河下遊,石城縣西,長江東,其時三足鼎立,長江中下遊為孫權一統,此地與彼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似也脫不瞭幹系!
正說得熱烈,冷不防,矮幾上臨帖的希昭忽然插言道:阿爺你忘瞭,還有晉太元中,桃花源的武陵呢!兩個大人都一驚,停瞭停,想起希昭已背過《千傢詩》,其中就有陶淵明《桃花源詩》。沈老太爺說:東晉要晚幾個世代,那武陵又在沅江,蠻夷之地,故有武陵蠻之稱,應是與其他武林無關。希昭卻不服:阿爺,不論如何,我就是當我是那個地方的武陵人!這年她八歲,已有主見,說話的樣子極認真,老太爺很覺有趣,說:隨你!吳先生也說:索性起個號,武陵女史。此時,沈老太爺倒不安起來,桃花源其實是個冥想之處,純屬子虛烏有,聯想起生希昭那月的朔日,大清早來叩門問路的姑子——不禁生出悔意,讓希昭讀書太早,又太多,心性還未長全,會不會失瞭常情,一徑往刁鉆古怪上走?因此,讀到《詩經》,再不往深處教,臨帖也隨她高興。這樣,希昭就餘出好些玩耍的時間。
希昭玩耍什麼呢?穿珠子!母親攜她到高銀巷珠子市場買珠子穿珠花。路兩邊全是珠子鋪,琉璃珠子盛在扁桶裡,顏色形制各異。赤、橙、紅、綠、青、藍、紫、雜色、合色、無色;長、方、扁、正圓、橢圓、圓鼓、腰鼓、契形、錐形、水滴形、蓮花形;金銀片、雲母片、琥珀片、翡翠片、螺片、貝片、牙片……希昭的眼睛都來不及看。珠市上多是女子,擦肩摩踵,間雜穿行著敞蓋轎,四個轎夫抬一領。轎中人多是年輕貌美,衣著新穎,臉上的脂粉很鮮艷,一旦看見想買的珠子,便停下轎來,欠出身子。店傢忙不迭地端瞭上前,任她挑揀。有一回,一領轎正停在希昭身邊,隻覺一股茉莉花香襲來,接著便看見一隻手伸過來,拈起一顆珠子。這隻手,有些像男人的,碩而長,顏色卻是玉白。食指與拇指拈著珠子,對瞭光慢慢轉動,珠子一閃一閃,轉到瞭孔眼,便有一束針似的光穿透出來,沒有缺損,也沒有死眼。就這麼挑著,一顆接一顆。那小二捧著珠盆,一動不敢動。待挑齊瞭,再要比較大小顏色勻不勻,略有差池便揀出來,重新再挑。終於完瞭,交給店主打包結繩,兩隻手相互輕拍幾下,仿佛剛才挑的是糧食,於是要撣去手上的浮塵。一低頭,看見希昭,笑一笑,眸子亮閃閃的。額頭遮眉勒上,嵌一塊紫玉。希昭從沒見過如此明麗又大膽灑脫的女人,也像個男人,而且是見過世面的男人,不由看呆瞭。女人笑得更高興瞭,從袖籠裡摸出一個單耳墜子,也是珠子穿的,小紅豆珠子糾成一球,吊一滴透明珠,就像果子上的露水。希昭木呆著,忘瞭伸手接,女人一低頭,將耳墜子掛在希昭頸項上的盤花紐上,接過店主裹好的珠子,偏身重又上瞭轎,走瞭。母親亦是木瞪瞪地看著這一幕,待那領轎走得看不見,女人的背影也看不見,才回過頭,就要摘希昭紐襻上的墜子,無奈一雙小手捂得牢牢的,不讓摘。隻得小聲囑咐,切不能讓阿爺看見。可第二日,阿爺還是看見瞭,在希昭的墨盒裡,紅亮亮的一小朵,甚是醒目。沈老太爺年輕時也荒唐過,認得出是什麼人的東西,如此妖嬈而又可愛。看瞭一會兒,終於沒有收走。那姑子的頎長身影又出現在眼前,心想,但讓希昭俗艷些無妨。
有時候,沈老太爺自己也帶希昭逛去,乘瞭轎上環翠樓。環翠樓不是樓,原是坊,宋徽宗時有道士徐奭居住此地,舊名就叫做大隱坊。房屋漸漸頹圮,夷為平地,然後又夾道植樹,依山坡盤旋而上,足幾裡長,於是更名環翠。沿綠樹蜿蜒,不知覺中,就上瞭城隍山。山上有亭,亭中是茶榭,賣茶葉。茶客先品嘗後沽價,買賣不成也不要緊,說聲:下次來!便道別瞭。那賣茶的就是種茶的,其中一戶姓朱,與沈老太爺熟稔,每年開春明前茶都是朱老大送去的。沈老太爺下瞭轎,坐在小竹椅上,等紅泥爐上的水沸,沖進陶土壺中,第一潽專洗茶盅茶碗,第二潽方才進口,然後便談一些年景和茶事。先說到北地人愛喝茉莉花茶,其實是北地水硬,龍井毛尖猴魁是清味,全被壓住,隻有花茶這樣的濃香,雖俗卻剛勁,泡得出來。又說東海上有一個臺灣島,極高的山頂上,覆著千年的雪,那茶好不容易生長,剛出尖子,來不及摘下,就凍傷,搶下來的那一些,卻有異香,微妙難以形容,但未免太刁鉆瞭。沈老太爺就問,如朱老大這樣,幾輩子種茶為生計,慣愛喝哪一味呢?朱老大說,茶是吸精氣的,要不喝瞭怎麼能提神醒困,種茶人靠什麼補氣?野茶!那野茶在老太爺這般錦衣玉食的福氣人看來,和燒灶的柴差不多,根本想不到用來煎茶!可我們終年身在茶裡,不是茶田茶山就是茶房茶灶,倘不是特別的有蠻力的,舌頭就辨不出。沈老太爺說:這就叫久入蘭芝之室而不知其香。朱老大笑道:單從茶說,野茶卻也有格外的好處。什麼好處?沈老太爺問。好比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再好比,肉裡的肥肉,酒裡的酒頭。沈老太爺說:老大的意思是茶裡的膏腴?朱老大說:這就說不上來瞭,總歸是勁足,殺饞,隻不過這饞不是饞肉的那個饞。說得老太爺大生好奇,非也要嘗上一嘗,於是,朱老大就將一粗瓷大海碗裡,填瞭足有大半碗褐色的葉梗。沈老太爺說:難道是烏幹菜?朱老大隻是笑,將爐上的滾水直直沖下,頓時碗沿起瞭一圈沫,猶如肉裡的油。停瞭半刻,沫消下去些,朱老大說:可以喝瞭!正待沈老太爺要端碗,斜刺裡穿出一個小人兒,伏下頭湊在碗沿,朱老大隻來得及說一聲:喝不得!希昭已經吸瞭一小口,頓時跳起腳來,因是又苦又澀還又辛辣。朱老大趕緊遞過舀子,冰冰涼的山泉水,喝瞭兩大口,再又漱瞭嘴,才好些。沈老太爺更捺不下瞭,端起來也是一口,當然不會像希昭那麼不能忍,卻也覺得極難下咽,勉強品瞭品,說瞭句:好有一比,就是煙葉!朱老大簡直樂不可支。就在這時,希昭已經睡過去,怎麼也叫不醒。朱老大說:小伢兒醉瞭,不是醉酒,是醉茶。沈老太爺不覺也有瞭醺然之意。
朱老大一邊種茶,炒茶,賣茶,一邊還做些篾器。兒子媳婦都會劈竹,削篾,編筐織席。小老大將青篾破成絲,紮瞭一個蚱蜢,小竹竿挑著,送給希昭,隻是希昭不醒,便插在轎座邊上。那蚱蜢綠瑩瑩的,隨瞭轎夫的步子一彈一跳。就這樣,一老一小,合著眼,做著夢,下山去瞭。日頭在道旁綠樹林裡伴他們走一段,便下到西邊的湖裡,樹林子變得一片金紅,各色鳥兒回瞭窩,炸瞭營似的叫,蟲子也跟進來,一同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