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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沉香閣

萬歷二十七,乙亥年,七月,先是城外,無風的天,卻有風聲回響,一夜不息。緊接著,城內也起呼應。不二日,城內外連成一片,嘯聲遍地,此起彼伏,綿延不絕。便有流言,說是鬼哭。松江府上海縣這塊地方,原是水域,積沙而後成陸地,其下有多少溺斃的性命,可說是白骨堆成的。到七月十五盂蘭盆會這一日,地方紳士醵金放焰口,辦超度;從靈隱、寧海等名寺請來高僧,焚香誦經;又有伶優扮成餓鬼,臉用堊粉塗得慘白,血盆大口吐出一蓬一蓬的火;還有扮成目連的,以武生裝束,披盔戴甲,佩劍持槍,也畫瞭臉,是紅白二色,在集市上巡遊。到瞭夜晚,凡河邊橋頭都是賣燈的,用蠟紙做荷花底座,芯裡點一支小燭,放在水上,任其順流而下。一時間,成千上萬盞河燈下瞭水。上海本是水網縱橫,如今全成瞭燈河,就像天上銀河落下人間。岸上無數人追著河燈跑,那燈閃閃爍爍,擠擠挨挨,到瞭河汊交會的地方,就要擁堵一時,然後又一並突破,幾成洶湧之勢。最終分成兩路,一是方浜,一是肇嘉浜,分頭浩浩蕩蕩向東。河道寬起來,流速加劇,人群漸漸追不上,落在後面,隻見那兩路河燈,一從玉帶門益慶橋下,一從宗朝門蔓笠橋下,奔流過去。從此,鬼嘯息止,城內城外再無異響,終於安寧下來。

然而,人們依舊不夠放心,生怕再生出什麼動靜。雖則人氣逐年蒸騰,可畢竟蠻荒太久。護城的神祇無論金龍四大王、城隍爺秦裕伯,或是黃婆,都是些新人物,仙籍裡的根脈也不深。龍華寺裡有達果禪師請來的藏經七百一十八函,但方邑擴增,互往頻繁,早不能同日而語,大約已經罩不住瞭。所以,還須有一樣聖物鎮地,方是長久之計。這樣,便想起二年前,彭傢老爺在淮河口打撈上的沉香木觀音。本是往傢裡送的,結果那年冬日奇冷,凍瞭河,阻住瞭。一擱兩年,愉園裡的沉香閣早已造起,就也足足空瞭兩年,應是迎回來的時候瞭。於是,便推人到彭傢商議。立時立刻,帶信去皖中,彭老爺一分鐘不耽擱,親自護沉香觀音南下。星月兼程,一月之後已到吳淞江。這邊呢,人們競相自告前往接應。

十月清秋,風高氣爽,多少人從北城門出去,從一早等起,直到午時。秋陽高照,吳淞江上好似鋪瞭金箔,一刻不停地翻轉。江鷗飛翔,喳喳喳叫得天響,其中雜著幾隻白鷺,高高低低地嬉戲。忽然間,江鷗與白鷺都散開不見,鳴叫聲也偃息瞭。不一時,水天之間現出桅帆,大小船隻總共有十餘艘,一點一點過來瞭。船隊沿吳淞江一直向東,向東,過閘橋入黃浦江。順江流向南,從城東玉帶門入方浜。方浜兩岸又有成千上萬人候著,彭老爺即上岸乘轎,幾艘大船停泊在玉帶門外,載著沉香觀音的龍首鳳尾船則順方浜向西。沿途盡是香案燭臺,此時紛紛燃起,船如同走在香霧之中。店肆人傢均開門點放炮仗,炸碎的火藥紙落英一般,流瞭一河的絳紅。廣福寺,城隍廟,嶽廟,一並吟文誦經,木魚聲聲。船從香花橋下入侯傢浜,北上愉園,便到瞭沉香閣。正值酉時,眾廟裡晚課的時辰到瞭,遍地鐘磬。

第二年春上,彭老爺歿瞭,終年七十。本當屬高壽,但比他父親彭老太爺少瞭十多歲,就算不上壽終正寢。坊間傳說,是因請沉香觀音折損瞭天年,菩薩是不能輕易挪動的;彭老爺減去壽數,是為保一方平安。鄉人們集資在香花橋,去愉園必經之路處,立一座亭,上書兩個字:“愛日”。

申明世與彭老爺同庚,兔死狐悲,不免想到身後。傢務事早已經一並交給柯海,無所牽掛,如今卻發現尚有一件事沒著落,就是棺材,便著人去叫柯海來商議。柯海猛省到父親年過七十,早該備壽材,卻一點兒沒想到。一傢人興沖沖地奔日子,隻瞻前不顧後。這幾十年裡,隻走過兩個人,一是老太太,二是鎮海媳婦,也都久矣,漸漸淡瞭,幾乎就把生老病死這檔事給忘瞭。聽父親吩咐,柯海一邊驚愕,一邊不由得悲涼。可看父親的神情,並無一點戚容,反頗有得色。心中忐忑,不知道是兇兆還是吉兆,不敢多想,隻唯唯應諾。

申明世說,棺材料通常用楠木,但楠木與楠木不同,分滇楠、紫楠、山楠、紅楠、滇楨楠,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雖然多生長於西南,但山地湖窪,向陽背陰各有所在,物性差別甚遠。柯海也想起來瞭,說:那年,鎮海進蓮庵做和尚,去青田請佛像,經過一條楠江,兩邊全是楠樹,參天蔽日,將江水遮得黑森森的,不知道是哪一種楠木。申明世接著說:世人都稱金絲楠木最貴,京師文淵閣有一大學士,府第正堂中立有四柱金絲楠木,全是整木,削去枝丫根須,上下一般粗細,均是一人之半合,卯時與酉時,光從東西兩側來,便可見木紋間縷縷金線,可稱作木本中的九五之尊。柯海說:無論多麼貴重,咱們傢還是用得起的。申明世笑著搖頭:木和人一樣,貴不在名,而在實,《玄中記》說,萬歲之樹精為青牛,千歲之樹精為青羊,百歲之樹其汁如血——並未標明何種樹,無論哪一種,百、千、萬年的修煉,自就有瞭德性。柯海嘆瞭一口氣:縱然買得起,可哪裡去尋啊!申明世又笑:可遇不可求,就像鄉野間的智士,不知在哪一隅僻壤裡藏著!多少年前,從清江回傢,舟過長江,不知什麼地名上,有一座無名山,無草無木,全是白森森的石頭,十分薄瘠,可那頂上就立瞭一棵樹,也是無名,是樹裡的高士!柯海說:爹爹要的就是這樣的樹材嗎?申明世哈哈一笑:且憑機緣!柯海好久未見爹爹如此興致,好比年輕十歲,而柯海的不祥之感早已一掃而空,隻想著去哪裡尋一段奇木。父子兩人寂寞多日,終於找到一樁事情忙碌,都興奮起來。

第二日,柯海便乘轎去木材行巡遊,東門沿江一帶,停泊無數貨船,船上是裁好的方子。另有圓木紮成筏子,乘水而下,到岸後散在灘上收燥。樹脂流淌,染得江水通紅而且黏稠,拍在岸上,發出悶響。香氣撲鼻,竟比花香更濃鬱持久。柯海這才相信,真有赤木和芳木。在這裡,他也親眼見識瞭連理樹,兩棵木樨,合抱為一體,互為盤旋,卻不粘連錯接。還有木中生蠹,吐脂凝凍,嵌入紋理,呈琥珀色,似木似石,堅硬無比。每日柯海都將見聞向爹爹傳舌,申明世評道:看起來,市肆裡的木頭不外兩種,一種是庸材,雖名也貴,卻流於平常,是漫山漫坡生長,再割下;另一種是怪材,稀奇是稀奇,但褊狹刁鉆,不是大道。柯海再下力搜索,搜索瞭幾日,又報上來幾種,依然脫不瞭申明世所說的那兩類窠臼。於是,便動瞭外出的念頭,也不定什麼地方,隻是順水漂流,一座山一座山地找過去,不怕找不到正等著的那一棵!申明世說:俗話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尋來全不費工夫。柯海說:必先要“踏破鐵鞋”,後才是“不費工夫”。申明世說:山不轉路轉,該得的總會得!柯海說:慧能在碓房踏碓八個月,方才得“直指”,庚桑楚也給老聃雜使,然後得道。申明世說:踏碓雜使,於道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似非而是,為求材而求材則似是而非。柯海聽明白瞭:照此說,我們隻得守株待兔?申明世笑起來:照你,可不是刻舟求劍?父子二人就成瞭參禪。論瞭多時,還是柯海答應不去。因他這年五十一歲,不適宜遠行,申夫人也不讓。隻得寫書信給阮郎幫著搜索,不幾日,阮郎有回音瞭。

宋太祖建隆年間,曾遣高仿治秦州。秦州本屬十六國時吐谷渾部赫連勃勃所建夏國,其地夕陽鎮連山谷有巨樹,高仿使夏人數千采木,建築城堡要塞,後被契丹耶律攻破,遂成廢墟。就有蒙古商人將木材裁截瞭往漢地販售。數百年來,早已四散,即便是有,也不知是誰。他傢造園子時進木料,有幾方硬木,色如檀木,質如青銅,紋理細密如皮。有人說是海梅,又有人說是黃梨,看看總不像,不敢亂用,剔出來閑置著。不久前來瞭一個契丹客商,到園子裡逛,看見瞭那木頭,竟認出瞭!述說來歷,還指認木頭上的一個記號——本以為是疤節,又糊瞭泥,擦拭凈瞭看,原來是個契丹字:夏!客人說,凡夕陽鎮連山谷的樹,都刻有這個字,那樹名已經失傳,不知叫什麼,但族人都認得這個字,也另起瞭別號,叫做“金不換”。那客人說著說著幾乎淚下,好似見到故人。

柯海將“金不換”的事告訴給父親,申明世聽過後沉默良久,看起來動瞭心。然後就說要去個人看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柯海就說他去,申明世又沉吟一時,囑他要帶個懂行的人同去。柯海說請董傢渡木行的老板走一趟,給他些銀子就行。說到銀子,申明世又不說話瞭,停片刻,自語道:若是真的金不換,簡直不知要多少銀子才打得住。柯海說:阮郎是多年的知交,價錢的事好說!申明世一起身,斷然道:正因為知交,才不可虧欠,而是要加倍報償,這金不換不是尋常木料,自有一段世事閱歷,可通天地人性,萬不可輕慢!總之一句話,不可省銀子。柯海答應瞭,與母親道別,又遣人去董傢渡木行打點,雇船,備禮,二日之後就起身瞭。

柯海去瞭揚州,申傢尋壽材的消息還在城裡流傳,而且越傳越烈。於是,引來眾多商戶兜售。不見柯海來街市周遊,就找到阿昉的豆腐店去瞭。於是,阿昉每一日都有聽聞要報給祖父,什麼稀奇古怪的都有。一名酉陽客商,是販豆子的,傢中卻有一段木頭。說是漢武帝時有一座廟,廟裡有一口井,夜有湧泉聲,忽傳出金石之響。僧人們淘幹井,再掘深二尺,井水突如而升,裹一段白木,木上有赤字:廬山道士!此木頭經瞭許多曲折,如今正藏在酉陽客人的傢廟中。還有木行裡人輾轉認得一名昆侖行販,曾經見某處廢城垣,西邊是珠樹、玉樹、璇樹;東有沙棠、瑯玕;南有絳樹;北有碧樹、瑤樹。千年古樹,今已成林。又有海南烏木,入水則沉底;反之,是極輕的木,屬松類,一人可懷抱一大棵……說到後來,就好比譫妄,山精木魅,怪力亂神。申明世再不要聽瞭,阿昉對外推說有著落瞭,方才平息下來。就此,申明世一心等柯海那邊的消息,不作他想。

不多日,與柯海同去的木行老板先回來瞭。一進城便到申府來見申明世,說果然是好木頭,這一生經手南北東西多少木頭,也還未曾見過。且不問它的來歷,隻說外相,怎麼說?遠望去,就好像冶煉得來的,可鑄鼎。老板捎來柯海一封書信,告之在阮郎處多留幾日,一是難得見一面,有許多舊話新題要聚談;二是阮郎不肯報價,他也不敢亂出,如何成交還有待時日。事實上,柯海延宕歸期還有一個緣故,現在不好說,那就是他尋到瞭阿潛的蹤跡。

柯海動身離傢,是在三月,船行在水中,兩岸油菜花開,粉蝶飛舞。不由想起與阮郎初識,和錢先生三人一行去揚州的情景。一個是秋日,一個是春陽;一是北飛雁,一是雁南歸。就是這一路上,認識瞭閔師傅,糊裡糊塗成一門親,然後小綢反目,不知怎麼,妻妾卻又結好,將他一個人冷落下來,於是才有納落蘇這回事,竟意外得子阿暆……多少日子過去瞭呀!恩怨情仇,劍拔弩張,且又似水柔情。艷陽下,歷歷在目,卻又無影無蹤。柯海沒有在胥口停船,恐怕生出許多人情,耽擱瞭行程,直接在下一程歇瞭夜。那是太湖邊,惠山腳下一個碼頭,沿岸停泊無數船隻,桅桿如林,船艙內無不燭火洞亮,聽得見琵琶聲聲。阮郎的朋友早候著瞭,木老板要留在船上自便,就隻柯海自己隨主人上岸去。從湖畔伸出無數條縱道,道口張著大燈籠,燈籠上寫著字,柯海才知道這碼頭名叫“芙蓉”。轎子行行走瞭一程,柯海便覺有一股氣味撲面而來,什麼氣味?微酸微甜,微醺微膻,似酒酵,又似膏腴。氣味越來越豐肥,滿城皆是。柯海都有些暈眩,好像是醉,卻不完全像。轎簾被燈照得透亮,大燈籠換瞭小燈籠,如夏夜裡流螢亂竄。漸漸地,燈光沉靜瞭些,那膩香也略平息,柯海清醒過來,看轎子正走在一列粉墻下面,來到一個園子。轎子停住,阮郎的朋友攜他進去。

園子裡挑瞭無數串燈籠,一串都有十數盞,四下照得通明。這園子自然不如上海的曲折精致,但因地方大,格局也大,卻不是上海的園子可比。草木深重,樓宇高廣,那一片水,其實是太湖一角,漸漸從燈光中遠去,暗下來,幾近全黑,又接住那邊岸的燈火,於是又逐漸亮起,將園子擴得更為遼闊。阮郎的朋友在前引路,去向園子縱深,燈光最稠密處,有一個大軒堂。三面無壁,一面橫一道玉屏,梁上懸著大燈籠,地下擺瞭數桌酒肴,都已坐滿。阮郎的朋友領柯海落座,四下裡且一起舉杯,原來就是等他!此時,那一股子甜酸肥腴的氣味又來瞭,剎那間到處都是。柯海正疑惑,人們卻向他敬酒,於是酒香四合。等散去,那氣息便再襲來,於是又有醉意微醺。酒過三巡,忽聽一聲鼓擊,連一串板子脆響,全場畢靜。此時才見,坐北向南那一面玉屏,呈出人影,板鼓聲就是從那裡傳來。鼓聲一響接一響,板子間在其中,你呼我應,忽如雨疾風橫掃,越來越驟。響到不能再響,快到不能再快,幾乎屏氣,鼓板之中就拔起一聲高腔,又高到不能再高。陡一轉折下來,鏗鏗鏗數出一串字,擲地有聲,不知是說還是唱,隻讓人魂飛魄散。一陣子激蕩過去,板鼓擊瞭兩擊,靜下來,玉屏後的燈暗瞭,人影也沒瞭。於是,再一巡酒。熱菜上來,一大盆醬紫色的連骨肉塊,顫顫地放在桌面中央。柯海恍然大悟,那滿城皆是的氣味就是它!巴掌大的骨邊肉,入口即化,肥香滿頤。柯海才知道,那微醺不是酒醉,而是肉醉。阮郎的朋友告訴道,這是芙蓉的一味名菜佳肴。柯海問叫什麼名,朋友說:沒名,直接叫肉骨頭!柯海又問:方才唱的又是什麼腔,朋友說:那就不是本地的瞭,從外碼頭流落過來,據稱早已失傳,人叫拉魂腔!柯海說:純是糟糠之聲,江南竹絲太過文,這又太過質。阮郎的朋友笑道:我們都是些粗人,聽著覺得像嚎,倒也過癮!柯海也笑:這也是一般好處,聲色犬馬,直接瞭然!說罷此話,心中忽有一動,再問:仁兄方才說這是什麼腔?朋友說:世人稱“拉魂腔”,其實有個學名,叫“弋陽腔”,海老爺不曾聽說過嗎?後半句話已經被鼓板蓋住,立屏再一次亮起來,人影呈現,最中間的那個,坐得很直,比兩邊人高出半頭,巋然不動。

柯海等不及宴盡,拉瞭阮郎的朋友退席,然後將傢中阿潛的事一一說明,請務必求班主放人,要多少銀錢都好說的。那朋友也是商賈,江湖上行走,性子很豪爽,立即應下來,讓柯海別著急,還是回席上去,曲終人散之後再行事。班子有班子的規矩,萬不可中途插進事端,這就叫鬧場瞭!柯海哪有心思再吃喝聽唱,就說在園子門口等。那朋友勸他不動,也知道是真著急,將柯海安頓在轎子裡坐著,兀自又回進去。

柯海坐在轎裡,半開的轎簾外可見一輪明月。清光中,一道粉墻,墻內的松樹矗立,伸出墻頭。墻下是一條砂石路,極寬極平也極遠。那砂粒受瞭光,瑩瑩發亮。園子極深,聽不見一點動靜。“芙蓉”這名字很嬌媚,其實,這鎮子卻有一股子肅殺。柯海心裡很靜,有一種空虛,感覺天地之大,莫說是一個阿潛,縱有一百個,一千個,亦不過是滄海一粟。他也覺得自己忒性急瞭,再是失傳,世上也未必隻有一個弋陽腔班子。即便隻有這一個,二三個年頭過去,什麼變故不會發生?想到時間如逝水,人事無常,又是一陣悵惘。漸漸地,柯海已經不急瞭,因為不抱指望。看人群湧出,再絡繹走凈,又過一陣,才看見阮郎的朋友一人走來,心裡頗有些抱歉。朋友徑直走到轎前,一把將轎簾全打開,說道:果然!柯海的心一下子提起來,急忙就要下轎,卻讓朋友捺住瞭:且慢!人在哪裡?柯海問,聲音都有些變。人不在,朋友說。柯海隻覺腳底一軟,坐瞭回去。朋友趕緊說:人在,隻是不在班子裡!柯海這才緩過來。

方才,朋友先是去向今晚的東道打聽班子。東道主人說,並不直接是他請的班子,而是另一位朋友。再找那一位朋友,卻是朋友的朋友。轉瞭幾道,終於找到請班子的人。這人是又一傢班子,昆山腔班的班主,聽瞭緣由,回答說,弋陽腔如今聽得見的就這一班子瞭。早在嘉靖年,弋陽腔已成絕唱,有個江西宜黃籍的大司馬特別憎惡,以為草莽,為教化民風,一意壓制,江南江北再無此聲,這一班不知是哪裡的漏網之魚。但是,昆山腔班主又說,自來班子不興扣人,全憑自願來去,所以那上海的公子倘不是萬分樂意,絕不會強留。阮郎的朋友曉得說話冒犯瞭,急忙作揖點頭,說隻是打聽有沒有這麼個小哥,傢人如今就等在園子外,見上一面,餘下的事全由他們自己做主,就再也不過問瞭!那昆山腔班主這才悻悻然去與弋陽班主交道,隻片刻工夫,便同弋陽班主一並回來。說到此,阮郎的朋友停瞭停,臉上流露出一股敬意:那班主氣度稱得上軒昂,且又十分從容,不卑不亢,沒有一般伶優俗媚習氣。朋友接著道:班主說那年在上海園子裡唱曲,是有一個小爺尾隨,沒有說姓名,班裡人都稱“上海爺”。跟瞭幾個碼頭,素常就與班子一同起居,開始還新鮮,日子長瞭,到底熬不住如此簡便的衣食住行,欲走欲留。看他萬般為難的樣子,還是勸回瞭,給瞭些銀子做盤纏,也給不瞭多的,須克勤克儉著花,勉強可到上海。臨分手時,還流瞭不老少的眼淚——班主不禁笑一聲,又收住,隨即驚詫道:難道並沒回傢?阮郎的朋友問瞭分手的時間和地點,班主略想想,答是一年前,在淮河岸北,沫河口。阮郎的朋友得瞭消息,謝瞭又謝,就趕緊來回柯海瞭。

方才得到一線蹤跡,又剪斷瞭。柯海悶悶地往揚州去,眼前的景色都頹然變色,黯淡瞭。路上也無心逗留玩耍,乘風乘水徑直到瞭地方。先看木頭,再話舊,不由要將阿潛的事與阮郎訴說一番。阮郎聽瞭,說道:柯海兄弟不必憂慮,阿潛侄兒已經成年,雖然沒離過傢,總不至於不知道傢在哪裡,一定是邊走邊玩,在哪裡絆住瞭;這樣,此刻便讓各地商行打聽!你傢侄兒是個愛玩的,必不會去到窮鄉僻壤,定是在熱鬧鎮市,那裡多有我傢店鋪客棧,人托人的,不怕找不到一個大活人。於是,柯海打發董傢渡木行老板先回傢,自己則留下聽消息。十餘日過去,各路漸有回音。有在江西,有在浙江,最遠川蜀,最近松江。至於下落,或發跡,或淪落,煙花青樓,商賈販行,乞討役使,凡此種種。最離奇的則為入贅民傢,生兒育女,說它離奇是因最不像阿潛。阮郎發話過去讓再再細考,三不著兩的就勿瞎傳瞭,免得混淆耳目,又將阿潛形容性情細述一番。柯海已等不得瞭,傢裡那頭還有棺木的事牽著,便決定回傢,阿潛就拜托阮郎瞭。臨走前一晚,阮郎備酒餞行,柯海再問木價,這一回,阮郎開口瞭。

阮郎說:你我交情,非一日二日,一年二年,談什麼交易?這塊木頭,撂在此處多少時日,不知道當做什麼用,能有出路,就是它的福分,緣分所至,萬不敢說價錢!但因是伯父壽材,也不敢說送,恐怕輕慢瞭老太爺,或者要一件東西,成兩全之美。柯海問:什麼東西,盡管說,上天入地也要為阮郎覓來。阮郎笑道:這一件東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柯海也笑瞭:阮郎傢有萬貫,無論天邊眼前,有什麼得不到?阮郎正色道:倘是有價,千金萬金都可得,然而,這件東西卻是無價!柯海還是笑:如此的寶物,阮郎才有,我怎會有?阮郎說:這一件就隻你傢才有!柯海依然不信,說:倘若有,就用我傢的無價換你傢的無價,正好!阮郎道:所以說是兩全之美!柯海就急著要聽究竟是什麼東西,阮郎開口道:侄媳婦的四開屏!

柯海一怔,沒想到希昭的四開人物繡畫都傳到阮郎耳朵裡瞭。阮郎道:雖未親眼見,可誰不知道呢?那香光居士盛贊,“技至此乎,就可窺一斑而知全豹”!柯海笑說:過獎,不過是閨中針黹玩物,雕蟲小技!阮郎道:要這麼說,必是不肯割讓的意思瞭!柯海趕緊擺手:絕沒有這意思,隻覺得太輕薄,抵不過阮郎的厚意。阮郎認真道:早先時候,兄弟房中人繡的那個香囊就已是神工,經幾十年精進,傳與侄媳婦這般的人材,定是入化境瞭。柯海嘆一聲道:要說侄媳婦,那真是人裡的龍鳳,我傢阿潛本就配不上,如今更辜負瞭,真是沒福分!阮郎笑道:俗話說,糊塗人有糊塗福;俗話還說,吉人天相。我看侄子和侄媳,都不像寡命的人,很快就會團圓!柯海愧疚說:這又是一樁拖累阮郎的事,區區繡畫,怎抵得上!阮郎說:實不相瞞,夢中有幾度見到那四開屏繡畫,都是雲裡霧裡,待雲開霧散,就夢醒瞭,懊惱得不成,要真得瞭,那就是替我圓瞭夢!於是,兩人說定。第二日,柯海便起身回程。

到傢後,將壽材的事先交待瞭。至於繡畫,柯海不敢與小綢說,讓母親申夫人轉告;小綢卻顧慮希昭,就讓蕙蘭傳話。這麼周周折折,到瞭希昭那頭,還有什麼話說?隻一晚上,次日早晨便由蕙蘭交到小綢手裡,再由小綢交申夫人,申夫人交柯海,柯海當眾展開,四下裡頓時肅靜。柯海不禁屏住聲息,生怕那錦繡人物吃一驚,飛回天上。小綢比旁人更多留一個心思,格外註意到落款,“武陵繡史”下面是“天香園”三個繡字。

又有數十天過去,阮郎來瞭消息。這一回比較像瞭,是在高郵湖八橋地方,有一個鬻字的,年紀、生相、態度,都與阿潛很合,就是不肯說名姓,這一點也像阿潛,愛面子。於是,由鴨四帶瞭福哥過去看人。鴨四自小在申府雜役,曾經極其淘氣,如今兒孫成行,性情沉穩許多,傢中大小事都經他手打點。福哥呢,正在壯年,一身力氣,又聽招呼。這一智一勇,有什麼辦不成?果然,不多日就有信來,千真萬確,就是阿潛。不過,行程怕要慢幾日。一是要還一路阿潛的賒賬;二是需在夜間行船,為的是阿潛不好意思。又過瞭十數日,星月之下,雞犬都無聲息瞭,方浜裡過來一條船,悄悄走進申傢側門,停在灶房邊的自傢小碼頭,阿潛回來瞭。希昭說是不理他,最終還是理瞭。阿潛帶給她一枚嘉錢,是鬻字掙來的錢中,最新的一枚,一直藏在貼身衣袋,想著有朝一日交給希昭。

鴨四一走,阿昉自己哪裡應付得瞭豆腐店,於是,“亨菽”便關門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