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昭未出閣時,便聽吳先生說,松江府有一位香光居士,為元時山水大師房山道人外傢孫。房山本是西域人,生來有北風,氣勢豪邁。元與宋銜接,越過宋可望唐,越過唐再望漢魏,幾可通古。那香光居士便是從這一脈上而來,書法宗隸,山水畫師宋人。吳先生還說,這位香光居士性情倨傲,求其字畫十分不易,物以稀為貴,沽價極昂。就有一眾人專仿居士的畫,仿得好的,幾可亂真。再有一眾習畫者臨摹,待他興致高時,會添筆指教,於是,更加真假難辨。然後,猶如雞生蛋,蛋生雞,臨摹的臨摹,仿的仿,贗品生贗品。結果,比那些不吝筆墨的人還要多出幾倍,滿天下都是香光居士的字和畫,其實連十之一二的真跡都難說。吳先生感嘆道:要是能看一眼香光居士的親筆,都是大造化瞭。希昭就將此話記住瞭。
在閨中,希昭就臨倪瓚的山水,喜愛他的高古邈遠,懼的也是這高古邈遠,有一種虛無從空谷幽林中漫漫生起,一旦蹈入便難以拔足。這也是沈老太爺向來擔心的移性之征兆。但希昭慕古歸慕古,生性其實還是世間人,看她那攢盒中的小物件就知道,有多少俗情喜好。所以也才會覺著倪瓚的山水惘然,歸其究竟,就是無人。真就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隻有眼面前的紙上筆墨,盯久瞭一陣風就會吹跑瞭似的。與阿潛成婚,這又生瞭兒子,希昭一年來除偶爾寫些字,並沒有臨任何人的畫,那虛空似乎填滿瞭。卻又生出一種餘裕,飽足後的不足,向哪邊尋生計呢?還是回過頭來尋紙和筆。字和畫中,希昭歷來更傾心於後者,這還是與她的世間情有關聯。字,若不是有音與意,單是形,便虛妄瞭。而畫,即便是倪雲林那無人的畫,也是有人的,隻不過是世外的人。從習字到習畫,在希昭,就是從虛向實靠近。這些日子,閑在月子裡,希昭不由動瞭作畫的心念。
杭城花牌樓西側,通一條小井弄,又稱小仙弄,因弄內住吳小仙,成化年間的宮廷畫師,無論山水還是人物,全畢肖似真,武宗賜名“畫狀元”。同為本朝,又在一城一街,卻也隻可供遙想。弄裡的吳宅早移作他人居,倒是那幾口井,至今還在。自小希昭就以為,凡書畫傢全是古人,每一代古人又都師從前代古人,無窮盡地向前推,直可推至堯舜,幾可稱天工,而非人為,所以要稱書聖和畫聖。希昭很覺納悶,不曉得此生還可不可親見作書作畫人。而吳先生所說的香光居士,聽來則是亦真亦幻,既像神仙傳奇,又像坊間閑話。希昭向阿潛說要向香光居士習畫,是要唬一唬阿潛,心裡隱隱的也有激他的意思,一半真一半假。沒承想阿潛全當瞭真,去向大伯母說瞭,而大伯母,也真的與香光居士有一點淵源。
前面說過,小綢娘傢為七寶徐姓,是有來歷的。追根溯源,徐姓是宋時康王的人,在南宋做過官,改朝換代,已湮入民籍,傢業也漸蕭條,卻還是有名望。鄉鄰中若有紛攘爭端,又不願起訟,就由賢達士紳仲裁,而徐傢老太爺,便是士紳中的一名,以身世與德行,說話頗有分量。香光居士祖上居住上海城西南董傢宅柱頰山莊,資財豐厚,少說有十數傢店鋪十數條裡坊,鄉下還有田地,難免財大氣粗,做出凌弱欺貧的行徑。嘉靖年末,元宵放燈,宅第前搭瞭彩樓,層層點燈,足有五層還是七層,居上海城內最高,最亮,最紅火,引來無數人觀燈。那年一冬無雪,氣候十分幹燥,這日晚上,又刮起西南風,風助火力,燈光大明。看燈人興致更加高昂,萬頭攢動,人聲鼎沸。正興奮中,不知有誰一聲喊:不好瞭!話音未落,就見一股火舌從燈閣最底部盤旋而上,層層環繞,眾人以為奇觀,發出陣陣歡呼。而燈樓最近處的一層人卻被燎烤得燙熱難熬,覺出不祥,折頭往回撤,外一層的則趁勢向前去。於是,外面的往裡擁,裡面的往外推,就有擠倒在地的,又帶倒一批,後來者再踩踏上身。而那火中彩樓通體透明,上千上萬盞燈大放異彩,隻一霎時,合成一炬,躍上夜空,又落在房頂,沿瞭屋脊從西南向東北奔騰而去。半個時辰,就有無數人踏死踏傷,又有無數間民宅店鋪化為灰燼。坊間本來就對這一傢妒恨,積怨很深,此時迸發出來,吵著要告官。平時,傢中並不放小戶平民在眼裡,但這回是犯瞭眾怒,到底懼怕瞭,便去求地方名望出面調停。徐傢原籍在北方隴西,香光居士外傢則是西北域人,本可以接續接續鄉誼,可平素並不往來,多少是出於嫌貧愛富。這時候卻想起來瞭,求上門去,竟有著萬般的謙卑。徐傢人起心裡看不入眼,隻是見不得人可憐,惶惶如喪傢之犬,往日裡的威儀全部掃地。於是答應斡旋求情。看徐老太爺的面子,最終是不告官,但一月之內必遷出城外。於是,賣瞭幾頃地,在松江府另置瞭宅第,舉傢遷移。如此出走,雖不至流離失所,但總是被驅逐,顏面盡失,狼狽不堪。從此再不向上海城內涉足,連帶著與徐傢也斷瞭往來,倒不是忘恩,而是窘。所以,徐傢也隻當沒有這回事,從不對他人言。那一年,香光居士還是個孩子,十一二歲光景。少時的記憶中,對變故應有印象,推想起來,也是他格外奮發的緣故。
香光居士成年後,書畫的聲譽漸起,可說老少皆知。但在世傢眼中,依然脫不瞭市儈一流。然而,畢竟是名士,蘇松地方大事要事,聚慶聚典,總也少不瞭他。世人之心免不瞭勢利,為求字畫,也少不瞭要與他交情,其中就有當年轟趕他們傢的人。此時,自然另當別論。徐傢一半是自恃身世的高潔,另一半也自慚於傢道清貧,從來不湊熱鬧。倒是香光居士,偶爾會來通款曲,紅白喜事到個禮,請個茶,老太爺壽辰時,甚至送瞭一幀吉賀的尺頁,畫的是通常的俗套,松石鶴之類的,但筆力趣味確與人不同,又是真跡,實屬難得。徐傢為避攀附誇耀的猜忌,隻是卷起來藏著,並不懸掛示人,也是衰微世傢的矜持。不過,心中還是有感念,體察到香光居士的知恩,有些父債子還的意思。所以,要是徐傢人有求,香光居士十有八九會應允。上海人都知道,香光居士惟閨幃中是聽,就愛個紅粉綠鬢,因此便有成群的妻妾。旁人索字畫不得,妻妾凡開口都有斬獲,外界流傳的真跡,多是來自閨幃。所以,小綢要能和他傢女眷說上話——淞滬地方,又是賢達名門,東遊西走,終能勾連一系親緣,那就百分之百不會被拒瞭。
可是,小綢並不願意,是出於世傢的臭毛病。香光居士這般人傢,沒名望還好些,不過是市井裡坊,有名望卻跑不瞭小人得志,暴發的嫌疑。再說,不是為別的人和事去求他們,是因為侄媳婦希昭!本來希昭不是最得她中意的,論起來,原因不在希昭本人,而是在柯海身上,是他帶累瞭這樁媒聘,可情與理兩者之間如何辨得清楚?況且是小綢這樣的性情中人。後來,小綢倒是認瞭希昭,而且有幾分器重,由此看,小綢並不是完全不講理的人,還很有量,可卻輪到希昭任性瞭。她不接大伯母的茬,一字不提學繡的事,倒要去向香光居士習畫,還要走大伯母的人情,這就有些過分瞭。阿潛卻不以為有什麼不妥的,兩頭都是最好,他在中間互通有無,覺得自然而然,再對不過瞭。其實呢,兩頭的心思,阿潛都不懂,所以才無所顧忌。話說回來,不懂就不懂,懂多少也比不上阿潛的好心腸!隻一味地求好,不分彼此,不問是非,不明青白,一人好大傢好。看著阿潛孩子樣的臉,小綢忽就看見瞭柯海年少時候的樣子,她這才明白,申傢人都是一種人,無邪、無憂、無慮,因此而無賴。
阿潛挨小綢坐著,一看見大伯母,說話不覺就絮叨起來。說著希昭的好處,他的喜歡,以及拜師香光居士的求請。小綢聽著聽著,忽打斷說道:市上米價一鬥一千錢瞭!阿潛說:咱們不吃米,吃豆,吃瓜,吃面!小綢又說:四鄉饑民遍野,街上都有餓殍。阿潛說:讓福哥去搭個粥棚放賑。小綢說:可是,米價一鬥一千錢瞭!阿潛說:我們吃豆,吃瓜,吃面,餘下米發放賑粥!說罷才覺出話又繞回來,說成車軲轆,就以為大伯母在哄他玩,忙著要把學畫的事扯回來。看他著急的樣子,小綢好氣又好笑,裝聽不見,俯身在花繃上繡活。兩隻手一在上一在下,一遞一送,轉眼間紮出一片亂針,眼睛一晃,卻是一叢蓊鬱的青草。阿潛卻沒心思看繡,一著急,竟伸手將大伯母的臉扳過來,離瞭繡繃,就好像幼年時,要讓大伯母看這個看那個。小綢不由心一軟,嘴上還硬著:渾鬧什麼,看我手裡有針!阿潛才不管有沒有針,一迭聲地叫:大娘,大娘,大娘!小綢真的將手裡的針在阿潛額上點瞭一下,阿潛加倍撒潑道:帶我們去拜師!小綢冷笑一聲:“我們”是誰們啊?我和希昭呀!阿潛天真地說。小綢心中又不忍瞭,說:我不認識什麼師父不師父的!阿潛說:大娘傢不是與香光居士有人情交往?小綢問:誰說的?阿潛道:大伯說的。小綢悻悻然道:他倒是什麼都知道,怎麼不求他?阿潛說:可是大伯傢和香光居士沒來往啊!小綢譏誚說:申潛之也什麼都知道!阿潛說不出話,隻是一勁地搖著小綢的膝頭。小綢就是不吐口,阿潛漸漸喪氣瞭,垂下頭來。小綢見不得阿潛的戚色,才說瞭一句:讓你大伯帶你去,就說是我的意思。後一句話不知是對柯海,還是對香光居士而言。總之,阿潛知道大娘答應瞭,愁容頓消。又廝磨一陣子,便告辭大娘,奔大伯院子去瞭。
柯海聽說希昭有意向香光居士學畫,不由生出一番感佩,想這女子果然不是尋常的心性。阿潛徒有聰穎敏慧,志向上恐怕不能與她相當。他還覺得希昭隱約有些像當年的小綢,都屬那類有氣度的女子,令人又敬又畏。娶瞭這樣的媳婦,又像是福分,又像是孽緣,就如小綢與他。柯海這一生,幾乎都被轄制著,伸展不開來,鬱結得很。可奇怪的是,這又是他情之所至,並無人逼迫強行,沒有反不能瞭。總之,是業障。這阿潛,又更比他羸弱纏綿,能消受得瞭嗎?阿潛見大伯不做聲,不知想什麼,靜等著。好一時過去,柯海抬頭看見阿潛,方才醒過神來,說:因何想起他來瞭?阿潛說:人心總是向古,但又有誰能親耳聆聽古人面教?緣木求魚,不如近水樓臺,向今人求教。柯海聽這話就曉得出自希昭口,阿潛哪有這般深思。柯海點頭說:道理是對的,隻是香光居士名聲固然大,有一半是眾聲喧嘩,吵吵嚷嚷,要我看,他是雜百傢為自傢,多少有些濁氣。阿潛答不上來,停一會兒,冒出一句:水至清而無魚呢!在他是渾說的,可歪打正著,竟然很有理呢。柯海不禁笑起來,其實他自己也對香光居士好奇著,更要緊的是,小綢發瞭話,對他幾近聖旨,是絕不可違的。不過,希昭是媳婦,拋頭露面總歸不合規矩,柯海決定,由阿潛出面學,回來再傳教給希昭。阿潛將大伯的意思帶給小綢,小綢的回答是兩個字:隨便!可算是同意瞭。柯海也讓阿潛帶兩個字:好的。小綢說:廢話!這就不好再帶回去給大伯瞭,於是,到此打住。
香光居松江府城西北處的廣富林。南坐細林山,綿延九峰,北向十八裡平川。宅第宏偉,連並三區,中區高聳,左右略低。縱深又有三進,第一進為廳堂,正廳兩側分別花廳、轎廳;二進為畫室,極為軒敞,三區橫通,廊柱獨立撐持梁架,畫案五六張,紫檀、花梨、海梅,規制甚巨,案面遼闊,鋪設無數紙硯筆墨,四下是繡墩、矮幾、低案,一地蒲團。二進之後是花園,有各色奇木怪石,鑿三四池碧水,水上有曲橋,蜿蜒往第三進。第三進是傢居之所,不知有多少屋舍,抬眼望去,隻覺瓦行連綿,山墻重復,長簷短簷錯落,紅廊綠廊交替,滿目都是窗欞、照壁、門楹、堂匾。因是遠近聞名的宅院,常有人流連觀瞻,加上各路過來求教求畫的,漸漸蹍踏出三五條道路。每日裡車馬盈門,你來我往,甚為喧囂。柯海攜阿潛前去拜訪的日子,正是秋闈方過,香光中正榜舉人,備考下年春試的當口,所以一應謝客。隻見幾個仆役模樣的人,還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忙著接客和送客。柯海本已不指望,隻怪來得不是時候,報進名字身份,便要打道回府。傳話的人也是虛應差事,走一走過場,不料,僅半刻工夫,那人便飛奔而出,叫道:等一等,香光居士要見客。不禁大喜過望,傳話的人態度恭敬下來,低頭弓腰,一溜小跑在前面領路。一眨眼間,做夢似的,進瞭宅子。
伯侄二人隨那侍從經過廳堂,走入畫室,見案上壁上全是紙縞,或著墨,或無跡。紙縞是素白,幾案與窗欞格子,還有墨跡,都是黑,好比太極,畫室就成瞭禪房。侍從的步履很快,於是匆匆掠過,到瞭園子。沒有天香園的旖旎,卻有十二分的蔥蘢,草木很深,因是借瞭山川野地的氣象。廣富林與上海相比,幾可稱荒郊,又像是遠古,蟄伏著一股地力,蠻橫得很,這時那時,這裡那裡,不防備間便破土而出。穿行於木石之間,池水之上,就走進那片屋宇。此時,兩人都忘瞭來路,仿佛走過無數屏障關隘,又進到重重樓閣,大門套二門,最終走入一扇門裡。迎面一股茉莉花蜜,撲鼻的香,不曉得有千球還是萬球茉莉花一時間盛放。然後是婆娑的珠簾,揭瞭一層又一層,來不及看,但聽見無數細碎的水珠子四處濺開,泠泠地響。珠簾裡是一具紗屏,繪有花鳥和仕女,大小形容都與實有無異,幾乎要開口鳴叫說話。轉過紗屏,滿視野錦緞綾羅,窗幔、帳幔、桌圍、椅披,一派暖軟嫵媚,就像婦人傢的內室,隻有那一具書案及案上的書,方才提醒這是書齋。案後面立起一位美髯公,就是香光居士。
香光身著一襲青底牡丹織金絲綢緞袍,褐色松江土綾腰帶,戴一頂貂鼠六瓣金縫小帽,袍底是黑麂皮軟襪。一應傢居款式,卻極為華麗。房裡還有幾個美人,不知是妾還是婢,都穿著美艷,更是錦上添花。柯海阿潛伯侄二人,眼睛都不夠用,滿目金銀閃爍,紅綠交互,屋內又點瞭炭火,暖香裹身,一時飄飄然的,不知身在何處。恍惚中,美髯公走近來,拱起雙手作揖道:原來是申公子,久仰瞭!隨後引領到案前,靠窗的椅上落座,窗臺忽傳來宛轉一聲“上茶”!回頭一看,金鉤上站瞭一隻紅嘴鸚哥,也不用鏈子拴著,由它任意在屋內或飛或停,羽翅間帶起一陣風和光。
在那細林九峰之下,田畦竹籬之後,幾乎聽得見蛙鳴與野唱,不料竟有如此流光溢彩的所在,住著一些麗人,真好比神仙降世。阿潛自不必說瞭,柯海都怔忡著,往日裡的能言善辯全不知去瞭哪裡,隻是仰望著香光居士。花團錦簇中的一張臉,許是讀書累瞭,氣色有些沉暗,眼睛也略失瞭神,渙散著。柯海在心中算一算,想他當是三十四五的年紀,比自己年少十餘歲,且過著這般華服美食的生活,理應更清朗一些,不免為他惋惜。坐安穩瞭,又喝會兒茶,柯海閑定些瞭,說出來意,阿潛立起來躬身一拜。香光看阿潛一眼,口裡說著“一表人才”“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溢美之詞,神情依然倦怠。柯海不禁又惶惑起來,覺著來得不是時候。停瞭一停,仿佛冷場的意思,幸而有那隻鸚哥,拉長聲道:“小乖乖——”然後“嘖”的一聲,聽來很像是男女間調情。阿潛年輕無有所察,柯海卻覺難堪,坐不住瞭。動瞭動身子,要想告辭,不料香光居士又開言道:少公子臨誰的帖?柯海趕緊坐定,答:臨的是歐陽詢。又讓阿潛將攜來的幾幅字展開。香光鋪在案上,來回看瞭兩遍,挑出一張《九成宮醴泉銘》,稱贊這幅臨得最好。卻是希昭所臨,其餘都是阿潛的。香光忽問:為何不臨趙孟?阿潛誠惶誠恐回答:歐陽詢更古。香光笑瞭兩聲:古不古還需看造化,趙體遙接魏晉,更向漢唐,世人隻知他婉麗,實是不露骨,質厚。無論是笑,還是說話,聲音都顯幹枯。柯海看出香光很累,又已得瞭指教,緊忙卷起字幅,攜阿潛告辭出來。香光是真累瞭,虛留都不留,送至門前,便止步瞭。
乘車離去半裡,伯侄二人衣袖上的熏香還散不去。阿潛說:香光居士的那隻鸚哥很古怪!柯海阻住話頭,斥阿潛道:丈夫的字都不如媳婦,好不好意思?阿潛“嘻”的一笑,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說:媳婦好就是我好!柯海說:就不能更上進些個?阿潛答應瞭,轉頭四顧,樹林一層綠,一層黃,一層紅;遠處山巒,亦是一線綠,一線黃,一線紅,秋意盎然。路兩邊則有耐寒的野花,花朵不大,藏在黃綠的草叢中,星星點點,有一種疏朗的爛漫。幾隻野蜂在頭上盤旋,想是身上染的香招引的。趕車的福哥囑咐不能驅趕,越驅趕越要蜇人,別理它就是瞭。阿潛說:這麼由著它倒反而不會蜇嗎?福哥說:蜂子輕易不會蜇,一旦蜇瞭,拔瞭刺,就活不成,雖然是賤物,也知道惜命呢!耳朵裡是小主仆二人絮叨,柯海心裡想著的還是香光居士,總覺著醃臢。那香和暖,袍上的花樣,腮邊的髯,尤其是鸚哥,竟會吐那樣猥褻的音;可途中所經過的畫室,卻又是素白和素黑,都有些遁空的意思;而且,指點阿潛的“古不古看造化”的說話,分明是有見地。大約,這就是“異秉”吧!
回到傢中,阿潛將求見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報給希昭聽,然後說:看起來竟是個大俗人!希昭說:興許是大雅若俗也說不定呢。阿潛湊到希昭近前,悄聲道:他傢的鸚哥很有趣,會這麼——就在希昭鬢上嘬一下,發出“嘖”的聲音。希昭紅瞭臉,推開阿潛:再不能去那個地方,都學壞瞭!阿潛回嘴:還不是為你去的,我自己並不想見他,什麼“香光居士”,分明是“臭光居士”,屋裡熏得那樣重的香,其實是為蓋氣味——阿潛又湊近來,小聲說:有狐臭!希昭這回真惱瞭:你告我這些個做什麼?別人傢男人身上的味與我何幹?說罷再不理睬阿潛,自己走開去做自己的事。阿潛一個人呆瞭一會兒,無味又駭怕,怕希昭真不和自己好,躡瞭手腳走過去,看希昭正在書箱裡翻找。翻找一時,取出兩本帖,隔幾步遠瞅過去,是趙孟的石刻本。就知道希昭聽進去方才的傳話,要臨趙孟瞭。希昭少時曾臨過幾筆趙體,但因吳先生不樂意趙孟降元歸順,就停瞭。如今聽香光居士所言:古不古看造化,又特推趙體,便重新拾起來。
希昭臨趙孟,阿潛就也臨趙孟。阿潛再惟媳婦是尊,內心還是知羞的,生怕別人以為他不如希昭,所以就分外用心。畢竟希昭是女性,易偏柔婉,阿潛呢,則柔中有剛。然而希昭多年臨柳體,氣質樸正,因此婉而不麗。阿潛臨帖不多,倒少受拘泥,就有另外的風氣。總之,兩人各有千秋,又都熬住氣地臨,倒把那出生不久的嬰兒冷落瞭。好在有小綢。希昭本來就乳不足,讓福哥剛生育的媳婦代哺。好比當年阿昉是吃福哥母親的奶,如今更替瞭一代。那嬰兒也就不大認希昭,在希昭手裡不一時就會哭,找奶奶或者找乳母。而希昭雖是做母親的人,卻還如同在閨中,概不過問傢務。人都說這媳婦被寵壞瞭。
兩人這麼你追我趕地臨著帖,倒想再請香光居士裁決一番,可香光居士如此大的排場,能見教一回已屬例外,何能再提第二次。然而,事出意料,正月時,柯海忽收到香光居士的信柬,問候兩句,便開口索要天香園的桃枝,用於扦插,最後又問及少公子的字練得如何。前後都為寒暄務虛,要天香園的桃枝則是實。這一日,車載瞭兩捆桃枝,柯海攜阿潛,又登門瞭。除瞭近日所臨趙孟字,希昭還讓帶去一幅臨倪瓚的小圖。
接近春試,大多知道香光居士不見客,門庭比上回安靜許多。剛從冬日過來,草木尚未復蘇,氣象有幾分寂然。香光居士清瘦瞭,但面色卻較上回爽潔。屋內多為裘暖,顏色沉著。妾婢則大減,隻留一個生相呆笨的,顯見得是粗使丫頭,鸚哥也不見瞭。柯海看出香光居士是有所忌憚,生恐胭脂污穢瞭書卷。索要桃枝一半是慕名天香園的水蜜桃,另一半也是取桃符上寫佳句的吉意吧!總之,香光居士多少祛瞭浮麗,雖是出於功利,但也讓柯海覺得自在瞭些。香光居士看瞭阿潛帶去的字和畫,圈點幾張,有希昭的,也有阿潛的。對希昭所臨倪瓚,不作可否,隻泛泛說,畫法其實就是書法,草隸可視為字,亦可視為畫;景物中又都有字:樹如曲鐵,山如畫沙,全在字裡,所以,還是以練字為大要。阿潛得香光居士的教誨,如同領瞭聖旨,速速地回傢傳給希昭,兩人再接著臨帖。
四月十五放杏榜,香光居士榜上有名,中會元。又經殿試,舉進士。再入朝考,終授翰林院庶吉士。於是,新納二妾,離松江去京師上任。再與其邂逅,已經數十年的光陰過去,又是另一種際會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