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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爭訟

出得趙同學傢,阿奎讓阿昉自己回去,他還有事要辦。阿昉見叔叔臉色青白,神情恍惚,心中不安,扯住袖子,說回去吃瞭飯再論其他。阿奎一拔胳膊,上瞭一部轎,往西北方向去瞭。阿昉不知道叔叔是去什麼地方,但知道那不是個尋死的性子,如同先前大大小小的吃虧上當,這一回終也茍且得過去。於是轉身一個人走瞭,心裡一直想著那個趙夥計,其實第一眼就看出是個贗品,卻繞那麼大個彎子,說瞭那許多話,是給他們面子。不過倒學來瞭新鮮的知識,都是四書五經之外的。如他們這樣的讀書人,終日陷在故紙堆裡,其實隻是管見,怪不得世人笑稱“書蟲子”。趙夥計,還有趙夥計說的那個王道士,都是名不見經傳的英雄人物,出入於江湖,正統中人可望而不可即。

自壬午年,阿昉被勸下,不赴秋闈,十來年裡,並沒有間斷讀書備考,卻遲遲未入鄉試。一來是對功名日漸淡泊,二來也是怯瞭場。當年大伯母嚇唬他的“擠和熱”,年年都成瞭攔路虎。每臨子、卯、午、酉,再到辰、戌、醜、未,秋闈與春闈,總有學子中舉,甚至中進士,地方便會熱鬧一番,萬人傳頌。阿昉也羨慕和欽佩,因為知道其中的不易,這不易逐步變成不值,科考的事情也就漸漸不提。有時候,柯海會叫他過去問幾句書,對答間揣摩出阿昉志向已偏離正途,書沒少讀,可八股文卻生疏瞭,策論也極少作,僅湊些試帖詩而已,難免會詫異。阿昉自小性格謹嚴,闔傢上下都以為他會繼祖父、伯祖父而走仕途,雖也是世事難料,但其實早有人想到。柯海與鎮海,一世內,一世外,都不是競功立業的榜樣,又何求小一輩的呢?然而,阿昉的心思,人們未必真正懂得。

阿奎挾著那幅唐子畏的贗品,坐在轎裡,一勁地催促快走,轎夫們幾乎腳不點地。行人們但見一領轎載著一個人,一溜煙地穿過街市,向西北方向而去。阿奎到薛傢巷姑娘傢時,客堂裡媽媽正擺飯桌,見阿奎來,又囑咐廚娘添菜熱酒。阿奎並不理睬,徑直進瞭姑娘房裡,姑娘上午覺剛起來,在梳頭。阿奎覺著有些不對,定神左右看看,原來是屋裡的擺放改樣瞭。第一眼看見的是床頭換瞭方向,東西向換成南北向,床在瞭暗處,房間變得敞亮。再打量,就看出屋子裡多瞭一件東西,一具紫檀官皮箱,正夠嵌在床與北墻之間。幾案移到窗下,梳妝桌不動,正與床相對,鏡裡是床的影,鏤花鈿螺,粉金帳幔,顯得錦繡繁榮。阿奎想到,這幾日就為辨識那勞什子的真偽奔波,顧不上來這裡,竟有滄海桑田的意思。心中不由對唐子畏生恨,他與那姓唐的毫無瓜葛,隻是因銀子的緣故纏上身來,惹下一堆麻煩。姑娘見阿奎一頭急汗,滿臉恓惶,便丟下篦子上前撫慰。他又覺得姑娘的手勢也改瞭樣子,雖然依舊溫存,卻是隔瞭一層似的。即便是阿奎這樣粗心的人,此刻也體味到一種勢將失去的傷痛,不由擁住姑娘,哭泣起來。

哭過瞭,姑娘的溫柔到底也喚回來些什麼,心下松快不少。媽媽又在喊吃飯,喝幾杯暖酒,幾盅熱湯,就睜不開眼瞭。姑娘扶他進屋裡床上,脫瞭靴子,拉開一床絲綿薄被蓋上,就再不知身在何處。醒來時,已經滿窗暮色。阿奎腦子裡木木的,就這麼怔忡著,天色又暗瞭一成。隔瞭帳幔,一盞燈點亮,光漫開來,點燈人現身,是姑娘。阿奎招招手,姑娘揭開帳簾側身坐在床沿。阿奎看見姑娘穿瞭一身新,發上的釵環也是新的,面上新敷瞭粉,比平時更俏麗幾分,就曉得晚上有一場宴。

姑娘在他身上拍幾下:還不起來,你娘等你吃飯瞭!阿奎說:你這是哄我走吧!姑娘就說:讓你走有什麼難,還用哄嗎?阿奎問:那你說,如何讓我走。姑娘半真半假地說:喊一聲“狼來瞭”,隻怕你撒腿跑都來不及!阿奎說:難道姑娘養著狼?這一句無心的話卻令兩個人都心裡一跳,姑娘還笑著:就養著你這匹白眼狼,千般的好,回過身咬一口!阿奎不禁冷笑一聲:我能不被人咬就上上大吉瞭,怎麼咬得動別人?這句話又令兩人一心驚,阿奎就好像開瞭竅似的,一吐一句機鋒。姑娘收起笑,冷下臉:誰咬你瞭,難道是我不成?見姑娘有慍色,阿奎又怯瞭:我可寧願讓姑娘咬,恨不能叫姑娘吃瞭才好!姑娘又在阿奎身上拍一下:起來!姑娘一貫軟硬兼施,將阿奎調教得十分聽話,可今天卻有些反常。阿奎說:就不起,能拿我怎麼樣?這時姑娘發現,幾日不見,阿奎的性子也有改變。阿奎非但自己不起,還將姑娘的身子拉過去,扳下來。姑娘怕新梳的頭亂瞭,趕緊叫:小心,壓瞭你的寶貝畫!阿奎這就想起唐子畏來,徹底酒醒瞭。

透過珠簾,看得見簾外點瞭紗燈,紅光溶溶一團。媽媽和小廝人影晃動,忙著擺席溫酒。阿奎想:這席上不知有沒有自己一份?平素裡,他有銀子總是大傢花,如今,他手頭緊瞭,卻不定能用得上別人的銀子。可他的窘迫,不就是他們害的嗎?那賣畫的主拿假貨蒙他;邊上的人作勢起哄;蔡公子與他摽著勁,一氣把價喊上去;還有,姑娘——正想得心寒,外面就有聲音喊:蔡先生來啦!阿奎忽然渾身上下一激靈,他終於明白,前後一串,其實就是一個人在作祟,這人就是蔡公子!畫是他的,價是他抬的,放貸的人也是他!姑娘看不見燈影裡阿奎的臉,隻覺得和平時不一樣,安靜得有點嚇人,就不敢硬叫他走。那邊客人又都陸續來到,姑娘有一時的慌亂,但立馬鎮靜下來,又拍阿奎一下,說道:叫你起來不起來,罰你酒不要賴我!起身吹滅燈,一打簾子出去瞭。阿奎聽出來姑娘給他下臺階,一時還下不來,又賴一會兒,悻悻然起來,整整衣服出得屋子。一張八仙桌已坐瞭三面,空出下首一面,委委屈屈地坐下,彼此拱拱手,算打瞭招呼。阿奎眼睛並不向蔡公子看,卻覺得他在竊笑。

喝幾輪酒,姑娘彈撥著唱瞭一曲掛枝兒:“熨鬥兒熨不開眉間皺,快剪刀剪不斷我的心內愁,繡花針繡不出鴛鴦扣;兩下都有意,人前難下手;該是我的姻緣哥,耐著心兒守。”唱畢,有人問:哪個是姑娘的姻緣哥呢?姑娘不說,隻是笑,阿奎也覺得是在笑自己。接著曲兒的末一句“耐著心兒守”,就有人問,怎麼守?另有人答:我知道!於是就說瞭一個“守”的故事。說道是孤夜難眠時分,撒一把銀錢,落個滿地,月光照著,銀錢閃閃發光,蹲下身,一個一個拾起來。拾齊瞭,數一數,卻差一個,鉆床挪櫃地遍搜不得,上半夜就這麼過去。三更敲響,忽然靈機一動,將床下一排鞋,挨個兒翻轉過來磕磕,果不其然,一隻繡花鞋裡磕出瞭那一枚,止不住叫一聲:我的心肝肉啊!眾人們都笑起來,除瞭阿奎,低著頭喝悶酒。再有人也要說一個“守”的故事,這故事來自陶宗儀《說郛》,說一個丈夫出征,妻子手書一封,隻四句詩:“垂楊傳語山丹,你到江南艱難;你那裡討個南婆,我這裡嫁個契丹。”這一回笑得比那一回更兇,阿奎則更氣塞。姑娘是什麼眼色?早看出不對勁,俗話說:一人向隅,舉座不歡。這阿奎,分明是來攪局。她心裡氣急,面上卻不能露,用眼睛囑媽媽加倍照顧。媽媽特為他剝瞭一殼蟹腿,巴巴送到跟前。這時蔡公子又要姑娘唱曲,並且點的是那一曲《自矢》。姑娘心中不由暗叫苦,哪一曲不能唱,偏要唱這一曲?也知道蔡公子是存心,但今日是蔡公子設宴做東,隻能依著唱起來:“眉來眼去情兒厚,有一個惹厭的人擋住在前頭,因此上要成就不能勾成就。若還成就瞭,磕你一萬個頭。那一個負義忘恩也,就做桌兒地下的狗。”阿奎聽在耳裡,句句都是罵自己。推開蟹肉與酒盅,離席走瞭。媽媽追著送到門外,手裡捧著那遺下的畫匣子,交給他。阿奎抄過畫匣,一個主意定下瞭。

阿昉早早就睡下瞭,正在黑甜中,忽聽樓下砰砰地敲門,一房人都驚起瞭。守夜的女人開瞭楠木樓底的門,見是阿奎,叫瞭聲“叔叔”。阿奎不答應,徑直上瞭樓。阿昉隻來得及披上件佈衫子,迎出來。客堂裡方才掌上燈,影幢幢裡,立著臉色青白的阿奎,阿昉隻覺得在做鬼夢。坐下來,喝瞭些茶,雙方略微定瞭神,阿昉剛要開口問叔叔出瞭什麼事,卻見叔叔將懷裡一件東西抽出,朝地上一摜,是一具畫匣。白日的情景浮上眼前,阿昉明白瞭一半。原本心裡是怪叔叔莽撞,不懂偏要裝懂,交的又是些不上道的朋黨,近乎是送上門去挨宰。但經這幾日在趙同學那裡見識,學得不少東西,都是平時聞所未聞。尤其是趙夥計這個人,簡直可說是草莽中的英雄。阿昉面前似乎洞開瞭一個天地,其間另有道行。所以,叔叔這一失手就稱不上是愚笨,換瞭他,大約也是同樣的遭際。此時,看見叔叔如此氣不過,不由勸道: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經過這一場,就知道這一潭水深得很,不是凡人可以涉足,以後再不沾就是瞭。其實呢,阿昉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阿奎的氣何止是買瞭贗品,花冤枉銀子,背一身債?更是在姑娘跟前失風。

阿奎不答侄兒的話,咬著牙,吐出兩個字:告官!阿昉一驚,說萬不可!阿奎說:有何不可?每歲出多少稅銀喂養縣府衙門,讓判個是非黑白,不是該當的!阿昉說:東西是你自個兒願意買下的,並不是刀架脖子不得已而為,一旦告官,等於昭示天下,人人皆知叔叔沒有眼力,還歪纏,告不贏不說,還失顏面!阿奎梗著脖子說:行詐不失顏面,受欺的反倒沒臉,這算什麼道理?阿昉又勸:他行他的詐,不上他那個套不就沒事瞭?說到底還是自己不謹慎!阿奎急赤白臉說:是不是朗朗乾坤?就容他們蠅營狗茍,還有沒有天理啦!阿昉也急瞭:叔叔交道的並不是正人君子,本就是天理之外,再要糾纏,隻能越來越下道!阿奎青白的臉一下子漲紅瞭,指著阿昉說:叔叔吃瞭虧,侄兒倒替別人說話,我也看清楚瞭,這一傢從上到下都嫌我,等著看我笑話,不會有一個人幫我,不與你說瞭!說罷,起身拾起畫匣,噔噔下樓去瞭。

阿昉被他這麼一鬧,瞌睡全沒瞭,怔怔坐著,心怦怦地跳,就覺得要出大事。再想是什麼大事,卻又想不出來,可並未因此安心,反而更加憂慮,因難以預料。阿昉想去告訴給大伯,方要起身,聽到更聲,一數,竟已三更,就不好去吵大伯。說不定,真不是什麼事,大伯會怪自己虛張聲勢。再說,這麼晚瞭,阿奎也無法作為,說不定已在睡夢頭裡,一覺起來,什麼事都沒有瞭。這麼一想,阿昉的睡意也上來瞭,於是便進屋上床,續接起先前的覺。睜開眼睛,天色大明,夜裡的事恍惚得很,如同做的一個夢。等他穿衣起床,那情景漸漸清晰,卻並不那麼嚴重瞭。但阿昉還是去瞭大伯的院子,大伯正在待客,是從蘇州來的,閔姨娘傢的親戚。阿昉不好說什麼,退回來,再去找叔叔阿奎,沒找著,人已經出去瞭。宅子裡很清靜,隱約可見灶房裡的炊煙,挾瞭一股柴草的氣味,雖清淡,卻佈瞭滿院。阿昉四處走走,就回樓上看書瞭。

阿奎抱著畫匣,乘一輛轎車,走在路上。第一程到宮觀,下轎先拜城隍神秦裕伯,再進嶽廟拜嶽將軍。前者是保一方平安,後者為天下第一忠臣,視奸如仇,定會主持公道。再繼續南去,過如意橋,向東到魁閣繞一繞,是為得魁星們文章援助,告官的那一紙訴狀是極要緊的。然後一徑去北邊武廟,拜關雲長。如此四面八方,文治武功拜瞭一遍,方才掉轉車頭,向縣署而去。

昨晚闖阿昉樓上去,本是請侄兒幫瞭寫訴狀,話還沒說到這一截,阿昉已有一百個不同意。阿奎一氣之下走出,在床上想瞭一夜,也想不出個寫狀子的人。這一回,他終於明白,不能到那些朋黨中找人,寧可求不相幹的外人,花點銀子也不礙的。阿奎在世面上混,多少得些旁門左道的見識,曉得有一種代書的行業,專是為那些考試落第的士子們謀求衣食。替人寫傢書,節慶時的頌辭,送禮的表賦,欠債還錢的要約,亦包括寫訴狀。臨近縣署,阿奎便下轎車,徒步走過署前街。街兩邊多是紙筆鋪,進去一看,紙筆都是一般,鋪裡卻多有一名身著佈袍、烏巾朱履的學生,就曉得名為紙鋪,實為代書。阿奎進出瞭幾傢,挑選一名相貌順眼的,案前坐下瞭。

那學生年紀大約三十多近四十,臉形消瘦,眉目卻還清秀,神色且十分安靜。阿奎直截瞭當問,寫不寫訴狀。學生並不回答是與否,反問訴什麼。阿奎將來龍去脈說瞭一番,那學生好一陣沉吟不語。阿奎催促快寫,學生卻低頭賠瞭個禮,說道:收藏書畫,本是世上頭等雅事,一旦涉訟,便俗瞭,兩下裡都掃興,我勸客人少安毋躁,以和為貴。阿奎冷笑一聲:聽你說話,與我侄兒無異!雖然說的是實情,可因阿奎語氣粗魯,很像是占人便宜。那學生並不計較,做這一行,必見過各色各樣的人,態度依然和煦,繼續勸慰:客人當時決然買下這畫,一定極有中意之處,是和不是唐子畏所親筆,其實無關緊要——聽到這裡,阿奎不由怒起:照你的意思,吃虧上當反倒是賺便宜瞭?隻這幾句話的來回,那學生已大致知道客人的生性品行,屬一種不可理喻的人,更不敢接手交易。阿奎罵瞭幾句,無奈人傢就是不接,隻得悻悻然退出。換瞭一傢,有一老一少二人,聽瞭事情原委,都笑起來。阿奎困惑,但見是兩個人,不敢像方才跋扈唐突。兩人笑過後,方才告訴,古董業內自有行規,買真買假都得認,本來就是考眼力的,好比上試場,中就中瞭,不中就不中。所以,那買瞭假的,勢必稱是真的,一是為顧及臉面,二是等時機好再出手。因此,世上筆墨,可說一半真一半假。話裡明擺是恥笑的意思,阿奎逃也似的退出來,神色已委頓許多。街上來回走幾遭,重新振作瞭,進到第三傢。這一回,阿奎是以先聲奪人的架勢,上來就說是申傢的,然後說銀子不計,隻要狀子寫得有理,打贏官司還另有賞。聽到是申傢的人,已經嚇退三分,再聽說有銀子,更是膽寒。官司贏瞭好說,輸瞭可就吃不瞭兜著走!在縣署腳跟下吃代書的飯,怕的就是這號人。

連碰三傢釘子,阿奎越發氣急,橫下一條心,非達目的不可。日頭已近中午,阿奎一頭油汗,就像一隻無頭蒼蠅,東撞撞,西撞撞,到底叫他撞開瞭一扇。一介書生淪落到這裡,大凡是萬不得已,急等著米下鍋,顧頭顧不得尾,做一筆是一筆,阿奎又肯出銀子。所以,阿奎究竟還是寫得狀子,而且措詞極狠,第二日卯時便遞進瞭衙署。回到傢一個字不漏,因已經領教瞭阿昉的駁詞,以為傢中人都是怕事的,惟有他申奎海有膽略。他自覺得是非清楚,既告瞭官就沒有判不明白的道理。從此,心中石頭落地,高枕無憂,就等著官裡有人來報他勝訴。隻不過一旦起訟,友朋間就撕破瞭臉,連姑娘那邊的路都絕瞭。於是早晚呆在傢中,倒安靜無事。阿昉也以為風波平息,不再提及,逐漸就也放下瞭。

這一任的知縣姓楊,錢塘人,丙戌年進士,與沈希昭傢互有些知道,但沒有往來;而希昭所嫁的申傢,是地方上的淵源大戶,來上海就任時,曾設宴面見有宦跡名節者,申儒世申明世都到場,一一拜見。所以,見有申傢的訴狀,便格外留意。然而狀子所訟,讓楊知縣頗覺得索然。臨安地方的人,得南宋遺風,大多崇古派,讀子曰的人,又往往感嘆今不如昔。因而在楊知縣看來,唐子畏極為輕薄,隻是才藝精致,純屬筆墨匠人。上海人卻如此擁戴,到底是商賈雲集的新埠,沒什麼根基的,就一味地求新。如此,竟為瞭一張唐子畏的畫,幾百兩銀子的事,鬧得不亦樂乎,豈不是無聊,與申傢的身份臉面都不符。況且,無論輸贏,一旦沾上訟事,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想瞭想,楊知縣決定與申傢通融,讓這個申奎海自行撤訴算瞭。

前面說過,申明世如今蟄伏在傢,凡事不管不問。前幾日閔的父母來,多年裡,閔師傅常將供內用的錦緞送申傢,讓申府做節禮人情往來,不得已撐持著陪瞭一陪,過後竟覺著耗費千鈞之力,無限的疲憊。吃瞭幾服煎藥,好容易歇過來,重又焙茗讀書,閑起閑落,忽卻收到縣署送來的帖子,楊知縣請面見。隻得再打起精神,更衣系帶,穿靴戴帽,出得門去。轎子向南而行,轎裡的申明世隻當又是要募捐。這一年十分多事,六月大水,七月海溢,傳言遍起,說倭寇將朝鮮晉州城夷為平地,正從海上向崇明鳧水過來,因此城門日夜緊閉,草木皆兵。到縣署跟前,轎子偏瞭偏,從院墻邊巷子裡進去,繞到縣署背面,跨一條橫街,進一所宅院,是楊知縣的官邸。院內種一片牡丹,花事已經式微,餘下幾朵還燦燦地開著,格外亮眼。申明世知道楊知縣是錢塘人,那一地多有宋室南遷過來的北人,喜歡富麗光耀的顏色形狀。下轎入室,申明世不禁感到意外,廳堂裡並無別人,隻他自己。正惴惴不安,楊知縣迎出來瞭。落座,上茶,寒暄,楊知縣曉得申明世狐疑,並不多繞彎子,直接就將阿奎的訴狀取瞭出來。

申明世看見狀子,已經頭暈眼花,強撐著看瞭幾行,身上便觳觫起來,狀子也拿不住,落在地上。楊知縣見狀不好,急忙寬解道:小孩子淘氣淘過瞭頭,及早替他收瞭場,就沒事瞭。申明世欲說話,卻岔瞭氣,咳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直咳到臉紅筋漲。楊知縣加倍安撫:誰都是從小時候過來,做下無數荒唐事;要如此動氣,大人可不都氣死光瞭!又從地上拾起狀子,兩下三下撕成碎片。申明世緩過來,又羞又惱,說瞭一聲:丟死人瞭!楊知縣笑道:沒什麼大不瞭的,實在恨不過,回傢喂他一頓肉筍子!申明世聽楊知縣說話有趣,性情也通達,心中真是有無限的感激,由衷說道:不知如何謝楊大人才好!楊知縣說:申老爺幫襯我,為地方上捐糧捐款,一直想著要回報,不承想天上掉下來個機會,到底成全瞭。申明世隻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好讓他鉆進去瞭事,楊知縣不忍看他難堪,遂轉瞭話題:不過有一件事極想請教,上海人為何如此偏寵唐子畏?申明世答道:就上海這一圈地,原是纖歌牧笛,桑田人傢,自元代始商船流通,即成繁榮之地,本朝更以烈火烹油之勢,愈演愈劇,但根基陋淺,實是個市井無疑,惡語謂之鄙俗,好言則稱新派,看和聽都喜好悅耳悅目,也就是聲色犬馬吧!那唐子畏輕俏活潑,自然得人歡心。楊知縣道:然而,書畫之道,無論如何是古雅為大要!申明世不禁笑瞭:在此地,唐子畏就算是個古人,還有更新的,怕大人聽都沒聽過,有個香光居士,己醜年中進士,做官去瞭,他的筆墨已經有無數的仿品贗品,藏傢們競相追逐,紅火得瞭不得!楊知縣道:聽是聽說過,也看瞭三五件,仿佛是個雜拌兒,哪一傢的都有一點。申明世又笑瞭:楊大人的品位極高,在上海難免會覺寂寞瞭,不妨略俯就下來,不是說雜樹生花嗎?或許也能看出些妙處。楊知縣就請申明世指點,申明世說:還是回到唐子畏,渾是渾瞭些,其實宋室南遷以後,凡事就都漸次偏離道統,如唐子畏這般,始於成化,跨弘治、正德,抵嘉靖,正是院派隆盛而浙派吳派即起之交迭,得天獨厚,古今南北合一體,倒又生出一流,似乎有些看頭。楊知縣點頭道:被申老爺這麼一說,或許真是成見作祟瞭。談瞭一席書畫,告辭時,申明世已經氣平。出門,上轎,越近自傢院子,煩惱就越上來。此時,他不由生出哀戚,想自己花甲之年,身單力薄,動怒都動不得瞭。回到傢中,並不和人言說,隻讓人將柯海叫來。

申明世早已不住小桃房中,申夫人上瞭歲數,這些年更受不得累,所以,申明世常住的是二姨娘的偏院。柯海進二媽的院子,見一院的藤草養得碧綠,水缸裡遊著大眼睛金魚,有些枯木逢春的景象。歷來二太太最難當,大太太有敬,三太太得寵,申明世對二太太也談不上有多少喜歡,不想到老來靠的竟是她。柯海進屋,看見父親斜靠榻上,夏末秋初,已鋪瞭一床皮褥子。申明世望著柯海,看他兩鬢亦白,面有蒼色,但依然長身玉立,眼睛也有光,曉得今後這一傢,都得由他扛瞭,悲欣交集。父子倆有一時相對無語,靜瞭靜,申明世讓柯海坐下,將事情交代於他。

柯海先還清阿奎的高利貸,繼而囑桃姨娘監督阿奎,不許外出,要和那幫朋黨再有一絲兒勾連,就拿桃姨娘是問。最難辦的是如何答謝楊知縣,送什麼都是一個“輕”字,人傢不定肯受,還有賄賂的嫌疑。思來想去,愁苦瞭幾日,結果是落蘇的主意,扦一批桃枝給楊知縣,無論他種在何處,官邸院子裡,或送回錢塘老傢,心意終將成蔭成林。後來,楊知縣把桃枝栽到南門外數十裡的義田,第二年即成樹,第三年掛瞭果。但天香園的桃林自這一回大批的扦枝,狠傷瞭元氣,結出的果實色香味都淡薄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