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師傅來上海走親傢,是因得瞭二十兩鬱金。一名客商從蜀地來,贈予他,自傢舍不得用,想想惟有上海的親傢消受得起,便特特地送過來。除瞭鬱金,照慣例還帶瞭幾十匹織錦緞、大絨、葛佈;成筐裝的萬壽果、桔柚、佛手柑;八盒燕窩菜;八盒真降香,還有一頭龜——是從門前溪裡舀水,一瓢舀上來的。這龜其他地方與平常龜無大異,奇就奇在尾部,如同一柄葵扇,展開來,數一數,有九個襉褶,人稱九尾龜。於是裝瞭一個缽,帶過來給阿暆玩。船沒有停在大門前碼頭上,而是提前雇瞭幾條手劃舢板,分開裝瞭東西,然後從方浜下瞭支流,繞過前門,沿廊道間的隙縫,搖進灶房跟前的小碼頭,再卸船上岸。這就是閔師傅識趣的地方,自知女兒是偏室,出身亦不可相媲,凡事種種就都壓低瞭聲色,申府上反而敬重他。那九尾龜,阿暆很稀罕地捧進捧出,叫柯海看見,即刻想起《爾雅》所道:“天下神龜有四,各居一方,其龜皆九尾。在東方者,能吐火,得之,傢可致富。”雖不知能不能吐火,但想奇相不是凡人能見,說不定就是東方神龜。於是,就用好吃好玩的與阿暆交易,換瞭來奉上給父親。申明世見瞭果然歡喜,令人放在天井青石板上,露水苔蘚,又有幾棵藤草,攀附壁上,好比一個小世界。
申明世留閔師傅住幾日。上回來是頡之頏之出閣,距今有七八年。這七八年間,城內外添瞭好幾色景,街市也繁華許多,可四處逛逛玩玩,又囑柯海好生款待。閔師傅僅去瞭宮觀,拜瞭拜城隍老爺,除此哪裡也沒去,就在天香園裡走走看看。湖上蓮花半開半謝,殘荷來不及收拾去,看上去就有些雜亂。水草卻挺茂盛,尤其水榭跟前,積有極厚的一片浮萍。沿湖岸向東北,接近蓮庵,庵門掩著,曉得裡面是申傢二爺出傢修行的地方,聽女兒說,原本那個瘋和尚早兩年又遁去瞭,不知所終。因此,庵後面那一片百花園也荒蕪下來,隻有柳林依然婆娑,白蓮涇兀自東流,遙遙接上哪一條水道,再向海口匯去。涇對面卻平地起來一片屋舍,隔水聽得見雞犬聲。閔師傅立瞭立,原路退回,經積翠崗,就上瞭碧漪堂。廳堂閉著門,鬥拱下的燕巢空瞭,卻有蜘蛛在結網。繞堂一周,砰一聲響,閔師傅嚇一跳。原來是一扇後窗窗軸松動,窗扉便閃開瞭。扶著窗往裡看,見案椅都用暗紅的幔子罩著,地上也還幹凈,想必有人常來打掃,隻是長久不用瞭。離開碧漪堂向西,漸漸遠瞭蓮池,雖是日頭高照的上午,天色卻漸漸沉暗下來,原來有竹子從兩邊合來,夾成一條窄道,氣象便趨森然。竹子高而且密,隻見竹梢在頭頂上極高處,一動不動,遮擋瞭天光。腳下時不時被竹根絆著,一路踉蹌。閔師傅心跳著,幾次要回頭,腿腳卻不自主地向前,正越走越黑,惶然著,忽然豁朗,日頭騰地躍到中天,才知走出瞭竹林。面前空地上有幾處傾塌的竹棚和木屋,看那倒勢便知是竹根蔓延生長,拱起地基。走近去,就見棚內棚外,有新發的青竹。空地向南有路,閔師傅沿路走去,又看見湖瞭,但隻是一角,可見崎嶇的湖石,綠水回流,幾桿荷葉,幾瓣荷花,有幾分嫵媚,惹人憐愛。這時,遠遠望得見桃林,不似先前的繁榮,而是凋敗瞭。又走一陣,到林子邊上,俯下身細看,就見方才扦枝的新痕。閔師傅撫撫樹幹上的青印,知道是扦狠瞭,恐怕傷根。不知道究竟用於何處,但總歸是極要緊的用途。從桃林出來,閔師傅對申傢的境況已瞭然幾分。心下哀戚著,走回池子邊,卻是南岸,不知覺中,繞園子一周。躊躇片刻,沿岸向西,其實是向回折,又到瞭竹林的對面,腳停在一幢玲瓏的小樓前,抬頭一看,是白鶴樓。
樓宇臨池子,簷翹翹地伸向水面,二樓窗開著,有一些清泠泠的動響,似乎是釵環的丁當聲。正看著,樓下門裡出來一個年輕女人,喊他閔傢爺爺,邀他上樓玩,自己急急地沿湖向北岸走去,手裡捧著一疊綾羅。那綾羅不時要從臂彎裡淌下來,就要騰出手去摟回來,衣袂在彩綾間翻騰著,看起來就十分活潑。閔師傅按指點進樓,上梯階,樓板與扶手上的紅漆很勻亮,又很光滑,閔師傅好似看見許多雙足與許多雙手從上面點過。上瞭樓,隔一條走道,一排木屏,可收可放,木屏上下都是鏤空雕花,所以,就透光,看得見綽約的人影。閔女兒正從屏後迎出來,引父親進去。眼前陡然一明,窗下安置有三四張花繃,有一人一張,也有兩人相對共一張,身上的繡衣襯著繃上的繡活,花團錦簇。恍惚中,閔師傅認出正中那夫人定是大太太無疑,其餘便不再能辨清。但心中卻生出一種踏實,仿佛那園子裡的荒涼此時忽地煙消雲散,回到熱騰騰的人間。閔師傅舒一口氣,笑道:好一個繁花勝景!小綢說:讓閔師傅見笑,充其量不過雕蟲小技,倒敢班門弄斧!閔師傅早知道大太太的厲害,倒也喜歡她的快人快語,煞是爽脆,回言道:世上一技一能,全是天造地化,哪裡敢論大小!小綢見閔師傅不卑不亢,出語大方,不覺點頭道:閔爺爺很有見識。閔師傅說:終年身在機房,眼見的盡是梭來梭往,談何見識?小綢說:有言道,千條江河歸大海;又有言,萬變不離其宗。總之,大千世界歸根結底隻是一二,閔爺爺還是有見識。閔師傅難得見如此知書善辯的婦道人傢,不由興味盎然,自擇瞭個凳子坐瞭。小綢抱歉道:閔爺爺在此隻得幹坐著,因生怕氣味和水汽蒸瞭綾子絲線,繡閣上向不備茶。閔師傅說:無須客套,早晨起來吃瞭喝瞭,此時不饑也不渴,隻是不知哪裡來的清規戒律,拘緊得慌。小綢說:綾子和絲最易受潮受味,還不是怕醃臢瞭!閔師傅說:又不是煙火油膻人事而為的,天地五行之內哪有什麼醃臢!小綢笑道:我說不過閔爺爺,不過多年定下的規矩,也不能從今日起就改,不論醃臢不醃臢,不留神染上茶漬就不好辦瞭!閔師傅也笑:不說瞭,不說瞭,俗話道,一傢有一傢的規矩!
說話間,閔師傅已辨清瞭閣中的人物。與大太太相對一張繡繃的小媳婦很愛笑,不論聽說什麼,都笑得花枝亂顫。大太太每看她一眼,頂多止住一會兒,又樂開瞭。前面繃上的媳婦略年長些,眉眼神情都顯呆板,一針一線地做著活,是個老實人。極有趣的是正中間又置放著一張小繃,坐著個小人兒,梳兩個抓髻,穿一身水紅,像模像樣地拈著針,也在繡。閔傢女兒是在大太太背後一張繃上,女兒身邊還坐著個年輕媳婦,手裡並不拿針,隻是看。閔師傅好奇,不由多看她幾眼,她也抬眼回看瞭閔師傅。隻見她眼眸清亮,顧盼極有神采,像是會說話。閔師傅忽生一念:這媳婦不可小視。也方才發現,這一閣的人,要是沒瞭她,精氣神就會差許多瞭。閔師傅一生憑一雙手吃飯,不相信神,但相信人中有龍鳳,那是鐘靈毓秀,也可歸為天工開物。移開目光,漸漸想道:方才園子裡走一遭,險些兒以為申府氣數差不多瞭,如今看來,還難說得很!
那邊,小綢又發話,讓閔師傅說些蘇州城裡的見聞聽聽,說:這裡都是足不出戶的姑娘媳婦,耳目蒙塞得很,要能知道外頭的稀罕,不曉得有多麼高興!閔師傅道:這就難瞭,要我說,這園子就是個大稀罕物,身在稀罕裡頭,什麼都是平常。小綢說:我不和閔爺爺爭,就算這園子是個仙界,可日日在裡面也覺著悶,有句話叫做“入蘭芝之室久而不聞其香”,還是央閔爺爺說些外頭的世面。閔師傅笑瞭:這句話我愛聽,天香園是個仙界,我就說些凡間的傳聞,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多是村話野話,有冒犯,姑娘奶奶不興生氣的!小綢一拍手:說吧,說吧,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您老的嘴,以為那裡有金豆子滾出來呢!閔師傅四下一打量,果然,多少雙眼睛都朝向他,亮晶晶的。就又看見瞭那一雙,好比星星裡的月亮,情不自禁暗道一聲:這丫頭子!
閔師傅正正身子,開言瞭:蘇州東山有一座庵堂,金黃黃地聳出在果樹林之上,像一頂金冠,所以就叫“紫金庵”。庵堂裡面有金桂和玉蘭,也有稱謂,叫做“金玉滿堂”。這兩項還在平常,稱得上稀罕的是一堂羅漢,南宋的匠人們塑成,形態逼真,神情生動,自是不消說瞭。鬥膽問姑娘奶奶們一聲,塑像最難是什麼?小綢笑道:聽好瞭,閔爺爺在考咱們呢!閔師傅趕緊說:哪裡敢,分明是奶奶姑娘們在考我們鄉下人呢!小綢說:考就考,咱們不怕!眼睛向眾人掃一遍,靜瞭片刻,還是小綢答:最難描摹的是眼睛,不是常說“畫龍點睛”嗎?閔師傅隻是笑,不置可否。這時就有一個聲音說:最難的是衣襉!閔師傅循聲看去,那丫頭,眼眸一轉不轉地望著,閔師傅暗叫一聲“好”!那就是希昭,多少有些搶白的意思。幸而小綢是個大度的人,並不難堪,隻是不服,力爭說:還是眼睛,眼睛裡有精氣神。希昭也不服,再說:衣襉裡有風!閔師傅早猜出這丫頭是誰的媳婦,看婆媳二人爭辯,又好笑又感佩,到底是新埠的風氣,也是這傢人不拘舊禮,無論換瞭誰傢,都是不成體統。相持不下,小綢說:咱們聽閔爺爺往下說。閔師傅隻得往下說瞭:都是最難,眼睛裡的精氣神是人為,衣襉裡的風是天工。二人這才不說話,但誰都聽出閔師傅是判希昭贏。
第二個故事是在蘇州城東北的花橋。蘇州的織工都是聚集在花橋上等雇主,這一日,人們正等著有人來傭工,橋上卻走來一個縫窮婆,不小心,手裡的針線包掉落到橋下河裡,急得她嗚嗚直哭。一橋的人都笑話道:丟個針線包有什麼瞭不起的,值得如此傷心。惟有一名姓沈的窮織工,想道:縫窮婆的針線包就好比織工的織機,也是吃飯傢什。於是就跳下河去撈起瞭針線包,交給縫窮婆。沒想到,縫窮婆其實是天上的織女,很快就來報答好心人瞭。第二日,天沒亮,沈織工又來花橋等活計,卻見東邊天上的彩霞忽落到河面。沈織工跑下橋,在河邊探身一撈,竟撈起一匹彩綢。要知道,在此之前,蘇州隻出素綢,就是從這時候起,有瞭彩綢。閔師傅說罷,繡閣裡都靜悄不語,似乎有些不盡興。停瞭停,小綢說:這一個不免落瞭俗套,不外乎善有善報,到底也沒說那彩綢是如何織出來的。閔師傅看見那丫頭動瞭動,似乎有話要說,又止住瞭。接著,又說瞭第三個。
第三個故事也是說一個織工,因傢中排行第二,人都叫他老二。老二住在蘇州閶門,在他的機房外面,種瞭一片牡丹花,每日裡澆水施肥,侍奉娘老子一般。那牡丹園裡,一到春天開出花來,真是萬紫千紅。老二摘一朵牡丹插在機頭,配好五色絲線,埋頭織起來。可是牡丹花是復瓣,重重疊疊,每一瓣的顏色由淺入深,由明到暗,細分起來,竟有幾千幾萬種顏色,不知從何織起。老二苦惱得很,茶不思,飯不想,晝夜坐在機前發愁,就這麼愁著愁著睡著瞭。睡夢中忽然驚起,就看見織機邊上立瞭一個女子,笑盈盈的,說:老二啊,你想把牡丹花織到綢上嗎?老二說:想歸想,可無論如何做不成呢!女子說:老二不要泄氣,不是有一句老話,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我送你個花本本,你拿去琢磨琢磨,或許就得機巧瞭。老二又是一驚,這一回是真醒瞭,方才知道做瞭一個夢,可是織機上真放瞭一冊花本,打開一看,是各色花樣,浮經糾緯,提梭放梭,一五一十全畫在本上。老二仔細照瞭花本,一梭一梭織起來,竟然織成一行牡丹——說到此,閔師傅已看見小綢不屑的表情,搶在前面說道:大奶奶又要嫌我入俗套瞭!可在我們這一行中,就以為如今所用花本是那牡丹仙子偷給老二,然後流傳下來;聽我們的行話,打樣叫做“結花本”,織機上提線的木架閣叫做“花樓”,原都出於此因;天機不可泄漏,那是要遭天譴的,所以,一夜之間世上牡丹全絕!那正是武則天當朝的時候,武皇帝最愛牡丹,提筆寫下一道聖旨,令天下牡丹一夜開放——武皇帝其實是天上專司花草的王母,於是,死絕的牡丹又盛開瞭。
小綢點頭道:這麼說來還有趣。閔師傅說:雖然都是些閑話野談,倒是有幾分道理,人世間每一事每一物哪一件不是天生成?不過是借瞭俗人的手,一夜得道是說故事,得自天意卻是實情,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四下裡都停瞭針,聽閔師傅說話。小綢聽得興起,再問道:要說老天借人手,挑揀不挑揀呢?為何有人做那種事,又有人做這種事?閔師傅的談興也越發上來瞭:這就要說到人瞭,又有俗話說瞭,“鴨吃五谷,人分九等”,老天如何選人,雖然不得而知,可確確是有挑揀,有人選去種田,有人選去讀書,就像府上的老少爺們,那是最上等的人——小綢撇嘴道:在我看,竟是最無用之人,不是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嗎?閔師傅笑起來:此一用非彼一用,倉頡造字,不是天上下粟米,徹夜鬼哭嗎?那可是一個大造化。小綢說:是大造化不錯,卻也是大害人!多少人一生一世不事稼穡,一頭栽進書裡,終於熬到入試場,那才叫幾傢歡樂幾傢愁,才有幾個中科的?餘下的就全是廢物!傢裡有財資的還混得過去,貧寒的就隻可乞討瞭——閔師傅道:所以說是個大造物,非極上品的人才萬萬不可入它的門——小綢還沒說完:僅隻是學而無用倒也罷瞭,受窮受罪是自找的,自己活吞下肚裡去瞭事,可恨就可恨在,本來天有一理,書卻能再生一理,因此造出許多謬誤;比如說,天地間原本有山有水,有樹有花,可偏偏人還要再造一份,就像閔爺爺方才說的老二,要將牡丹花織成錦緞,然後花開花謝地亂一陣;也像咱們這園子,要重修天地,結果如何我不敢亂說,單是人力物力,就是造孽!閔師傅大笑道:依大奶奶的意思,我們手藝人就沒飯吃瞭!小綢說:閔爺爺的手不是借老天用的,那可是天工開物!
閔師傅趕緊擺手:不敢當!不敢當!然後止瞭笑,正色道:無論讀書人手藝人,真通天地的萬裡不定能有一二,其餘都是庸才,不過仿著前人,學一點做一點。那萬裡之一二又是誰呢?小綢問。閔師傅說:木作裡的魯班,就算一個;要我說,近在眼前,遠在天邊有一人,就是松江烏泥涇人黃道婆!那麼嫘祖呢?有人問,閔師傅不回頭,就知道,是那希昭。答道:那是天地神,我說的是人世間。那人不說話瞭,小綢則“哦”一聲,服氣瞭。
閔師傅出繡閣時,太陽已近中天,樹蔭投瞭一地,其間無數晶亮的碎日頭,就像漫撒瞭銀幣。有一股生機勃勃然,遍地都是:頹圮的竹棚木屋;雜亂的草叢;水面上的浮萍、殘荷、敗葉;空落落的碧漪堂;傷瞭根的桃林……此時都沒瞭荒蕪氣,而是蠻橫得很。還不隻園子自身拔出來的力道,更是來自園子外頭,似乎從四面八方合攏而來,強勁到說不定哪一天會將這園子夷平。所以,閔師傅先前以為的氣數將盡,實在是因為有更大的氣數,勢不可當摧枯拉朽。這是什麼樣的氣數,又會有如何的造化?閔師傅不禁有些膽寒。出來園子,過方浜進申宅,左右環顧,無處不見桅帆如林,頂上是無際的一爿天,那天香園在天地間,如同一粒粟子。閔師傅曾在揚州一位客商傢中,見過一具西洋鏡,安置在紫檀木匣子裡,鏡下有一粟米。從鏡中看,那粟米粒上竟是一個園子,山川樹木,殿宇橋梁,人物舟楫,栩栩如生。離開鏡子,復又變回一粒粟子。
晚間,希昭將閔師傅說的話告訴給阿潛,阿潛也覺得甚為有趣,很想親耳聽一回。閔師傅卻已經離開,並沒怎麼驚動地,白日備瞭船,夜裡一個人悄悄走瞭。阿潛很是懊惱瞭一陣,過後便忘瞭。而希昭自此更是常往繡閣去,倒不是專等閔師傅來說話,閔師傅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會再來,大有可遇不可求之勢。希昭去繡閣,是看閔姨娘繡活。閔姨娘添瞭歲數,性情卻與年少時無異,緘默少語,鎮日埋頭在花繃上。希昭也不問什麼,同是靜默著。就在這凝神矚目之下,一朵花或一葉草在綾面上浮出。希昭就想起阿潛曾和她說起,大伯年輕時冶遊四方,曾結識過一個西洋人。西洋人有一具泥金匣,匣中有半支紅燭,點燃後,滿屋生香。然後,燭焰中升起一縷細煙,漸漸環繞,呈出亭臺樓閣,花卉鳥獸。原來,這制蠟的油脂是從南洋爪哇島采集而來,爪哇島向有海市蜃樓奇景,由風氣露濕凝結形成;取其精華又經百錘千煉,不知多少工才能制一燭,這燭就叫“蜃蠟”。希昭當時以為阿潛胡編來哄她玩,絕不相信,可如今想起來,就仿佛親眼看見瞭似的。
希昭看閔姨娘用針:接、滾、齊、旋、搶、套、摻、施、斷、網、編、蓋、紮、平、直、釘線、冰紋、打子、結子、環子、借色、錦紋、刻鱗、斜纏、反搶、平套、集套——比用筆有過之無不及。雖無六技六法,卻自有路數定規;無一字一句,卻也有理有節;無文章大義,卻是心境意境情境。希昭看得入神,不知有人也看她看得入神,這人就是大伯母小綢。這婆媳二人從開初起,之間就植下瞭罅隙,先是柯海的夙怨,後是阿潛這個人。這還在明裡,內裡更有一重原因,在於這兩人的秉性與天分。那一日閔師傅在繡閣談天說地,一閣的人裡面,小綢是搭得上話的,希昭是聽得進話的,二人可說不分上下,正打個平手。要說相知相識,就是這兩個人;相怨相嫉,也是這兩個人;相敬和相畏,更是這兩個人。結果呢,通著的就是隔斷的,近著的就是遠著的,同道的就是陌路的,這兩人就越來越生分。
小綢早存心思讓希昭習繡。天香園繡聞名上海,是申傢的一品,傢中女眷人人皆繡,卻無人能趕上閔氏,也無人有小綢的才情。這一個希昭方入小綢眼,心裡便是一動,說不準就是這個人,能集閔和小綢之大成,讓天香園繡更上一層樓!無奈希昭就是不拈針。盡管有萬般的念想,小綢也不向希昭開口。一是驕傲所致,做婆婆的還能求兒媳婦?二也是深知這媳婦和自己原是一種人,越說越不聽,不說瞭,興許自己就撞上來瞭。
先前也說過,希昭從小在詩書中長大,爺爺將她當孫兒養。出於女孩兒本性,自然愛擺弄些脂粉絲線,但心儀並不在此。幼年時就給自己起過一個號,“武陵女史”,如今無論寫字還是臨畫,落款必是此。早在閨中,便耳聞申傢天香園有繡閣,還得過一個精致的香囊,無比喜愛。進瞭申府,親眼見那繡藝風氣,可謂百聞不如一見,那香囊實在隻是邊角之邊角。以希昭的聰慧,何以看不出大伯母的心思?迂回曲折地引她入閣。可希昭就是不接這個茬,一面是多少心懷成見,覺著絲繡終是女紅,免不瞭小女兒俗情;二方面則是小孩子傢見識瞭,她不想由大伯母調遣——大伯母調遣阿潛一個不成,再要調遣她?所以,原本還不妨繡上一針二針的,如今卻連針都不碰瞭。就這樣,成瞭一盤僵局。希昭偶爾來繡閣裡玩,東看看,西看看,也看出繡藝是閔姨娘一等,但大伯母卻有畫意,境界勝一籌。任何一種花樣,經大伯母略修改,或添筆或減筆,煥然不同尋常。天香園繡所以勝過天下無數而獨樹一幟,先在於大伯母的設樣設色,再是閔姨娘繡針出神入化。那繡閣裡的樣樣件件,都是采世間精華。粉本上的花朵草卉,是鏡中月,水中花;一色線,辟成百色絲,則是煙霞氤氳;然後,千針萬針,水中,鏡中,煙裡,雲裡,破壁而出,雨霽天開,一片耀然。希昭聽阿潛說過香光居士的畫室,像個禪房,是一幅太極圖,這裡呢,是錦繡天地。不知覺中,希昭人不來腿自來,越來越走得勤,於是,有一日,就遇見閔師傅。
閔師傅有些像一個人,就是城隍山上的茶人傢朱老大。倒不是說長相,長相相差何止十萬八千。朱老大是山裡人模樣,黑、瘦、鐵鑄的筋骨;閔師傅則白面長身,仿佛是羸弱瞭,實際上並不然,而是內斂。這兩個不同的人卻有一種共同的儀態,就是氣定神閑,並且呢,又都各有別一路的見識。閔師傅讓希昭想起朱老大,道理尚可說得通,奇怪的是,他還讓希昭想起另一個人。這個人與希昭隻是匆匆一面,早就已經忘得差不多,可這時候卻躍然眼前,清晰可辨。就是在她幼年時,母親帶她去太平坊高銀巷珠子市場,那乘敞蓋轎的美夫人,袖籠裡一股茉莉花香倏忽間撲鼻而來,眼前又顯出那挑珠子的手,大而豐碩,玉白肌膚,遞給希昭一個耳墜子。這耳墜子至今還藏在寶貝匣子裡,小紅豆子一球,垂一粒透明珠。閔師傅與美夫人有什麼關系,讓希昭牽連著想起來?倘若借閔師傅的說法,也可算作天工開物之一種吧!
此時,閔師傅的船已過吳淞江,走運河,正在夜行中。水面上,漁火點點,隱約聽得見弦歌,唱著南音和北調。當空一輪明月,好一個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