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天香 > 第31章 張遂平

第31章 張遂平

三月裡,蕙蘭有瞭喜,闔傢高興,尤其是張夫人。張陛自小羸弱,娶親後,張夫人又怕他傷身,又怕他無後,可說提著一顆心過來。如今好瞭,張夫人掐指算一算,年末年初,傢中就添人口。夫人著李大在張陛書房裡鋪瞭一張床,讓小兩口分室而居。又要李大每晚睡在蕙蘭床側邊的榻上,說是照應有身子的人起夜,也好端個茶送個水什麼的,其實是怕小夫妻倆起膩,對大人孩子都無益。蕙蘭倒很中意,與李大同寢要比和張陛有趣得多。與張陛常常一夜無話,行夫妻之道也談不上有太大的意思。她以為張陛也有同感,覺著自己是無味的,所以就沒有什麼怨艾。或許天下婚姻都是如此這般,父親母親是這樣,嬸嬸和叔叔有些聲色,可卻不怎麼像夫妻,而是像男人和男人,又有些像倒過來,叔叔是女,嬸嬸是男。蕙蘭想起未出閣時,和嬸嬸相處的情形,遠隔千山萬水似的。嬸嬸希昭就像是天上的人,此地則是人間,煙火蒸騰,轟轟烈烈。這李大是俗世裡的人得瞭道,方才成仙,就好比八仙,但不是何仙姑,而是呂洞賓。那麼張陛是誰呢?漢鐘離!因是受鐵拐李點化,然後上山學道,蕙蘭就覺著那是個小孩。鐵拐李又是誰?是范小!蕙蘭想到此,忍不住笑出聲來。李大聽見瞭,在帳幔外頭說:笑什麼呢?小心生出個豁嘴巴!蕙蘭更要笑。這時,外面書房裡的張陛咳出一聲,像是嫌她們吵他的覺。蕙蘭將頭埋在被子底下,不出聲地偷笑一陣,睡著瞭。

自從李大睡在房裡,張陛和蕙蘭更成陌路人瞭。本來同宿的人不得已說幾句話,如今連這幾句沒油沒鹽的對答也免去瞭。夫人卻對蕙蘭好上加好,親上加親。一個半月之後,蕙蘭害喜害得略好些,就讓范小每餐添菜。有幾次,親自下廚調羹做湯給蕙蘭吃。大嫂見瞭自然不樂意,對小嬸子說:你要下不出一個公蛋,吃進去的能吐出來嗎?蕙蘭已經曉得大嫂的脾性,見怪不怪。果然是,說歸說,行動上依然幫忙。慷慨地借她小毛給蕙蘭抱,取“抱子抱子”的意思。蕙蘭抱著侄兒張迎平,小孩子的乳臭、汗酸、尿臊,捂瞭一冬,這時解開,直向她逼去,害過的喜又要回來瞭。且不敢掩鼻,就問大嫂:給張迎平洗個澡怎樣?於是,又生火又燒水,妯娌倆一起動手,將小毛剝光,摁進盆裡。蕙蘭捋著侄兒藕節似的胳膊腿,心裡說:我也要一個!大嫂看出弟媳的艷羨,無限得意,將那妒心平息瞭。

這一天,夫人讓范小雇瞭一頂四人抬三人座敞篷大轎,吩咐李大在傢照看好小的,帶兩個媳婦去逛大王集廟會。大嫂搽脂抹粉,越發唇紅齒白,漆眉星目,穿一襲青地織金牡丹花裙子,寶藍嵌五色絲雲肩,耀目得很。夫人譏誚道:人以為是皇帝娘娘出行呢。大嫂沒敢回嘴,低頭回房要換衣服,夫人說一聲:不必瞭。轉頭審視蕙蘭一番,說:這一個又忒素。蕙蘭的衣服多是淡雅,這就已經破瞭格的,穿一條藍地蓮花錦的裙子,也披瞭雲肩,卻是月白底嵌銀線,臉上也敷瞭粉。與大嫂站在一處,好比月亮和太陽,又好比白芍藥和紅芍藥,然而,互為映襯,相得益彰,一並的俏麗與鮮亮。夫人自己是一身五湖四海織錦緞,藍灰底上一大團一大團隱花,雍容華貴,率先上瞭轎。大嫂悄聲與蕙蘭說:今天是趁你的光,破天荒頭一回出去逛!

這乘大轎分前後兩排,夫人坐後邊,兩個媳婦挨著肩坐前邊,范小跟在轎後面。出瞭新路巷,從三牌樓走過,一路向北,上瞭無數頂橋,直出城門。人煙漸稀,路兩邊也逐漸空闊,田裡的油菜花黃瞭,粉蝶飛舞,橋下綠水分流,鴨群呱呱叫著。大嫂似乎被眼前美景震懾住瞭,不敢多一句嘴,變得怯生生的,蕙蘭倒活躍起來。方才經過侯傢浜,看見外婆傢的園子;接著又望見娘傢的三重院的翹簷飛閣。做姑娘的日子回到眼前,有快活,也有憂愁,可不是嗎?又愁嫁又愁不能嫁!如今好瞭,她是個小媳婦瞭,不禁有些個得意,直瞭直腰。夫人正在對大媳婦交代,到瞭集上,要護著蕙蘭,別讓弟媳婦受瞭擠,是有身子的人瞭。大嫂應著,一點刺頭都沒瞭。路上的人轎車馬又漸漸稠密起來,兩邊的房屋店鋪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終於連成一片。道路也變得縱橫交錯。看得見大王廟煙火繚繞,鐘磬聲聲。過瞭一頂石板橋,夫人說瞭聲“停”,依次下轎,又囑咐一遍莫讓擠著蕙蘭,就走瞭在前邊。大嫂與蕙蘭手攙手跟在身後,范小押尾。這條街多是綢緞佈棉,夫人一傢傢看過去,讓媳婦們各挑兩段夏季衣料。太陽升高瞭,明晃晃的,將屋瓦照得透亮,底下是各色車轎。出門的人都穿著鮮亮,鋪子裡又是堆紗疊縐,一條街遠望過去,好似一披五彩雲霞。夫人挑瞭幾匹紗綾做帳子用;再買幾匹秋羅,幾匹杭綾,幾匹湖綢,替傢中父子三人做單袍;又挑幾匹細葛,給李大與范小做夏衣,買下的佈匹都由范小紮成包裹背著。大嫂挑的兩段各是雀藍刻絲綢和金蓮花紗綾;蕙蘭是藕荷色灑墨淡花綢與一段純白綾,夫人知道她喜素,但也太過肅殺,蕙蘭說她自有用度,於是夫人做主又代她多挑一段蜜色雲紋綾,大嫂並沒多嘴。再又配瞭些纓絡、繡補、膝襪。就此,范小已經背負不瞭,放下來,重新歸置成兩大包,用一根扁擔挑在肩上。買下這些東西,就正到街口,蕙蘭恍然覺得這街口眼熟,好像來過。轉過去,再走幾步,認出來瞭,父親開“亨菽”就在此。那時候,常和母親嬸嬸乘轎來買豆腐。一回頭,夫人正看著她點頭笑,不由臉一熱。就是在這裡,夫人頭一回看見她,她卻懵懂不知情,提著個小竹籃,吵著要新出鍋的熱豆腐。如今,“亨菽”的牌子竟然還在,底下開的卻是鹵肉店,與“亨菽”大不相幹。店主喜歡這兩個字,就留下瞭。

蕙蘭正在“亨菽”門前流連,忽聽有人叫她,兩人都嚇一跳,拉著的手緊一緊。回頭看去,竟是一個少年人,寬肩長身,面色紅潤,頭上紮瞭青色佈巾,穿一身短衣,打著綁腿,腳底是雲頭靴。眼睛亮亮的,笑盈盈看著蕙蘭。蕙蘭也是覺著面熟,稍停片刻,認出瞭,是小叔叔阿暆。阿暆手裡握著一把槳,用紅藍漆畫成水紋圖案,正要去賽龍舟。果然,翹首望去,可見吳淞江上龍舟的彩樓,龍頭太子立在船首,披金盔甲,戴銀護臂,舉一面彩旗。兩邊盡是旗幟、彩傘、十八般兵器,鑼鼓喧天。集市上人都往河邊擁去,夫人不讓過去,見兩人神情失望得很,便讓范小去找個臨高的茶樓。可茶樓已擠滿瞭人,窗戶都開著,伸出頭看龍舟。就隻這一瞬間,四下裡就都是人。陷在人陣裡,想脫也脫不瞭身。范小護著婆媳三個主子,退進一傢碗鋪,買瞭兩摞二十個碗,二十個碟子。店主做瞭買賣,又見是有身份的人傢,特特搬出幾張方凳,讓夫人坐,媳婦們則立在凳上,往龍舟那邊望過去。

原來有四五條龍舟。龍舟的中艙裡,坐兩列水手,都是阿暆那樣的裝扮,手持彩槳。隻是各條龍舟水手的頭巾顏色不同,分青、紅、黃、藍、紫。那紮青色的離岸最遠,看不清其中哪一個是阿暆。橋上岸上紛紛往河裡拋錢拋物,水手們便爭搶爭奪。一時間,就像開瞭鍋,沸反盈天。所拋物件最有趣的莫過於鴨子,一把沒逮住,下瞭水就遊走瞭。所以,搶鴨子最熱烈。有個紮青頭巾的水手一連抓住幾隻鴨子,引來眾聲喝彩。蕙蘭覺得,那就是叔叔阿暆!

日上中天,主仆三人方才盡興而歸,買瞭滿抱的東西,又得瞭滿眼的見識,來不及地要與人賣弄。夫人自然要與老爺交代些來去,范小和李大說,大嫂和張陞說,蕙蘭呢,不和張陛又和誰去說?張陛正坐在書案前看書,蕙蘭對著他腦後說:我回來瞭。又說:買瞭好些東西,也有你的。再說:看龍舟瞭,我傢小叔叔也在龍舟上。張陛一律回答一個字:是。蕙蘭再要說什麼,卻發現都已經說完,就不說瞭。自己回屋裡,將買來的東西檢點一番,一一收好,隻留出那匹素白綾,裁成幾塊,上瞭花繃。她說有用度,原來是繡襁褓的用度。一面抽絲引線,一面在心裡說:不理咱們,咱們也不理他!“咱們”指的是她和肚子裡的人。

阿暆這日在集上遇見蕙蘭,看出有身子瞭。回傢一說,小綢就也張羅著繡襁褓,一邊著人去張傢送瞭一挑吃的和用的。送東西的人是福哥,蕙蘭聽到消息過來找,人正坐在灶間裡,范小給剝粽子吃。蕙蘭將傢裡所有人問一遍,又問園子裡的花草池魚,太爺院子裡的九尾龜,福哥一一回答一遍。什麼都問完瞭,蕙蘭還不走,站在一邊看福哥吃粽子。李大找她回房裡去,怕灶屋的柴火煙熏瞭她,又怕站久瞭累著她。蕙蘭悻悻地走瞭。李大看出她想傢,向夫人一說,夫人很大度,讓蕙蘭隨福哥回娘傢。蕙蘭趕緊收拾起梳頭匣子,換洗衣服,還有要做的針線,說走就走。臨出門時,回頭看看張陛。張陛仍然坐在書案前看書,將個後背對瞭她,衣領過於寬敞瞭,更顯得脖梗細細的。蕙蘭心生一絲憐意,站住腳說一聲:我走瞭?回答還是一個字:是!蕙蘭一賭氣,轉身出門。

雖然福哥說傢中樣樣都好,但蕙蘭回來一看,卻看出瞭凋敝。園子裡花木雜亂荒蕪,亭臺失修,桃樹早就不掛果,竹子倒開花,結竹米後枯萎大半。青蓮庵住持,也就是蕙蘭的祖父,二年前圓寂,庵子便頹圮下來,如今隻剩一堆亂石,幾堵斷垣。就這麼個破地方,竟還請班子唱戲,搭瞭臺,掌瞭燈,演一出全本的《還魂記》。一日三餐的飯食顯見得簡陋下來,時不時地,桌上卻出來一味極精致刁鉆的——螺螄肉剔出來剁碎,和上肉醬,重又填進螺殼裡;又比如一方火肉,蜜糖裡漬幾天,橘醬裡漬幾天,然後蒸饅頭的大籠屜裡放瞭巴掌大一個瓦罐,天不亮起就不歇氣地蒸,直到晚飯時,不曉得燒掉多少柴火。太爺,太姨奶,伯祖父,伯祖奶,都老瞭。每一推門,門裡就坐瞭個白發人。小孩子呢,都不懂事,光顧著淘氣。阿奎叔祖的小兒,阿潛叔的一個,加上蕙蘭自己的兄弟,叔侄幾個結黨,招朋聚飲,或與鄰爭毆,沒有一個讀書求仕,沒有一個經營桑麻。卻有一個遣詞造句尋詩覓文的,就是阿潛。自從出遊歸來,便老實待在傢中,哪裡也不去。一是嘗到流離在外的辛酸,二是怕希昭再不收留。陳傢的“賢弟”也斷瞭來往,難免地,希昭用來戲謔,就將臉藏在希昭袖子裡,眼看著一點一點紅到脖子根,實是羞愧極瞭的。如今,他鎮日坐在傢中,專為希昭的繡畫作賦。

希昭的繡畫,是這通篇敗跡中的一脈生機。惟有這,方才鼓起蕙蘭的心氣,不至於對娘傢太失望。繡閣頂上久不補瓦排瓦,雨季裡漏水,洇濕地和墻,黃梅天裡生瞭黴,所以繡繃都移到各人房中。西楠木樓上,專辟出一間屋,架起一張大繃,希昭正繡一幅《東山圖卷》。開卷甚為廣大遼闊,山巒間,江水分流;松石掩映中,一座亭閣,閣中是一盤棋局;兩先生從容對弈,二美姬憑欄閑望,一派怡然自得;橋那邊,卻有信使疾駛而來,馬蹄紛飛,當是傳送淝水之戰的佳音。一疾一徐,一張一弛,一動一靜,相映生輝,天地人渾然一體,氣象勃然。繡線已構成輪廓佈局,細部僅十之一二,隻在山石部分,就這點針線,好似水落石出,霧散月明。蕙蘭斂聲屏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半天,方才說出一句:嬸嬸,你可不得瞭!希昭笑笑,說:這有什麼不得瞭,古人才不得瞭!不過以針代筆,依葫蘆畫瓢。蕙蘭不同意,堅執道:筆是筆,針是針,那筆才是依葫蘆畫瓢,針描卻出神入化!說罷就催希昭接著繡,好在一邊看。希昭說:怎麼?還要偷藝!蕙蘭說:何苦要偷?你的我的,終還是天香園的!希昭就說:白白得瞭天香園繡名號,又不繡什麼,空擔個名分!蕙蘭認真道:天香園繡是兩代人千針萬線織成,不能讓一個人損瞭聲譽,做不到十分像嬸嬸,至少也需有個三五成,才敢出手。希昭聽瞭這話,不再調笑,自去凈手,點一炷香,拈起針來,心裡想這蕙蘭正應瞭一句話: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於是,一個繡,一個看,並排在繃前坐著,一連數日。看著那一具馬首以及鮮紅的馬纓漸漸凸顯,好似要從綾面裡活脫脫鉆出來。正繡得興起,黃梅天來臨瞭,一時雨一時晴,或者不雨不晴,無論晴雨,一律濡濕得很,四處都可掐出水來似的。希昭趕緊將繡活收起,不再碰瞭,怕手裡的汗氣玷污綾子和針線。蕙蘭頗為掃興,但也無奈,忽又想起她在傢時,希昭繡的那一幅《遊赤壁圖》,是據蘇東坡《赤壁賦》而作:崇山峻嶺之下,川流激蕩中那一船人,老幼婦孺,個個形狀鮮明,面目生動,有趣得很。蕙蘭離傢時,繡畫即將收尾,不知全幅是何樣情景,就向希昭討要來看。希昭卻說:沒瞭。蕙蘭一驚,問:到哪裡去瞭?希昭回說:到別處去瞭。聽起來像打禪語。蕙蘭心下有幾分明白,多半是又像四開屏那樣,去向某人換瞭什麼。傢中竟然已到這般地步,要用閨閣中的針線作稻粱謀瞭嗎?

臨走前,伯祖母給蕙蘭看瞭幾式襁褓的花樣,問她喜歡哪一式。蕙蘭說花樣全歸她,她自己備襁褓,不用娘傢送。曉得蕙蘭有主意,便不再爭,依瞭她,又另添幾式鞋面花樣,用一幅零碎綢子卷起,打在蕙蘭的包裹裡。看起來,這丫頭過得不錯,雖不是大富大貴的樣子,可小康有小康的安樂自在。不像申府,大是大,可四處都是漏,一面銀子如水流,一面連針線女紅都要算計進去。李大帶瞭頂小轎來接,那李大頭一回到申傢,先是給震一下。宅子規制宏大,院落套院落,仆傭身上都穿著綢和紗。可李大在主傢做大慣瞭,就不會畏縮,直直地站在那裡,臉上帶著笑,依瞭年齡穿戴,分長幼尊卑問候說話。也有錯瞭的地方,卻並不失大禮。本來申傢人就不勢利,又喜歡見生人,因此紛紛上前,問長問短,十分的熱切。李大覺得這傢人有趣,心中高興,可她到底是在市井裡出入,有一雙精明的眼睛,很快看出破綻。那宅院大是大,可角落墻根出入著老鼠,還有一隻黃鼠狼。燒柴濕瞭,滿院子裡煙,嗆得大人小孩咳喘不停。大門前的碼頭木地板朽爛瞭,拴船的石柱斷瞭,就知道有多久沒有貴客上門瞭。小綢率眾人送行,看李大將蕙蘭扶上轎,跟著撅瞭屁股也鉆進去,就一起笑瞭。笑聲中,轎子徐徐上瞭路,先沿方浜走一段,然後上如意橋,向北去瞭。

蕙蘭回到新路巷傢中,先往夫人房裡報瞭到,然後就回自己屋去。剛下一陣子黃梅雨,地上濕漉漉的,西邊倒出瞭日頭,一半掩在雲後邊。蕙蘭走過院子,忽覺腹中胎兒一動,不由停住,心想:這些天把這小人兒忘瞭,所以生氣呢!自己笑起來,再繼續走。門開著,卻沒人,以為張陛點卯還未到傢。再走進去,卻見張陛在裡間屋,正站在她床前,俯身嗅她的枕頭。蕙蘭悄悄退出來,咳一聲,說:我回來瞭!張陛這一回不是應“是”,而是“哦”一聲,著瞭慌的樣子。蕙蘭不想點穿他,趁他沒走出來,轉身去找大嫂瞭。

也跟嬸嬸學,濡濕的陰雨天裡,不沾綾子與針線,隻是一件件翻看帶回傢的花樣,在粉紙上臨。最後將幾式圖案全拼在一幅上:一條龍斜貫左右上下角,鳳從龍身上盤纏過去,空隙中是蔓草和大小花朵,四邊一周魚咬尾。等拼全,描好,天已出梅,入伏瞭。中午熱,兩頭涼,無論熱和涼,都是爽朗的。於是,打開花繃,將粉本上的樣式繪到綾面上。接著是辟絲,每一色線辟成十幾二十絲。怕大嫂和李大學瞭去,就垂下幔子,鎖上房門,反正張陛不會進來。辟成的絲披在花繃上方橫架,風一吹,波光粼粼。然後就引線開繡瞭。一拈上針,做姑娘的歲月就好像回來瞭,耳朵邊是燕子的呢喃和人聲嘁喳,是在繡閣裡呢!池子裡的荷花幾乎映在窗欞,知瞭在柳條上蕩秋千。身前身後則是織錦和彩繡,細細密密,層層疊疊,絲絲縷縷,婆婆娑娑。那歲月好比珠簾,揭開一重,又有一重;揭開一重,又有一重,丁零作響,就是看不到頭,分明是鏡中月,水中花。再又一重放下,閉上一重;一重放下,閉上一重,眼前一陣繚亂,好一時方才風平浪靜,眼前又是一張繡繃。針下是一朵長瓣子花,吐著蕊,都有花香撲面而來。

幔子後頭架這麼大張花繃,到底瞞不過李大,揭開綢罩子,李大吃瞭一驚,張大嘴,發不出聲來,半天才說:哪裡是個媳婦,分明是仙女下凡!蕙蘭捂嘴笑一時,又正色叮囑,不能告訴大嫂,因是天香園的秘籍,不可外傳。李大說:無礙,就是把著她的手,她也學不去一針半線。所以,大嫂就也知道瞭。進屋裡來看,也是合不攏嘴,驚道:早聽說天香園的繡是天上神工,可世人的嘴能將驢屎蛋說成牡丹花,誰能信呢?如今親眼看見,才真正服氣瞭!看瞭一時,大嫂卻跳將起來:弟妹你趕緊歇瞭針,萬不可再繡!蕙蘭也是一驚,問為什麼。大嫂說:自古花主女命,你日日繡花,跑不瞭的,花要入夢來,那就確定生女無疑瞭!蕙蘭問:倘若生男,夢裡入什麼呢?大嫂說:大牲口!我娘生我哥哥時,就夢見一匹大馬風一般駛過,馬蹄嘚嘚地響!蕙蘭見大嫂神情認真,不敢不信,但一想,生女有什麼不好?還可以穿花戴朵的,就笑一笑,繼續繡她的。夫人聽說瞭,也到蕙蘭屋裡看繡,看瞭片刻,就讓蕙蘭早睡,別太累著,提防動瞭胎氣。夫人朝外屋望一眼,說:就是懷二的時候,替龍華廟抄一部《金剛經》,用眼傷瞭神,所以,張陛胎裡弱!蕙蘭聽這話,不免暗中心跳,想還是應當生男,否則對不住婆婆。又覺得這念頭不吉利,好像就隻有這一個似的,有點駭怕,讓針刺瞭手指頭,流下一滴血,洇在綾子上,比米粒兒還小的一點紅。蕙蘭轉身找明礬打上遮住,半途中止住,索性繡上些什麼。繡什麼呢?繡一匹馬,像大嫂說的,就能生兒子,可龍鳳間怎麼也安置不下一匹馬。思忖一時,就繡瞭一條小龍,說不定能應上個男命。那一點血痕正在小龍的一片鱗裡面,蕙蘭就繡成一片紅鱗。

襁褓繡成時,李大要張陛看,張陛不肯看。蕙蘭看見過他嗅自己的枕頭,就曉得並不是有意冷淡,而是不好意思。最後,李大硬扳著他的臉對住那襁褓,就不再掙瞭。看瞭一會兒,指著角落上的“天香園繡”幾個字,說,不該落這款,好像張傢人盜申傢人的名義。這麼多人看,惟獨張陛看出這個,可見看得十分仔細。蕙蘭解釋說,這是娘傢專許她的,算作嫁妝。張陛說:我們不要你的嫁妝!蕙蘭說:隨你要不要,反正我帶來瞭!張陛說:如何帶來的,就如何帶回去!凡性子悶的人,一律是犟性子,一旦犯上頂便拉不回來。張陛轉身出去,蕙蘭轉身進去,這是他倆頭一回鬥氣。本來也是不說話,如今不隻不說話,還冷著臉,冤傢似的。這冤傢也是那冤傢,其中就有另一番原委。

終有一日,張陛讓李大傳給蕙蘭一張紙,上寫四個字“滄州仙史”,底下三個字“天香園”。蕙蘭看瞭,不再分辯,將落款上原先四個字拆瞭,重新繡上七個字,這段官司才算結瞭。後來李大到夫人跟前學舌,說張陞和媳婦鬧架,能將屋頂掀翻,張陛這一對則無聲無息。夫人問:依李大看,哪一對好些?李大沉吟一時,笑道:說不好,看上去,大的一對近,小的一對遠。夫人笑笑,說給老爺聽。老爺說:李大也對也不對,近是狎,遠是知。

自有第一回傳字,就有瞭第二第三回。於是,不時地,李大傳過來一張紙,上面寫:備袍衫。蕙蘭就知道下一日要點卯,將袍衫吹吹曬曬,熨熨疊疊,放出來。或者李大傳過去一張紙,上寫:木槿花開。張陛探頭望望,知道那樹上的花是蕙蘭夠不著的,便踮腳援臂折上一枝,插在瓶裡,由蕙蘭自己端進去。蕙蘭身子越發沉瞭,眼看要生,就又傳過去一個字:名。張陛知道是要替孩子起名,回一個字:遂。蕙蘭再回去兩個字:何意。張陛回來的就多瞭:《淮南子·精神訓》,何往而不遂。蕙蘭又過去三個字:音如碎。意思裡有些不贊成。張陛過來兩個字:父旨。蕙蘭沒話可說,過一日,又傳去一紙:乳名燈。張陛沒有回話,是默許,也是不與相爭。

這日夜裡,蕙蘭夢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駒子撞進院子,她去攔它,它不理,一頭頂在肚子上,不由叫出一聲,醒瞭,遍體大汗。李大聽見動靜,一骨碌爬起來,曉得是將臨盆。下半日天將暮時,果真娩下一個男嬰,時間在正月十五,傢傢點燈,應瞭乳名“燈”。又是乙巳年,屬蛇,應上襁褓上的小龍。真是樣樣如意,事遂所願。