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昭五歲那年,傢裡來過一個客,從上海去青田,定制佛像的,來回都從傢中過,各住瞭二三天。返程時還帶給希昭一枚小小的凍石印章,頂端雕一個麒麟,難為半寸見方大小,竟然鱗爪俱全,神態逼真。也是湊沈老太爺歡喜,誰都看出來,希昭為老太爺心頭肉。客人的父親與老太爺有些交情,曾在江西清江做官,來去途中就在沈傢臺門過,稱得上是世交。但從請佛像客人的形貌衣著看,並不在仕途,卻可見得相當殷富。聽母親說,客人傢在上海有個大園子,園子裡有各種出產,單隻這些出產,就夠全傢人的日常花銷,更莫說田地和店鋪。希昭將這枚印石收在她的攢錦盒裡,那是她的百寶箱,陸續添進玩意兒:手繡的補花;一具太巷廟買的陳媽媽泥面具,孫尚香,頭上插著玉簪金釵;一個成窯小瓷盤,畫二位勇士作戰,奔馬拉弓,背後是浮雲遠山,雖隻三寸大小,氣勢卻磅礴得很;高銀巷珠市上美夫人給的紅豆單耳墜,也收在瞭裡面。總之,都是小女孩子的心愛之物。
客人就是柯海,為鎮海出傢居蓮庵修行,去青田找石頭。與阮郎從上海出發,又同行一段,到錢塘江分手。阮郎渡海去舟山,柯海走浦陽江,就在杭州停幾日,一是歇腳,二也是父親讓去沈府請安。柯海在沈府吃住,頗覺自在。宅第雖然逼仄,可是人口簡單,日子清靜。這是門裡,門外呢,則是街巷縱橫,商肆人傢。市井中的生活就是這樣,鬧中取靜,靜中有鬧。這傢人性情都極淳樸,又不失風雅。住宿的當晚,床鋪早已經鋪就,案上筆墨紙硯全備齊,臉盆架搭瞭清潔的洗臉巾,矮幾上是茶壺茶碗。用物器具都不是新,而是幹凈。臨就寢,沈老太爺領著小孫女兒叩門,小孫女兒手裡挑著一盞南瓜燈。拳頭大的南瓜紐子,切一半,邊緣修成鋸齒,裡邊是一截小白蠟燭,從瓜瓤裡透出嫩黃的光。老太爺說這是小孫女兒送給客人照亮的。小姑娘的眼睛在額發下亮亮的,右頰上有個笑靨。第二日晨起,從板壁邊木樓梯下來,客堂裡案上燃瞭一炷香,老太爺在讀書,小孫女兒提個小籃,摘天井裡的鳳仙花瓣。柯海早飯後出門,去西湖看瞭景,近中午回來,女孩兒的母親已經在用鳳仙花汁給女兒染指甲瞭。一頓午飯,小姑娘都是奓著十個小手指頭,由女傭人一口口送進嘴,那樣子十分嬌憨。柯海心想,倘若他有兒子,就央媒人說親,娶進沈傢孫女兒。可惜,沒這個福氣。從青田回來,他便替小女孩兒帶瞭一方凍石印章,是用那佛像鑿下的碎料切成的。
客人走後,傢中人議論至少三日。在沈傢平靜的生活裡,有客來訪無疑是件大事,何況來自上海,談吐又那麼有趣。四方遊冶,見過偌大世面,竟然還十分隨和。如客人那樣的閱歷和傢資,什麼沒吃過,可對杭州的菜食卻大加稱贊。其實不過是些鄉下菜,醃菜梗炒南瓜,烏幹菜蒸河鰻,臭豆腐燉黃豆芽,甚至隻是南瓜藤剝瞭皮清炒。尤其是希昭母親親下廚做的魚羹和豆腐衣,還有將各色蔬菜拌瞭幹面上籠蒸。再就是客人從青田回來時,積勞成疾,終體力不支,躺倒在樓上客房內,希昭母親用青筍醃筍合燉的一瓦罐雞湯,其中用細夏佈紮瞭一包龍井舊茶,喝下去頓時頭腳輕松。當然,是病還要靠藥治,食補隻是提神醒氣,好叫客人早上歸途,走完下一段路程,平安到傢。那客人形神已和去時大不同,黃瘦枯槁,就像老瞭十歲。可就這樣,還有許多見聞要說,有許多事物要作評介。沈傢人既是憐惜,又覺得好笑,看出這是一個天真的人。議論客人之餘,當然就要談說談說上海,那是個什麼樣的地場呢?
要論淵源——沈老太爺說,那是不能同杭州比的,唐堯虞舜,共工、兜、三苗、鯀,大夏開朝,大禹八年,南巡便來到杭州,所以古稱“餘杭”。那時候,上海還在汪洋之中,遠沒有成陸呢。秦漢時置瞭餘杭縣,上海呢?直到唐天寶年間,才有華亭縣,上海隻不過是華亭東北角上一個“浦”。北宋時,上海方才縣治,南宋則已在杭州立朝廷 ,建綱常;這邊一個世代過去,到元初年,總算有瞭上海縣,幾可說是荒蠻之地!然而,上海卻有天機,這天機不是別的,就是黃浦江。這一條江可是有來歷,從太湖來,入長江,歸東海去,這個天象不曉得有多大的氣勢!所以,不要嫌它興起得晚,後來者居上,前景不可限量。無論是鎮是縣,人都稱“上海灘”,“灘”是什麼?就是地場大,氣象大。
希昭問:阿爺有沒有去過上海?沈老太爺不禁赧顏,搖頭道:沒有是沒有,可書上有記載,說那地場“人煙浩穰,海舶輻輳”,十分壯觀!希昭就說:我要去上海!阿爺撫撫孫女兒的頭頂,道:青蔥一棵人芽兒,到那粗蠻地方,無論如何舍不得的!希昭一搖頭,一跺腳:我就是要去上海!阿爺知道孫女在撒蠻,哄道:去上海,去上海!希昭一扭身子,跑瞭。跑幾步,又回頭,笑靨如花:騙騙你的!這是爺孫倆慣常的遊戲,無數遍重復也無厭足。自此,希昭嘴上的歌謠“知瞭兒叫,石板兒跳,倒灶郎中坐八轎”,就改瞭幾個字,變成“知瞭兒叫,石板兒跳,上海人客坐八轎”。雙手搬一個小板凳,一步一搖,在天井裡來回走,唱著歌,上海客人的印象漸漸淡去,最終全消。
待到柯海下一回來杭州,已是萬歷十年。嘉興知府龔勉重修滮湖上的煙雨樓,增高瞭石臺,取名“釣鰲磯”。當然是給讀書人的祈福,“獨占鰲頭”的意思。釣鰲磯後面是棲鳳軒,也是吉名。又添設“文昌”“武安”兩祠;“凝碧”“浮玉”兩亭;“禪定”“觀空”兩室。有古有新,有清有奇,臨瞭天然的湖光山色,蒹葭楊柳,菱葉荷花,一望無際。然而,從遙不可見的湖心,卻傳來悠揚的漁歌,既是野唱,又是仙樂。到夜晚,煙雲退盡,湖岸上升起萬傢燈火,岸下是幾船漁火,繼而滿天星鬥,一輪皓月,競相輝映。盛大壯麗,天籟人工一氣呵成,不是私傢園林可比擬,所以引來四方遊人觀瞻。柯海也來瞭,夥著錢先生幾個朋友。少年玩伴如今都是有兒孫的人,自然不敢再無聊輕薄,性子穩重許多。隻是頑心未滅,一旦聽說哪裡稀奇有趣,立刻按捺不住,乘船乘車疾趕瞭去。看過煙雨樓,果然百聞不如一見,遠看水中一閣,如海市蜃樓;到跟前桃李林蔭,飛簷翹脊,分明蓬萊仙境;登高樓,煙波浩淼,水天一色。下樓來,在茶室品茗,吃菱角豆幹,一行人再往杭州來瞭。
這一回因是和錢先生們同行,所以不方便住沈府,而是在熱鬧的上後市街住瞭店。街上有著名的歌館茶樓,一到夜間,熙熙攘攘,燈紅酒綠,有無數的場子要跑,曲子要聽,顧不上探親訪友。直到第三天上,柯海才想起到沈府問安。出來時,特地為沈傢孫女兒帶一個小針線荷包,荷包上繡一隻黃茸茸的小鴨,浮在水上。但當看見希昭,柯海不由一愣怔,頓覺得所帶繡物太輕亦太稚氣。記憶中,覆著額發,梳兩個小抓鬏,奓著十個染紅的小手指頭,張開口等飯菜送進嘴,像待哺的小雀,如今形跡全消。柯海幾乎都不敢認,希昭長身玉立,漆眉星眸,隻是莞爾間,右頰上的笑靨,依稀還有幼時的模樣。再屈指一算,距那年青田之行,竟有九個年頭過去,希昭已是十四歲。沈老太爺也有龍鐘之態,不曉得他們看自己又是如何。不由感慨時光急驟,令人不及措手足,同時,又造化神奇,白駒過隙,活脫脫一個女兒長成,待字閣中。柯海第一個念頭就是阿暆,即刻笑自己荒唐,阿暆方才八歲,跟瞭落蘇這樣的娘,怎能不落得幾分呆氣?切莫玷辱瞭人傢閨女!繼而想到阿昉,阿昉卻已在年前定親。於是乎,阿潛跳到眼前,心頭便是一亮。
阿潛比希昭長一歲,這年十五。自小在小綢房裡長大,起先與姐姐采萍做伴,後來采萍出閣,他便落單。開蒙之初,隨哥哥阿昉去瞭幾日塾學,流瞭許多眼淚,鬧瞭幾場病,到底賴下瞭,留在傢中,由小綢教。小綢教他的,就是教采萍的一套。阿潛是個男孩,將來總是要處世立身,所以每月有幾日,就到大伯柯海處,讀一部《大學》,外加一部《左傳》。柯海中年方才得子,從未和這等少年應對過,起初竟不知所措,又似乎有一種羞怯。為掩飾窘狀,他格外做出威嚴,令阿潛感到膽寒。教與學就在這尷尬中開始。然而,學問的樂趣吸引瞭彼此雙方,柯海看出阿潛可謂冰雪聰明,也看出阿潛的聰明裡處處有小綢的調教。阿潛呢,從小沒受過父親的疼愛,雖然外表如女孩子傢清秀溫雅,內心裡其實渴念有成年男子的註意。因此,一長一幼就都揣著求好的心,雖還是生分著,但到底經不得日復一日,漸漸地稔熟,相處也自如起來。
有時,阿潛會提些怪異的問題,免不瞭旁門左道的嫌疑,可也令柯海十分驚訝他有見地。比如,阿潛排瞭五帝的族譜,對大伯說:黃帝生瞭玄囂與昌意,帝位一直在兄弟兩系間來回互往,彼此都很有禮,行的是禪讓;到瞭殷商就大不同,有瞭爭奪;直至春秋,天下分立,亂作一團,分明是一代不如一代,是不是人心不古的意思?柯海一時竟不好作答,思忖過後說出一個故事,就是公孫鞅和秦孝公。公孫鞅有謀才,但無人能識,四處碰壁,卻聽說秦國下令求賢,便找上門去,五次三番之後,秦孝公終於見他。第一次,公孫鞅與秦孝公講帝道,秦孝公從頭至尾打瞌睡,公孫鞅隻得退出;第二次,公孫鞅以王道論之,秦孝公沒有瞌睡,註意聽瞭,聽完就遣他出去;第三次,公孫鞅講的是霸道,秦孝公與其暢談三天三夜!為什麼?秦孝公坦言道:帝王之道要數代方能立業,我等不得!阿潛聽完,說:都是霸道作的怪。柯海見他說得老氣橫秋,不覺好笑,抬手撫撫他的頭,就有一種親情生出。難免遺憾阿暆晚生瞭多年,無法如此父子兄弟。
阿潛在柯海那裡讀書,與他大伯日漸親近,小綢難免有些不悅,有時會離間幾句,但也說不上什麼,讀書總歸是正途。然而,一旦聽說柯海要與阿潛擇親,還沒細問是怎樣的人傢,立時將傳話人駁瞭回去。她說,四處遊冶來的野人傢,會有什麼好的!這話傷瞭閔女兒,因她也是在柯海遊冶途中得來。有多事人傳到公公申明世那裡,也是不中聽,沈傢是申傢的世交,怎麼是野人傢?但上下都知道小綢的性子,又知道她多年盡心盡力撫育阿潛,比得過親娘。所以,都隻是惱在心裡,沒人敢與她辯駁。這一回擇親,便中途而廢瞭。
杭城裡,其實有無數人傢向希昭提親,都因老人傢舍不得,婉拒瞭。這是老太爺親手調教,看著在跟前一點一點長起來的人,誰傢的伢兒能有福分配她?多少呢,年紀大瞭,就像小孩子,缺一竅似的,看不見希昭正往大裡長。做父母的暗中著急,又不好違老人的意志。有幾次,湊得時機提起,剛開口便讓堵回去:你們是多她瞭還是怎的?這一次,來議親的是希昭的蒙師吳先生,所說人傢也姓吳,論起來是吳先生本傢。早說過,吳先生是南宋吳太後的後裔,雀兒營居住大多是她的族人,而嫡親一脈則住彩霞嶺下五福弄,那一傢就是五福弄內的老戶,洪武年間,祖上中過進士,做瞭官。後世雖然功業平平,傢境亦很一般,但操守謹嚴,子孫均賢孝,人丁也興旺,是個大傢,住個大宅。所以,他傢的臺門是五福弄內最高而闊的。到瞭如今,這傢小子倏忽間顯出異質,小小年紀應童試,縣試、府試、院試均上榜,取生員入泮。吳文童出生隆慶三年,長希昭兩歲,生相清俊,性情溫和。且和希昭同樣,也是大人捧在手心,好比珠在貝殼裡,一點一點潤大的。吳傢和沈傢相互都有聽聞,多年前,希昭還是個小伢兒,沈老太爺曾攜孫女兒去牛羊司巷的蔣苑喝茶,還與吳傢的老太爺見面寒暄。大約就是那時,吳傢老太爺看見的希昭。當時存心不存心不知道,但到瞭孫子論婚娶的年齡,很自然的,就想起瞭沈傢小女。
這一樁親,無論傢世、門風、人品,都無比合適,與希昭可說天地之配。希昭的父母親再按捺不下瞭,生恐老太爺拒絕,在背地與吳先生商議,請先生務必耐心,一次不行,說二次,二次不行三次。然而一次,二次,三次,老太爺均是一個謝辭。吳先生也沒辦法瞭,勸瞭句:眾人都知道老太爺格外疼希昭,正因為此,才不敢耽誤瞭!老太爺聽此話,並不做聲。吳先生又跟瞭一句:坊間有俗話道,籮裡挑花,越挑越花,我看老太爺是挑花眼瞭!老太爺不禁笑瞭,放下手裡的茶盅,說道:你們這些人,婆婆媽媽的,我怎能將希昭的終身大事交付出去?這樁事由我做主,其餘一個人也莫插嘴。吳先生就問:老太爺心中是不是已經有瞭中意的人?老太爺沉吟一時,慢慢地說道:有一個人——誰呢?大傢都向老太爺傾過身去。你們記不記得曾經造訪過的上海客人?第一回來,希昭還小,那客人就看見過;上年嘉興修葺煙雨樓之後,多少人前去觀瞻,上海客人順道來瞭杭州,是第二回。人們自然都記得,不敢插嘴,噤聲聽老太爺接著往下說——這一回,客人與我說,他有一個侄兒,比希昭長一歲,從小死瞭娘,爹爹又進庵念經修行,就是由大伯、大伯母帶大,因不是親生,所以倒比親生的更用心,吃的用的是他大伯母調理,他大伯自己教書授業,簡直就是玉琢的。聽的人無一不在點頭,吳先生忍不住開口添一句:那一傢可是殷實大戶!老太爺打斷道:大不大戶算得瞭什麼?並不想高攀,隻是十分喜歡這傢人的性情,看那客人就可看出,有天籟,與我孫女兒相合!客人他自己向我提起兒女親事,可回去之後卻再沒有音信。我們是女傢,萬不可先開這個口,否則希昭不是太委屈瞭?人們再沒想到,一年來,老太爺心中擱瞭這麼件事,聽起來是很不錯,可畢竟曠日已久,又隔得遠,誰也保不住境遇有變。老太爺嘆息一聲:我隻是心不甘,總覺著兩個孩子有緣,就想,再等等,再等等!
眾人都止瞭聲息,默瞭一陣,希昭的父親忽然說:我曾記得爹爹說過,上海客人與我們傢祖輩就有交誼,尋尋看有沒有什麼互通的親友,囑人打聽一下,應無不妥。老太爺說:這就要仔細理一理瞭,說是世交,隻是說說而已,並沒有認真追究過根底。此時,靜坐一邊的希昭娘開口瞭,說她聽客人提過一句,他的父親做官時,往返途中在傢住過。老太爺“哦”瞭一聲,漸漸記起,隱約中,那父親雖是在傢中住過,但並不是直接的交情,而是由人介紹,還有手書一封,似乎是那人的兄長?對瞭,那位兄長也是做官的,在西南地方做太守,和沈老太爺傢過去的一位清客是朋友——那位清客原是行商,專往川蜀地方販去一種絲料,織天鵝絨所用,再將黑白胡椒販回交易——因都是江南人,可算作大同鄉,在那蠻夷之地,人不親土還親呢!這位清客在沈傢住有一年半,離去後便不知所蹤。如此溯本清源,竟是越來越遠,最後遁入虛妄。吳先生試圖另辟蹊徑,重新來起,問那清客與沈傢又是如何幹系,沈老太爺答:無親無故!人們再無話可說。
停一時,吳先生又生一計。他說,吳傢在上海倒有一位真正的世交,姓張,原先頗有些往來,後來,那傢太爺官至杭嘉湖道,為免攀附和弊私的嫌疑,雙方都疏遠下來,久不通信息,隻聽說如今漸趨中落,卻還居於上海。同是一地鄉賢,張與申必是相互知道,何不請張老爺來說話呢?沈傢人說,多年不走動,平白忽啦啦上門,怎麼不莽撞?吳先生又說,四月十四,為呂洞賓誕日,早聽說上海建道觀紫霞殿,別稱“小武當”,正是那一日開殿,就說是去看熱鬧,順途探訪,也是說得過去。人們也說:能看那小子一眼最好,說不定隻是傢中人自己吹噓,其實並不怎麼樣的,那提都不值得提瞭!沈老太爺想瞭想,說瞭聲:也好。
說來又不巧又巧,吳先生來到上海,已是四月十六,紫霞殿的開殿已過,集市也到收尾之時,可卻趕上另一樁盛事。
這天,吳先生在肇嘉浜虹橋下船,雇一領藍佈轎,尋到四牌樓梅傢弄,敲瞭張老爺的門。初始,有一陣愕然,但等吳先生報出杭州雀兒營吳傢的來歷,立即悟過來,迎進門,廳堂裡坐下,喚人斟茶。喝茶時,吳先生略打量四壁,多少有些逼仄局促。前面的天井隻有三四步進退,磚平瓦齊,卻也十分規整。貼墻立幾株芭蕉,還有幾縷青藤爬上屋簷。屋內壁上有幾張字畫,其中有倪瓚一幅山水小品,方才透露傢世淵源。吳先生說明來意,本是為趕新道觀開張的熱鬧,結果風順水不順,船遲瞭半日,錯過瞭,就想來試著尋訪故舊,沒料到真尋著瞭!張老爺說,其實通傢上下都知道杭城雀兒營吳姓是舊交,可歷來無緣謀面,這回能來真是太好瞭,必定要住幾日。兩人細排瞭班輩,才發現彼此年紀雖差不多,但張老爺要比吳先生長兩輩,吳先生即改稱張太爺,張老爺不讓稱,吳先生執意,推讓一番,到底還是稱張太爺。慢慢敘來,又知道,張傢和吳傢一樣,族人都已分散,這裡隻是其中一支,略旁開些的。說過往昔,又論今朝,兩地都有無窮的雜聞博見。杭城是個老地方,上海是個新天地,各一路的道行與風氣,卻都有奇致,情味盎然,是人世間的別境。不知覺中,就到掌燈時刻,飯桌擺開,張太爺囑仆傭到吳先生的客店取來行李,當晚住下瞭。
要說上海逸事,總也繞不開那幾傢富戶和園子,說到天香園,吳先生不由豎起耳朵,隻聽張太爺拍案道:巧瞭,收到申府的喜帖,後日他傢孫子娶親,大宴賓客,正好一同去耍,每回天香園裡擺席,都有出奇制勝,可說是驚艷!吳先生心中一跳,想自己來晚瞭!又聽張太爺接著說道:申傢有兄弟二人,申儒世和申明世,儒世天性素樸,就住梅傢巷裡隔三兩院的一處宅子,深居簡出,與尋常人傢無異;明世卻相反,崇尚繁華富麗,宅子巍峨堂皇,天香園就是他的;申明世正房裡也有兩個兒子,恰好是反一反,大的入世,二的出世,直出到做和尚。當然,申傢的人都是錦衣玉食養大,縱然做和尚也是在自傢廟裡,雕梁畫樓,玉佛琉璃燈;然而再反一反,俗世中的那個,娶一房妻納兩房妾,年屆四十方才得一子,那世外人則早早生瞭兩個兒子,也算作還孽債吧!娶親的是那個長子,名叫阿昉;小的叫阿潛,尚未聽說提親。吳先生這才安下心來,問道:這兄弟倆是否再反一反呢?張太爺笑說:還看不出,據人說兩兄弟都極聰慧,品貌出眾,不像出傢的爹爹,卻像他們的大伯;喪母時,大的五歲,略懂事,小的不滿三歲,眾人都憐惜他,不免溺愛,尤其是大伯母,因與他母親交好,既是當故人的遺物,又當自己的兒子,鐘愛無比,養成個女孩兒般,倒也不跋扈,隻是過於精致瞭,都說不知哪裡有更精致的女孩兒能配他。
吳先生說:這也是他的福氣!張太爺說:誰知道呢?常言道,小時有福大時苦。吳先生又說:聽起來,這叫潛的孩子小時倒也不盡是福,也有苦,那麼小小年紀就沒瞭娘。張太爺道:這話也是,或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吳先生說:其實是他母親為他積的德,不是與大伯母好嗎?這好就全還在他身上,算得上蔭庇。張太爺點頭稱是,忽想起道:他母親娘傢是泰康橋計姓,侄兒子娶的正是大伯母的女兒,是親上作親!吳先生問:這計傢又是什麼樣的門戶呢?好人傢!張太爺說,殷實、敦厚、直正,論起來,我們與他們還有些拐彎抹角的親故,不外是姑婆叔公,舅表姨表,或是多年前,上輩人在一處做官經商共事交道,要細敘也敘不清——同居一城,大約都能勾連得著,如同是一張大網。吳先生“哦”瞭一聲。
下一日,張太爺攜吳先生去逛,龍華寺、水仙宮、大王廟、閘橋……這些寺廟宮觀加起來抵不上靈隱寺一個大雄寶殿,其實無味得很。地貌呢,沒有山,這是一個大缺憾,水倒是有,橫一條豎一條,都是泥沙河塘,哪裡有西子湖的明秀清靈!但就正因為此,吳先生才覺得不凡,一股野氣,四下裡皆是,蓬蓬勃勃,無可限量。似乎天地初開,一團混沌遠沒有散幹凈,萬事萬物尚在將起未起之間。別的不說,單看河埠碼頭的桅林,簡直密不透風,走近去,立到帆底下,仰頭望去,那桅桿直入青天,篷帆的漿水味,江水的腥氣,海的鹽咸,撲面而來。水手下錨的鐵鏈子當當地撞著河岸的條石,還有纖歌,悍拔得很,像地聲般,陣陣傳來……凡此種種,如箭在弦上,伺機待發,不知要發生什麼樣的大事情!吳先生是沒大出門的,但從來不自以為眼界窄,在杭城這地方,有南宋的底子,雖是偏安,也是個大朝代,前有古人,後有來者,足矣!但來到上海,吳先生忽覺著,那南宋的遺韻變得縹緲不實,越來越輕和弱,早已衰微瞭。
再一日的晚上,吳先生隨張太爺去瞭申傢的天香園。奇光異色自不必說,吳先生的眼睛就在波光燈影中尋那個叫“潛”的孩子。隔瞭兩桌,有七八個女眷圍坐,間或來一個少年,穿一身翠藍底織金縷的袍衫,系一條絳紅綾子腰帶,戴一頂六瓣窄簷圓帽,帽上沒有鑲玉,而是綴一窄圈鹿皮。隻見他走到一位婦人跟前,很奇怪地,在婦人膝上坐一時,旁人多不見怪,隻當常態。起身離去時,吳先生看見瞭他的臉,左頰上顯出一個笑靨。吳先生不由額手稱慶:正是此人,千真萬確!希昭的笑靨是在右頰,可不是天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