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昉已為人父,阿潛的親事還沒著落。小綢將阿潛看成天上的金童,於是誰都不入她眼。方圓數十裡的有名有姓的人傢都挑遍瞭,也挑不出一個能配阿潛的玉女。止不住犯愁,問阿潛要個什麼樣的媳婦。阿潛一樂,左頰上的笑靨一顯,一頭栽在小綢身後,將臉埋在錦被裡,極害羞的樣子。小綢就嘆氣,想這阿潛並不是自己要長成人,而是讓歲月逼上來不得不為之。正在這為難的時刻,四牌樓梅傢弄的張太爺上門拜訪。人稱張太爺,其實與柯海同輩,同一年入泮,也是同窗。當年柯海在天香園裡上演的“一夜蓮花”,看客中就有張太爺。以後各自成傢的成傢,立業的立業,往來自然稀疏瞭,不過是婚喪嫁娶,紅白喜事,方才過一下禮,照一個面。所以,這一回張太爺特特來訪,柯海就知道必定有什麼事情。坐下後,喝一盅茶,張太爺並不拖延,說明瞭來意,給阿潛提親。那頭是杭州城的姑娘沈希昭,如今雖是坊間人戶,但要細細追溯,卻稱得上南宋世傢——話剛說到此,不料柯海又擺手,又苦笑。張太爺就問:有何不妥嗎?柯海說:妥得很,妥得很,隻是事不由我!張太爺道:你兄弟已是世外人,兒女婚事自然由伯父定奪,就該申大爺做主才對!柯海不由面露窘色,低頭喝瞭陣茶,方才說道:其實,張太爺說的沈希昭,可說是看著長大,無疑是個好姑娘,阿潛未必配得上!傢道亦是中正平和,本是一門上上親事。可你不知道嗎?阿潛從小由他大伯母養育,一切要聽大伯母調遣。張太爺說:那也很好,大伯大伯母一同做主!柯海更覺難堪:你還是不知道,他大伯母向來與我對頭,凡我說東,她偏西,我說好,就必不好!張太爺自告道:由我去向嫂夫人提不就成瞭?柯海愧道:可是,我已經同她提過,被她一口回絕,再無商量餘地。張太爺這才“哦”一聲,明白瞭。
兩個老同學怔怔地坐瞭一時,面面相覷。張太爺想的是,為瞭負氣,耽誤兩個少年人豈不太可惜瞭!柯海則暗叫苦,與小綢的芥蒂不能與外人道,有誰知道個中實情?但二位老爺卻有一個同心,就是不甘心!停一會兒,柯海說:除非是他大伯母最信服的人說話。張太爺問:那又是誰呢?柯海說:有一個,可惜如今已不在瞭,就是阿潛的親生母親,妯娌倆好得一個人似的,所以,一個才會將阿潛交割於另一個,而另一個則把阿潛當自己骨肉。張太爺心頭一明:阿潛的外婆傢可不是泰康橋計?與我們尚有些親故,雖不免牽強,可仔細續是續得上的,或者去請他舅傢人來提?柯海卻還遲疑:提親的人是有瞭,可提的這一傢,是先前被拒過的,一旦對上茬,依然是個不允!還當是我設的局,越發看我不上眼瞭。這時,張太爺看柯海一眼,覺得老同學是真懼內,其中不知有什麼緣故,嘴裡隻說:這就要看舅傢人的臉面瞭,不妨試一下。柯海雖不抱指望,但覺試比不試好,最不濟也就是個不成,可是誰知道呢,萬一試成瞭也未可知。就由張太爺去調停,自己不敢插半句嘴,隻等著聽消息。
也不知張太爺通過什麼樣的途徑,真的請來一位計傢舅。來的那日,為避免與柯海私議的嫌疑,不敢往柯海那裡去,直接進瞭小綢的院子。院裡新栽的一棵石榴樹正開花,無數金鐘般紅亮亮的花朵,好像白晝裡點起的一樹燈籠。墻邊芭蕉葉肥肥的,油綠油綠,地坪的石磚縫裡開出一種極小的無名的黃花,婆婆娑娑,毛茸茸的。槐蔭底下的石桌上散著幾顆黑白子,下過棋後忘瞭拾幹凈。走到門前,門開著,垂著青篾簾,簾上錯行錯排地綴著粉紫和鵝黃的小繡球,仿佛撒上一簾花蕊。兩個爺們誰也不敢碰那簾子,生怕犯忌諱似的。裡面人已經看見綽約的影,伸出一隻戴鐲子的手,掀起半邊簾子,兩人這才側身進屋。臨窗的案前,一個少年人正寫字,見有生客,執著筆就站起來,轉頭向裡喊瞭聲“大娘”。裡屋這才走出一個婦人,寬庭朗目,氣定神閑,有一時驚詫,略駐步,緊接著讓座,又吩咐送茶。來人便知道這就是柯海的大太太,少年人阿潛的大伯母。坐定下來,雙方道瞭寒暄,又敘一回故舊。原來這個計傢舅早已出瞭三表和五服,可不論怎樣,阿潛也要喊一聲“舅”,小綢呢,也得認親傢。小綢心裡疑惑,這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來做什麼?隨同來的張太爺又似陌生又似面熟,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面上卻不露一點,依然說話添茶。二位客人呢,心裡有話不知從何說起。那大伯母雖然溫文有禮,卻透出一股凜然,叫人不可小視,怪不得柯海要怕她!兩邊就這麼應付著。那阿潛院裡院外兀自玩耍,有幾回進屋來,倚著大伯母身邊站一會兒,雙手扶著大伯母的肩,就曉得母侄二人有多麼親。終於挨到午時,該吃飯瞭,小綢隻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兩人還不走,一邊起身吩咐專在院內擺桌,留客人用餐,又著人去東楠木樓喊阿昉來陪坐。這兩人連辭謝都不會瞭,怔忡著,好比兩個呆子。小綢心裡好氣又好笑,隻一味應酬。那阿潛則高高興興隨瞭乳母阿媽去廚房辦菜,趁待客的時機為自己點一道拔絲蘋果。
一餐飯用罷,阿昉告辭回自己房裡去,客人卻還沒開出口來。倒是小綢看不下去瞭,為他們難堪,心想你們不說隻得我來說瞭,因此道:說是親戚,卻也極少走動,如不是有事,萬萬不會屈尊到這不成樣子的地方來,不如說出來聽聽,議過瞭,也好各忙各的去。那兩個羞紅瞭臉,自覺須眉不抵巾幗,期艾一會兒,計傢舅開口說瞭提親的事由。小綢先是不解,提親有什麼不好開口的,如此遮遮掩掩?再聽所提那戶人傢,怎麼有些耳熟?越聽越覺有來歷。最後,計傢舅說完,張太爺又添一句:論起來,沈傢還是申傢的世交,老太爺在清江做官時候就從他傢來去。這一句話提醒瞭小綢,原來就是柯海曾經提過,被她斷然回絕的那份親。隨即,張太爺這人也一同想起來瞭,還能是誰?柯海的狐朋狗友罷瞭,和錢先生、阮郎一流的。不禁鼻子裡“哧”一下,那兩個即刻噤聲,大氣不出。停瞭一會兒,小綢說:他大伯父提過這門親,又何必繞那麼大彎子?計傢舅已不敢再說話,張太爺又不好說是吳先生托,連累沈傢人更被瞧不起,隻是堅執一詞,就是那沈姑娘沈希昭實在很好,生怕錯失,就試著再說一回。小綢冷笑道:天下有那麼好的人,怎麼沒被早早地挑走?張太爺見把話說開瞭,反而大膽起來,回說:人傢不也在挑嗎?那邊也是金枝玉葉般養大,不舍得隨便給人,要說,真和阿潛是一對呢!說到此,屋裡的阿潛聽見提他名字,探出頭問:說我嗎?小綢說:沒你的事!將他打發進屋去。客人們卻見他有趣,不禁都笑瞭。
這一笑,到底緩和些,小綢嘆口氣道:我沒見過那沈希昭,並不知道好不好,可他大伯都是和誰混跡一處?會遇見什麼好人傢?那兩人被罵進去瞭,還不自知,一味地賠笑,交替說:沈希昭確是好的。小綢看他們受窘的樣子,多少於心不忍,說:看二位的面子,又無端耽擱大半天的工夫,怎麼也不能回你們不是?不過,事關孩子的終身,也要容我想一想。再說,還得問問阿潛呢!聽到這話,張太爺、計傢舅,連同小綢,都笑瞭,想到阿潛是那樣的孩子,明擺就是托辭瞭。張太爺知道事情多半不會成,索性豁出去,說瞭一句放肆的話:知道申大爺和嫂夫人有過節,卻不能因此賠進去孩子的大事情!小綢收瞭笑臉問:我倒不知道有沒有過節?請大爺說說明白。張太爺一不做二不休:我也不明白,隻知道柯海兄很怕嫂夫人,其實心裡極想作成這門親,可是不敢違抗,隻得讓我們來豁命!小綢氣極瞭,反倒笑起來:這麼說來,就不敢多留二位,丟瞭命是擔不起的。說罷就將人往外請,這兩位幾乎是落荒而逃,出瞭院子。
當晚,阿潛洗瞭手腳,偎在被窩裡,纏著小綢說話。問今天的來人是誰,為什麼坐這麼久,說話還提到自己的名字。小綢看看他的手是大人的手,腳是大人的腳,卻是一臉的孩子氣。那張太爺說話雖然很魯莽,可是那一句卻讓人吃心,就是“賠進孩子的大事情”。停瞭停,答道:給阿潛說媳婦呢。
阿潛先還撒嬌打岔,後見大伯母認真,便安靜下來,仔細聽瞭。有幾處還專門問一問,比如:杭城這地方,是樂府詩中那位蘇小小所住的?又問:李清照的居處還在不在?再比如:為什麼那沈希昭寫字臨的是歐體,既是宋人後裔,當寫宋徽宗體才對!還半道中插進幾句吟誦:“望海樓明照曙霞,護江堤白踏晴沙。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傢”……這樣磨纏著,小綢終於把話說完,看著阿潛,等他回話。阿潛不說,臉卻漸漸紅上來,然後道出一句:大老遠的說個媳婦,羞不羞?小綢不禁也笑瞭,問道:要,還是不要?阿潛早縮進被子底下,遮住臉,再不肯出聲瞭。
下一日,到大伯處讀書。大伯先不問書讀得怎樣,而是問日前客人來,大伯母有沒有生氣?阿潛說:沒有,還留飯呢!繼而想到客人們所來的緣由,就又紅瞭臉低下頭。大伯曉得他心裡明白,直言說:那個沈希昭幾可說是看著長大!就從第一眼見她,手提一盞小南瓜燈上樓來說起,說到手指甲上染的鳳仙花汁,再到最近一回,亭亭玉立之狀。柯海嘆息道:莫看是市井人傢的女兒,可這市井不是那市井,這人傢不是那人傢,這女兒又不是那女兒!阿潛聽出來,客人其實是按大伯的意思來的,不由得心跳,想:這事情可就是當真的瞭。大伯又說:世人都以為市井俚俗,其實哪裡是啊!有沒有讀過李太白《結客少年場行》?“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如此蠻霸無理,可是有力氣!再有,看沒看過宋人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幾乎是遍地風流!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以一己之力而衣食,何有貴賤之分?千萬莫以為那都是蕓蕓眾生,不明道義。不是讀過太史公的《刺客列傳》?燕趙皆亡於秦,那高漸離去瞭哪裡?在一傢酒肆中做小二,有一日,店堂裡有客人擊築,高漸離聽見燕趙之音,百感交集,懇請店主準他出場演奏,店主首肯;他換燕時衣,妝燕時容,取深藏多年的自傢築,儼然上堂,四座皆驚——這便是市井中人!你以為市井中的凡夫俗子從哪裡來?不就是一代代盛世王朝的遺子遺孫?有為王的前身,有為臣的前身,亦有為仆為奴的前身,能延續到今日,必是有極深的根基,無論是孽是緣,都不可小視!市井是在朝野之間,人多以為既無王者亦無奇者,依我看,則又有王氣又有奇氣,因是上通下達貫穿形成。至此,說的和聽的都已忘瞭本意,阿潛疑惑道:大伯說的是哪一傢,儒還是道?柯海哈哈一笑:儒道其實一傢,聖人所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師為何人?就是庚桑楚!阿潛問:哪個庚桑楚?替老子服雜役的那個人嗎?柯海不回答,撫一下阿潛的頭。
不幾日,阿昉的頭生女蕙蘭滿百日,傢中擺酒。小綢不免再要嘆息阿潛的婚事,不曉得那媳婦養在誰傢裡。阿潛抬頭看瞭大伯母,驚詫道:不是杭城的沈希昭嗎?小綢一怔,知道阿潛意有所屬。雖然心中還是有成見,但到底經不住那麼多人來說。如今,連阿潛都有瞭主意,小綢隻得認瞭。
杭城那邊,直至張太爺專程來到,登門求聘,沈希昭方才知道,遠遠蘇松地方,上海城裡有一個人,要與她執手的。那人名叫申潛之,就是上海客人的侄兒。難免想起極小的時候,吵著要去上海,還唱童謠:“知瞭兒叫,石板兒跳,上海人客坐八轎!”如今要坐八轎的竟是自己,不禁羞得要笑出來。這年,希昭已交十七,早是論嫁的年齡,一直卻沒什麼動靜。她當然不能著急,隻是好奇,不曉得傢裡會拿她怎麼辦。耳邊也吹過幾句,說她的事爺爺做主。爺爺總是為她好的,隻不過,近一二年,爺爺有些老糊塗。別人看不出來,希昭卻很清楚,也是被她攪的。“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她有意說成“爾愛其禮,我愛其羊”,爺爺就跟著“我愛其羊”起來。希昭再去糾正,應是“我愛其禮”,爺爺以為自己是不會錯的,非要說“我愛其羊”,想不到是真錯瞭。這是祖孫倆一貫的遊戲,但在過去,無論希昭怎麼攪,也攪不混爺爺的。所以,希昭還是有一些些不安。從前年起,她就學著臨倪瓚的山水,先是小品,然後大幅——《雅宜山圖》。吳先生以為太難,有言道:“宋人易摹,元人難摹;元人猶可學,獨雲林不可學。”隻怕是筆力受阻,而入偏鋒。爺爺默然不言語,知道他想什麼?想希昭出生那月的朔日,清晨薄霧中,臺門上立著的姑師,細致而寂寥的身影,好似前生今世都在一身。希昭臨什麼人的畫不可,偏去臨散淡人倪雲林,不知命在何方!就在這時候,終於來瞭個張太爺,爺爺心中的石頭落地,卻又有一種悲戚生起——他的手心裡沃大的碧玉似的希昭,這會兒要離傢瞭。
春天下聘,秋日便發奩。沈老太爺做主,這個丫頭是要厚嫁的,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鄉下田地已無富裕,交上的租子隻夠一傢全年嚼吃的,再分不出多的做嫁妝,這是沈老太爺的大憾。人們都勸解,申傢是上海大戶,且是讀書進仕人傢,絕不會眼窩淺,嫌貧愛富;如此渡海渡水到杭州娶媳婦,不曉得有多珍惜!老太爺這麼顧慮,反倒小氣瞭。老太爺略開解瞭些,但依然竭力,恐有不足。所備的妝奩為十六箱八櫥四桌,用料為一般硬木,講究是在漆工。杭城南邊嘉興斜塘,有一戶楊姓人傢,世代漆匠,祖上在宋時就為內宮用物治色,專會戧金細鉤填漆。希昭嫁奩,一應為楊師傅親手髹飾。那十六箱共分四種,一種單色朱漆,一種彩繪描金,第三種為雕漆,第四是楊師傅看傢活,填漆描金——黑色為底,以細鐵絲或刻或刷,如同作畫中的勾法與皴法,然後戧上金銀粉,所調配方來自宮中秘藏,不可示人。完工之後,黑漆底上呈現紋飾:風起,雲湧,水漫,霧罩,連在一起,竟是一整幅長卷,像似《淮南子·天文訓》——“天之偏氣,怒者為風;天地之氣,和者為雨”。八具櫃櫥,式樣且不去論它,漆技全是傳自倭國的嵌螺鈿漆。四具厚螺鈿,四具薄螺鈿。那厚螺鈿為玉白,嵌於綠漆上;薄螺鈿深青閃藍光,嵌於紫漆。圖式一律花和鳥,花中以牡丹為魁,鳥中則首推鳳凰。四桌一為四仙桌,一為梳妝桌,再是琴桌與畫桌,桌上各有一對燭臺,一對風燈。四仙桌上有果盒、暖碗、茶酒杯盅各一套,銀筷四副;梳妝桌上擺黃楊梳盒、琉璃鏡臺、玫瑰胭脂、茉莉花粉;琴桌上是一具新琴,綠沉漆琴嵌螺鈿徵;畫桌上是五彩龍鳳紋瓷管羊毫筆一管、歙硯一方、紫檀木筆架一座、白玉墨洗一具、龍腦香一盒,再有各色紙箋:貴州箋、蜀箋、蘇箋、廣都紙、薛濤箋、謝師厚十色箋,等等,等等。與十六箱八櫥四桌所配,又有衣架、臉盆架、琴凳、春凳、杌凳、手爐腳爐、熨鬥升鬥、大小浴盆、各色提桶、什錦攢盒……總之,老太爺不遺餘力,傾其所有,裝瞭滿滿六條大船,順風順水地往上海去瞭。這時方才覺得路途的迢遠。
母親強笑道:自小學使筷子,就愛遠遠捏在梢上,如何教也教不好,今日可不就應在瞭遠嫁這一說!全傢上下便都戚然起來。晚上,爺爺召希昭到房裡,教誨道:古人言,男有份,女有歸,《詩》中的女子,無一不往“於歸”,所以,希昭並非遠行,而是歸去。希昭說:無論怎麼說,希昭都是爺爺的骨血不是?將去那傢人,終還是生人。爺爺聽瞭這話,心中多少有些喜歡,面上卻作不悅,斥道:真是孩子氣的話,怎麼是生人?以後希昭就是申傢的媳婦,姓也要改瞭,這就叫名至實歸!希昭不服道:我偏就姓沈!爺爺這會兒真著急瞭:可不許任性胡來,這“沈”姓不過是借希昭的,早晚要還來。希昭就說:還你就還你,連名也一並還回,我自取個名!什麼名?爺爺望著孫女兒,想不通時間這東西怎麼如此無理,不管願意不願意,硬是拉著人往大裡去,天真未泯,卻眼看著要為人妻母。希昭說:我早就有名瞭,爺爺不記得瞭?爺爺很納悶,希昭就說:武陵女史呀!爺爺“哦”一聲:那不過是渾叫叫的,哪能當真。希昭正色道:我是十二分的當真!爺爺想,丫頭是快走的人瞭,自有夫傢做規矩,便不與理論,作罷瞭。
希昭的婚事,全按杭俗操辦。花轎出發接新娘的前一日,就停在瞭男傢廳堂。這一領花轎,內有三步深,第一步有梳妝臺,臺上擱洗手盆,漱盂,脂粉;第二步是一具矮幾,幾上放幹鮮果和點心;新娘坐第三步的榻上。轎兩側和背面環有窄廊,沿窄廊一周層層燭臺,說是百燭,其實不計其數。停轎的一日,入夜時分,百燭齊燃,將那三重院的正堂照得個裡外通明。待天色微明,晨曦漸起,轎裡燭光熄滅,罩上轎簾,出門往碼頭去,乘船接新娘瞭。
自雙胞胎出閣,閔就搬下樓,在小綢的套院不遠處,收拾出兩間向南的房屋,移瞭進去,意思是與小綢親而和柯海遠。這樣,阿潛的新房就做在瞭西楠木樓上。先前發送的妝奩鋪排開來,裡三層,外三層,裝得個滿滿當當。惟有一張床必是男傢所備,也是鋪的鋪,蓋的蓋,垂帳結屏,滿滿當當。杭俗的規矩,接親後便不能空床,而且必睡兩人。睡哪兩個呢?傢中來回商量幾番,先是讓落蘇帶阿暆,又覺輩分不合;再是讓阿昉媳婦帶蕙蘭,輩分是對瞭,卻怕小孩子醃臢瞭新人的床。最後,還是定下瞭阿昉和阿潛,兄弟倆去睡這一夜。
當晚,小綢帶兄弟倆上瞭樓。小綢頭一回上西楠木樓,追根溯源,這還是她的樓,因柯海納閔,便發誓不上去。如今,許多歲月過去,不曉得多少人和事發生,又結束,當年的恩怨早已平息。倒是阿昉和阿潛,腳步頗為遲疑。兩人長大後就沒這麼親近過,要在一張床上睡一晚上,彼此都有些靦腆,扭扭捏捏的,看起來,是被大伯母押來的。阿昉臨上床前掙著說一句:大伯子睡弟媳婦的床合適嗎?小綢劈頭道:你弟媳婦在哪裡?又轉過臉問:阿潛,你什麼時候娶媳婦?阿潛已經睡到瞭床裡,從被窩裡答一句:明天!小綢心裡好笑,嘴上兇著:這不結瞭!看著床上並排躺著的兩個人,頭腳都抵到瞭床檔,便想起他們的母親。母親走時,這大的站在地上,頭頂剛過桌面,牽著小的,穿瞭重孝,眼神惶惶的,都忘瞭哭他們的娘。好,很好!小綢在心裡說。眼睛蒙上瞭淚,不敢多待,一扭頭,走瞭。
阿昉躺到枕上,環顧左右,幾支玉白大燭燃著,映著傢什上的新漆,溶溶的紅光一團,不禁嘆道:一個杭州城差不多都搬來瞭!阿潛說:就算一個杭州城,亦不過是市井坊間,哪比得上嫂嫂的官宦人傢,深門大戶。阿昉說:不論這些,單說人,本鄉千傢萬戶,何苦大老遠地去說一個媳婦,耗神費力的,不知能好成什麼樣!阿潛就辯瞭一句:其實是大伯看下的。阿昉卻不以為然:一定是大伯受瞭人傢的恩,所以才說人傢女兒好。阿潛不高興瞭:要照這樣說,該是反過來,人傢受瞭大伯的恩,才將女兒送咱們傢,隻怕我們對不住他們呢!阿昉就笑瞭,伸過手在阿潛鼻梁上重重刮一下:還沒見過呢,就喜歡成這樣瞭。阿潛翻過身,對瞭哥哥,無比嚴正道:人傢離鄉離土路遠迢迢地過來,咱們並不動彈,所以是他們吃虧吃大瞭。阿昉忍住笑:怎麼補人傢的虧呢?阿潛被子一蒙頭:不知道!阿昉就想起自小拌嘴,說不過瞭,就是一聲“不知道”。這兄弟被大伯母慣著,漸漸與哥哥隔瞭心,可這會兒,就又回到瞭小時候。阿昉也認真起來,說:無論遠近,都是一個“緣”字。阿潛從被子裡伸出頭:阿哥說的是三生石嗎?這一回輪到阿昉嚴正聲色瞭:“三生石”不過是傳奇,並不是正史,所謂“緣”是指人和人的聲氣相通,情性相投,雖本人未曾相逢,但周邊人卻都有所感悟,才會四方撮合,成其一宗好事,要一味往不可知處推,就成瞭怪力亂神,下道瞭。阿潛就說:那麼爹爹呢?爹爹是哪一種“緣”?兩人都默瞭一下。兄弟間,幾乎不提爹爹,雖然青蓮庵近在咫尺,可除去祭祖,他們從不輕易踏入。爹爹於他們完全是陌生人,並且有一種可畏。良久,阿昉說:爹爹是世外人,另一路的道行,也是有正途的。蠟燭燃到瞭底,房內的紅光漸滅,沉入暗處,兄弟二人也都入眠瞭。
再過幾個時辰,就有船靠肇嘉浜,一領花轎登岸,揭去罩簾,轎內燭光熒熒,十二名轎夫齊著腳步,穩穩上瞭石板街。薄霧中,早起人隻見一幢光明行來。上海人沒見過這個的,都駐足觀望,前迎後送。行過縣署,過如意橋,再從三牌樓與四牌樓間,過武廟,經城隍,折頭向南,沿方浜西去,來到申府泱泱八扇排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