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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罔陷

不久,傢中出瞭件不大不小的事故,事情出在阿奎身上。阿奎這年二十八歲,已有一子一女。先前說過,阿奎媳婦是城裡尋常人傢的女兒,品貌極一般,但向來女子無才便是德,倒安分老實,謹守婦道。跟瞭小綢學繡,當然談不上穎慧,卻並不是木訥難教,因有十二分的耐心與仔細,所以也不乏可稱道之處。要說這樣的秉性配阿奎不錯,可將他那三不著兩的浮躁矯過來一些。不巧偏有個婆母小桃,催長阿奎的自大,再貶抑兒媳。那媳婦本來就未必敢說什麼,如此更是岑寂下來,夫妻之道亦瞭無意趣。雖有小兒女一對,可阿奎天生不是能領天倫之樂的人,就也拖不住他。新婚的熱頭過去,阿奎又開始往外跑,去尋他那夥狐朋狗黨。那些人也都有妻室兒女,大半安靜下來,過起養傢教子的規矩日子,卻有幾個格外不肖的,事業和傢業都置之不顧,一徑地胡鬧。如今,阿奎所交結的,就是這類,可說人裡面的糟粕,比年少時的荒唐加倍不堪,因是成年人,沒瞭天真,心機不免卑劣。萬幸的是,阿奎膽小,不敢有大作為,一有風吹草動,拔腿便逃,就隻是小打小鬧,捅下些小紕漏。但也因此而被同夥們鄙夷,看他不起,生出促狹的點子作弄他。阿奎也識不破,一頭往裡鉆,吃瞭虧又不敢翻臉,生怕人傢從此不讓他入夥,隻能回傢對媳婦孩子撒氣。就這麼,他或者不回傢,一旦回傢,大人孩子噤若寒蟬,怕他如同怕鬼。在傢裡憋悶最多不過三日,再出去找樂子,傢人們便松下口氣,照常過日子。

阿奎曾經有樣學樣地要納妾,母親小桃也幫著挑人。挑的是她娘傢村裡養茭白的農戶的小丫頭,十五歲,和她當年進申傢的年紀一般。但等講給老爺聽,卻受瞭一頓訓斥。申明世說:阿奎何德何能,是中瞭舉人還是進士,一房不夠又要兩房!小桃不服,硬掙著回嘴:柯海一妻二妾,鎮海是自己不要,為何阿奎就不可?申明世不禁發怒:阿奎就是不能,因他不長進!不讀經書,不事稼穡,憑他如此,能有妻子兒女,吃穿不愁,已是造化,足矣!申明世當年納小桃,是從蕎麥身上移情,其實是遷就瞭。偏偏小桃又不賢良,興起的那些是非雖傳不到他耳裡,單就跟前的牢騷與攛掇,已經夠他生厭,多少帶累瞭阿奎。申明世自忖沒有虧待阿奎,從不以親出庶出而有別,無奈這阿奎就是稀泥糊不上墻,每每叫他掃興,最終歸為劣根所致,再不抱指望。本來就揣著怨艾,無處發泄,小桃自找上門去,自然一古腦地向她而去。申明世年過花甲,精力體力不免有所減弱,原先興興頭的一個人,近年來聲色消沉瞭許多。阿潛生子,捐丹鳳樓,似有重振的跡象,可一起即過,越發頹唐下來,連園子也懶得去,隻是在房裡讀書,倒有幾分申儒世的脾性瞭。

這傢人向來分入世與避世兩種,先是申儒世和申明世,後是申柯海與申鎮海。如今,申明世以一己之身從入世到避世,其間自然有人事的原因,比如鎮海媳婦早逝,鎮海出傢,柯海與妻妾間周旋乏術,子孫學仕上成績平平……但又不至於消沉如此,所以更像是一種盛極而衰,衰極又盛的陰陽轉合,周而復始,也是命的意思。活該小桃碰釘子,也是忒不解人意,在這樣的時候開這樣的口。阿奎納妾的事本出於無聊,也就不瞭瞭之,從此不提。

實際上,傢裡人,包括母親小桃都不知道,阿奎有一個相好,在西城薛傢巷內。西城一帶,就是穿心河那一彎圈起的地面,街巷縱橫,曲折深長,相互彼此四通八達,大小樓閣鱗次櫛比。每到黃昏日落,笙管便悠揚而起,紅燈籠這裡那裡點亮瞭,所以有個別號,叫做小秦淮。阿奎那幫子朋黨,自然不能錯過,隔三岔五地造訪,吃酒聽唱。人傢都是走馬觀花,尋個樂子,消遣而已,可這阿奎卻動瞭心思。要說,阿奎比浮浪弟子有一般好處,那就是秉性還算篤實,是因為缺心眼,也因為到底富戶出身,沒受過磨煉,就不解世事,因此將姑娘媽媽的逢場作戲全當瞭真。也是可憐,傢裡傢外多瞧不起他,有瞧得起的,又受他瞧不起瞭。惟有個母親,護犢般地護著,可也是個不解事的,不能教他識時務,反教唆討嫌,讓他加倍受輕慢。一旦遇著有人供他如同供一尊神,這尊神叫財神,那還有什麼話說?所以,沒過幾回,他就認定這一戶,紮下來瞭。前面說他不回傢,其實是回這個傢瞭,一住就是幾日。伺候阿奎並不難,幾句奉承,一些兒溫柔,再加酒菜彈唱一番熱鬧,就夠他心甘情願往外掏銀子的瞭。被窩裡他賭咒發誓要替姑娘贖身,姑娘呢?早看出他在傢中不做主,納個妾都納不成,但也口口應著,托付終身的樣子。過後兩下裡都不提,一個是愧疚不能兌現,另一個根本沒往心裡去,忘得一個幹凈。不能說姑娘無情,她們是將恩客當衣食的,也因此,他心裡隻有姑娘一個,姑娘卻不能隻有他一個,雖然知道那些個未必有這一個的真心。

這一天,阿奎的朋友們又聚過來吃酒。阿奎已經將這裡當自己的傢,姑娘就是他媳婦,大包大攬,出銀子做東,坐瞭上首。喝酒,吃菜,唱曲子,微醺時,席間有人摸出一件東西,打開,原來是一卷畫。展開看,隻見畫的是一個蓄須的老爺,坐交椅上,一邊各兩個仕女。仕女裝束未有不同,但左側的一個手持一束白牡丹,姿容形貌較其餘幾個生動,有言欲表的情態。圖上有詩:“善和坊裡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誰信揚州金滿市,胭脂價到屬窮酸。”落款為唐寅。喧嘩聲即止,一片肅靜,有人小聲問:是不是真跡?持畫者說:如此行筆,除唐子畏,還有誰人?又有人質疑:當今吳派盛起,多有此輕逸風雅。持畫者又說:不止是輕逸風雅吧,這人物背後的屏畫,仕女的儀態,自有細密巧整之工,是從院派而來,除唐子畏,又有誰集吳派與院派一身?再有人說:唐子畏與李端端可謂人間佳話,才子們全仿著行事,以此作畫誰也礙不著誰!持畫者就笑瞭:畫李端端盡可以畫,誰又能畫出這等大范?你們看,眉不動眼不動,卻掩不住的風流,如是小傢子氣的,不知畫出多少媚態,哪裡有這般沉靜從容?俗話道,大盜不動幹戈,就是這個意思。人們便都嘆服瞭。就在此時,忽又有一人說道:要真是原跡,怎麼能流落你我眼面前?嘉興項氏天籟閣鑒別最精,如何不收瞭去?於是,就有人應和:即便天籟閣不收,太倉王氏爾雅樓也當收瞭,再則,江西嚴的鈐山堂收藏最廣,嚴傢人仗瞭嚴首輔的權勢,滿天下的好東西都一掃空,還能漏下什麼真貨色?持畫那人搖頭道:世人都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卻不知道“天網恢恢,密而有漏”,如唐子畏的秉性,歷來不重仕途,不涉朝政,不務正業,隻和個鄰人張生喝酒,喝到醉死,實是三生石上走錯瞭道,魏晉人生到瞭本朝!要我說,那鈐山堂、天籟閣、爾雅樓要有,必定是假,真的都在江湖上,好比是隱俠。這番話說得眾人們都紛紛點頭,然後再來看畫,莫不稱道,千真萬確,就是唐子畏的親筆。

阿奎哪裡懂畫,聽那人所說,也是雲裡霧裡,一知半解。隻是見眾人叫好,就跟著覺得好起來,湊個熱鬧,問道:賣不賣?那人將畫卷起,莫置可否。阿奎見人不理會,心裡就有幾分急切,緊著再問:賣不賣?那人還是不答。阿奎著惱瞭:是東西就有個價,不妨說出來聽聽!那人不開口,眾人卻都發瞭言:要說唐子畏的真墨,還真沒價,不是有“無價之寶”的說道嗎?這時候,那人倒笑起來:說實話,這寶物本來是無價,可時運不濟,持寶物的人如今遇瞭急難,不得已割愛,卻是不肯開價,說隻要真喜歡的主,就虧不瞭它,看著給就是瞭!阿奎一聽可買得,脫口而出:我要瞭!那人笑對著他,似乎不甚相信的意思。阿奎頭一熱,伸出兩根指頭:二百銀子!那人還是笑,阿奎以為嫌少,再加二十,二百二十兩銀子。眾人都笑瞭:如此這般,像不像菜市上沽價,講斤計兩,加加又減減的。阿奎臉紅瞭,一徑吐出“三百”的數,眾人喝瞭一聲:“好!”那人的臉終顯出猶疑之色,似有成交的跡象瞭,座上卻有人喊出一聲:三百三!

喊價的人姓蔡,傢裡在景德鎮開窯廠,燒制過幾件上品,送進宮裡,給瞭個功生的名目,設在上海的瓷器行生意就很興隆,有些小錢。這蔡公子也算是阿奎姑娘的恩客,雖然姑娘和媽媽很會周旋,兩頭不漏,可總歸要留下些蛛絲馬跡。一個姑娘伺候幾個恩客是常情,誰讓阿奎是個死心眼,一棵樹上吊死的勁頭,咬瞭牙要蓋過蔡公子。憑什麼?憑銀子。為瞭阿奎的銀子,姑娘自然就偏倚瞭。蔡公子一是不如阿奎傢有銀子,即便有,也不如阿奎肯拿出來;二是不像阿奎那麼憨傻,那姑娘並非國色天香,珠簾十裡,哪一處沒有溫柔鄉!所以,蔡公子對阿奎,又是瞧不起,又是憋氣。這時候與阿奎競價,並不是真要那畫,隻為瞭激阿奎,曉得是個花冤錢的主,讓他冤得再大些。果然,阿奎就上瞭套,喊出個四百。他也不真的要畫,是氣不過蔡公子壓他的風頭。本來就有夙怨,此刻便是火上澆油,蔡公子又喊瞭“四百十”。也沒人嘲笑菜市沽價瞭,屏著聲氣看阿奎如何應對。阿奎識不破形勢,也不會避重就輕,隻是一味地氣急,直接喊到“五百”,生生翻瞭一倍還多。蔡公子卻還不饒他,又喊瞭個“五百十”。阿奎被頂到壁角,不可翻身又沒處逃,隻得喊瞭“五百五”。眾人們到底看不過去,齊聲拍瞭案子,才算截住喊價,定奪瞭買賣。說好三天後再到薛傢巷,一手交銀子,一手交“李端端圖”。

意氣過後,阿奎便腿軟瞭。五百五銀子不是個小數,他到哪裡去籌呢?在薛傢巷裡的花費,一半是從媳婦孩子身上盤剝,另一半是母親私房錢裡支出。他自知兩頭都有限,媳婦是敢怒不敢言,母親則時常要追問銀子究竟哪裡去瞭。他一頭發威,一頭哄騙,總算一日一日維持下來,剛剛好遮蓋過去。如今陡然一個五百五的大豁口,哪一頭都扯不過來填的。阿奎先想過賣東西,他自己沒什麼東西,眼睛在母親房裡來回搜尋,無非是些衣物佩戴。從中挑瞭八件一套頭飾:一件金絲絞紗挑心頂花,一對西番蓮梢銀簪,一對金玉梅花,一對金絞絲燈籠簪,一支犀玉大簪,兩朵點翠卷荷——大如手掌,綴大珍珠六顆,一雙珠嵌金玉丁香耳墜,一對寶嵌大環。這一套頭飾是小桃受寵的時候得的,金銀匠依申明世指點畫瞭圖樣特制的。阿奎拿瞭去典當,隻估價二百兩銀子。阿奎與人爭,說上面的金銀珠玉都不止二百兩。人說這一款是隆慶六年時興圓褊發髻所用,如今都是萬歷十八年,早已變瞭風氣,圓褊髻改鵝膽心髻,亦不分鬢,全後垂,有個稱謂,叫墮馬髻,頭飾也從簡,以雅潔為崇尚,這一套老古董有人要沒人要還不知道呢!阿奎偷拿瞭母親的東西,心中膽怯,更不敢如此廉價出手,就又拿瞭回來。爹爹房裡有些好東西,他連邊也沾不著。傢裡院裡梭行幾遍,正一籌莫展,遇到侄兒阿昉走過來。

阿昉看叔叔神情惶然,就問遇什麼事瞭。這傢裡,眼中有阿奎的也隻有這個侄兒,從小一同上學堂,朝夕相處,廝磨間的艾怨,也算是一種交情瞭。苦悶至極的阿奎,聽阿昉一問,便如知遇一般,竟有些鼻酸,不禁一五一十,將事情原委道瞭出來。阿昉耐心聽完,說道:酒桌上的荒唐事,無須理睬。阿奎說:定好三日之後交割,銀貨兩訖。阿昉說:叔叔不去赴約不就結瞭?阿奎則正色道:這怎麼成?君子一諾千金。阿昉好笑道:那叔叔就踐約吧,還有什麼可躊躇的?一甩袖子走瞭,留下阿奎自己。

最後,阿奎是借貸瞭事。告貸的那一方,是薛傢巷的媽媽牽線。據媽媽稱,很是下工夫通瞭款曲,可誰知道呢?說不準就是那姓蔡的也未可知。因蔡傢人除瞭開瓷器行,還放貸取利。不管怎麼說,總之,那個五百五銀子的大豁口,如今又加上瞭利錢,便越擴越大。阿奎也顧不瞭那些,先取瞭畫再說。三日期到,又在薛傢巷擺瞭酒,慶賀成交,酒席錢還是阿奎的,不過,這一次是記在姑娘媽媽的賒賬上。

阿奎取瞭畫,先拿去給侄兒阿昉看;倘若阿昉看瞭說好,就給哥哥柯海看;興許哥哥很喜歡,願意用銀子換;然後把銀子還瞭,阿奎就無債一身輕,還在哥哥那裡記瞭一功。阿昉展開來,細細地看瞭幾遍,也覺得很好,字和畫都像是傳說中的唐子畏。惟一的猶疑是在叔叔身上,他就不敢信叔叔能得唐子畏的真跡。不是對阿奎有成見,而是阿奎夥著的那幫人,很難說有什麼正經的。阿昉建議請人鑒識,倘是真跡,那五百五銀子雖說也忒貴瞭,但總不致太虧——說到這裡,阿昉忽然想起瞭,問最後是哪裡籌來的銀子。阿奎支吾著說母親給的。阿昉沒有再問,一是不便,二是不敢,裡面真要有個大錯,他知道該怎麼補?也正是這個“問不得”催促著,阿昉急切於找人鑒識。

阿昉的同學中,還有一個長他幾歲的知友,姓趙,據傳是嚴嵩幕府趙文華的後人,但無法據實,隻能視為流言。所傳原委有那麼幾條:一是姓趙;二是同為浙江慈溪人;三則是趙傢亦有鑒識的傳統。世人都知,趙文華長於鑒識,嚴嵩鈐山堂中收藏,多是由趙文華拍板定奪。阿昉私底下問過趙同學,是否嚴嵩有惡名,恐世人不齒,所以隱匿身傢。趙同學說並非,同籍慈溪,同姓趙,也興許是多少代前同宗同祖,無論是與不是,也都分支分叉,遠開十八三十六代,就好比天下姓王是一傢,天下姓錢是一傢,姓趙就也是一傢。趙文華得勢時不攀附,失勢瞭也犯不著受株連。至於鑒識,慈溪人多有精於此道的,並不是趙文華獨出。不過話也須說回來,大約是宋代趙氏皇帝多有鐘愛詩詞書畫,趙姓者自覺有陶冶,舞文弄墨的確實不在少數。這時候,阿昉就請教趙同學來瞭。

趙同學看瞭畫,說不出有什麼不妥,但他坦言自己稱不上鑒識,不過聽傢中夥計教過幾手,在旁張過幾眼,至今隻學得粗辨紙、墨、印章的幾招。僅從這幾項看,是唐子畏似乎不錯,但辨識中卻有著無窮的機巧,是無法明言的,所以他並不敢判斷真假。或者——趙同學說,讓他傢夥計看看!再看不出虛實,最後就拿去給他傢老太爺看。老太爺高壽,將鑒識行一應生意交給兒子,也就是趙同學的父親,自己在傢中頤養天年,一般不給人鑒識,隻除瞭特別古的東西,魏晉、兩漢。如唐子畏這樣本朝的新墨,在老太爺眼裡,如玩意兒一般。這一說,阿奎阿昉不由畏縮起來,說:要不就到行裡鑒識罷瞭。趙同學就笑瞭:一進行,就要銀子,你們傢雖然不缺這些,凡事也由不得自個兒做主吧!叔侄二人都臉紅瞭,尤其阿奎,人都矮下去一截。趙同學趕緊又添一句:咱們有人情,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趙同學要叫的那夥計也姓趙,原籍卻是河北,九歲時來到行裡,掃地擦桌,端茶倒水。趙同學三歲斷乳,之後就負在他背上玩耍。那年他十二歲,主仆二人情誼猶如兄弟。趙同學說的那幾招,便是從他那裡學來。其時,趙夥計三十九歲,正當精壯,業內有“趙一眼”的別號,意思是一眼定乾坤。趙同學遣去叫趙夥計的人回來說,行裡正忙著,來幾個荊州的客人,帶瞭好幾軸東西,正看著,讓哥兒等等。等瞭一個時辰,已近正午,再遣人去叫,還是一個人去,一個人回,讓哥兒再等等。趙同學臉上就有些掛不住,著惱地說:難道要我自己去叫嗎?阿昉趕緊按捺住趙同學說:我們這麼倏忽間來到,可謂不速,讓人傢怎麼照應,叨擾瞭這半天,傢裡人也等我們回去吃飯,還是下回吧!阿奎還想說再等一會兒無妨的話,硬讓阿昉的眼珠子瞪回去瞭。約好瞭時間來,那趙夥計已經等在廳裡。趙同學坐著,趙夥計站著,一高一低正對嘴呢!趙夥計穿一身青,戴皂色小帽,腰間所系織帶卻是純白細葛,領和袖也鑲白綾,素雅大方,就知不是尋常的夥計。

趙同學說:上回請你不來,今日就不放你走,現世現報!趙夥計說:不走就不走,我也喜歡和哥兒一起。趙同學說:瞎話吧,當年怎麼不陪著去讀書!趙夥計不由喊冤:是我不願還是老太爺不許?要和哥兒一同去塾學,如今也識文斷字,考個童生什麼的!趙同學嗤鼻道:讀書有什麼用?大不如學本事。趙夥計說:書和手藝到底不同,書是放之四海而皆準,手藝是必親力親為,釘是釘,鉚是鉚。趙同學說:這話大有差池,俗話不是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趙夥計卻道:不還有一說“隔行如隔山”?書是任哪裡都不隔,都通!趙夥計一口北地話,清脆爽利,抑揚頓挫。阿奎阿昉正聽得有趣,趙夥計卻話鋒一轉,說:今天又是什麼樣的差使,正“隔”到哥兒這裡瞭?這“隔”又是那“擱”,用得很巧,主客就都笑瞭。一邊笑一邊展開畫卷,趙夥計就伏下案來,方才對嘴的油滑一時間全褪去,神情變得肅穆,眼睛銳亮著,都能看透紙背似的。阿奎與阿昉心跳著,屏住聲氣,四下裡很靜。

看瞭一時,趙夥計籲出一口氣,說瞭聲:不真!這一聲在阿奎猶如晴天霹靂,阿昉也吃驚不小。略穩瞭穩神,阿昉問:確是不真?趙夥計說:確不真,但不在真之下。這話如何講?阿昉追問。這麼說吧,雖是仿畫,筆墨卻毫不讓唐子畏!趙夥計說。這一會兒,阿奎醒過些神來瞭,直愣愣說一句:既不讓唐子畏,為何要仿人傢!趙夥計聽他出言魯莽,就知道是蠢物,這假貨定是他的無疑。面上隻是微笑,慢慢解釋:世人所知英名,其實隻占人才十之一二,天命、時運、人脈,缺一不可,也就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意思,還有十裡面的八九淹埋於草莽或是坊間,無名無姓;好比修煉者無數,有道行的亦無數,真能入仙籍的隻在少數,比如八仙——趙同學將他話頭截住:這也扯得太遠,接著說畫成不成?趙夥計趕緊說:成!成!就又回到畫上。趙夥計微微一笑,刀條臉上的皺紋忽就撫平,顯得柔和有光:不說遠,隻道近,湖州有一個王道士,其實並不是道士,傢中開筆莊,從不染指書畫,忽就有一日,作起畫來,畫誰像誰,人都說是得瞭道,所以就叫王道士!趙同學不耐煩道:又跑野馬,說這些怪力亂神!趙夥計這回卻不讓瞭:句句篤實,馬上就到正題!這“馬上”兩字暗合他主子說的“跑野馬”,阿昉不禁一笑。趙夥計再往下說:王道士摹畫,不僅形似,而且神通,王摩詰畫裡有詩,王洽墨裡是山巒林谷,孫位水中有德,張南本火中則有道,趙子昂畫人似神,劉仲賢畫佛實是俗——這幅唐子畏就像是出自王道士手!為什麼?趙同學問。趙夥計答:風流!阿奎又急著問:為什麼就不是唐子畏自己畫?趙夥計回答:忒風流!

聽的人一時迷惑,面面相覷。趙夥計再解釋說:這就是仿畫的流弊瞭,凡仿他人之作,必著重原本風氣,而原本畢竟天成,增一分多,減一分少;仿作則是人工,不免患得患失,就露餡瞭!也就是世人常說的,弄巧成拙。趙同學又將他喝斷:讓辨識東西來的,並不是聽講學問!趙夥計忙打住:不說瞭,不說瞭,倘若是在行裡,切不可說這麼些,言多必失嘛!因是和哥兒一起,禁不住就要說起端底來瞭。阿昉說:從未聽過這些,書上斷不會有的,甚是新鮮而有益處!師父真就能夠決斷,非唐子畏作?筆墨的行運有時亦會偏倚,手自心出,心緒且常有變化。趙夥計看阿昉雖年輕,說話卻比那個大的有道理,便正色答道:這就應瞭萬變不離其宗一說,一人一性,變的隻是一時一地的情狀,情又是從性發,性就是萬物萬事中的那個核;哥兒們細看看,衣褶的勾線多少刻意而為,非是率性所至,這就與唐子畏相悖瞭;仿傢越是要與唐子畏近,事實卻遠瞭——所以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趙同學一聲喝,再將趙夥計打斷,來不及地補上幾句道:還有個實證,業內都傳說,唐子畏的李端端圖仿佛是在南京,倘是從南京流出來,上頭多半會有主傢藏鑒的印銘,所以——趙同學大聲道:還不快走!趙夥計這才看見客人臉上的窘色,自知忘形瞭,三步並兩步速速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