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的秋冬之際,阿昉的媳婦生瞭頭胎,是個女兒。臨盆時,園子裡忽開瞭幾株蘭花,此蘭花名“冬蘭”。那年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方廉告老還鄉,說要路經上海,賢達們商議在天香園宴請,因是冬日,園中花事蕭條,申明世遣人遍城搜集冬蘭,栽於各處。後來方大人顧及海瑞剛上任南直隸巡撫,正在殺豪門富戶的威風,不想添麻煩,於是繞道而行。那冬蘭原不是本地籍的物種,極難養,被撂在園子裡,無人理它,一次花都未開過,人們已經全部將它忘記。不料想,就在墨廠邊一叢箭竹內,開瞭出來。開始還以為是秋蘭,但秋蘭已經開過,草蘭又未到花時,看葉子近似建蘭,卻短小些,況且那幾種蘭都不是這樣的香氣,近處嗅不見什麼,遠遠的,四下裡全是。正猜著,鴨四想起來瞭,因是他帶瞭人各傢各戶去問尋,又是他一株株栽下。甚而至於記得,那冬蘭惟有大老爺在西南做官時親眼見過,聽瞭形容方才去搜來。又自告去大老爺處跑一趟問明白,回答說果然是,還特特告訴,這冬蘭花期雖短,但其香卻悠長,開之前就已暗吐芬芳,至凋謝仍可縈回,所以也叫“四季蘭”。這樣一說,方才想起,久已有清新之氣浮動,還以為是柯海的墨所致。如今看來,花事早就萌動。因此,就將阿昉的新生女取名蕙蘭。
阿昉的婚房就在東楠木樓上。自母親去世,父親出傢住到蓮庵,阿昉與阿潛被大伯母帶去她的院內,這楠木樓便空置著。沒有人氣頂,房子頹圮下來,墻角結著蛛網,有老鼠做窩,遮窗的幔子脆瞭,一碰即碎成片。被吩咐去取阿昉阿潛衣物的人,脊背上冒著冷汗,趕緊提瞭箱籠包裹,三步並兩步地下樓,方才籲出一口氣。漸漸地,連這稀少的人跡都沒瞭,越發荒蕪下來。夜間,樓閣黑幢幢地兀自矗在東邊,更聲一作,簷下撲啦啦飛起一陣野鴿子。人們心裡都發怵,不止是覺陰慘,還有傷心,本來熱烘烘的一房人傢,如今作鳥獸散。其間,阿奎定親結親,小桃向老爺提,讓阿奎在東楠木樓迎娶。在桃姨娘心裡,總是對楠木樓不甘,因最早是她住過的,就覺得最後也該歸她。阿奎自己倒並不對楠木樓有什麼興趣,還替它自編些怪力亂神的故事嚇唬下人,無非是風聲鶴唳而已,沒什麼別致的創見。申明世早看出這庶子德才平庸,不出大格就好,並不指望有何造就。在外人眼裡,亦常常忽略有這麼個人,比方,張太爺與吳先生說申傢的短長,就隻說申明世有兩個兒子,柯海與鎮海,這第三子奎海,提都沒提。所以,阿奎的媳婦就隻是普通市井人傢,品貌也很一般,隻求秉性老實。他生母自然不高興,就想在婚事操辦上扳回一些臉面。可申明世自從鎮海出傢,便逐漸消沉下來,隨後雖有柯海生阿暆,又嫁采萍這兩樁喜事,卻也不能回到先前的心境。何況,年過半百,步入人生的暮年,心情總歸是灰暗的,就提不大起勁。最終,阿奎的喜宴還是隻在宅子裡擺,至於東楠木樓,申明世說:還有阿昉和阿潛呢。意思是怎麼也輪不到阿奎的。阿奎的新房就做在宅子裡另一處偏院,位置與他長嫂小綢的套院相對,也並沒有虧待他到哪裡去。小桃縱然一百個不滿意,也無話可說瞭。
小綢帶瞭人替阿昉收拾楠木樓,推開門,滿目蒼涼。可在小綢,卻是紅光溶溶中,笑盈盈的人臉,卻又轉瞬即逝,眼前是幾線光裡,飛卷的塵埃。小綢走上前,抬手將床架上的幔子一扯,撲落落堆在地上。再將窗幔一扯,又是一堆。房裡陡然敞亮起來,塵埃則擴充到整個屋子,翻卷得更速。小綢索性推開窗戶,木插銷脫落,歪在一邊。霎時間,一陣目眩,眼睛都睜不開。慢慢睜開瞭,定睛看去,青天白日,極淡的雲絲,鎮海媳婦的笑臉就在那雲絲間,很遠,很遠,直至消失。楠木樓裡的東西全扔瞭出去,鎮海的舊書早叫蠹蟲咬噬得體無全膚,幾成齏粉,鎮海媳婦的舊物亦多在喪事中燒瞭。倒還有些阿昉阿潛小時的衣帽鞋襪,那麼丁點大的,都不相信是這兩人穿過用過,這才知道,有多少歲月時間流淌過去。此時,小綢禁不住流下淚來,但不盡是酸楚,還有幾分歡喜。阿昉就要娶媳婦瞭,阿潛呢,當然也快瞭。
阿昉這孩子,沒怎麼讓人操心,自個兒長大似的。他母親懷他弟弟阿潛時,他不滿周歲,尚未斷乳,母親不能喂他,就從浦東三林塘雇瞭一個乳母繼續哺乳。他母親說起來是生阿潛種下的病根,其實是胎裡帶來的弱癥,一向單薄。所以,那乳母的奶水倒要比生母的豐盈醇厚,阿昉就是那時候身子長結實的。小孩子有奶便是娘,自然與乳母親近起來,等斷瞭乳,母親一是病,二是被阿潛拴住,他依然跟瞭乳母。那乳母呢,本是生瞭個丫頭,才滿月就過來替阿昉哺乳,丫頭剛會走路時,掉到溝裡溺死瞭。三林塘那地方,水道縱橫,出門就是河,丫頭的死多少與無人照管有關。做母親的極傷心,當瞭東傢不敢怎麼著,隻能晚上在自己屋裡啼泣。阿昉跟她睡,看她哭,就用小手替她抹淚。乳母將阿昉摟在懷裡,好像是摟著丫頭,一樣柔軟的小身子,卻是要比丫頭金貴千百倍。後來,母親去世瞭,阿昉與阿潛由大伯母照管。大伯母對阿潛更上心,因為阿潛年幼;也是生阿潛時,大伯母救瞭母親的命,從此就覺得阿潛也是她生的。因此,阿昉還是由乳母帶,兼顧著替大伯母做些雜活。父親出傢的第二年,農歷七月十四,浦東起大風。三林塘一帶,房屋刮倒無數,百年的大樹連根拔起,海潮驟漲,突破堤壩十數處,農田悉數被淹。乳母一傢投奔過來,男人在園子裡植樹種草,一個十六歲的大兒子在宅裡打雜,阿昉去塾裡讀書,就由他跟著。就此,這一傢都在申府上討衣食。阿昉已經不需要專人服侍,可還是繞在乳母身前身後,上學前下學後都要看見一眼,叫一聲:阿媽,走瞭!阿媽,回來瞭!
阿昉與阿奎差一個輩分,卻隻小四歲。但阿奎開蒙晚,入瞭塾學又不長進,背不下書,字寫得像蟹爬。等一年後阿昉開蒙,阿奎還在讀《三字經》。所以叔侄倆是讀一般書。有瞭阿昉在身邊,阿奎不得不放尊重些,別人呢,也不好再一味地排擠,倒安靜下來,讀瞭些書進去。但到底稟賦不夠,阿昉讀到《四書》瞭,他才開始念《千傢詩》。至此,他也在塾中混瞭有二年半,結交幾個朋友,塾學就成消遣的地方。阿昉年紀雖然小,但頭腦極聰明,已看得懂些世事。他看出那幾個所謂朋友,不過是貪饞叔叔的錢和東西,常是攛掇著上街逛。叔叔又好稱英雄,一激二激,就將錢花出去瞭,或者請酒,或者請飯。到七八月,天香園桃樹結果,每日都讓阿媽的兒子背一筐去,哪裡吃得瞭!就擲來玩,落到地上爛成泥和水。阿昉又看出,這些朋友其實是看不起叔叔的,連叔叔的東西也看不起,所以才會這般糟踐。下一日,他就不讓阿媽的兒子,他稱福哥的背桃子去塾學。叔叔對福哥說:聽我的還是聽他的?過年滿二十,正經娶瞭媳婦的福哥,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滿臉為難。那小的神色十分堅定,回說:聽有理的!阿奎哼一聲:豈有此理!在前邊走瞭,福哥趁勢放下背筐,曉得是大的怕小的。
就這樣,小的還得護著大的。那些不正經的人和心思,在阿昉跟前都有些畏縮,不止因為他正氣,還因為他明白。所以就避著他,趁他不註意,裹脅著阿奎就走瞭。塾裡面多有市井平民子弟,俚俗得很,有幾分小聰明,都用在看人眼色,占人便宜上頭。有阿奎這麼個倒賠賬的寶貨,哪裡舍得放過他?千方百計要榨油水。阿昉有兩次忽略,讓叔叔給他們劫跑,第三次就警覺瞭。這一回,他緊跟著那一夥,穿過無數不知叫什麼名的巷子,是他聽也沒有聽說過的,就像陷瞭迷陣。但阿昉十分沉著,一邊盯著前面要跟的人,一邊留心走過的路,以防不認得回去。這幫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將阿奎擁在中間。走過鬧市,又走過寂寥的背街,最後上瞭一條船。阿昉就在岸上跟,船走得沒他快。就這樣,橫穿上海城,到瞭東南朝陽門下永興河邊一處街市,進一傢酒樓。已到掌燈時分,夜市將起,稠密的燈籠間酒旗林立。阿昉聽阿媽說過幾則唐宋傳奇,就仿佛這情景什麼時候見過,心中並沒有好奇,隻是為叔叔擔心,不曉得那些人會將他怎麼著。
阿昉跟進酒樓,人卻不見瞭,猜想是上二樓,就要跟上。被人攔下,說:學生郎別處耍去!阿昉很鎮靜,說是找他叔叔,那堂倌才放他上去。上二樓後不禁茫然瞭,一條新漆木地板走廊,左手邊是一行窗戶,閉著,窗欞鏤成海棠花樣,窗下護壁板陰刻八仙;右手邊是門,也閉著,門上也是八仙,卻是陽刻,一律垂掛珍珠簾子。阿昉不曉得叔叔他們進的哪一扇,試著叩一扇看看,叩錯瞭也不礙的。正巧有兩名堂倌送茶,一個打起珠簾,推開正中一屏四扇描金綠漆門,另一個端茶邁進。阿昉緊隨身後蹬入一步,迎面看見叔叔阿奎。
一張極大的紅漆大圓桌,團團圍坐十數人,座上有幾個女的,身著綾羅,頭戴金玉,頓時,阿昉目眩起來。尷尬間,阿奎已經看見阿昉,暗叫不好,立起身走過來,拉阿昉出去,壓住聲斥道:你怎麼來瞭?阿昉說:跟叔叔來的。阿奎說:趕緊回去!阿昉道:叔叔也回去!爭執著,裡面出來一個人,也是塾中同學,打圓場讓阿昉一同入座吃喝玩樂。阿昉看都不看那人,隻是要叔叔跟他回傢。那人再要勸,阿昉就提瞭聲音道:我們叔侄說話,外人不要插嘴。聲腔是孩子的,語氣卻十分凜然。那人方才想起申府在城裡的聲名地位,掂出輕重,不好和他惱,又不服氣,悻悻然退瞭進去。隔瞭門和珠簾,覺得出裡面鴉雀無聲。原來是從秦淮河過來幾個歌女,好不容易邀瞭來夜宴,當然是用阿奎的銀錢,不想半路殺出這麼個程咬金,不知如何收場。阿昉才不管這些,拉扯住阿奎的衣袖,拔河似的,不容他進去,一邊大聲喊堂倌,雇一領轎車,去方浜申傢。堂倌看這孩子氣度不凡,這才知道是申傢的少爺,不敢怠慢,即刻著人去雇轎車。這邊呢,阿奎抽自己的袖子,抽不動,掰阿昉的手又掰不開,兩人扭作一團。阿昉是個孩子,至多是個淘氣,阿奎看上去就滑稽得很,衣衫凌亂,手足無措,樣子十分狼狽。阿昉一步一拖,生生將個叔叔拖下樓,拖出大門,上瞭轎子。阿奎央他松手,都這樣瞭還能跑哪裡去?阿昉就是不聽,兩隻手滿滿地拽瞭兩團袍袖,就這麼從夜市的燈紅酒綠中走過。路人看瞭以為是小的無賴,又以為大的無能,指指點點,一路恥笑。進傢門天已全黑,都過瞭吃飯時間,闔傢上下都在詢問叔侄二人去瞭哪裡。隻見阿奎和阿昉都虎著臉,問什麼都不答,各回各的院裡去瞭。
自後,阿奎就不與阿昉說話,阿昉也不與他說話,隻是緊跟著。阿奎到哪裡,阿昉就到哪裡,一步也甩不下。如此,下瞭學,阿奎也沒辦法夥同人去玩,叔侄倆早早回傢。有幾回,阿奎到瞭傢,再悄悄地出門會朋友,還沒出院子,就見阿昉一溜煙地向這邊跑來,趕緊反身回進去。就知道,不僅在塾學,還在傢裡,都受侄兒的盯梢。也有一二次甩脫尾巴,偷跑去痛快瞭,但第二日的情形更難堪。阿昉直接找那夥人中為首的一個,與他說,再不可引他叔叔入夥。那人傢中開一爿佈肆,送來讀書原也是有所期望,但無奈耳濡目染多是市儈行徑,結果還不如不讀。本來不過是個粗人,現在學來表面文章,反變得油滑。他足要比阿昉高一頭,乜斜著眼半笑不笑:並不是我們引他,是他引我們,不信問你阿叔,奎海兄,是不是啊?阿奎臊得臉通紅,不敢答話,隻低頭作聽不見。阿昉說:你們人多,他才一個人,如何引得瞭?那人說:你阿叔隻一個人不假,可他有銀錢呀,有錢能使鬼推磨,聽沒聽說過?阿昉曉得入瞭他的套,更斷定此人無賴,棄下他不再理睬,徑直去和先生說,塾中風氣輕薄,非讀書人之道,他和叔叔明日就不來瞭!先生本是錢傢人的遠親,早知道申傢和錢傢交好,也因為這,才縱容阿奎多年。那幾個浮浪子弟,他素來看不順眼,趁機會索性退瞭他們,從此安寧許多。這年,阿奎十五,阿昉十一,已然一介書生的風范。下年二月,阿昉應童試,取生員,戴上方巾,入泮讀書,比他大伯當年還早一歲。阿奎學到此時,也已竭盡全力,再也無甚可學,鳴金收兵,用傢中人話說,不必再“現世”瞭。
壬午年,阿昉十七歲,少年氣盛,一意要赴秋闈,硬被攔下瞭。起先還不服,後來祖父說瞭話,才作罷,卻好不甘心的。他大伯母說:單是那個擠和熱,就要你小命半條,還寫八股文呢!乳母也說,等身子骨長結實些再去也不遲,如今大明天下,讀書人進仕是正途,不差那幾個時辰。這時,大伯在教阿潛讀書,阿昉有時也跟瞭去學。但因從小與大伯生分,總是隔瞭一層,所以並不發問,隻是聽。就是那一回,大伯與阿潛說公孫鞅與秦孝公論帝業、王業、霸業,阿昉似有所動,不禁插言道:為什麼帝王之道需經好幾代方才功成呢?柯海沒曾想這大的會說話,略一怔,繼而又感嘆自己兄弟沒有俗世的福分,白白有兩個好兒子。思忖一時,柯海答道:帝王之道是與天地通,霸道隻是與人事通,塾裡的先生有沒有說過大禹治水?“治水”是什麼,是與山河通款曲,使其心悅誠服,非幾代之工不見成效,這也就是聖德,命脈延數百年,所以宰我需求教孔子:“請問黃帝者人耶?何以至三百年?”他老師如何回答?這兩人就一齊背誦:“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也。”聽那瑯瑯的誦讀聲,柯海好似也回到少年求學時節,心想阿暆不知什麼時候也可這樣吟誦?但總覺阿暆是另一路的,不可謂不好,隻是難以料及,摸不透。
阿昉的心終於安靜下來,不再急躁,因看見功名之上,尚有無窮的境界,決不在一朝一夕。這少年可說集父親與伯父之合,既有父親的謹嚴,又有伯父的敏慧,小小年紀就好學而多思,於是便養成一副肅穆端凝的神色。他不是像弟弟阿潛那樣的美少年,眉眼要平淡一些,但略加註意,會發現其間有一種蘊含,深切醇厚,這都是得自他的母親——記憶裡早已經模糊的形神,潛移默化於骨肉之中。因此,在阿昉本性裡,是誠篤敦仁,那些外表上的鋒芒多是出於孩子氣,還和超人的聰敏有關。如今又有瞭超乎年齡的穩健,在學中,結交往來的常常是比他年長的學人,就更獲益於對方的學識與品格。
學友中有一位彭萱,正是上海名園愉園的彭傢子弟,祖父便是萬歷五年從四川佈政使任上退官歸隱的彭大人。彭萱僅比阿昉長一歲,與阿昉同一年入泮。兩人因年齡相近,傢世相仿,就總在一處進出,互相到對方傢的園子裡玩耍,也拜見過彼此的大人。也許是兩人感情投契,形貌儀表就變得相像,兩邊的大人都說親兄弟也不過如此。到底也還是孩子,聽大人們這樣說,更加往親兄弟上行事,穿衣戴帽都是同色同款。阿昉自己的兄弟阿潛,生性與他完全不同,大伯母的殊寵又將他們隔開瞭一層,所以哥倆就有點生分,體會不到太多的同胞情義,阿昉其實常覺得孤單。而現在,有瞭一個彭萱,真好比雪中送炭。兩人心裡都想過交換金蘭譜,又覺得俗氣,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但還是憾憾的,不曉得應當如何做成真正的兄弟。然而,峰回路轉,很快就有瞭一個想不到的機會。
那日,阿昉帶彭萱來天香園,專上繡閣看繡活。其時,采萍已出閣,雙生女頡之頏之也定瞭親,來年要嫁,不便見生人,終日就在自己的楠木樓上。所以,繡閣裡隻有小綢和閔。小綢和彭萱問答幾句,無非是傢中父母兄弟的短長。兩個孩子看過繡活,下樓去別處玩瞭,小綢卻動瞭心思,因為聽到彭萱說傢中有一個同胞妹妹,還未定親。隔幾日,吃飯時,小綢問阿昉見沒見過彭萱傢人,阿昉說見過他母親,兄弟,還有一個妹妹。又補瞭一句,彭萱的妹妹也繡花,但繡得很呆,和傢中的姐姐不可比。小綢不由一笑,眼前仿佛出現一個傻氣的小女兒。主意既定,下一日,小綢便去拜見婆婆,提議為阿昉說親。彭傢的門第、淵源、聲譽,毋庸置疑,隻怕還略勝申傢一籌。從彭萱的儀容態度來看,傢風亦很正直軒朗。歲數上,彭傢女兒比阿昉少三歲,也合適,隻是不知本人品貌如何——至於這,小綢也有辦法。什麼辦法?彭傢不是有個園子嗎,早就想看看瞭。小綢讓婆婆央公公去和彭傢說,定瞭日子,申傢的女眷一並去逛逛。申夫人其實也想去,都說愉園比天香園繁榮,她倒要親自比一比,評一評,所以就催促申明世盡快傳話過去。彭傢聽瞭很高興,他傢女眷早已膜拜申傢的繡藝,正可趁機會相交相識。於是,就將日子定在七月七的乞巧節。
提前幾日,小綢就遣人去泰康橋親傢接回采萍。申夫人專門過來檢看送禮的十二件繡品,柯海又挑出十二錠墨。福哥帶人摘瞭新桃,筐底鋪桃葉,壘十二個,再鋪一層桃葉,就是一滿筐,總共十二挑二十四筐。再有成船的蓮藕、蓮蓬、菱角。還有一種仿宮制的藕粉,是阮郎給的配方,說是宮裡專造,名字卻叫“法國藕粉”。耗數十節新藕,才得粉匣大小的一盒,也是十二盒。到此時,已不單是為看彭萱的妹妹,倒是玩耍交際,如同過節一般。
到這一天,天不亮就闔傢起動,梳洗更衣,忙瞭有一個時辰,方才停當。載東西的船先行水路,由福哥押著。岸上呢,鴨四率前,如今他亦是抱孫子的人瞭,沉穩下來,穿一身簇新的青佈短袍,領著申夫人的錦緞大轎。後面是小綢和采萍的轎,也是錦緞簾幕,隻是規制略小一分。然後依次二姨娘,桃姨娘,閔攜瞭雙胞胎頡之頏之,一律的紗轎,轎簾上繡著各色圖案。花團錦簇,搖搖曳曳,往彭傢愉園過來。
愉園裡也不知經過多少日的忙亂,凡有景的地方都置有桌案椅凳,桌案上備瞭時鮮瓜果,旁側立瞭丫環仆傭。竹園裡,葡萄架下,奇石,洞穴,水邊,峰下,一路迎客。申夫人早就下瞭轎,後邊人也紛紛下地,一時滿目新奇。短橋接甬道,甬道接回廊,回廊接花徑,花徑再接短橋,重重疊疊撲面而來,折過去又折過來,卻並沒有一處重樣。最後,來到一個廣庭,庭中央擺瞭海棠木大圓桌,桌圍椅墊全是綾羅堆疊,流蘇復垂,立著一片人。猛一看還以為是一面無限大的鏡子,其中也有一位老夫人,媳婦姑娘,釧環丁當,衣袂飄然。定定神,方才看見是彭傢的女眷,已迎候多時。兩邊的人一一見過,初時有些害羞拘謹,因都沒怎麼見過外人的,盡是兩位夫人應酬寒暄,說些天時地理,傢務人情,引出各方的兒媳婦,又再出來拜見一回。不免就要提起早逝的那個,唏噓一番。彭夫人道:早聽說那媳婦賢良,娘傢也有好風評。申夫人說:好在大孫女許配給瞭她娘傢,算是將這門親續瞭下去。然後又再引見采萍,還專挑出所贈繡品中,采萍繡的那一件,給大傢傳看。話說到繡活,底下即刻活潑起來。彭傢女眷終於按捺不住,有無數問題求教;申傢的女眷呢,何曾見過這許多人,又是與自己身份品貌甚為般配的,極想與之交道。於是也不等兩傢老太太點頭,自將十數件繡品一一展開,逐件評品。看到一個手帕,月黃色滾綠牙邊的綾子上,繡一個松鼠,大尾巴蓬蓬松松,眼睛烏豆一般,抬頭瞅著一串水盈盈的紫葡萄。人們都笑起來,說那松鼠繡出一個“饞”字!小綢低頭擺排著,好讓人看清。忽聽人叢中有嘀咕聲,抬眼看見對面有個小姑娘,已經梳髻,就知是及笄的年紀,但形容卻還是孩子,附在她娘耳邊說話。眼睛瞅著那手帕,就像手帕上的松鼠瞅葡萄。隻聽她娘說:待些時候。她說:就現在!她娘說:待會兒。她執意說:現在!小綢就曉得是想要這塊帕子。見那女孩兒嬌憨天真,便將帕子一疊二折,遞過去:小妹妹喜歡,拿去吧!她娘羞紅瞭臉,女兒卻一伸手要接。小綢將帕子中途收住,問:給你東西,你怎麼說?女孩兒憋瞭笑,說道:謝謝!小綢還是不給:謝哪個?女孩兒咬住唇,眼圈和腮上,紅紅的,更顯得是個孩子,看看母親,母親說:謝大娘!於是跟一句:謝大娘!小綢這才松手。她早看出來,這就是彭萱的妹妹無疑瞭!嬌養是嬌養瞭,可喜歡笑,就配古板的阿昉,兩人過日子,不至於悶死。
回來後,請瞭個中人去彭傢提親,一提就中。阿昉也無話,倒不是對彭萱的妹妹有什麼特別的好感,隻是從此他與彭萱做瞭姑舅,也就圓瞭兄弟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