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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張陛

張傢所在新路巷,是三牌樓的背街上,頂著巷底的一處院落。似乎是從原先排好的臺基上硬擠出來,正著擠不下,隻得側過來。新路巷的院子本是南北排列,東西向,這麼一側,倒側成瞭坐南朝北。平時進出是從巷內的北門,南門臨街,閉得多,敞得少,偶爾推開,遠遠可看見九間樓的後墻。在這一片鬧市中,顯得十分靜穆。張傢的院子多少是褊狹的,好在人口簡素。倘從北門進去,先是一方天井,一眼水井,年頭不小瞭,井壁上佈瞭苔蘚。天井兩側各是灶房和仆傭的屋子。走過天井,便是正廳,北墻上橫一塊匾,書幾個大字:永思堂,匾下案上供一尊彌陀,一爐香,案兩側各置幾具桌椅。廳堂東西廂房為老爺夫人居室與書齋。廳堂前是院子,院子兩邊各有連通的兩間側屋。東側是哥哥張陞一傢三口,西側是弟弟張陛。

蕙蘭自小在大宅子裡,人多事多,申傢又格外有一番熱鬧,天天過年似的。來到張傢,耳根子刷地靜下來,每日所見不過有數的幾個人。一日三餐節用得很,於是,傢務便也是節用的。長年在傢隻兩個仆傭,一個女人,做張夫人貼身活計,也照管老少爺們幾個的起居,名字很奇怪,叫李大,仿佛是北地人的叫法。一個男廚子,兼顧采買、灑掃、種植花木,都叫他范小,可見出是年少時就來到傢中,一路做下來的。張陞的媳婦年前生下孩子,又添瞭個奶母,這樣,李大就免去張陞房裡的雜役,多出的時間則放在張陛一處。張夫人特地叮囑李大多照應新來的媳婦,過慣呼奴喚婢的日子,初來乍到,自然會有種種不方便。李大和范小都沒有婚娶,大約這也是久留張傢的緣故。

李大年紀在三十來歲,人長得很素凈,寬平的額頭,終年戴一條藍佈遮眉勒,除此,再無任何頭飾。不裹腳,衣袖窄窄地系起,腰帶紮緊瞭,做事走路都很利落。初與蕙蘭見面時,雙方都很拘謹,在李大是對名門閨秀的敬畏,蕙蘭則因極少見自傢以外的人。一旦說話,雙方又都釋然。李大看蕙蘭不過是個小閨女,來到陌生地方,手足無措,頗有些可憐,即便是可憐卻也不失大方,到底是大傢子出來的。再說蕙蘭看李大呢?神情雖呆板,倒並無瑟縮,看顧她的一瞥中,還流露出慈和。再相處幾日,李大越發見出,這一個金枝玉葉其實不怎麼挑剔,固然出於蕙蘭自己的性情,但也還是因為大傢子裡的人事終究是復雜的,所以孩子們也多約束檢點,因而李大揪起的心便放瞭下來,態度也自如許多。蕙蘭就發現,李大原來是個挺風趣的人。張陛去點卯,穿一襲玉色鑲藍的袍衫,袍衫有一股森嚴凜然,越發襯得那小廩生豆芽般的細嫩,李大就說是“蒼蠅套豆殼”。蕙蘭看瞭也覺得很像,笑個不停。於是,李大就知道,蕙蘭是個活潑的小閨女。

范小則是個害羞的人,因沒娶妻,就特別不能見女眷。蕙蘭來瞭多日,都沒見過他。隻在天蒙蒙亮時,聽到他的掃帚劃過院裡的青磚地,輕輕的“刷拉”一聲,“刷拉”一聲,也是很害羞的。李大知道他靦腆,卻偏要尋他玩笑,院子裡撞見時,就要說:讓太太做主,咱倆一起過日子!隻聽得范小拖起掃帚就跑,李大還不放過,跺腳佯裝追他。范小這年是十九歲。

仆傭們是這般有趣,主子呢,當然要矜持些,但亦有一種新鮮別致。老爺看起來是懼內的,終日聽不到響動。難得出來院子裡站一站,看看梅花,很喜歡,想要折一支插瓶,定要夫人頷首才敢。就這樣,傢中大小事都由夫人做主。許是因襲這樣的傢風,長子張陞也是聽他媳婦的。他媳婦,蕙蘭稱大嫂的,娘傢在吳淞江老閘橋碼頭開米行。近年來天災頻頻,饑荒年裡米貴,囤積居奇,買賣翻瞭幾番,傢資迅速豐厚起來。但因出身低微,世輩沒有出過讀書人,所以並不嫌張陞清貧,反而敬慕傢世淵源,幾方說合,就做成瞭這門親。張傢這邊,多少有些艷羨親傢殷實,究竟還是覺得鄙俗瞭。因此,同是懼內,張夫人卻另有一番認為,覺得媳婦仗著娘傢有錢而輕慢張陞。雖不至於形同市井人傢攛掇慫恿,但對兒子的失望卻難掩其表。事實上,張陞對媳婦畏讓完全可能別有原委。那媳婦長得十分嫵媚,穿著打扮明艷,在讀書人傢眼裡難免俗麗瞭,可在夫妻之道,興許卻有無限的意興。不論怎樣,就因為此,張陛的婚事,張夫人要親力親為。起先,蕙蘭心中也起著戒備,總是遠著這位大嫂。有一回,在院子裡,走在張陞那半邊,猝然間,門推開,大嫂雙手端一盆水,兜頭潑過來。兩人都嚇一跳,驚叫一聲,潑水人來不及縮回去,結果饒瞭一人一個半盆。兩個水淋淋的人面對面站著,正窘得不行,大嫂卻哈哈大笑起來,蕙蘭不由也笑瞭。當晚,李大就送來一條新裙子,說大嫂賠她的,一定得收下。新裙子是茜紅的綾子,蟹綠緞的滾條。蕙蘭從來沒穿過這樣大開大合的顏色,又怕大嫂不高興,隻得穿瞭,自己覺得像個鄉下人。

比起張傢的女人,爺們的性子就比較悶瞭。父子三人像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坯,一律不愛說話,問什麼答什麼。張陞尤甚,問什麼也未見得答什麼,難怪夫人要生氣。滿院子都是他媳婦的聲音,或喜或嗔,就是不聽張陞出一口大氣。這倒還好些,更讓夫人咽不下的是,木訥的張陞,在媳婦跟前竟有些活潑,並不是有什麼言語,而是在於神情,眼睛裡多瞭幾分顧盼。夫人說:張陞,看什麼呢?張陞即刻又垂下眼睛,回到原先的木頭人一個。所以,張傢的爺們其實是受瞭女人們的壓抑,才變得沉悶。張陛是寵愛的小兒子,可夫人的寵愛是有威儀的,那就是加倍的嚴苛。小孩子又有爭寵心,就越發地賣乖,什麼都要做得更好,得母親的誇獎。言行舉止,讀書文章,都有十二分的下工夫。結果,張陞是呆,張陛呢,小大人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哥哥。難免費力勞神,身子就單薄,幸好骨架子在那裡,不至於太顯孱弱。臉盤子是長方形,眉眼開闊,頗為端正。就是下眼瞼常有一片青暈,像是有虛癥。夫人中意蕙蘭,多一半是為她的生相,豐潤而且喜慶,有瞭這樣的媳婦,丈夫定會健碩起來。所以很費周折說上這門親,雖有高攀的嫌疑,也不顧瞭。況且,還是那句話,此一時,彼一時,張陛少年奮發,前途未可限量,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就無所謂攀不攀的瞭。

自己選中的兒媳婦,夫人自然是偏袒的,新房裡的物件擺設都是親手歸置。張陛的房是坐西向東,再有一扇南窗。東窗外原有一棵柳樹,因柳樹最易生毛辣子,便讓范小放倒,另栽一棵木槿,一棵桂花。張陞的媳婦難免生妒,抱怨西窗下的薔薇花愛生蟲,也要換樹,讓張陞和夫人說,張陞不敢。她自作主吩咐范小掘瞭,種一排美人蕉,夫人隻作看不見。張陞的媳婦出瞭氣,任夫人怎麼給弟媳婦房裡添東西,也沒什麼瞭。夫人待蕙蘭好,蕙蘭卻還是怕夫人,因為張陛怕夫人。張陛稱夫人不是“媽”,而是“母親”,顯得很莊嚴,蕙蘭就也稱“母親”。張陛從府學回來,先要上母親房裡回報,有時說話說很久,蕙蘭不知道是不是也要去夫人房裡,又怕別人以為自己是想見張陛,左右為難。吃過晚飯,夫人說:張陛,回屋裡早點歇瞭。張陛就早早吹瞭燈,兩人並排摸黑躺著,什麼也不說,因為母親讓“早點歇瞭”。張陛對蕙蘭很客套,大約也是夫人教的,相敬如賓主。可總是生分瞭,不像張陞,再怎麼沒精神,與媳婦相處,自有一番熱情。蕙蘭不免覺著無趣,好在有李大,還有大嫂。大嫂固然是俗俚的,讓人有些不自在,但那一股豁辣,也帶來生氣,使這院子變得活躍瞭。所以,蕙蘭就與大嫂結交起來。

有一日,蕙蘭正與大嫂在院子裡說笑,一起逗弄嬰兒。張陛點卯回來,向母親告瞭安,兀自進屋。不一時,李大就來叫蕙蘭,原來是張陛要與她說話。蕙蘭很驚訝,張陛向來少言,不知這一回有什麼要緊事。張陛坐在案前,眼睛看著案上的書,蕙蘭站在身後,等瞭半刻,那看書人方才說道:妯娌間和睦即罷,不必太過熱切!蕙蘭聽出是對她和大嫂相處不滿意,卻不知所以然。半晌,回瞭一句:母親說話瞭嗎?張陛說:是我與你說話,賴母親什麼事?蕙蘭說:凡你的話,都是母親的話。張陛雖未回頭,聲音明顯不悅瞭:就算是母親的話,有何不好,難道你對母親不滿?蕙蘭委屈道:誰對你母親不滿瞭?張陛終於回過身來,看著蕙蘭:為什麼要說“你母親”?我母親難道不是你母親?蕙蘭一時辯不清,心裡急,竟落下淚來:誰說不是瞭?淚眼婆娑中,看見張陛的臉,滿是驚訝,不明白蕙蘭怎麼就哭瞭,所以又局促起來,手足無措。蕙蘭見他慌亂,不覺又笑起來,張陛就更不安瞭。兩人這麼對望著,是成親以來頭一回。望瞭一會兒,轉過頭去,倒把要說的話忘瞭。

自傢人是這樣,往來的交道又是怎樣?也是簡明的。不像申府上那樣,召四方賓客,笙歌夜宴。卻有兩名常客,幾乎日日上門,與老爺一杯清茶,半日聊天,臨到飯時便起身告辭。主傢虛留幾句,送至門口,分手離去,下一日又來。也有老爺出門的時候,同樣,到飯時自會回來。兩名常客,其實也是街坊,一是陳老爺,一是喬老爺。陳老爺也是北方人,外傢邵氏精通太素脈,永樂年鄭和下西洋隨行共三次,朝廷賜瞭封地與爵號。陳老爺雖不行醫,卻也學瞭些脈理,從脈理而論山河帝業,一落座總是滔滔不絕。喬老爺正相反,隻聽不說。喬老爺和京營兵把總喬一琦喬公子是本傢,應為喬公子父親喬懋敬同輩人,其實已出五服,形貌也相去甚遠。喬公子一族均魁偉俊朗,而喬老爺卻是短小瘦弱。但寫瞭一筆好字,香光居士都贊過,稱是“妍秀出入蘇米之間”。兩位客人身世背景都是旁出的淵源,風范亦是正統中略帶獨行,與張傢的交際就也不落俗套,頗有名士的格調。以此也可見得張傢老爺的性情,所謂懼內許是淡泊明遠,超乎世事。有幾回,三位老爺一同出遊。近的是去吳淞江邊看水,半日內便來去瞭;遠的是去湖州看紙,也就是三日往返。宴請過一回,是張老爺的壽辰。陳老爺帶一壇紹酒來,喬老爺則是一隻風鵝。傢中隻比平時多幾道冷葷熱素,再有一大盤饅頭,捏成壽桃的形狀,李大在桃尖上貼一片紅紙,出籠後,揭去紅紙,桃尖便是粉紅。還有一盤面,筷子挑成一圈一圈,螺旋般旋上去,頂上是一個紅尖,也是紅紙染的。飯畢,喬陳二位老爺又留瞭很久,喬老爺寫字,陳老爺出句子:“室內姬粗醜,夜飯減數口,暮臥不覆首,所以壽長久。”張老爺讀瞭,哈哈大笑。喬陳二位不等墨幹,就要將墨紙團瞭,因怕張夫人不高興。張老爺卻不讓,非留下不可,次日就送字畫鋪裱瞭,掛在內室墻上。你們說,張老爺懼內不懼內?也所以,這二位客,又可說是至友。

縱然是平淡簡約,日光流年,亦還是有著隆重的大日子,那就是祭祖。張傢的規矩,是從元旦午後起祭,一直到正月十八祭畢。早數十天,就開始準備,第一要覓一個大豬頭,豬鼻上起一疊皺,好像一個“壽”字。這樁事是交給范小的。范小不是在肉市上找,而是去到養豬人傢,專在等著挨宰的大肥豬裡挑。有看中的,預先定下,冬至前得到。然後就是李大的活,洗凈剔凈,搓上新鹽粒醃透,懸在廊下通風處陰著。此時,傢中女眷們一並動手,裁瞭各色彩紙,剪成小旗,有三角形,有纛形,屆時插在豬頭上。剪瞭小旗,再紮燈籠,紅綠兩種,這就忙到瞭年底。范小又有事瞭,這一回是上魚市,覓兩尾極大的鯉魚。上海人多不吃鯉魚,嫌泥草腥,還因為鯉魚跳龍門的俗諺,惟恐食瞭鯉魚壞瞭文運,跳不過龍門。張傢的規矩則非鯉魚不可,是取“鯉”字諧音:“利”。本意是要黃河鯉魚,可故土迢遠,黃河是望也望不到,退而求其次,大極便可。兩條大鯉魚夠范小跑斷腿的,好不容易買回傢,奉養在缸裡,那缸也是極大的一口,安在院子中央。蕙蘭和大嫂愛給它們喂食,撒一把飯粒下去,兩條魚立時左右遊竄,水漲起來,幾乎撐破一口缸。這時候,范小就不怕人瞭,趕過來攔她們,怕把魚脹死。大嫂抱著孩子拉瞭蕙蘭繞著缸跑,范小繞著缸追,就像跑兵似的。追著跑著,過年的氣味就出來瞭。

儲櫃裡藏瞭一年的碗盞杯盤,一摞一摞取出來。臨時雇來兩個小雜役掃房子,換頂棚。范小一缸缸地揉面,李大捏成牛、羊、馬、狗、雞、兔,排在籠屜裡,晝夜不停地蒸。酒開封瞭,原來張傢有祖傳的酒曲,自己傢釀瞭一地窖,地窖就在灶屋和堂屋背墻之間的夾道裡。十六盤擺開瞭:荔枝、桂圓、核桃、紅棗、柿餅、紅桔、荸薺、黃菱角、年糕、粽子、豆腐、羊血、鹽、米、香菇、木耳,左右各一束十雙筷子,紅線攔腰系住。魚殺瞭,雞宰瞭,牛羊肉切成方,這才揭開供桌前的紅簾子。裡面高懸一幅祖宗像,穿著官服,頂上和腳下都是祥雲。祖宗像下面是一列牌位,牌位前正中站一具大香爐,兩邊各有小香爐、大紅燭、小紅燭。院子裡的魚缸挪走瞭,換上三足鐵架,擱一具大圓爐盆,燒上火。紅燭點燃,香爐中沉檀熏起來,滿堂滿屋溶溶紅光,香霧彌漫,祭祖開場瞭。

張傢的規矩是男拜女不拜,夫人領著兩個媳婦站在一邊,看老少爺們拜。那剛滿周歲的小毛毛,也讓他父親摁在地上磕頭。小孩子不服,掙瞭幾掙,張陞下手就重瞭些,他媽媽變瞭臉,在蕙蘭耳朵邊嘀咕:他又不認識那些人,硬逼著拜!夫人裝沒聽見,蕙蘭站開半步,也裝沒聽見。

終於拜完瞭,拔下豬頭上的五彩旗,扔進院裡的火盆,再有一紮紮的紙馬紙羊,一摞摞的金銀元寶。紙紮特別容易燃,火焰騰得老高,院子就像著瞭似的,裡外通明。燒完神馬元寶,就可以放炮仗瞭。打開臨街的前大門,大人孩子一擁而出,街上早有放炮仗的,東邊響一串,西邊響一串。張陞捏著小毛的手,握一炷香,他媽堵著他耳朵,就這麼點著芯子,吱吱響一陣,“轟”一下飛上天,響一下,又響一下。張陞讓張陛點一個,張陛推讓著,說給小侄子玩。人們看出是他不敢,大嫂就推蕙蘭:捏著他的手點芯子!兩人都不好意思,紅瞭臉。蕙蘭偷看張陛,心裡盼他點一回,堵住大嫂的嘴,可他就是不點,顯見得是真不敢,蕙蘭暗中嘆一口氣。這一點點悵然立時讓過年的歡喜沖跑得不見影瞭。

除夕夜守歲,老爺夫人過子時便進屋睡瞭。父母不在,小輩們自然活躍起來,新上瞭香,火盆添瞭炭,李大吩咐范小下餃子。瓜子盆滿上,花生盆也滿上,重沏一壺熏鹽豆子茶,李大就要開講。每年的這時候,李大都要開講,講的是老傢的故事,也是張傢的淵源。要說張傢的原籍,誰也沒去過,但眾人都知是滄州府清池縣平安堡鎮,麥傢店波羅諾莊。傢中原是耕戶,宋時舉恩科,入特奏名,做瞭官。仕途十分亨通,最高至翰林院,就是祖宗像上的那一位。後來女真人入侵中原,凡在朝中做官人傢全斬盡殺絕。其時,滄州府清池縣平安堡鎮麥傢店波羅諾莊的張氏已抽枝發杈,有百餘戶,族人們商議,不得不離血地奔生路。就以莊子中央一棵老槐樹的枝丫為方向,各戶循一枝所指,月黑風高之下,張氏傢族便作瞭鳥獸散。你們這一枝——李大點瞭點張陞和張陛——原也有兄弟倆,本說好不分離,就循槐樹上一根長枝向南走,走瞭有幾天幾夜,就走到一個岔路口,立著一棵枯樹,一根杈向東,一根杈向西。兄弟倆說:這是老天給咱們指路,必分道揚鑣才能保存根脈。兩傢人抱頭痛哭,灑淚而別。哥哥向西,弟弟向東。又越過千山萬水,寒冬酷暑,傢中人凡老弱病都歿瞭,隻餘七八口青壯年。有一日走到一個渡口,連擺渡的錢都沒瞭,就在此時,聽見有小兒唱歌謠,全是北地匈奴的音調詞語,稱王為可汗,方才知道,已經改朝換代,是蒙古人的天下,不禁大哭失聲,捶胸頓足。正痛不欲生,忽有一老者走來,見這些人全是宋時裝,曉得是被追兵一路驅過來的,便與其中略年長者道:江對面還有個宋室小朝廷,偏安著!張傢人泣道:如何渡江呢?不如全投入水中,也算完節瞭。那老者長袖一揮,江上忽就過來一葉扁舟,無人無槳,老者說一聲:上船吧!七八口子張傢人上瞭船,那船順風而去,搖搖曳曳到瞭江心。日光照耀,金水波動,無數江鷗飛翔,原來已是春暖。江那邊果然鶯飛草長,一片明麗景象。下船問路,人道是“臨安”,終於安下身來。劫後餘生,又繁衍出數十戶,有耕田,有捕魚,有讀書,亦有經商。太平瞭一百五十年,蒙古人到底追過江來,於是,再走的走,亡的亡。可這張傢人就是不絕,因根紮得深,枝才發得旺,還因什麼呢?越是要絕它越是不絕。人脈也像樹脈,種樹人都懂得,隔三岔五地要用斧子砍上幾下子,越砍越抽條。所以,你們看,如今大江南北,就數張姓多而且廣,源起五湖四海,其中就有你們這一張!碰著瞭,認一認,說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傢。

雖然李大是年年講,小輩們年年聽,但總也聽不厭,十分入神。蕙蘭頭一回聽,更是新鮮。更聲不知敲瞭幾下,燈裡添瞭新油,紅蠟燭的燭淚淌瞭一堆,窗戶紙發白,不知道誰傢的雞叫瞭一聲,以為天明瞭。心想夜竟如許短促,原來是下瞭雪,雪光映在窗戶上。李大再接著說,當年在老槐樹下分手,主要是五脈,分手時說好,金木水火土,各領一支,子孫們的名字裡都須有這個字或者意思!你們傢——李大又點瞭點張陞和張陛,是“土”字。果然,張陞和張陛的名字裡都有瞭“土”。可是,小毛的名字裡沒有“土”,蕙蘭說。張陛就說話瞭:小毛的大名叫“平”,“平地”則為土。《周禮·地官·掌節》寫:“凡邦國之使節,山國,用虎節;土國,用人節;澤國,用龍節”,又有鄭玄註:“土,平地也”。李大就誇獎:二少爺書讀得好!蕙蘭也覺得好,卻又在心裡笑張陛迂腐。李大說:倘若遇到名字裡藏著“金木水火土”意思的,就是五脈裡的人。大嫂說:也不見得張姓都是一傢,有皇上賜的姓,還有攀附的,又有那些雜戶小傢,憑空姓個張,誰能不讓姓?“金木水火土”也是任意起的,要憑這個認親,除非瞎貓碰死老鼠!李大不與她辯駁,隻一笑,說:大嫂嫂說得很對,當然不能單憑名字,倉頡造字萬萬千,除瞭那些避諱的,誰不能拿來做個叫頭?可是,張傢人除這個,卻還有個記認,萬萬錯不瞭的!大嫂和蕙蘭都問是什麼?李大隻是笑。妯娌又轉向張陞張陛問是什麼?這兩人神情迷茫,也不知道。再向李大追問,李大笑得不得瞭,回說:回房上床,將自傢男人的身子翻檢翻檢,連個腳指頭縫也別漏掉,就知道瞭!張陞夫婦還好些,張陛和蕙蘭就撐不住瞭。蕙蘭避過臉,藏在燈影裡,張陛則認真生瞭氣,起身就走。推開廳堂的門,迎面是晶瑩剔透的白雪世界,不由一愣怔。就在這時,更樓上傳來敲梆聲,響瞭五響,五更天瞭。李大說:回去睡吧,還有一個好覺頭呢!於是,兩對夫婦各回各的房。李大和范小將殘香掃瞭,紅燭滅瞭,最大的一對燭足有數十斤,收起來,明年再接著燃。

接下去的日子,每晚祖宗像前點香燭,供酒果飯菜,供過後方才開飯。每晚供的皆不同,吃的就也不同。初一格外講究,魚圓、肉圓,表示團圓;春餅裹肉絲,意即銀包金絲;黃豆芽是如意菜;落花生謂之長生果;黃菱角、藕、荸薺、紅棗,一並煮甜羹,名為“有富”。初二是粽子,初三供年糕,初四任意,初五必供寸金糖——日進寸金的意思。張傢的寸金糖不是去市裡買,而是由范小熬制。熬一鍋麥芽糖稀,澆在扁鍋裡,撒上黑白芝麻,半涼不熱時用快刀切成寸長的條。初六初七初八任意,初九必供素,全傢也都吃素,因是玉皇大帝的生辰。十二設燈,女眷們一起動手紮燈,宮中制式,一色綾子,四方四正,正面用墨筆寫兩個字:永思。中間四盞大燈由老爺寫,左右兩列十六盞,張陞寫八盞,張陛寫八盞。十三點燈,供糯米湯圓;十四供餃子,十五又是一大祭:全雞,全鴨,最要緊不過的是一隻全鵝。這隻鵝也是提前多少月四鄉裡查尋,打聽到誰傢裡孵小鵝,買一隻來養著,養到這一日宰。宰鵝是由李大動手,因是范小養的,此時躲在灶屋裡落淚。雞、鴨、鵝,加上羊肉、豬肉各一方,總共為五牲。然後就是搓圓子,餡有核桃、花生、芝麻、雞油、棗子。祭完瞭再燒一輪元寶,放一輪炮仗。這一夜,院院都點燈,龍燈、鳳燈、兔子燈,九間樓前後各點九盞燈,也是一色的綾子,但是六角形燈,燈上無字,顯得一派端肅。

十六日,則是張傢獨祭,甚為特別,祭的是床公床母,各房在床前設一張小幾,幾上擺煎餅、雞蛋、圓子、寸金糖,點小香燭、兩盞小宮式燈。蕙蘭尤覺得有趣,心想:要有瞭小孩,不論男女,小名都叫個“燈”。卻不敢與張陛說,張陛一臉莊嚴,定會嫌她輕浮。

再隔一日,十八日晨,供過年糕,便將祖宗像請下來。供桌前的紅幔子卷起來,燈籠香爐蠟燭火盆鐵架統統收進倉房,杯盤碗盞洗凈刷凈瞭,鎖到櫃子裡。魚缸空瞭,鵝舍也空瞭,院裡的樹,節骨點鼓起來,裡面是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