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希昭對阿潛說:大伯母也忒厲害瞭,當瞭人傢親娘媳婦,還有小輩的面搶白叔叔,讓叔叔一傢都下不來臺!阿潛就說:叔叔向來就會掃興,別人隻是不說,不像大伯母一口氣說出來瞭!希昭說:你總是護你大伯母!阿潛附在希昭耳畔笑著:我心裡最護你,可是不好意思。希昭推他不開,隻得任他纏綿一回。阿潛看她若有所思,便問:出什麼神呢?希昭說:叔叔所說的《西村賽社圖》,或真有其事,隱約中,仿佛吳先生也說過有一種繡畫,早在北宋,開封都裡遍傳汴繡,宮裡也設繡閣,曾繡過一整幅長卷,《清明上河圖》,後來遺失在南遷途中,要是能看一眼多好!阿潛不以為然:後朝想前朝,不曉得有多少繁榮勝景,是懷古心所致,事實上未必,隻怕大不如今。希昭反詰:你又怎麼知道,難道你有過親歷?阿潛說:讀書啊!書中說,“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可見古時蠻荒。希昭說:上古時候,一團混沌,後經三皇五帝夏商周,十二諸侯春秋戰國,秦王漢武,魏晉南北朝,到唐宋已是一片新天地。阿潛說:為什麼擋不住蒙古人?那食腥膻的人種,和上古時候隻怕差不多,倒將一個盛世王朝夷為平地!希昭駁道:這就是盛極則衰,如月滿則虧,怪不得人事,而為天道。阿潛有些說不過,耍賴瞭:你崇古你卻回不去,我崇今恰恰生在現時,還是我便宜!希昭翻個身,不與他理論,阿潛興致倒上來瞭,十分得意:我就覺得現時最好,真所謂聖人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人間之大德!據說你們杭城有一道菜,是將極嫩的肉切成極細的絲,再穿進綠豆芽中,咱傢還沒有試過。希昭嗤道:這不是吃,是折騰人,刁鉆古怪,還“聖人之德”呢!阿潛說,你不是崇古嗎?古人說,“食必常飽,然後求美;衣必常暖,然後求麗;居必常安,然後求樂。”古人所說難道也不屑?希昭再不說話。以為她睡著瞭,湊過去細看,卻見睜著眼。再要叫她,一閉眼,睡瞭。
以後的幾日,希昭對阿潛都淡淡的,以為是那晚說話不合,生氣瞭。但也不頂像,起居都正常,隻是不大跟阿潛玩瞭。要說跟阿潛有什麼玩的?不外是讀書寫字作畫。如今呢,還是讀書寫字作畫,卻是一個人,拉上幔子,事先多瞭一道洗手,再又焚上一支香。有幾次,阿潛進到幔子裡,與希昭說話,見她神情肅然,有一種虔敬,便又退出瞭。阿潛心裡不安,恍惚中,這情景似曾相識。在他極幼小的時候,有一個人,也是焚香洗手,凝神端坐,漸漸地就離開瞭他們,那就是父親。四季祭祖,闔傢一並進到蓮庵,庵中住持,一個青衣披發人,添油點燭燃香,默然無語。每當祭祀完畢,便在祖父祖母跟前伏地叩首,又向大伯父大伯母作長揖。阿昉阿潛從小怕他,離他遠遠的,覺著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阿昉的乳母告訴他們,這就是父親,就更可畏瞭,因為知道與自己有關聯,就要牽自己去那虛無之中。平時在園子裡玩耍,他們從不走近庵子。庵子後面的白蓮涇,已讓柳林遮得婆婆娑娑,照理是美景,他們卻感到森然,而且戚然。他想起希昭曾和他說過的,出生那月的朔日早晨,一個廟姑敲門問路。以杭城習俗,這日裡第一個敲門人是女,嬰兒便是女;是男,嬰兒則是男。一個姑子,又是何兆呢?阿潛不覺鬱悶起來。大伯母看出瞭些,問他哪裡不妥?他搖頭說沒什麼不妥。又問他為什麼一個人來來往往,希昭到哪裡去瞭。回說在寫字作畫。小綢戲謔道:阿潛娶瞭個才女!阿潛不做聲。小綢正奇怪,見侄兒已悄然而去。
三月裡,上海遍傳,一頭白鹿,身高丈餘,從吳淞江上遊過來,穿蘆葦蕩登岸。大人孩子擁簇尾隨十數裡,隻見越走越快,漸漸跟不上,終於絕跡。人都說是祥兆。回顧近三年內,天無災,人無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城內城外喜氣洋洋。四月初八,是為釋迦牟尼誕日,龍華寺、大王廟、水仙宮、廣福寺、靜安寺,子夜時分便開寺敲鐘,香燭齊燃。肇嘉浜、方浜、香花橋、穿心河,兩岸都是活魚活蝦、龜鱉蛇蟹,專供放生用。又有馬、牛、羊,雞、鴨、鵝,散放於河灘曠地。一時間牛馬嘶鳴,魚蝦跳躍,橋上橋下一片歡騰。其時,日涉園已呈大半輪廓,三十六景有二十四告成,爾雅堂、來鶴閣、明月亭、桃花洞、殿春軒,等等等等,規模不在愉園、天香園之下,從此並稱上海三大園。愉園的壯美,日涉園的雅麗,皆不動之景,惟有天香園繡千變萬化,是園子的神韻。如今,又有一說,就是九尾龜。不免以訛傳訛,說是園中池子裡撈起來的東方神龜,對日吐火。虛虛實實,天香園聲名大振,竟超過前期:桃林、墨廠、蓮庵,遍地花開的全盛之時。因此,世人將其列為三大園之首。
這一年,阿奎和阿昉各添一女,因天香園從繡閣得名,所以申傢並不視弄瓦為輕,甚至更器重些,闔傢上下都很歡喜。那蕙蘭已交九歲,卻與阿奎十二歲的長女采藻齊肩,形貌端肅,坐在花繃前,拈一枚針,上下穿行,不一時就有一朵小花呈出綾面。其時,繡閣中足足三代人,第一代小綢、閔姨娘為首,勉強算上阿奎媳婦和落蘇;第二代阿昉媳婦、采藻、偶回娘傢的采萍、頡之、頏之;第三代即蕙蘭。滿滿當當,綿綿延延,小綢卻總覺得有一個空,少瞭一個人,就是希昭。
遭希昭冷淡的日子裡,阿潛結交瞭一個朋友。正月初二宴請本邑名門賢達,造山大師張南陽攜來陳進士傢一名孫輩,陳俊再,坐在阿昉阿潛他們席上。俊再年少阿潛兩歲,這年二十五,傢有一妻二子,卻還是少年模樣,極為清秀,生性也十分天真,每每見申傢女眷,不由得便面紅耳赤。那日宴上,阿潛或是去與大伯母希昭糾纏,或就是與這位俊再說話。阿潛長年糗在傢中,人們又寵他,對外頭的人和事其實是生畏的。而這陳俊再比阿潛更膽怯,不時地回頭去望帶他來的張大師,想過去又不敢,因那一席是比這一席更可畏的。由此,阿潛便負起照顧的義務,桌上的話題他本也插不進嘴,就專和俊再應酬。一席下來,兩個靦腆的人便生出幾點情義。數天之後,俊再遣人送給阿潛一封書信,素白紙背有藍雲隱花,極娟秀的小字寫有三四行,是為感謝款待,又贊揚對方人品,甚感三生有幸,諸如此類。阿潛接信後,幾近狂喜。二十七年來,惟有的交際即是年少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半年塾學,所謂同窗,在阿潛看來,無一不是粗鄙與魯莽,而今這一個好比天外來客,如此這般的風雅。趕緊鋪紙研墨,要回信過去。落筆時,在措詞間遲疑好幾回,熱情瞭怕狎昵,客套瞭怕生分,來去掂量,方才定在以地域人文比興,稱頌對方品德,引鄉賢文章開頭:“嘗觀名都巨區,莫不得大賢豪傑而益彰。如公奭之江漢,羊祜之襄陽,陶侃之江陵,嚴武之成都……”王顧左右而言他,最終不知指向何處。不幾日,又得俊再一紙信箋,吟的是河川地理,也是一篇論說。如此這般,兩人越寫越多,古往今來,天南海北,洋洋灑灑,穿梭似的互相往來。文章寫畢,接著是詩詞,一首對一首。還有畫,一幅尺素,題一曲小令,蓋一枚印,於是又去找人刻印。大約二三個月以後,春暖花開時節,俊再發出一封請柬,誠邀阿潛“敝舍”喝茶面教。此一生,有誰請過阿潛啊!雖然言詞一掃過去數月裡的開闔瀟灑,復又回到怯生生的。阿潛又看見瞭那白皙面容上的羞赧,滿面紅暈裡一雙細長的眼瞼。
這一日,阿潛換瞭新衣新帽。紫花細佈袍,系白色杭綾腰帶,紫綢白底矮靴,六爿圓帽,不嵌玉,綴六粒小珍珠,雅致而不奢華。向大伯母討瞭一件小繡作上門禮,出客去瞭。福哥早與他雇一領小轎,乘上去,半打瞭轎簾,顛顛向南,過方浜,再過肇嘉浜,水仙宮前永泰街,剛入街,便看見一道粉墻,墻頭覆著黑瓦,墻面有鏤空花窗,透出青綠。行行走過半裡,方才看見黑漆大門,門上有匾,題“日涉”二字。門對面隔一條石板路,卻是一座磚雕門樓,底下有三步深的門洞,立一尊石獅,守兩扇朱紅銅釘門。就知道陳宅到瞭。己醜年的進士,一片新氣象,蒸蒸日上。阿潛方出轎,就有雜役裝束的男人沿著街一路小跑過來,引阿潛繞墻角從側門進。才兩步,聽有人稱“哥哥”,迎面看見俊再,穿一身藍佈素花袍,拱手作瞭個長揖,袖口直垂到靴面。除去傢中那幾個小的,哪有人正經叫過阿潛“哥哥”?簡直心花怒放,就地回瞭一個長揖,那邊再回一個,這邊就也要回,到底被扶住瞭。兩人手執手,有些不自在,都羞紅瞭臉,拘泥得心慌,說不出一個字,趕緊錯開眼睛,一個領,一個隨,向宅第深處走去。過幾個穿堂和天井,兩人方才齊肩,互看一眼,又閃開,一個前一個後地走上一具木樓梯,進到一間廂房。朝東有一排窗,從窗裡可見到一片綠蔭,掩一角飛簷,就曉得那是日涉園。兩人窘瞭一會兒,喝些茶,漸漸安心,再互相看一眼,眼睛裡都有瞭笑意。這廂房其實是俊再的書房,案上有書硯筆墨,燃瞭一炷蘇合香,滿屋清氣。這些不過是略比旁人潔凈纖巧,倒也稱不上別致,饒有異趣的是墻上掛有一把弦子和一管竹笛,於是,這書香裡就有瞭另一番意緒。
兩杯清茶,幾句寒暄,又有一回冷場;相視一眼,又笑瞭,是知己的笑。阿潛指瞭墻上的物件,問:俊再擅長吹彈嗎?俊再起身摘下弦子,橫在膝上,雙手撫瞭撫,反問阿潛:哥哥喜不喜歡曲子?阿潛坦言:沒大聽過,也不懂。這一個就說:俊再也不懂,隻是愛聽絲竹之音。說著撥瞭一下弦子,就有一聲顫音漾起來,久久不息,回蕩一周,越來越弱,終至銷聲匿跡,畢靜。俊再說:世上聲響絕多為噪音,惟絲竹是清音,好比俗人中的君子。阿潛質疑道:詩中所說“呦呦鹿鳴”,是噪音還是清音?俊再笑道:就知道哥哥會如此問,鹿鳴鳳吟是天籟,人工何能相比,隻可盡其所能摹仿,“呦呦鹿鳴”二句之後是什麼?“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就是仿的意思;周成王也隻能仿,何況我輩呢!阿潛問:那麼貓叫與狗叫算不算天籟?俊再樂瞭,幾乎笑不可抑,半天才強忍住說出話來:哥哥怎麼想起來的!阿潛也笑:貓和狗不也是禽畜類嗎?答不出來瞭吧,本來話裡就有漏洞呢。俊再耐心釋解道:貓和狗都是被人馴化瞭的,算不得天籟,凡經人手的,都已是世間物,從此不歸。阿潛略不以為意:人就如此不堪嗎?怎麼一經手便成濁物瞭!俊再說:人手當是天工開物頭一樁,惟有人手,才可仿天籟,要說貓狗,大約是仿虎鹿,雞是仿鳳,蛙仿蟾蜍,蛤蟆仿蛙——阿潛說:為什麼仿物都很賤,而且一仿不如一仿?俊再沉吟道:不是有言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過也還有精致的仿物吧。比如說呢?阿潛問。俊再細細的眼睛忽一亮,雙手托起弦子:比如管弦之音,也就是“鼓瑟吹笙”的瑟與笙。管弦從絲竹而來,絲竹原本都為野物,屬天籟,為人習得,千錘百煉,漸近神功;那絲其實是蠶的口涎,蠶是天龍所傳,所吐之涎可謂龍涎,好比你傢園子的名,“天香”,是從龍涎香來,那絲便是天香之顯形;竹呢,常比君子之德,不止是形容比興,還是物理,草木無數,何以能有竹的直、堅,節節有律,竟是德之化身;兩樣都是極精微的人工天然,這是其一——俊再沉浸於思緒之中,紅暈佈瞭滿頰,好像忘瞭阿潛這個客人——其二,管弦生自絲竹的本性,竹節長短有致,與音律相合,絲且細長柔韌,猶餘音繞梁,是為韻,這還是在於器,器又歸於人,由樂師操縱,便是其三;太史公作《刺客列傳》,送壯士刺秦王,不是“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歌什麼?“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就是這絲竹所制器用,可作變徵之聲,慷慨心胸!
聽到此,阿潛也紅瞭臉,血脈賁張。俊再又緩和下來:歌亦是仿天籟而得。何為聲之天籟?阿潛顫聲問。人聲!俊再答,又細致辨析:猶如鳥語、鹿鳴,歌就是將人聲話語作誇張,或長或短,或高或低,於是,話語便成為歌唱!一旦成歌,就是天人交道。俊再不妨試唱一曲?阿潛誠心邀道。俊再方才散去的紅暈又浮起來,回到先前那個靦腆的人:不是不願意給哥哥唱,實在是不能!阿潛問:為什麼?俊再說:凡事都需天時、地利、人和。歌曲必在萬籟俱寂之時,大白天的,四下裡嘈嘈一團,醃臢得很;歌曲又必臨水,方可一波三折,回聲蕩漾;人和則是指笛、弦、板,三齊,有音有節有韻。阿潛不由失望說:不知今生有沒有這般耳福呢!俊再立時安慰:每逢月圓之夜,定會在水軒聚齊瞭演練,到時候,隻怕哥哥不肯賞光!於是,二人說定瞭日子時辰,屆時隻要好天氣,不見不散。
回到傢來,阿潛心思全在天氣,每晚都要望月,見半輪月漸漸消下去,再漸漸滿起來。倘要是雲遮月,便嘆息不止,風清月霽,則笑逐顏開,不免忽略瞭希昭。希昭呢,本也有秘而不宣的事,猶恐避阿潛不及,所以兩下裡不聞不問,反倒相安無事。隻是有一日,阿潛忽對希昭說:咱們的楠木樓才是真正的天香閣,滿是龍涎香味。希昭說:怎麼想起的?不是說久入蘭芝之室不聞其香。阿潛說:也不知怎麼的,倏忽間有一股奇香襲來,所以說是“天香”嘛!希昭說阿潛自美,阿潛說:原先是自美,現在卻不敢說瞭。希昭問為什麼,阿潛道:過幾天,將會目睹一樁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美事。希昭問是何事,阿潛說:不告訴你!希昭也不再問,知道越問越不說,要不問瞭,熬不過一個時辰,自會找上門來說。可是,這一回卻不靈驗瞭,隔日的早上也沒聽他說。一天內,盡是看天邊雲,到瞭晚上,一個人出門去瞭。
阿潛來到陳傢新園子,有仆役樣的人領路。月亮還未升起,月色卻已染上來。亭臺樓閣本是新漆,此時就打上一層釉,熠熠發亮,清麗異常。壘石格外顯出青森,好比筆下留白,映襯出草木蓊鬱,則是黑濃的濕墨。阿潛不由恍惚,猶如走在畫中。前方平地而起一片氤氳。逐漸彌漫過來,氤氳中升起亭軒——琉璃瓦,雕花樓,飛翹簷,玲瓏閣,又以為走入海市蜃樓。就在這時,一輪滿月騰地上瞭中天,遍地白亮,園子頓時換瞭顏色。一聲清音蕩水面過來,阿潛禁不住打瞭個顫。樹叢間看見池面,立一座水軒。
軒亭上橫瞭匾,匾上書三個字:明月堂。果然,軒口正對明月,伸延出軒臺,圍三面短木籬,頗像一個小戲臺。臺上鋪瞭絲絨氈,放一張案,幾把椅,椅上人吹管撥弦。先還是些散音,東一聲,西一聲,撒得水面上都是,無數漣漪,逐漸地聚攏過來,左牽右挽,接成一串。一串接一串,又錯落重疊,鑲嵌壘砌。此時水面忽卻紋絲不動,無波無湧,其實是潛深流靜,有看不見的穿行回互,奔騰跳躍。不知多少個時辰過去,剎那間水面鱗波閃閃,像有無數條魚一並齊地翻身;再一剎那,魚躍陡地息止,浮出一池星星,原來弦管收瞭音。再一看,月亮還在原處,隻是更大更圓。阿潛所在的水榭,處於明月堂的東側,相距有半畝水面。堂中沒有掌燈,望過去,隻見幢幢幾個人影。但等明月高升,繁星閃爍,人影顯出輪廓,越來越清晰,連五官都鮮明起來。阿潛認出其中有俊再,不是彈弦子,也不是吹笛子,而是單手持一疊三片長方檀板,以底板叩擊中板,中板連帶敲擊上板,於是發三連音。清脆悅耳,間在管弦聲中,間離出上下句,長短句,快和慢,舒和緩,因此有瞭起承轉合。阿潛出神中,第二曲又歇瞭,水面上下竄著千萬針似的小東西,也歇瞭,水平如鏡。那樂音本是轉瞬即逝,無影無痕,卻在曠夜淼水之間得瞭魅,變成有形。月亮更豐潤瞭,盈盈欲滴,似乎池子都是它註滿的。板子憑空打瞭兩響,阿潛渾身一激靈,那板子越來越急驟,弦管聲起來。雖隻三人,卻好像遍地皆是,滿池的蓮花都開瞭,真是華麗啊!阿潛幾乎落下淚來,三曲奏畢,月兒方才偏西,軒內人復又隱入暗處,魚兒回傢,蓮花謝瞭,星星升上天穹,高而且遠。阿潛醒過神,俊再等人已不見,引他進園的仆役又在瞭身邊,再領他原路返回。園子就像在清水中,路徑、亭臺、樹叢、山石都發出動響,一待阿潛走來,霎時止住;大氣不出,走過去,又在身後活過來。阿潛懵懵地走出園子,園門外已有一領轎子等著。這一晚,阿潛沒與俊再說上話,但隔水遙望,仿佛比平素更親近,這就是知音的意思瞭。
接下去的幾日,阿潛都魂不守舍。希昭問他話,也答非所問,不免有些奇怪,但想不纏我就好,隨他去罷瞭。阿潛有時神志回來,就覺奇香滿室,左嗅嗅,右嗅嗅,自問自答道:真是龍涎香啊!希昭看他糊塗的樣子很可笑,調侃道:不是龍涎香,是蜃香。阿潛傻傻地問:蜃香?希昭更好笑瞭:不是你聽來的天外奇談?從海南采幻化之氣,凝為燭香,點燃之後,放射出海市蜃樓!阿潛就像是第一回聽說,混沌間卻又想起日涉園內的那一幅夜景,不覺又入瞭神。希昭在他額上點一下:海市蜃樓中的人,可算上你一個!阿潛便笑瞭。
下一次與俊再碰面,阿潛就央求學一招,或吹或彈或打板子。俊再取下笛子、弦子、板子,讓他試。不想,笛子和弦子都成瞭啞子,無論如何吹與撥,都動它不動。板子呢?倒是一碰即響,讓他驚瞭一跳。可俊再卻說:此是最難,實是樂音之骨架,尤其南曲,有言道:“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因南音多宛轉和緩,這又和南邊地方話語聲腔有關聯,不是和哥哥說過,歌就是說話之擴大與著重?幽長之音全憑板子間斷隔離而成曲式,因此,板子不僅要諳熟自己,還需瞭然笛子和弦子,何況南音裡的板子,更是非一日之功可達。阿潛見吹彈擊三樣都不可輕易拿下來,又生一奇想:那我專工唱如何呢?俊再忍不住笑出聲來,笑瞭一時,才慢慢與阿潛解說:那三件頭再難還可練得,唱呢,單是練怕也不成,更需有一個好嗓子,那嗓子說是爹娘給的,其實天生成!阿潛喪氣道:看來幹什麼都不成瞭!俊再止不住地笑,說:哥哥這樣鐘情,定是有十二分的天資,比許多操琴吹管人都與曲親近,倒無須拘泥於一技一藝,全心領悟便能得其道。聽瞭這話,阿潛才好些。忽又想起一事,好奇問:那夜怎麼無人唱曲?俊再說:因是逢單月,凡單月隻練樂,雙月才唱曲,又並不是每個雙月,隻是六、八、十,仲夏至仲秋的雙月,風清氣朗,因人聲是肉聲,比絲竹更近天籟,經不得一點濁雜的幹擾。
阿潛屈指算一算,下月即是六月,佳期有望。但俊再又說:下月祖父還傢,園中要宴賓客,所以,延至再下一個雙月,即八月十五,卻是中秋,傢中人想必還要用園子,不得已,大約要到半年後,才可練唱。阿潛就又喪氣。俊再說:世間萬物都怕一個“濫”字,尤其是精致物件,寧可缺,不可過足,因實在是極有限,多出來的都是贅物,倘若不節制,魚目混珠,就不可收拾瞭,真東西也變成假東西,算是絕跡!阿潛知道急瞭沒用,又慶幸如今是五月,倘是十一月,可不要等上大半年還難說瞭,隻得安下心來。俊再到底不忍讓阿潛太掃興,紅瞭臉說:如果哥哥不怕糟踐瞭耳朵,俊再練曲時,請哥哥面教。阿潛本來落到底的心,又提上來,急切切問:什麼時候?俊再說:如我們這些淺薄之輩不敢有太多講究,隻要逢月初與月尾的雙日,風和日麗即可。阿潛又一屈指,就是今天。
俊再又紅瞭臉,反身揀瞭一炷香燃著,又喚人送溫水來,在盆裡洗瞭手,再端下去,方才從櫥裡取出一個冊子,翻開在案上,背對阿潛端身坐正,凝神片刻。然後抬手向案面一拍,遂發出一聲女音,極高極細,幾乎難以為繼,卻持續不斷,良久,轉折而下,低到無從低下處,慢回緩旋,漸漸收束。聲止瞭,四下裡的氣息尚在波動,消散殆盡時,又一拍案,另起一聲,更要高上一階,如在刃上,又如遊絲一縷,絡絡繹繹。再一拍——阿潛隻覺身心虛空,而且無限,窗內窗外一並遁遠。其實是自己遁遠瞭,遁入化外,那化外之境就是聲聲拍拍,高高低低,延延止止。一炷香燃盡,餘音消散,兩人都靜著不動,聽得見時間逝去的汩汩聲。俊再說一句:丟醜瞭!阿潛強笑一下:俊再要把哥哥的淚催下來瞭!俊再沒有回身看阿潛,阿潛起身對俊再的後背鞠一躬,走瞭。
阿潛今天回來得早,推門見裡間屋的幔子拉開瞭,架上的香燃到根處,香煙卻越發彌漫。希昭坐在案子跟前,轉頭看他。兩人神色迷離,都是遁遠瞭不及回來。阿潛恍惚間走近希昭,看見那案子其實不是案子,而是一張花繃,繃上附瞭一張絹畫,墨色清遠,氣息高古,分明是元人小品,又多一種新鮮,是今人風氣。再近些瞭看,墨色是為絲色,不由詫異萬分。再看落款,針線繡成四個小字:武陵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